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學(xué)的路上,小安突然說想學(xué)單簧管。劉遠問為什么,小安說學(xué)校里吹單簧管的那個同學(xué)要畢業(yè)了,他想接替他的位置,不過,老師說得先學(xué)一個暑假才行。劉遠說,那就學(xué)吧。小安說,得報校外班。劉遠說,那就報吧。小安說,還得買單簧管。劉遠說,那就買吧。說話間他們走到“哆來咪”琴行前,劉遠帶小安進去,問這里有沒有單簧管課。老師說,將來高考加分的東西,怎么能缺了呢?老師又說她姓楊,小白楊的楊,還說這里的管與課,全市數(shù)一數(shù)二。她彎下腰,摸摸小安的腦袋,說,要好好學(xué)哦。劉遠說,我就是問問……多少錢?楊老師說,單簧管課一年6800 塊,單簧管3000 多塊,也有一兩萬的。劉遠裝模作樣地看著單簧管。楊老師說,您要是嫌貴,2000 多塊的還有一個。劉遠加上楊老師的微信,說,回去考慮一下。劉遠瞟一眼小安,小安的表情有些急。也許在小安看來,“考慮一下”的意思就是“肯定不行”。
小學(xué)搞“雙減”,三點半放學(xué)。因放學(xué)時間太早,學(xué)校又開了托管班。托管班有美術(shù)班、朗誦班、閱讀班、作業(yè)班、管樂班……孩子們可以根據(jù)興趣選擇。劉遠想讓小安去作業(yè)班或者閱讀班,但小安說要去管樂班,他覺得管樂班動靜大,有意思。劉遠從家里翻出一支舊竹笛,心想由他去玩吧。本以為有老師教,但小安回來說,就是幾個孩子湊在一起亂吹,老師倒是有,但只負責(zé)秩序,不管教。劉遠心中嘀咕,既然不教還叫什么“班”?何況托管班是要交錢的。不過,好歹兒子能在學(xué)校多待一個小時,這讓劉遠不必上著班就跑過來接他。
劉遠不懂單簧管,但他希望小安能進校管樂隊,這樣逢運動會和重要活動,兒子就能出些風(fēng)頭。劉遠不是愛出風(fēng)頭的人,他希望兒子跟他不一樣。所以劉遠說“考慮一下”,其實是想找找有沒有性價比更高的單簧管。
晚上劉遠帶小安轉(zhuǎn)了兩家商場里的樂器店,最便宜的單簧管也得3000 多塊錢。小安看煩了,說,爸你直接買吧。劉遠說不著急,肯定耽誤不了你周六上課。兒子睡著以后,他又上網(wǎng)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有一款才500 多塊錢。雖然點了收藏,但他沒打算買下這款。便宜沒好貨,他不懂單簧管,但他懂商道。
早晨送小安上學(xué)的路上,小安問他,學(xué)費交了嗎?劉遠說,你能保證好好學(xué)嗎?小安說,我保證。劉遠就帶小安來到“哆來咪”琴行,問楊老師能不能先交半年的學(xué)費?楊老師說,最好交一年的。劉遠說,如果小安真有興趣學(xué),半年以后再續(xù)。楊老師不情愿地說,那好吧。于是劉遠給楊老師轉(zhuǎn)了3400 塊錢。楊老師問,單簧管要在這里買嗎?劉遠說,我朋友開樂器店,我先問問他。楊老師說,賣樂器的我都認識,他叫什么?劉遠說,剛開的店。說完拉著小安往外走。劉遠只覺后背火辣辣的,他相信窘迫是藏不住的。
轉(zhuǎn)走這筆錢,卡里還剩6000 多塊。如果不買單簧管不交單簧管課錢,劉遠很從容。但現(xiàn)在,劉遠知道,接下來得過一段緊巴日子了。城市里什么都在漲價。掙錢好比驢上樹,花錢好比鱉下灣。
好不容易休一天假,劉遠本打算睡個回籠覺,卻睡意全無,就去小區(qū)遛狗。狗陪了劉遠13 年,原夢不過陪他10 年。
狗比原夢可靠。
小廣場里空無一人,劉遠將牽狗繩放開,狗繞著廣場撒開了歡兒。劉遠覺得狗挺可憐,本該血性十足的動物,卻被拴上繩子,不但失去自由,還得學(xué)會憋屎憋尿。憋一天,待放風(fēng)時候才能排泄。狗如此討好人類為了什么?不過一日三餐,或者一日兩餐,甚至一餐。其實它們討好的也并非人類,而是主人。一旦離開主人,很多狗都逃不開被投進火鍋的下場。
劉遠瀏覽手機里網(wǎng)店的單簧管,先看價格高的,再看價格低的,看到最后,勸自己還是買個便宜的吧。東西都一樣,品牌不同而已。這時大馬打來電話,問他單簧管買好沒有。劉遠這才知道大馬也給兒子報了單簧管班。大馬也住在這個小區(qū),有一個叫藝博的與小安同齡的兒子。五年前大馬花200 多萬在碧竹園買了套一室一廳的學(xué)區(qū)房,只為兒子以后能上實驗小學(xué)。很快實驗小學(xué)發(fā)生了老師把孩子耳朵揪掉的事件,大馬就沒有搬家,兒子還上西格小學(xué),與小安同班。有次劉遠問他,新房子就那么閑著?大馬說,租出去了,比狗窩都便宜。劉遠問,沒打算賣掉?大馬說,買了不到六年,虧五十萬都沒人接手。劉遠安慰他幾句,心里卻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大馬買房時的趾高氣揚,至今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得知藝博也要學(xué)單簧管,劉遠馬上決定買個好管。他又翻看那些貴的,心中勸自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挑萬選,收藏了一款2000 多塊錢的。這時他突然想起狗。抬頭看,狗不見了。
劉遠喚了幾聲“皮皮”,狗沒有跑過來。劉遠在小區(qū)轉(zhuǎn)了一圈,不見狗的蹤影。匆匆回了一趟家,他想狗或許早已蹲在門口等他,卻仍見不到狗的影子。劉遠有些著急,重回小廣場,還是找不到他的狗。他向一個正在打太極拳的大媽打聽。大媽反問他,你的狗沒牽繩?劉遠說,放開了一會兒……您見到它了嗎?大媽說,遛狗怎能不牽繩呢?小區(qū)里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狗再懂事,也是畜生……
整整一個上午,劉遠把小區(qū)轉(zhuǎn)了好幾遍,又將尋找的范圍擴大到小區(qū)前的街道,都沒找見狗。狗消失得無蹤無影。劉遠頹然地坐在路邊,他想他的皮皮肯定是丟了。他的皮皮丟了。他失去的不是一條狗,而是生活的伴侶。
小安睡著以后,劉遠決定下單。就買那款2000 多塊的單簧管,正常的話,周五到貨。裝成行家跟客服聊了幾句,剛想下單,銀行來了短信,扣掉他5300 塊錢。這時他才猛然想起這幾天是保險交費的日子。兒子出生那年他給自己買了一份保險,其實就是強迫自己每年存點錢,將來給小安上大學(xué)用。20 年保期,每年5300 多塊錢,加起來10 萬多本金,期滿能拿到20多萬——那時他的收入還算可以,他與原夢的感情也還將就,他覺得每年5300 塊錢不算什么事??墒乾F(xiàn)在的他,擠出這筆錢愈來愈感覺到吃力了。
扣完錢,卡上只剩1000 多塊,單簧管只能先等等。劉遠算了一下時間,假如明天早點下單,發(fā)最快的快遞,周六上午也能把單簧管拿到手。小安下午上課,時間正好。
翌日做早餐的時候,劉遠突然想,皮皮會不會跑到原夢那里去呢?雖然原夢對皮皮沒有感情甚至討厭皮皮,但狗畢竟不是人,不會記仇。把小安送到學(xué)校,劉遠打電話給原夢,說,皮皮不見了,有沒有去你那里?原夢說,我給你看著狗?這是原夢說話的固定風(fēng)格,永遠把正常的交流往吵架上引導(dǎo)。劉遠說,皮皮找不到了,一天一夜沒有回家。原夢說,你好好找找吧。這時劉遠聽到女兒在旁邊哭,問原夢,小瀅怎么了?原夢說,沒什么。劉遠問,她哭什么?原夢說,沒什么。劉遠問,那她怎么沒上學(xué)?原夢頓了很久,說,老師說她早戀。
2
兩人離婚的時候,小瀅跟了原夢,小安跟了劉遠。劉遠覺得這樣安排挺合理。小瀅性格文靜,即使原夢重組新家庭,她應(yīng)該也不會惹火原夢的現(xiàn)任丈夫。小安調(diào)皮好動,常把家里搞得一團糟,又時常在外面闖點小禍,劉遠怕他挨揍——不僅挨原夢現(xiàn)任的揍,還會挨原夢的揍?;殡x得很利索,還差一半貸款沒還的房子和陪伴他們多年的皮皮歸劉遠,其余一切全歸原夢。后來原夢帶著她的現(xiàn)任來搬家,僅僅一個上午,就把曾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搬得只剩地板和承重墻?/p>
離了婚,劉遠還得承擔(dān)小瀅的撫養(yǎng)費,還得按月還房貸,小安的開銷也越來越大,加上工廠效益不好,日子過得越來越緊巴。之前劉遠喜歡喝點啤酒,后來啤酒就變成了白酒;之前劉遠在喝酒的時候喜歡切點豬頭肉,后來豬頭肉就變成了花生米……但不管如何,日子精打細算,總還過得去。小安雖調(diào)皮,總還算個懂事的孩子。對生活,劉遠從不心存什么非分之想。
離婚是原夢提出來的。她說她對劉遠已經(jīng)沒有了感情。這事不用她說劉遠也知道,因為劉遠對她也沒有了感情??墒莿⑦h從未打算離婚。他覺得夫妻都是這樣,結(jié)了婚,感情就越來越淡了,人性而已,無關(guān)其他。但原夢說不行,她不想這般沒滋沒味地過一輩子。劉遠問,你有外遇了?原夢說,算不上外遇,反正見了面,彼此都挺快樂,一天不見,心里想得慌。劉遠說,你要是鐵了心離,我不留你,不過我告訴你,用不了多久,你的快樂就會降溫的,然后又變得沒滋沒味。原夢肯定相信劉遠的話,但那時,她像著了魔一般,一心一意非要投向那個男人的懷抱。
男人是教竹笛的。小瀅報了英語班,原夢去接她,聽隔壁教室傳來《小放?!返牡崖?,隔著窗戶看見一個男人正歪著頭吹竹笛。男人又高又瘦,穿紅唐裝,手腕上戴星月和金剛,驢臉,雞胸,尖下巴,留著長發(fā)。下課時原夢在走廊再次碰見他,發(fā)現(xiàn)他還戴著一只耳環(huán)。男人沖原夢微笑,說他叫王小紅,是培訓(xùn)學(xué)校請來的竹笛老師,如果小瀅想學(xué)竹笛,可以找他。男人與原夢握手,趁機撓了她的手心。雖然最終小瀅沒有學(xué)成竹笛,但這并不影響原夢與這個叫王小紅的男人混到了一起。原夢再三強調(diào)他們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但劉遠堅信兩人肯定上了床,并且肯定是雞胸王小紅主動的。他相信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的男人必是齷齪好色之徒,這與把撿來的羽毛插到屁股上勾引母鸚鵡的公鸚鵡沒什么兩樣。
對原夢,劉遠既沒有恨,也不再有愛。他甚至不關(guān)心她過得如何。他擔(dān)心的是小瀅。小瀅上初中以后開始叛逆。劉遠周末把她接來,她就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不吃飯不出來。小安去打探,說姐姐在看書,在聽音樂,在發(fā)呆,在吃零食,在睡覺……就是沒寫作業(yè)。
再想進去,門就被反鎖了。自從小瀅跟了原夢,成績就開始變差。當(dāng)然這不怪原夢,一、二年級不相上下,三、四年級兩極分化,五、六年級天上地下,何況小瀅上了初中。再說并非每個孩子都能成為學(xué)霸,甚至并非每個孩子的學(xué)習(xí)都能跟得上,哪怕她再努力。問題是小瀅并不努力。一次吃飯的時候,劉遠說,只要你努力了,哪怕將來過得平庸,我也為你驕傲。小瀅低頭吃飯,說,你抖音看多了吧?劉遠被這句話嗆得半天沒回過神來。之前小瀅也曾頂撞過他,不過從不是這般帶著藐視的態(tài)度。自那天起,劉遠開始為小瀅擔(dān)心,不僅擔(dān)心她的學(xué)習(xí),還擔(dān)心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
他怕長大后的小瀅成為原夢那樣的女人。
現(xiàn)在,小瀅竟然早戀了。劉遠想,無論如何,他得跟小瀅談?wù)劇?/p>
3
劉遠向謝飛請了半天假,說他有些不舒服。謝飛問,發(fā)燒嗎?劉遠忙說,碰了一下胳膊,有點痛,下午就能過去。謝飛是劉遠的高中同學(xué),幾年前辦了一個漁具廠,劉遠在車間里做面漆工。工作的內(nèi)容就是給魚竿抹上一層油漆,這活并不輕松,并且油漆有毒,每隔一段時間,劉遠就會去醫(yī)院查一下白細胞。
也許怕劉遠進屋會尷尬,原夢提前去停車場等他。劉遠問,小瀅怎么沒下來?原夢說,她誰也不想見。劉遠說,犯錯誤不想見人就行了?原夢說,讓她靜一靜吧。劉遠問,到底怎么回事?原夢說班上一個小男生給小瀅寫情書,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咱管得了自己的閨女,總不能去管別人家的孩子吧?原夢說。
就這點事?劉遠說,別人給小瀅寫情書,她哭什么?
班主任批評她了。
她又沒犯錯,班主任憑什么批評她?劉遠說,我得找她班主任。
別找了,犯不上……
憑什么小瀅要受批評?劉遠說,小孩子可以受指責(zé),但不能受委屈……
狗丟了?原夢突然岔開話題。
找不到了,兩天了。
哦,你再找找。原夢看看表,說,我得去上班了……小紅在家,這節(jié)骨眼兒上你別去找小瀅,火上澆油不好。她靜一靜就沒事了,下午讓小紅送她去上學(xué)……
劉遠被晾在停車場。他很想看看小瀅,又怕見到那個雞胸尷尬。再說他能猜到小瀅見他時的情景——要么把自己鎖進房間,要么低頭不語,任他說什么都不肯開口。
他給班主任打了一個電話。班主任說,還是到學(xué)校談吧。劉遠趕去學(xué)校,找到班主任,說他剛聽說小瀅的事情,覺得這件事錯在男孩,不在小瀅。班主任說她也沒怎么批評小瀅,倒是小瀅感覺受了委屈,苦大仇深似的誰也不理。劉遠問具體怎么回事。班主任說上周五她發(fā)現(xiàn)有個叫夏允的男生給小瀅寫情書,就批評了夏允幾句,但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雙方家長。本以為夏允會就此消停,想不到周日那天,夏允帶小瀅去咖啡廳消費了五百多塊錢。
其實這沒什么,星期天,同學(xué)結(jié)伴去消費,學(xué)校也無權(quán)干涉。班主任說,問題是,夏允偷了他媽的鉆戒送給小瀅,問題就有點嚴重了……
小瀅收了男孩的鉆戒?
收了。后來夏允媽媽知道了這事,讓夏允要回鉆戒,結(jié)果鉆戒不見了,就找到了學(xué)?!?/p>
鉆戒不見了?
小瀅說她上學(xué)前放在家里書桌上??尚]媽媽說沒見到,說收拾了一次書桌,可能當(dāng)垃圾扔了……
問題真的嚴重了。一枚兩萬多的鉆戒,被男孩輕描淡寫地送給了小瀅,又被小瀅輕描淡寫地收下,然后,戒指不翼而飛。
不過夏允媽媽說了,真找不到就算了,無所謂。班主任說,不過我覺得能找到最好。
劉遠從班主任的話里聽到了另外的內(nèi)容。
戒指的事情你們私下里解決就好,班主任說,不過你得跟小瀅談?wù)劊鐟偈呛車乐氐氖虑椤?/p>
劉遠很想讓班主任以后再遇到這類事情先告訴他,但他想了又想,終是作罷。也許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認為王小紅才應(yīng)該是小瀅的親爹。很多時候親爹與血緣無關(guān),有關(guān)的是除了血緣以外的很多東西。
上班前劉遠去了一趟銀行,他記得那張很久不用的卡上還有800 多塊錢,可以應(yīng)一下急。兩遍密碼輸錯,劉遠開始慌亂,想了很久,然后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慢慢地按,直按得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終于將800 多塊錢轉(zhuǎn)了出來。這時電話響起,是弟弟打過來的。爹住院的費用算清楚了,你還差1500 塊錢。弟弟的聲音里充滿疲憊。
父親一個月以前做了手術(shù)。住院加上出院護理,劉遠只陪了兩天,弟弟與弟媳則全程陪護。弟弟一直在鄉(xiāng)下老家種地,閑時去鎮(zhèn)上軋鋼廠打短工,弟媳在村里繡花廠做點零活,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父親雖然有城鎮(zhèn)醫(yī)保,但除去報銷的部分,個人仍需要承擔(dān)不小一筆錢。劉遠便與弟弟商量,每人出一半,他再多出些,算是弟弟與弟媳照顧父親的報酬。弟弟嘴上說不用,但劉遠看出來他其實是認下了。這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的——照顧父親不僅會耽誤農(nóng)活,還讓弟弟去不成軋鋼廠,讓弟媳做不了繡花廠零活。更何況在醫(yī)院的那段時間,弟弟與弟媳都是坐在椅子上睡覺的。
弟弟發(fā)來一份清單:手術(shù)費、藥費、父親在醫(yī)院的飯費、屎尿盆、歪嘴水杯、輪椅、衣物、營養(yǎng)品……去掉報銷費用,還需要3.3 萬多。之前劉遠打過去1.5 萬,尚差1500 多塊。按劉遠承諾的“我再多出一些”,即使出2000 塊錢已經(jīng)算非常小氣了,但現(xiàn)在,他連這點錢也拿不出來了。
劉遠問弟弟,爹還好吧?
弟弟說,還好,就是太虛。
你還好吧?
還好,就是太累。
家里還好吧?
還好,就是種子和化肥花了不少……麥收時爹正好住院,雇村里人幫忙收麥子種花生,人工費、收割機什么的也沒少花錢。馬上放暑假了,想讓蛋蛋去縣城的暑期班學(xué)畫畫,老師說他很有天賦,不學(xué)可惜了……另外,秋天蛋蛋也要升初中了,花銷少不了……
劉遠說,我這就給你轉(zhuǎn)錢。
4
車間像個蒸籠,劉遠懷疑他已經(jīng)被蒸到七分熟。躲進廁所避暑,讓水龍頭流出來的水直接澆在手上,再捧點水潑到后頸,人似乎涼快了一些。剛才他將1500 塊錢轉(zhuǎn)給了弟弟,他本想轉(zhuǎn)2000 塊的,可是加上剛剛?cè)〕鰜淼?00 多塊,現(xiàn)在他只剩不足2000 塊錢了。生活還得繼續(xù),距離發(fā)工資的日子還有半個多月,飯是要吃的,兒子的單簧管是要買的。
謝飛過來抽煙,說,辦公室四十多度,受不了了。劉遠問,還沒裝空調(diào)?謝飛說哪有錢裝空調(diào)?劉遠說,這么大的廠子幾千塊錢也擠不出來?謝飛看看車間方向,輕嘆一聲。對了,早晨你說不舒服?他問劉遠。
其實……家事。給兒子買單簧管,錢不湊手。
早晨你怎么不說?
沒想告訴你……可是錢不湊手。
單簧管很貴嗎?
不貴。
差多少?
2000。
單簧管多少錢?
2000 塊……
哦。謝飛將煙屁股扔進洗手槽。
下個月的工資,能不能提前……預(yù)付一些……
計件工資怎么預(yù)付?
先付2000 塊,發(fā)工資時扣掉就行。
謝飛盯著劉遠,片刻后,他說,晚上再說吧。
謝飛走了出去,劉遠看到他的后背已經(jīng)濕透。工廠一直少幾個批文,安全也存在隱患,所以嚴格來說,謝飛等于開了一個地下工廠,劉遠等于是在一個地下工廠打工。
下班后劉遠去了趟超市,買了雞蛋、牛奶、面粉、豬肉、水果、蔬菜。想了想,又給小安買了兩包小零食和一瓶酸奶,花掉近300 塊錢。手機里還剩不足200 塊。劉遠查了查話費,還好,話費尚能挺一段時間。
小安問他單簧管買了沒有。劉遠說網(wǎng)上的不好,他想去實體店買。小安說,藝博又帶單簧管去托管班了,他已經(jīng)能吹出“哆來咪”了。劉遠說,你可千萬別吹他的管,沾嘴的東西,臟。小安說,我沒動,我等著吹自己的。劉遠說,快吃飯吧,快吃飯吧。
他不敢與兒子對視。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叫伍月的女人。
飯吃到一半,謝飛打來電話,讓他出來喝點。劉遠說他剛吃完,再說也不能把兒子一個人留在家里。謝飛說,我去你家附近,你把兒子帶過來。劉遠說,不想出去了……你把錢轉(zhuǎn)我就行,收條我明天補上。謝飛說,我有事跟你說。劉遠問,什么事?謝飛說,大事。劉遠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天還沒黑,劉遠把小安帶到健身廣場,讓他跟幾個孩子踢球。你在這里等我,千萬別亂跑,劉遠對小安說,我很快就回來。
謝飛坐在“二姐”燒烤店門前等他,桌面上已經(jīng)擺好一盤煮毛豆和一盤炸花生米。他問小安怎么沒來。劉遠說不想讓兒子知道他爹為了買個2000 塊錢的單簧管還得找人借錢。謝飛用牙齒咬開一瓶啤酒,塞給劉遠,說,燒烤馬上就好,你先喝點。劉遠說,酒就不喝了……你不會告訴我借錢的事黃了吧?
謝飛說,比這個嚴重。
他告訴劉遠,幾天以后工廠就成別人的了,現(xiàn)在他們正在辦理最后的一點手續(xù)。還說這事除了劉遠,他對誰都沒有說。工廠一直賠錢,加上那些看起來永遠弄不好的屁事,早他媽不想干了!謝飛說,回老家種地都比干這個強!
劉遠與謝飛算不上朋友,但畢竟是同學(xué),關(guān)系比其他人近一些。當(dāng)初辦這個廠,謝飛問他要不要一起投點錢,劉遠因為沒錢,算是逃過一劫。為了這個廠,謝飛不但賣掉了自己的房子,還與老婆離了婚。他說把廠子辦得蒸蒸日上才是對他老婆最大的回敬,但如今,他已經(jīng)放棄。不想再折騰了,他對劉遠說,現(xiàn)在放棄,或許還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再折騰下去的話,一輩子都他媽完了。
劉遠很想安慰謝飛幾句,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非?;斓啊?/p>
他說,那工資怎么辦?
以后就是新老板給你們發(fā)工資了,謝飛說,放心,一分錢都少不了你的。
劉遠想狠狠扇自己兩記耳光——謝飛連家和事業(yè)都沒有了,他卻還在擔(dān)心自己的5000 多塊錢。
謝飛灌一口酒,問他,單簧管買了嗎?劉遠不說話。謝飛再灌一口酒,說,他媽的!
劉遠一滴酒都沒有喝,他說兒子獨自在健身場玩,他得趕緊回去。謝飛啃著一只毛蛋,沖他做了一個“走吧”的手勢,將毛蛋里極細小的骨頭嚼得咯咯作響。
回到小區(qū)健身廣場,小安竟然沒在那里。健身廣場上只有兩個孩子,劉遠跑過去問,兩人說他們也沒注意小安什么時候不見了。劉遠的腦子里驀然閃過一個念頭:小安丟了!他的小安像他的皮皮一樣丟了!
5
劉遠慌慌張張地給物業(yè)經(jīng)理打電話,讓他趕緊過來查一下監(jiān)控。他說他兒子不見了,他兒子讓人販子拐跑了。物業(yè)經(jīng)理說,你兒子沒被人販子拐跑,他是被老鞠帶走了。劉遠問,他帶走我兒子干什么?物業(yè)經(jīng)理說,你去問他。
劉遠去老鞠家,小安卻不在。老鞠說他見小安獨自在那里玩,怕出事,就把他帶了回來。問小安劉遠的電話,小安說爸爸可能在忙,就將原夢的電話告訴了老鞠。半個小時以后,原夢將小安帶走了。
他們剛走,老鞠露出邀功的表情,說,小安還在我這里吃了兩根香蕉……
你怎么這么多事?劉遠說。
你怎么這么說話?你把小安一個人撂在健身廣場,這怎么行?在北美,把不滿13 周歲的孩子獨自留在家里或車里,或者像你這樣把他獨自扔在外面,都是違法行為,不但會受到處罰,甚至?xí)儕Z你的監(jiān)護權(quán)……
你怎么不去北美?
你吃槍藥了嗎?老鞠說,不說別的,萬一遇到人販子怎么辦?萬一他玩瘋跑遠出了什么危險怎么辦?真出什么事,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劉遠下樓,去小區(qū)涼亭里坐了一會兒,才一點點消了怒氣。剛才他發(fā)火,是因為太著急,是因為嚇了個半死,是因為老鞠沒有給他打電話,是因為小安主動要去原夢那里。他懂小安的心思。小安想媽媽和姐姐了,想借這個機會過去看看,甚至還能背著他吃一塊雪糕。
剛想給原夢打電話,手機就響了。是小安的班主任打來的,說要訂秋冬季校服和京韻演出服,全班只剩小安的錢還沒有交。劉遠說他不知道這事。班主任說,釘釘群里的消息發(fā)了兩天了。劉遠說,我這就交。他給原夢打了一個電話,問小安在不在她那里。原夢冷冷地說,在。劉遠說,我先交一下費,老師在催,一會兒再聯(lián)系你。校服87 塊錢,演出服28 塊錢,只能在學(xué)校指定的一個小程序里面交。劉遠在對付這些小程序方面天生愚笨,搞了半個多小時,仍然沒有搞好,氣得差點把手機砸了。此時天已很晚了,他只好先退出程序,給原夢打電話,說他馬上過去接小安。電話里傳來動畫片的聲音和小安的笑聲,原夢什么也沒有說,就把電話掛了。
來到停車場,卻只有原夢在等他。她說,小安睡著了,今晚就別讓他回去了。劉遠說,既然你想讓小安在這里住,還讓我白跑一趟干什么?原夢說,我沒打算讓他在這里住,是他等你等睡著了。劉遠轉(zhuǎn)身欲走,身后的原夢突然說,你要是沒時間管他,以后讓他跟我過算了。
什么叫我沒時間管他?她的話將劉遠激怒了。
你跑出去喝酒,對他不管不顧。
我是出去辦事!劉遠說,我對他不管不顧?我是讓他在那里等我!誰讓那個姓鞠的多事的?
深更半夜把一個八歲的孩子獨自留在外面,不是不管不顧是什么?
那你告訴我,誰侍候小安吃穿,誰每天去接送小安,誰給小安交這個費交那個費,誰陪小安玩,誰每天從早到晚、從頭到腳照顧小安?
劉遠盯著原夢,恨不得將她的腦袋揪下來。正欲進一步發(fā)作,班主任再次打來電話,說領(lǐng)導(dǎo)著急統(tǒng)計校服和演出服,讓劉遠快一點。劉遠立即矮了身體,軟了表情,說,馬上、馬上。他疾步走到不遠處,再次打開釘釘,按提示一步一步操作。又是注冊又是重登錄,又是二維碼又是驗證短信,又是設(shè)置數(shù)字英文混排密碼,又是設(shè)置密碼保護問題……劉遠覺得他進入的不是一所小學(xué)的交費程序,而是國家安全部門的后臺。好不容易弄到最后一步,手機卡住了,連摁兩次返回,手機又突然變靈敏了,直接返回到第一步。
劉遠仰天長嘯,我×!
一只貓從花壇里驚起,遠處傳來狗吠聲。
待終于弄好,已是40 分鐘以后,原夢早已不見了蹤影。
劉遠開車往回走,路過加油站,想起車子要加油了。掏出手機看,還剩80 多塊錢。劉遠又罵了一聲“我×”,在不遠處調(diào)頭,駛回加油站。
先加50 塊錢的吧,劉遠想,就算斷了菜里的油,也不能斷了車里的油。
翌日工廠里一直不見謝飛,臨近中午,才看見謝飛與一位中年男人進了辦公室。劉遠從辦公室前走過,聽到里面?zhèn)鱽砬米雷雍痛舐曊f話的聲音。稍后中年男人走了,面無表情。
遲遲不見謝飛出來,劉遠敲門進去,見謝飛光著膀子,閉著眼,靠著椅背,桌面上的煙灰缸里堆滿煙蒂。謝飛煙癮很大,但他大多都是在廠門口或者廁所里解決,他說辦公室離車間太近,在辦公室抽煙太危險。
老田不想接了,謝飛看著劉遠說,廠子只能關(guān)門了。
劉遠不語。
對不起老同學(xué),謝飛從煙盒里抓出一根煙,點上,說,沒能給你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
整個下午,劉遠再沒說一句話。他繼續(xù)干他的活,當(dāng)下班鈴聲響起時,他默默地收拾好東西,默默地離開。離開前他走進辦公室,看見謝飛仍然光著膀子坐在那里,似乎連姿勢都沒有變過。劉遠拍拍他的肩膀。謝飛沖他笑笑,說,單簧管買了嗎?
那個不要緊……
想辦法買了吧。他說,男人一生,也就童年這點快樂時光了。
接小安放學(xué)的時候,小安問他單簧管買了沒有。劉遠說他在實體店選好了一個,不過老板要價太貴,他想再抻他一天,說不定明天就能便宜個三百二百的。小安說,今天都星期四了。劉遠說,肯定耽誤不了。小安說,皮皮還沒回家?劉遠說,我還在找。小安說,我把要買單簧管的事跟媽媽說了。劉遠滿懷期待,她怎么說?小安說,她什么也沒說。
做飯,吃飯,輔導(dǎo)小安功課,陪小安洗澡,給小安講睡前故事,待他好不容易睡著,已是夜里10 點半。毫無睡意的劉遠爬起來給謝飛的微信留言,寫了一堆話,感覺不妥,又全都刪去。斟酌再三,只說了句,別著急,一切都會過去的。本以為這么晚了謝飛不會回消息,想不到他很快就回復(fù)了兩個字:沒事。隨后,微信轉(zhuǎn)給劉遠4000 塊錢。他說這是這個月的工資,從明天起,劉遠不用再去上班了。
猶豫良久,劉遠終于還是將錢收下了。
你多保重,他說。
謝飛沒再回復(fù)他。
劉遠上床,很快睡去。那天他竟然睡得很香。夢里,兒子站在整齊的方隊里,鼓著腮幫子,把單簧管吹出了嗩吶般的高音。
早晨劉遠向小安承諾單簧管今天肯定買,這讓小安非常開心,刷牙吃飯穿衣服都不再磨蹭。送小安到校門口,轉(zhuǎn)身往回走,劉遠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無班可上是一件多么嚴重的事情。那個破漁具廠雖然百般不如意,但畢竟能保障他與兒子最基本的城市生活。
回家的路上,劉遠順便去了一趟“彩虹”文具店,給小安買筆記本。兩個女人正站在貨架前閑聊。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女人說她女兒就是在“哆來咪”琴行學(xué)的鋼琴,結(jié)果一年下來,連首完整的曲子都彈不下來。另一個短發(fā)女人說,不會是槙槙沒好好學(xué)吧?眼鏡女人說,槙槙學(xué)東西會不努力?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什么的過目不忘。短發(fā)女人說,那我家凱陽還學(xué)不學(xué)了?學(xué)不好,還得花那么多錢。眼鏡女人說,也許凱陽能學(xué)好吧。再說也不是一點用處也沒有,起碼能練個好坐姿……
付款時,劉遠順便掃了一眼零錢余額,那4000 塊錢,讓他心里踏實。
到了“哆來咪”琴行,正好楊老師從二樓下來。見到劉遠,楊老師笑出一顆金牙,說,單簧管買好了吧?劉遠說,還沒有。琴行還剩六個單簧管,有3000 多塊的,也有1 萬多的。劉遠說,我記得前幾天有個2000多塊的。楊老師說,那個賣了。咱家的管好,天天有人來問。又說,周六的課,小安沒問題吧?劉遠說,沒問題。
劉遠仍然沒買單簧管。并非剛才那兩個女人的話讓他動搖了,他只是想再等等,等到下午,等到傍晚,或者等到晚上。他說他還有事情需要處理,就離開了琴行?;氐叫^(qū),見廣告欄上的尋狗啟事被人撕掉了,便回家又打印了幾張。打印機是為了給小安打印作業(yè)買的,幾乎每天都用,當(dāng)初貪便宜,現(xiàn)在常出故障。待把啟事打印好,貼好,上午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
洗衣服的時候,電話突然瘋了似的叫起來。
謝飛自殺了!
一個自稱是謝飛前妻的女人說。
6
劉遠趕到醫(yī)院時,謝飛早已經(jīng)死去。他是從七樓跳下去的。
站在劉遠面前的女人一直在抖。她說謝飛給她打電話,說了一連串的“對不起”,她感覺不太對勁,馬上回撥,電話已經(jīng)打不通了。她說,我怎么跟謝飛遠在鄉(xiāng)下的父母說呢?怎么跟我們的兒子小松說呢?女人捂住臉。
劉遠沒有再看一眼謝飛,他不敢。他去醫(yī)院旁邊的小商店問老板能否幫他換2000 塊錢。老板問他,怎么換?他說,就是用我微信里的錢換你的現(xiàn)金。老板說,我也兩天沒有見到現(xiàn)金了。劉遠明知老板在撒謊,可是他能理解,老板肯定把他當(dāng)成騙子了——雖然老板看不透這番操作怎樣騙錢,但他堅信這是個騙局。
連跑三家商店,劉遠終于換好了2000 塊現(xiàn)金。重返醫(yī)院時,謝飛的前妻仍然坐在塑料椅上發(fā)呆。劉遠將錢塞給她,說,謝飛幫過我不少忙,這是一點心意。女人推辭著,連聲說,不用,不用。劉遠說,不是給你的,是給兩位老人的。他的鼻子有些發(fā)酸,轉(zhuǎn)過了身。
回去的路上,劉遠路過一家漁具廠。那是一家很大的工廠,近千名職工,每到下班的時候,穿著工作服的青年男女就浩浩蕩蕩地奔赴食堂。劉遠在廠門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后走了進去。門衛(wèi)問他,找誰?他說,找工作。門衛(wèi)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這里不缺領(lǐng)導(dǎo)。他說,我干面漆。門衛(wèi)說,你這年齡不像能干面漆的。他說,我干了半輩子面漆。登好記,去辦公樓,找到人力資源部。主管問,你找誰?他說,找工作。主管說,這里不缺領(lǐng)導(dǎo)。他說,我干面漆。主管說,你這年齡不像能干面漆的。他說,我干了半輩子面漆。
半輩子?以前在哪兒干?
環(huán)球。
怎么不干了?
工廠倒了,老板自殺了。
主管看著劉遠。
謝飛,你應(yīng)該認識。
認識,咱廠與他有業(yè)務(wù),我倆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自殺了?
跳樓。昨晚的事。
哦。主管喝了一口水,說,可惜了。
登好記,主管讓劉遠下周一過來上班。
記得上班前去領(lǐng)套工作服。主管囑咐他說。
劉遠今年41 歲。41 歲的男人的確很少還有在車間里干活的,門衛(wèi)與主管的態(tài)度,劉遠并不介意。
41 歲的劉遠屬于那種無趣的男人。他不抽煙,只在家里喝點酒,不釣魚,不打牌,不養(yǎng)花草,不進足療室,不刷手機,不進KTV,喜歡沉默。他對工友說下班后他喜歡看看電影,聽聽音樂,其實他對電影與音樂毫無興趣,他這么說,只為躲著他們。他不想與他們扎堆,不想與他們一起喝酒,不想聽他們講那些講過多遍的低俗笑話,不想與他們聊那些他永遠不會感興趣的話題。
當(dāng)初原夢帶回一支不明不白的竹笛,劉遠已經(jīng)猜到一些什么,想扔掉。原夢說或許小瀅以后會喜歡,劉遠就把它留下來了。于是竹笛成為家里唯一與音樂有點關(guān)系的東西。至于電影,曾有工友主動跟他聊過幾部片子,工友說得頭頭是道,他卻一部也沒有看過。上網(wǎng)搜,多是要花錢的,于是他就辦了愛奇藝的VIP,一個月15 塊錢。這是劉遠生活里唯一的VIP,就連常去的理發(fā)店,他都沒有辦卡。有了VIP,有時睡不著覺,劉遠就會看看電影,國內(nèi)的,國外的,文藝的,戰(zhàn)爭的,逮到什么看什么。有些看得進去,有些看不進去,看不進去就不看。15 塊錢的VIP 讓劉遠找到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美好感覺。有時電影看到一半,他會去臥室看看兒子。兒子睡得很安穩(wěn),鼻尖上滲出汗,他給他掖好被角。有時外面下起雪,世界偷偷變得軟綿綿的,所有的棱角全都被藏了起來,劉遠的心里就會變得莫名放松。那是劉遠最為踏實的時刻,他認為他的生命里已經(jīng)不再需要女人。
離婚這幾年,也曾遇到過一個好女人。女人叫伍月,小劉遠5 歲,五官小巧,離異,沒有孩子,不愛說話,笑容就像溫暖的五月。有次伍月約劉遠喝茶,在小城一家民國風(fēng)情的茶館。她給劉遠講她的過去,然后抱住了劉遠。茶室與有人不停走動的走廊僅隔著一層薄薄的布簾,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完成一次瘋狂并且安靜的性愛,在茶香裊裊中,在《夜來香》的曲子中,在煩瑣的茶具中,在過去或者未來的時光中。那也許是劉遠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情,然而至今他都弄不明白,那到底是因為欲望,還是因為愛情。之后他與伍月仍有來往,卻既不近也不遠,兩個人更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有關(guān)婚姻方面的話題?;蛟S他們都不想再一次走進圍城,或許婚姻對于他們來說,一生經(jīng)歷一次便已足夠。
回到小區(qū),劉遠發(fā)現(xiàn)剛剛貼上的尋狗啟事再次被人撕走。小區(qū)里有很多無所事事的閑人,慈眉善目,卻手賤至極。劉遠本想再打印幾張,想想還是算了。這么久仍不見消息,皮皮必是吃了物業(yè)投放的滅鼠藥,然后死在一個極隱蔽的地方。貓與狗都不會死在家里,當(dāng)它們感知到死亡,就會走出去,躲起來,悄無聲息地等待死亡。
就像謝飛。謝飛是從市郊一棟廢棄的廠房跳下來的,假如沒有晨跑者恰好撞見,他的尸體也許很久以后才會被發(fā)現(xiàn)。
劉遠突然很想小瀅。上周末他本打算接小瀅來住一個晚上,原夢說小瀅得去英語輔導(dǎo)班。劉遠說,下課后我再去接她。原夢說,我與小紅選了一家自助比薩店,說好了要帶小瀅去吃。劉遠就把電話掛了。他覺得他不是敗給了原夢和王小紅,而是敗給了自助比薩。
已做好舌戰(zhàn)一番的打算,想不到原夢在電話里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前提是小瀅得上完英語班,到時劉遠直接到輔導(dǎo)班門口接她。劉遠說,好。原夢說,小瀅的事情解決了。劉遠問,什么事?原夢說,鉆戒的事啊!昨天我打掃衛(wèi)生,在桌椅縫里找到了,已經(jīng)交給了老師。劉遠問,早戀的事呢?原夢說,我跟她談了,小紅也跟她談了,你再跟她談?wù)劇⑦h不知道原夢答應(yīng)得如此爽快是否與她想讓劉遠跟小瀅好好談?wù)動嘘P(guān),但不管如何,小瀅能過來,劉遠還是挺滿足。他去超市買了一條草魚,打算晚上給小瀅做水煮魚。剛走出超市,正巧碰到楊老師?!岸邅磉洹鼻傩芯驮诔行睂γ?。楊老師說她過來買個越南進口榴蓮,又說今天一個朋友去她那里,有幾個單簧管要處理,500 多塊錢一個。
都是原價5000 多塊的品牌單簧管,只表演時用過幾次。楊老師強調(diào)說,我朋友也是搞培訓(xùn)的,因為要出國,所以不干了……
劉遠的心動了一下。
小安的單簧管如果還沒買的話,我覺得從他那里買也挺好。楊老師說,不過缺哨片。哨片可以從我這里拿,都是樹脂的好哨片,一個才十塊錢。
劉遠這才知道原來單簧管還需要哨片。
劉遠說他今天一直在忙,單簧管還沒來得及去買,不過聽楊老師這么一說,他覺得先買個舊管讓小安練練手也行。只是這事得問一下小安,如果小安愿意,那就先買個舊的。
提著魚往回走,劉遠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些后悔剛才的話了,他認為剛才他應(yīng)該直接拒絕才對。
可是小安明天就要上課了,而他手機里的余額,距離一個新單簧管,還差800 多塊錢。
7
接小安回家的路上,劉遠問他,你想要個舊的名牌單簧管,還是想要個新的普通的單簧管?小安說,我想要新的……你還沒買?劉遠說,今天忙了一天,等晚上買,反正明天下午的課,耽誤不了。小安說,知道我為什么想要新的嗎?劉遠說,因為藝博的就是新的。不,不是這樣。小安認真地說,舊的品牌再好,也是舊的,就像后爸,他再有錢,再有地位,也是后的,跟我無關(guān)。新的就不一樣,新的再差,也是我的。就像你,就算再沒錢,再沒地位,再普通,也是我親爸。
一番話說得劉遠差點流下眼淚。
小安又問,皮皮有沒有消息?劉遠說,我覺得永遠不會有消息了。不過沒關(guān)系,我會再買一條小狗,還叫皮皮。見小安仍然有些傷心,劉遠說,你姐姐今晚回來住,咱倆現(xiàn)在就去接她。聽說姐姐要回來,小安有些興奮。他問劉遠,今晚能不能讓我與姐姐睡在一起?劉遠想了想,說,你姐姐愿意的話,我沒意見。小安的嘴馬上咧成了石榴。
途中小安說,上個周末媽媽帶姐姐去吃比薩了,我也想吃。劉遠說,我買了魚,今晚咱們吃水煮魚。小安說,可是我好想吃比薩。劉遠說,這樣吧,一會兒問問你姐姐。如果她想吃比薩,咱就吃比薩;如果她想吃水煮魚,咱就吃水煮魚。小安撇撇嘴,說,咋啥事都要聽她的?她肯定想吃水煮魚。
十幾天不見,小瀅瘦了一圈。上了車,小安對小瀅說,我和爸爸想去吃比薩,你去不去?小瀅說,去。小安看向劉遠,說,姐姐說她想吃比薩。劉遠對小瀅說,我買了
小瀅說,我想吃比薩。
劉遠說,行,那就比薩!
小安歡呼雀躍。
小安的書包還背在身上,劉遠決定先回趟家,順便讓他換套衣服。到了門口,很意外地遇到了伍月。伍月一襲白底藍花長裙,頭發(fā)綰起,夕陽里就像一位下凡的仙女。她說,下午我逛街見到一件不錯的T 恤打五折,覺得挺劃算,就買下了,你穿起來肯定很帥。劉遠說,我可不要。伍月說,你不要的話,我還能送給誰?劉遠說,你過來也該提前打個電話。伍月說,正好周末,想請你和小安吃頓飯,放松一下。小安見過幾次伍月,兩人并不生分,他跑過去拽著伍月的手,說,爸爸要帶我和姐姐去吃比薩,伍阿姨也去吧。
我爸請客!小安踮起腳,拍拍劉遠的肩膀說。
四人一同前往“艾樂客”自助比薩店,看上去就像和諧的一家人。店是小瀅挑的,她說以前她和同學(xué)過來吃過,每人78 塊錢,光飲料就有30 多種,比薩也很好吃。進店前劉遠假裝接了個電話,說謝飛請他喝酒,他得趕緊過去。話說出來他才意識到謝飛已經(jīng)去世了,好在他們都不認識他,之前他也沒在他們面前提及過他。伍月說,咱們好不容易聚一下,你就別去了吧。劉遠說,好幾個人等著呢。他去收銀臺買單,三個人,234 塊錢。伍月?lián)屩犊?,劉遠粗暴地將她推開。伍月說,一定要去嗎?劉遠說,你陪孩子們吃吧,要是我那邊結(jié)束得早,過來接你們。又對小安說,聽姐姐和阿姨的話,好好吃,別亂跑。
出比薩店往右,拐一個彎,劉遠走進一個很大的超市。他坐在塑料椅上,看看手機,還剩1700 塊錢。劉遠瞟了一眼對面貨柜上一瓶白酒的標簽:1888 元。
劉遠突然開始心疼自己。心疼自己已經(jīng)41 歲了,還在為78 塊錢而放棄陪伴8 歲的兒子、半個月不見的女兒、剛給他買了一件T 恤并有過肌膚之親的好女人。T 恤現(xiàn)在穿在他的身上,很合身,很舒適,衣服面料考究,更為重要的是,顏色與款式與伍月的那件碎花長裙很搭。一對青年男女從他面前走過,女孩裊裊婷婷,表情燦爛,不像攬著男孩而更像是掛在男孩身上。劉遠不再相信愛情,但他羨慕那些相信愛情的人。
思忖良久,他還是給弟弟打了一個電話。他問弟弟,爹還好吧?弟弟說,挺好,就是有點虛。他問弟弟,你還好吧?弟弟說,挺好,就是有點累。他說,馬上放暑假了,我給小安報了單簧管班,這樣能進學(xué)校的管樂隊。弟弟說,還是城里好,在鄉(xiāng)下,連單簧管長什么模樣都沒見過。劉遠說,一個單簧管近3000 塊錢,哨片還得單獨買。弟弟說你可真舍得。劉遠攥緊電話,猶豫再三,最終沒提借錢的事。他不忍向弟弟借錢,何況即使他提了,弟弟應(yīng)該也沒錢借給他。
更何況,其實,弟弟已經(jīng)拒絕了。
順便看了一眼釘釘群,見老師又發(fā)了兩條消息。一條是有關(guān)月考的——孩子們今天的月考全都順利過關(guān)了,暑假后就將全部升到三年級。這個暑假,因為每周六的單簧管課和父親的病,他不能再像去年那樣將小安送到鄉(xiāng)下了。白天上班不能陪他怎么辦?似乎只能把他送到原夢那里,讓小瀅看著他。
另一條消息是關(guān)于新學(xué)期的報刊征訂的,說已經(jīng)把征訂回執(zhí)單發(fā)給孩子們了,讓他們周一務(wù)必帶回去。學(xué)校里每年都要征訂報刊,雖是自愿的,但每個孩子都會訂。去年他給小安訂了70 元六期的《非常科學(xué)》和72 元六期的《經(jīng)典閱讀》,小安非常喜歡,早說了今年還要訂。也許即將見到姐姐與馬上吃到比薩讓他太過興奮,放學(xué)后小安一直沒說這事,但劉遠知道,刊物是必須訂的——在這方面,劉遠從來未曾試圖省下一分錢。不過交費需要通過征訂回執(zhí)單的二維碼進入一個小程序,這一定會讓劉遠頭痛不已。
接下來的十幾天里,除了刊物費,劉遠還得交水費、電費、燃氣費、物業(yè)費、小安上個月的飯費和托管費、小瀅下半年的撫養(yǎng)費……打印機的墨盒得更換了,小安的睡衣和拖鞋都有些小了,小安新學(xué)期的文具得提前買好,家里一直缺一個落地衣架,小瀅的生日快到了,沐浴液所剩無幾,馬上分屋睡的小安需要一張木床,他的手機卡得就像早高峰的路口,一個親戚的兒子八月初結(jié)婚,小安一直想要一輛自行車,父親的七十大壽近在咫尺……日子由一筆筆費用組成,家由一筆筆費用組成,他們管這些叫城市生活。
有時劉遠覺得他就像一個正在接受凌遲的犯人,這兒一小刀,那兒一小刀,或者硬幣大小的一塊肉,或者指甲大小的一塊肉,慢慢割,不停割,終究會將他割成一副骨架?;蛘?,他就像一個絕癥病人,不愿亦不敢去想不遠的未來。
謝飛為什么要自殺呢?二十多歲的時候,他沒錢,沒愛情,但他絕不會自殺。為什么?因為他認為還有未來。現(xiàn)在呢?他之所以自殺,就是他認為不再有未來。
或者說,是他徹底失去了未來。
劉遠突然想回比薩店了。78 塊錢的自助餐,省下來又有什么用呢?又能改變什么呢?到時他就說,他動了動筷子就回來了,他不想陪那些男人吹牛,只想多陪陪小安與小瀅。假如伍月敏感些,肯定能夠聽出他還想多陪陪她。剛起身,楊老師的電話打了過來。她說,明天下午的單簧管課,改成上午9 點。
為什么要改?
授課老師下午有事,只能臨時調(diào)整一下時間,到時你讓小安過來就行。楊老師說,千萬別忘了帶上單簧管。
8
劉遠想要放棄了。
他知道小安想進學(xué)校管樂隊,不過假如不讓他學(xué),小安或許會委屈幾天,或許會生氣,但絕不會討厭爸爸。他很快就會轉(zhuǎn)移興趣,改報朗誦班或者美術(shù)班。
劉遠只是不甘心。每每想起大馬的那張馬臉,他都覺得起碼在單簧管這件事情上,應(yīng)該讓小安力壓藝博。
他對楊老師說,我已經(jīng)給小安安排了別的事,明天9 點可能去不了了。反正第一堂課,下周再學(xué)一樣。
楊老師說,這次可不一樣,幾個學(xué)生要同時開課,同樣的課程和進度。第一堂課不會,第二堂課就跟不上。
劉遠嘴上說,這樣啊。心里說,他媽的。
揣起手機,他連搶錢的心思都有。
走到比薩店門口,手機再次響起。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劉遠遲疑片刻,接聽。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他問劉遠,你是不是丟了一條狗?
劉遠的心狂跳起來。
是啊。
我剛看到你貼的啟事。男人說,狗在我這里養(yǎng)了好幾天了……
五天,謝謝您。
還要嗎?
要,謝謝……
是不是必有重謝?
當(dāng)然,當(dāng)然,謝謝……
多少錢?
什么?
重謝多少?
200 塊……您看……
開什么玩笑?男人的聲音陡然提高,五天,又是給它洗澡又是給它買狗糧的,200 塊?
那您想……要多少?
2000!
這也太離譜了吧……
離譜?跟你說兄弟,2000 塊都不夠本。我閨女摸它,被撓了一下,我?guī)ゴ蜥?,一?00 塊,得連打五針,你自己算……
皮皮打過針的……
什么皮皮?
狗,它叫皮皮……
打過針也不行?。∪f一出了事怎么辦?再說我閨女的罪白受了?
您看,能不能這樣……我先看看皮皮……
行,男人說,我這就給你發(fā)照片。
兩人加上微信后,男人很快發(fā)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皮皮安靜地趴在地板上,面前的小碟子里盛滿狗糧。
這樣吧,不要你重謝了,我只收個成本。男人說,你轉(zhuǎn)我1600 塊錢,然后過來拿狗……
一手交狗,一手給錢。劉遠堅持說。
那過來吧。男人思忖了片刻說。
男人給了劉遠一個地址,那地方遠在市郊。劉遠問他,你在哪里撿的狗?他說,就是在市郊。劉遠又問,你怎么能看到尋狗啟事?他說,朋友知道我撿到一條狗,又看到你的尋狗啟事,就把啟事拍照發(fā)我看了。劉遠問,你朋友叫什么名字?男人說,你不相信我?你以為我在騙你?劉遠說,我就是問問。男人說,于倫,住你們小區(qū)。劉遠認識于倫,算半個熟人,劉遠確信男人不會騙他。
用剩下的錢,換自己的狗,正好。
他媽的。
驅(qū)車前往,行至半路,伍月打來電話,說他們馬上就要走了,問劉遠還來不來。劉遠說,吃這么快?伍月說小安吃了不少,不敢讓他再吃了,怕?lián)螇牧?。看他這么喜歡,以后她會常帶他過來。現(xiàn)在她想帶小安和小瀅回家,是小安約她去的,小安想讓她看劉遠小時候的照片。
劉遠搖頭苦笑。
剛才小安說他要學(xué)單簧管了。伍月說,我給你轉(zhuǎn)了1800 塊錢,你給小安買些音樂書什么的,算我支持咱們的小安同學(xué)從此走上藝術(shù)之路。
這可不行……
這太行了,你要是不肯接的話,就是小狗……你在開車?伍月突然問。
嗯……不過我沒喝酒,就吃了點東西。
你要去哪?
回家。
注意安全。伍月說。
劉遠將車子停到路邊。果然,伍月轉(zhuǎn)過來1800 塊錢。盯著那串?dāng)?shù)字,劉遠的腦子里響起單簧管單調(diào)且好聽的聲音。
男人的電話再次打過來,問劉遠怎么還沒到。
劉遠咬了咬牙。
不要了,他說。
什么?
不要了。狗,不要了。
不是你的狗嗎?
它叫皮皮,我一直把它當(dāng)成家人。
那你還不過來?
不要了。
你要是嫌我要的錢多,1400 就行……
不要了。
1000 塊吧。我閨女得打五針……
不要了。你留著好了。
我留你的狗干什么?聽我說兄弟,我老婆一直想把它扔了。我家附近有很多狗肉館,他們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隨便你。
就算我直接把它送到狗肉館,也能換個三百二百的……
滾你媽的!
劉遠直接將電話掛斷。他在車子里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然后,收下了伍月轉(zhuǎn)來的1800 塊錢。他打了個“謝謝”,刪掉,又打了個“謝謝”,發(fā)送。稍后,他接到伍月的回復(fù):
早點回家,我等你。
9
劉遠說他要那個3600 塊的單簧管,楊老師說有3300 塊的。劉遠說,不,要3600 塊的。楊老師拿來單簧管,劉遠竟然不敢去接。楊老師說,三千多的是入門級,沒那么嬌貴,稍好點的得一兩萬呢。她將單簧管重新裝進盒子里,說,哨片就送給小安了,不要錢,不過您得給他買本教材。她遞給劉遠一本書,書的封面上寫著《中國單簧管演奏考級作品集》。
必須買嗎?劉遠問她。
你也可以從外面買,楊老師說,不過外面賣45 塊,我這兒只收40 塊。
于是,劉遠又從她這里買了一本書。
背著單簧管走在大街上,看著霓虹閃爍的城市夜景,劉遠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陌生感。直到此刻,劉遠才感覺餓了,從早晨到現(xiàn)在,他粒米未進。當(dāng)然可以回家對付,可是他怕敗露。伍月會猜到他根本沒有出去吃飯,他只是躲了出去。他躲出去,只為省下78 塊錢。
他不忍看到伍月心疼他的目光。
手機里還剩15 塊錢。整整15 塊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超市旁有家沒有打烊的米線店,之前劉遠帶小安去過兩次,15 塊錢一碗米線。老板是一位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臉圓溜溜的,紅光滿面,笑起來就像個彌勒佛。
劉遠并不喜歡米線,選擇它,只因它正好15 塊錢。
店堂里沒有一個顧客。劉遠對正趴在桌邊吹著風(fēng)扇劃著手機的老板說,一份米線。
炸甩要嗎?
不要。
老板放下手機,去廚房做米線。炸甩是配米線的炸面筋、炸雞排、炸火腿腸之類,不便宜,小安很喜歡吃。他把單簧管包恭恭敬敬地擺到旁邊的空椅子上,想著要不要先給伍月打個電話。米線很快上來了,劉遠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口,手機來了短信,打開一看,他傻眼了。
愛奇藝扣掉了他的VIP 月費,正好15 塊錢。
也就是說,現(xiàn)在,劉遠身無分文。
上次這般,還是他讀高二那年。
劉遠舉著筷子的手,僵在空中。
稍后,劉遠決定老實交代。他放下筷子,走到老板身邊。那個……我的手機剛被扣了費,劉遠小心翼翼地說,明天把錢送過來行嗎?
正刷手機的老板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劉遠。
本來今天要去取錢,太忙,沒去……想15 塊錢正好,可是被扣費了。劉遠將手機拿給老板看,你看,剛扣了15 塊……
看電影的VIP?
嗯。
愛看電影,充了VIP,結(jié)果正好被扣費了?
嗯……明天我送過來……或者咱倆加一下微信,明天我轉(zhuǎn)給你……
這樣吧,片刻后老板說,你請我看個電影。
什么?
請我看個電影,頂你的飯費。
可是一部電影少說90 分鐘……
找個短的。老板說,再說急什么呢?你著急回家?
劉遠不說話了。他真的找了一部短電影。60 分鐘,文藝片,講一個農(nóng)村青年不惜代價進到城市又不惜代價回到農(nóng)村的故事。老板說我就喜歡文藝片,那些打打殺殺的,卿卿我我的,妖魔鬼怪的,神經(jīng)病不是?
老板湊到劉遠身邊,兩個男人一起看電影。屏幕上的男人坐在草地上,他的面前,是一頭安靜的黃牛、一座安靜的山、一條安靜的河。幾分鐘后老板進了趟廚房,稍后端出兩盤涼菜和一只烤雞,又從旁邊拽過來一箱啤酒。陪我喝點,老板命令劉遠,咱倆邊喝邊看。
劉遠突然不想早點回去了?;厝ピ缌?,小安見到單簧管,肯定會興奮得睡不著,說不定還會擾得小瀅睡不好,不如等他睡著以后再回去。待明天早晨小安醒來,一看枕邊,哇!單簧管!
兩人喝著酒,看著電影。老板時不時把杯湊過來,與劉遠碰一下。屏幕上的男人西裝革履人模人樣地走向機場安檢,老板突然笑了。他對劉遠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啊,那年我坐飛機,安檢要脫鞋子,可是我的襪子上有個洞,怕丟人,就用腳趾使勁夾著。安檢員見我行色可疑,沖我大聲喊,夾的什么?交出來!
老板猛灌了一口酒,說,能夾什么?×!我的尊嚴!
劉遠擠出笑。
直到這時老板才注意到劉遠放在椅子上的單簧管包。他問劉遠,黑管?
劉遠說,單簧管。
老板說,一回事。
劉遠這才知道,單簧管又叫黑管。
你的?
兒子的。
他會吹?
不會,還沒學(xué)。剛買。
給你吹一首?
你?
不像?老板說,單簧管,高音區(qū)嘹亮明朗,中音區(qū)清澈純凈,低音區(qū)渾厚豐滿……誰年輕時還沒點夢想?
劉遠打開包,取出單簧管,把它捧給老板。老板熟練地上好哨片,站起,擺好架勢。然后,微閉雙眼,開始吹一首曲子。劉遠不懂音樂,不過他覺得挺好聽。
一曲終了,老板看向劉遠。
怎么樣?
挺好。
知道是什么曲子嗎?
劉遠搖頭。
《圣桑:降E 大調(diào)單簧管奏鳴曲》。
老板說,不過我覺得說十遍你也記不住。
圣桑降E 大調(diào)單簧管奏鳴曲。劉遠說。
老板笑。劉遠也笑。
劉遠陪老板看了一部電影,啃了半只烤雞,喝了三瓶啤酒,抽了兩根煙。背著單簧管往家走的時候,他覺得這樣挺好,滿嘴煙酒氣,伍月就會相信他是真的去喝酒,而非只為省下78 塊錢。
爬著樓梯,劉遠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走到門口,他聽到屋子里傳來小安的笑聲、小瀅的笑聲和伍月的笑聲,他看到三個人的拖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門口。他還看到了皮皮,臟兮兮的皮皮。皮皮蹲在門口,看到劉遠,站了起來,搖著尾巴,迎向他。
劉遠看到它的眼睛里有光。
劉遠抱起皮皮,使勁蹭它的臉。
劉遠說,皮皮。然后流下眼淚。
原載《當(dāng)代小說》2023 年第10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