張涵
那年,秋風吹了很久,劍閣的將軍都落了淚,成都的天子心中泛起陣陣寒意,對他的思念與擔憂深了幾重。遠在漢中的軍營仍然肅整,年輕的將軍攙扶著他走上高丘,百姓正在不遠的山間屯田,將士們按照他的兵法訓練著軍陣,他疲憊地閉上雙眼,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個人的音容笑貌。
“二十七年了?!彼蝗槐犻_了眼睛,笑了起來。
一
城墻下遍是身著白衣白甲的士兵,遠處的中軍大旗上寫著一個“曹”字,城門下的敵將大聲說著“困獸之斗,效之必死,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之類的話。全城能夠動員的力量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吩咐了任務,走上城墻進行防御。
那時的他十四歲,雙親早逝,叔父在陶使君府下任事,歷行文事,本不必承戍城之任。然而,畢竟全城民團參與,相應任事官吏數量不足,他的叔父也被征用前往城西部署民壯的防守事宜,與他俱是少年的兄長竟也被郡吏吩咐充當叔父的助手,連同他一并上了城墻。聞聽曹軍此次興兵是因曹兗州之父被陶使君麾下叛將所殺,因此興大兵而略徐州,所過之處屠戮百姓無數,白骨露于郊野。想到這里,他看向了城墻下蜷縮在角落的百姓,他們大多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甚至有不少人受了重傷,斷胳膊斷腿的更是不少。他再也不忍心看下去,緊緊閉上了雙眼。
“劉使君來了!”“是劉使君來了!”身邊文吏的呼喊聲越發(fā)大了起來,他睜開雙眼,走向了城墻。城下一支旗幟鮮明、軍容甚肅的人馬突然沖入了曹軍大陣,為首一位將軍手持雙劍,縱馬馳騁,他身上的甲胄火紅火紅的。他身后的一位黑臉將軍和一位紅臉將軍緊隨其后,舞動著他們的長矛和大刀在敵軍中如入無人之境,將整個曹軍軍陣沖得大亂,雖然這支部隊人數頗少,卻對曹軍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城墻上的守軍開始還擊,大量弓弩箭矢如暴雨般傾瀉而出,他的叔父連忙將他從城墻上抱走,而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那位手持雙劍的將軍,緊緊盯著他身后大旗上寫的五個字—“平原劉玄德”。
二
那一年,他跟著叔父來到了荊州,徐州屠殺的陰影還未消去,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叔父又匆匆辭世,兄長已去往江東謀事,他便帶著弟弟在隆中隱居,過著長年耕讀的日子。
他開始拜師求學,這些年里,他遍讀史書,通曉經略。他也開始結交好友,在這荊襄重地上四處云游,種下自己的因,一邊思考,一邊求索,尋求著自己想要的果。他開始在這片土地上聞名,當地名士爭相與他結交,稱他是一條臥于南陽的巨龍。他自比于管仲、樂毅,了解他的人深表贊同,不了解他的人則不以為然。
遠在江東的兄長給他寄了信件,希望他可以前往江東與自己一起共事,他寫信婉拒了兄長,在這漫長的隱居生涯中,他的腦海里,仍然不時浮現那位持雙劍將軍的火紅色甲胄,一如他火焰般的心,燃燒著他這段平靜卻又充滿斗志的隱居生活。
三
左將軍來到了荊州。元直希望將軍可以親自去請他,是的,此時已是豫州牧,宜城亭侯,漢左將軍的劉玄德要去請一個山中書生,甚至可能會因為他不在而白忙,玄德對元直笑了笑。
“我這就去準備?!?/p>
四
書童告訴他,有個將軍來找他,還送了一大堆東西,但是名字太長實在是記不清楚,不過說話特別和善,身后跟著兩位高大的將軍,有一個特別嚇人。他笑了,多年前那位將軍的身影再次于腦海中浮現,他又看見了將軍的甲胄和他的軍士,火紅火紅的,燒到了他的心里。
他的回憶,是雪和酒壺。他與好友幾番高談闊論,更是在飲了幾壺好酒后方才告別歸家。那一天,雖然下著大雪,他的心卻是熱乎乎的。也許,是酒?也許,是內心的激動?
“昨日使君又來過了,還送了不少財物?!薄白蛉诊L雪甚大,你未曾留他住下?”“使君推說新野事務繁忙便離去了。”
他的心中生出不少愧疚。
五
他做了一個好久的夢,夢中他輔佐將軍建立基業(yè),雄踞西南。然而,在一次重要的戰(zhàn)役中,多年的盟友利欲熏心,與他們仇敵相結。天塌了,將軍未遂大業(yè)便匆匆離世,留下他一人支撐大局,他力挽狂瀾,使將軍的基業(yè)得以保留并繼續(xù)壯大。然后,他數次北伐,拼盡了全力和心血,卻依然敵不過,那早已欽定的天命。在一個凄冷的秋天,他帶著滿心的遺憾與愧疚,離開了人世。
他醒了,眼里竟帶著熱淚。
“先生,劉使君早已等待多時了。”
他連忙拭去淚水,認真地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迎接將軍。
他們一見如故,促膝長談,將軍深深折服于他的才略,邀他出山共事。
夢中發(fā)生的一切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眼前的將軍言辭懇切,頓首施禮。
他背對著將軍,看著墻上繪制的大漢地圖,他想起了那年城中的百姓,那年路旁的白骨,那年孤軍救援的紅甲將軍。
“為圖將軍之志,亮愿效犬馬之勞。”
六
“十數萬百姓相隨,日行十余里……”將軍帶著這僅剩的數千人馬護著百姓一路南行,他知道,這樣下去被曹軍追上是遲早的事情,公祐的勸說也是無濟于事。
“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
他看著眼前的將軍,在心里悄悄笑著。
七
他無比痛苦地發(fā)現,即使他采取了各種方案去解決現實里夢中出現的一系列問題,卻總會再蹦出新的更嚴重的問題,將軍對他推心置腹,對他這位剛剛出山的書生委以重任,可將軍每一次的推心置腹,都讓他越發(fā)感覺到憂慮和痛苦。他殫精竭慮,拼盡全力,卻仍然無法阻擋夢中的一切再次發(fā)生在現實中,到了最后,仍然只剩他孤身一人。
“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p>
皇帝流著淚水對他說出了遺言,那位曾經有著火一般斗志的將軍帶著遺憾與痛苦離開了人世,他心中那輪明亮的太陽最終無比凄涼地落下了。
章武三年,水失魚。
終
他睜開了雙眼,過往的回憶再次流進了心里,他的眼神變得更加堅定。身后年輕的將軍,容貌俊秀,像當年的先帝一樣,穿著火紅火紅的甲胄。姜維靜靜地走到了他的身旁。
“丞相,今年?”
“北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