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大姨叫醒了我,我們住在桅桿的老房子,她帶我到院壩里。
風(fēng)比入睡時涼快得多,影影綽綽中月色淺淺淡淡,朦朧又有些光亮,一切似乎都在沉睡之中。院壩外一地新種下的紅薯藤,在外一點兒就是一片竹林,看過去一片墨綠,在夜風(fēng)中微微晃動著。
這地原本是塊稻田,兒時,一到秋天這田里就會扎上五六個大大的稻垛,像一個個高大的巨人守護著小小的村莊。小伙伴兒們把稻草往兩邊一根根扒開,直到中間掏出個大大的洞,鉆進(jìn)這個洞里往地上再鋪上一層稻草,就有了小屋的模樣。田埂上摘來紫云英,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兒串起掛在稻草墻上裝飾。夜晚,在草墻上掏出個小小的窟窿望月亮,啃食剛剛烤熟的洋芋,風(fēng)也柔柔的,裹挾著紅苕燒糊和稻草風(fēng)干的味道,幾團小人兒開始窩在小屋里享受午后太陽留下的余溫。
后來,這塊稻田被放干了水變成了旱土地,一年四季種著應(yīng)季的蔬菜瓜果,比如紅苕、芫荽、青口白、高粱、苞谷……一到春夏便綠得沛盛。
大姨對土地著了迷,巴掌大的旮旯坎子,只容得下兩對腳,她也要用鋤頭最鋒利的刀面一點點切下來,似在幾十年的木墩子上切老臘肉一般認(rèn)真,眼里充滿希冀,野草根連著堅硬的土壤被她踩在腳下。
村民拉著老黃牛路過,問她,多這鋤頭能干些啥子,不如學(xué)學(xué)別人放牛,過年一賣就可以抵你在太陽壩壩里的弓起背背無數(shù)鋤頭。
大姨只笑不搭理人家,用袖子抹臉上滾下來的汗水。她何嘗不想養(yǎng)頭牛,土地那么多,如果有頭黃牛她也可以挽起褲腳,扯了片苦丁茶葉子嚼著站在那嘮嗑。
苞谷苗出土了,嫩綠的葉兒,那圓滾滾的露珠兒躺在上面閃著瑩瑩的光亮,大姨扯起根部的馬唐草,喃喃,好乖哦。
蔣老四你家的牲畜你不管,天殺的啊,一地的苞谷沒得了??!
苗子被羊群糟蹋了,大姨日日夜夜守著,還是沒能躲過深夜跑回山下的羊群。
咒罵聲疊著哭泣和不甘,持續(xù)到天亮,村舍的燈亮了,月亮躲進(jìn)了梨樹的枯枝。
大姨又從地里背回一壩子的紅纓子高粱,讓我拿著曬谷耙把它們推勻。耙子是實木的,長長的桿子,耙子頭一面平實像切刀,一面凹凸不平像豬八戒的九齒釘耙。我脫了涼鞋拿著木耙在高粱里來來回回地跑,額頭沁滿汗水,雙頰曬紅了才攤開半壩子。大姨則在前面埋著腦袋把那些不小心混入高粱的雜草、秸稈挑揀出去,她的雙手熟練而迅速,我想她是帶著情感地要將這些渾圓的果實留下。
大姨用狗尾巴草掃我的鼻子喊醒了我,她應(yīng)該鐘愛這天將亮未亮的時刻。
幾個大化肥口袋裝著高粱,她撕了幾根布條將它們的口子捆得死死的,咬牙將它們抬上背架,蹲起身背著就往馬路邊走。她說收高粱的來得早,得早點兒去排隊,讓我跟在后面給她打手電筒。
月亮似乎躲進(jìn)云層里了,大姨在手電筒給她照射的光束里加快了腳步。
姨爹身體不好,就愛砍些竹子回來堆在壩子邊上曬,一閑下來就坐在堂屋外的木凳子上,拉來膠水管將它們沖洗干凈。刨刀一點點將竹筒身上翠綠的外衣刮下來,再用篾刀切割成幾等份。等我揮手打尖嘴蚊回過神,寬厚的竹片已經(jīng)被姨爹刮成薄薄的大小不一的篾片。
竹篾在姨爹手里交替穿插,鏤空的框架慢慢有了背篼的形狀。
也不知道姨爹是不是對竹編情有獨鐘,月亮從云朵里溜到他發(fā)黃的汗衫上,鬢角白發(fā)與皺紋隨著他的雙手?jǐn)[動一扯一扯地生長著。想提醒他,可以休憩了。可姨爹眼里只有那篾刀、簸箕、竹籃子、笤帚……
明朝要趕場,姨爹說他要帶著這些物件兒去賣了換苞谷酒和才抬上案板的豬肉。
你在發(fā)愣些啥子?娃兒咋憨憨的?
大姨不知幾時站在我的身旁扯了根水管來,讓我為這幾畝的紅薯藤澆水。
瞌睡尚在身體里徘徊,緊緊握著那根冒著水的管子杵在紅薯地里打著哈欠發(fā)呆,好似竹林里腦殼尖尖、身子粗壯的那根筍兒,莫名就參與到這一片模糊的搖晃中來了。
看不清腳下的路,緊著有黃色的空隙踩下去,有泥土黏在鞋上,那就對了。水管被我拖得老遠(yuǎn),影子在月光下一會兒長一會兒短,像一條細(xì)細(xì)長長的水蛇在我手里翻騰著吐信子。待清醒些,大拇指按在管子出水的地方,流動的水瞬間如同煙花一般噴灑出去,勁大了起來。
手,不小心朝天上揚了下,水花化為細(xì)雨灑在身上,透過水花此時月色在眼里有了漣漪,一層層蕩漾開去,沾染了水汽的月亮變得更為神秘。
周遭還是一片靜寂,除了偶然跳躍的影子,以及那片墨綠竹林和紅薯藤悄然散發(fā)著的清淡野草味兒,似乎一切都是無垠的未知。
美術(shù)插圖:李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