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葦杭
一缽花兒上看春秋。
梢頭春正好,微花朵朵,清芬淡淡。小花滿開,也就一元硬幣大。五個花瓣,五個微型小扇面兒,不是護攢花心兒,而是花心兒的眼波流轉,目——橫波,轉啊轉,由花心的紫紅色蕩漾成花瓣的“胭脂水”,宛轉繞花鈿。亂蓬蓬的一束,綠偃紅披,西東掩冉。伊信奉的是自由主義。葉子綠的綠,黃的黃。綠的呢,就像托翁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幸?!钡木G葉也是吧,就是綠唄;黃的呢,則各有不同,自淺及深,由悄咪咪的“繭色”發(fā)展為正黃旗的“秋香色”,繼而委頓焦枯于枝上,抱殘守缺,風來瀟瀟,風去簌簌,直至歸元大化,地老天荒。與其說是秋葉的宿命,莫如說是人生映像。
有道是好花不常開。初開,是春;花謝,則秋。這花很特別。見過幾次花落,都是整朵整朵地,謝。說花落有聲——未免俗濫,但花兒既然有一定質量,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落下來,無論落到地上或花盆里或大理石臺面上,一定是有聲音的,再微弱的聲音也是聲音呀,也可以被敏感的心靈捕捉到。依約那年在京都citywalk,在一條逼仄的巷子里邂逅公明黨競選海報上的那句話:“再微弱的發(fā)聲,也會得到回應。”
確實有那么一次,我被花落的聲音所驚擾。
那是一個午后,燦燦冬陽暖洋洋地照著,很安適,閑散。就我一人在家。電視沒開。手機靜默。我慵懶地在床上,臥讀。床去窗臺一臂遠。窗臺上放著兩缽花兒。室內一片闃寂,我沉浸于手中一卷。只有壁間暖氣管偶爾發(fā)出小小的嘶鳴,再有,就是間或翻動書頁的窸窣聲。此外,鴉雀無聞。——小麻雀們早已啄盡窗臺外面的米粒兒,食盡投林,撒歡去也。
我翻閱的是梭羅的湖(《瓦爾登湖》)。梭羅說,庫魯城里有一個藝術家,是個完美主義者。他想做一根手杖,在森林里尋摸木料。他挑剔得很。這個不行,那個不中,總之,“過盡千帆皆不是”,最后把自己挑成了“孤家寡人”!——真有這哥們兒的!一直熬到身邊的老親少友一個個死掉,都不陪他玩了,他還沒找到滿意的材料。且沒有絲毫讓步,依然堅持高標準嚴要求,絕不“與時俱進”。挑啊挑,選啊選,這片林子不成,奔下一片,下、下、下一片。直至庫魯城化為廢墟,他才坐在一個土堆上開始剝樹皮。
謝天謝地,終于有入法眼的了!就在我為這哥們兒著急、好不容易放下一直懸著的心,松口氣的當口兒,耳畔倏來異聲——是那種極其微弱、歇欻的微喟。我從化為廢墟、遺址的庫魯城回過神來,下意識循聲往窗臺一瞥——咦,一朵落花兒!一整朵兒啊,不是那種落瓣。連忙拋了書,起身,光腳跳下床,趨前漫賞。淡綠的花柄,幾根發(fā)絲粗細,傘柄似地,撐著“花傘”,軟軟地,欹側在大理石臺面。整朵花兒,還蠻精神,不見萎靡之色,離美人遲暮,還遠著呢,怎么就落了呢?如綠珠如蘇小小如貞娘,如長長雨巷,那太息般的眼光,丁香樣的惆悵?咋也該有那么一丟兒丟兒吧?小心拈起,蝶也似的輕輕,放在掌心:花容無半點憂戚,與枝上并無不同。果然是不謝榮于春風,不怨落于秋天。囊括大塊,與溟涬同科?一朵微花也是可以的??!
應該是我想多了,矯情了。
這花兒有性格。要么整朵地落,要么枝頭抱香,花朵自然萎雕皺縮成“丁香紫”,隨意點染在枝枝葉葉間,活潑潑地,絕無瀕死的暮氣。小花初開飽滿,嬰兒肥。及長,五瓣帛裂,花邊微卷,不顯憔悴,反添嫵媚。是青澀的直發(fā)青春,過渡為婦人曼妙的卷發(fā)。
缽外一枝斜逸,低垂,幾乎快觸到缽底兒了。低垂的花梢,兩朵小花兒,閑裊?;ǘ鋫戎^,朝向窗外,追逐日光。這是所有植物的天性吧,尤其這寒帶的地界兒。我站在窗前,恰好對著這兩朵小花兒的側影,平時少見的,或視而不見,誰讓我盡日瞎忙呢。見慣了花冠正面的堂皇、明艷,側影則蕭疏,散淡。如果說正面花冠,端嚴如在廟堂,側影、背面則是在野,在民間,是日常的可親,可感。士夫亦芒鞋竹杖,仕女則烏云閑綰,褪去簪釧,一身土布裙衫,松散,多皺,溫厚。不拘哪里吧,隨意倚,隨意靠,不擇地兒。十足的煙火氣。這就是道家嘴里不停念叨的“和光同塵”吧!接地氣兒,不高蹈。花瓣背面是粉糯的白,白中暈染些須紅暈;是大紅的一滴,噗地入了水,漸漸瀲滟開去……對應中國傳統(tǒng)色色卡,便是“退紅”,也寫作“褪紅”?!巴恕迸c“褪”,均富老莊哲學意味,都是我所喜歡的。
亂蓬蓬的一缽花,平平常常,不起眼兒。葉子有黃有綠,枝子自由散漫,錯落高低,東張西望,沒有章法,散養(yǎng)的野孩子?;◥勐渚吐?,一朵一朵地落;既不驚魂也不動魄,生生死死無非也是饑來餐飯倦來眠。不愛落就在枝上,賣呆兒。樂得陽光來炙烤,似茶葉殺青,涅槃成點點的“丁香紫”。中國傳統(tǒng)色謂之“三公紫”。何謂“三公紫”?這是唐人的說法。大唐最高級別的太尉、司徒、司空,謂之三公,三公的服色為紫色,是為“三公紫”?!髧皇枪俦疚凰枷霚S肌浹髓……還是叫“丁香紫”吧。
花開有聲也無聲,花落無聲亦有聲,花開花滅葉榮葉枯,亂蓬蓬的一缽,鬧中有靜,靜中自有其鼓樂笙歌。
把掌心的花兒,隨手夾進反扣枕畔的書里。故事里的那哥們兒,拐杖的圖紙還在斟酌來斟酌去呢,坎大哈王朝都被他“斟酌”掛了。等他把拐杖磨平拋光,北斗星君都大選換界了?!⒁还P,天界大選可不比美麗國的頭兒,四年一選;按古印度的說法,天界大選周期,乃——一劫!
梭羅講的故事足夠啰嗦。故事的男主,這執(zhí)拗的家伙,超級完美主義者——打敗了時間。身邊的人“死去活來”、“出生入死”輪回了N多次,所在的城幾經劫毀,王朝滅了興興又滅,乃至大海揚塵,桑田奮楫……他依然神采奕奕,樂此不疲。時間在他的身上無有痕跡。
他精益求精的作品——那根天上難找地上難尋的手杖,終于大功告成。歡呼吧,雀躍吧!當空一拋,錚光耀眼,霞彩萬道,足以與星月爭輝。
夾作書簽的那朵小花兒,恰印在手杖的手柄上,依稀可見。
選自“紅塵謫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