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乾
我是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出生并長大的。由于我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爸爸在世時管開關東直門,所以東北城角就成了我早年的世界。四十年代我在海外漂泊時,每當思鄉(xiāng),我想的就是北京的那個角落。我認識世界就是從那里開始的。
還是位老姑姑告訴我說,我是在羊管(或是羊倌)胡同出生的。七十年代從五七干?;乇本?。讀完美國黑人寫的那本《根》,我也去尋過一次根。大約三歲上我就搬走了,但印象中我們家門好像是坐西朝東,門前有一排垂楊柳。當然,樣子全變了。九十年代一位攝影記者非要拍我念過中小學的崇實(今二十一中),順便把我拉到羊管胡同,在那牌子下面又拍了一張。
其實,我開始懂事是在褡褳坑。十歲上,我母親死在菊兒胡同。我曾在小說《落日》中描寫過她的死,又在《俘虜》中寫過菊兒胡同旁邊的大院——那是我的仲夏夜之夢。
母親去世后,我寄養(yǎng)在堂兄家里。當時我半工半讀:織地毯和送羊奶,短不了走街串巷。高中差半年畢業(yè)(1927年冬),因學運被變相開除,遠走廣東潮汕。1929年初我又回到北平上大學,但那時過的是校園生活了。我這輩子只有頭十七年(1910-1927)是真正生活在北京的小胡同里。那以后,我就走南闖北了??墒遣徽撐易叩侥睦?,在夢境里,我的靈魂總縈繞著那幾條小胡同轉悠。
啊,胡同里從早到晚是一闋動人的交響樂。大清早就是一陣接一陣的叫賣聲。挑子兩頭“芹菜辣青椒、韭菜黃瓜”,碧綠的葉子上還滴著水珠。過一會兒,賣“江米小棗年糕”的車子推過來了。然后是叮叮當當的“鋸盆鋸碗的”。最動人心弦的是街頭理發(fā)師手里那把鐵玩意兒,吱啦一聲就把空氣蕩出漾漾花紋。北京的叫賣最富季節(jié)性。春天是“蛤蟆骨朵兒大田螺螄”,夏天是蓮蓬藕和涼粉兒。秋天的炒栗子炒得香噴噴黏糊糊的,冬天“烤白薯真熱火”。
我最喜歡聽夜晚的叫賣聲。顧客對象大概都是燈下逗紙牌的少爺小姐。夜晚叫賣的特點是徐緩,拖長,而且當中必有段間歇,有的還挺長。像“硬面--餑餑”,中間好像還有休止符。比較干脆的是賣熏魚的或者“算靈卦”的。最喜歡拉長,而且加顫音的是夜乞者:“行好的——老爺——太唉太——有那剩菜——剩飯——賞我點兒吃吧?!?/p>
另外是夜行人:有戲迷,也有醉鬼。尖聲唱著“一馬離了——”或“蘇三離了洪洞縣”。這么唱也不知是為了滿足一下無處發(fā)揮的表演欲呢,還是走黑道發(fā)怵,在給自己壯膽。那時我是個窮孩子,可窮孩子也有買得起的玩具。兩個制錢就能買只轉個不停的小風車。去隆福寺買幾個模子,黃土和起泥,就刻起泥餑餑。春天,大院的天空就成了風箏世界。闊孩子放沙雁,窮孩子也能用秫秸糊個屁股簾兒。反正也能飛起,襯著藍色的天空,大搖大擺。小心坎可樂了,好象自己也上了天。
夏天,我還常鉆到東直門的蘆葦塘里去捉蛤蟆,要么就在墳堆旁邊逮蛐蛐——還有油葫蘆。蛐蛐會咬架,油葫蘆個頭大,但不咬,它叫起來可優(yōu)雅啦。當然,金鐘更好聽,卻難得能抓到一只。這些,我都是養(yǎng)在泥罐子里,每天給一兩顆毛豆,一點水就成了。
北京還有一種死胡同,有點像上海的弄堂。可是弄堂見不到陽光,北京胡同里的平房,多么破,也不缺乏陽光。
胡同可以說是一種中古民用建筑。我在倫敦和慕尼黑的古城都見過類似的胡同。倫敦英格蘭銀行旁邊就有一條窄窄的“針鼻巷”,很像北京的胡同,在美洲新大陸就見不到。他們舍得加固,可真舍不得拆。新加坡的城市現代化就搞猛了。四十年代我兩次過獅城,很有東方味道。八十年代再去,認不得了。幸而他們還保留了一條“牛車水”。我每次去新加坡,必去那里吃碗排骨茶,邊吃邊想著老北京的豆?jié){油炸果。
但愿北京能少拆幾條、多留幾條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