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儀表盤上的指針向上豎起,指揮棒般,直指前方。
幾乎在上車的一瞬間,我就確定自己不會遲到,但大叔還是把車飆到了每小時100千米。車窗外,春天的中歐平原極盡所能地舒展著它的綠意,濕暖的空氣凝成綠霧,溫柔而繾綣;車窗內(nèi),大叔顯得比我都著急,一路上都在用波蘭語對我說著什么,我拿翻譯軟件傳譯。他講的都是敬語。
從目的地出發(fā),導航把我?guī)隋e誤的方向,當我意識到沿途一直沒有見到鐵軌,準備回頭時,已幾乎沒有可能趕上火車了。距離發(fā)車時間還有20分鐘,坐電車去火車站?導航軟件顯示轉(zhuǎn)兩次線預計耗時58分鐘。走路?抄近道至少也要1小時。我決定不再浪費時間,硬著頭皮站在路邊攔車。
這不是我第一次搭順風車,卻是最艱難的一次。所有司機都目不斜視地掠過了我,只有一個載著孩子的母親停下來,聽我說完,為難地指了指堆滿東西的副駕駛,那意思是:沒位置了。作為一個自駕超過7萬公里的人,我非常理解司機們的心情,但也依舊可憐自己。對于陌生人,伸出援手是情誼,不是義務。所以盡管心里急得直跺腳,我沒打算苛責任何人。
遠遠看見有一輛車剛啟動,我立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起先司機大叔也本能地搖了搖頭,但見我執(zhí)著且急切,便遲疑著搖下了車窗。
我把能想到的詞語說了個遍,連同用翻譯軟件,這位波蘭大叔總算搞懂了我此刻的窘境。于是他稍微沉吟了一下,允許我上了車。
“謝謝,謝謝?!狈路鹋麓笫宸椿谒频?,我不停地致謝。大叔沒和我對視,掛上擋就跑。
他們彼此深信/是瞬間迸發(fā)的熱情讓他們相遇/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變化無常則更加美麗
我偏愛不把一切/都歸咎于理性的想法/我偏愛例外
幾分鐘之前,我還在一邊朗讀辛波斯卡的詩,一邊美滋滋地吃“波蘭版”的“海拉爾雪糕”,幾分鐘之后,我卻表現(xiàn)得如此焦灼而局促。天知道我有多不靠譜。
我的魯莽和自負給自己帶來過很多麻煩,但也給我?guī)砹瞬簧倨嬗觥?傊刂聊壳?,我還是得到了世界的款待。
我沒來得及告訴大叔我只是為一個名字專程而來,這是我來到科爾尼卡的唯一目的。由波茲南市區(qū)出發(fā),由電車再轉(zhuǎn)汽車,我終于來到了辛波斯卡的故鄉(xiāng)。這位兩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天才作家、詩人,把一生之中絕大部分的時間留給了老城克拉科夫,最終仍然選擇長眠于此。童年生活是一個人永不消磨的底色,因此我想來看一看,看那些妙筆和巧思是如何在堅實的土地上撲扇翅膀,吹出有力的風。
我何其幸運/因為我不是氣象學家/不用知道云彩如何形成或氣流里有什么成分/但我可以用我的眼采集天邊的流云/放在心里細品那份最抽象的唯美
我何其幸運/因為我也不是動物學家/我不清楚鳥到底靠什么飛翔/我只知道陽光下那對神奇的羽翼/常常讓我感應到藍天白云之間有天使飛過的痕跡
你不能說辛波斯卡古靈精怪,但她筆下的字句的確具有靈動的因子,她讓想象力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橫行,讓尖銳的話題被打磨出圓潤的邊角,讓樸素的事物依舊樸素,卻又非凡。
當我說出”未來”一詞/第一個音節(jié)便已成為過去
當我說出“寂靜”一詞/我就立刻打破了這種寂靜
當我說出“烏有”一詞/我就在創(chuàng)造一種無中生有
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我找到了標明“辛波斯卡出生地”的一幢房子,如今這里已挪作他用,但看到上方升起的裊裊炊煙,我還是忍不住推了推門。門當然沒開,但我聽到了詩人在塵世間嘹亮的哭聲,她說:
“盡管人生漫長/但履歷表最好簡短”,她說“我虧欠那些/我不愛的人甚多/另外有人更愛他們/讓我寬心”,她說“長壽是巖石和樹木的特權”。
我覺得她用精巧的譬喻幻化出了神奇,用詩歌打敗了時間。
除了長椅旁的一尊塑像,鎮(zhèn)子里沒有更多關于她的紀念碑,然而一切又是這樣的親切、隨和。辛波斯卡的塑像目光靈動,正眼含愛意地望著自己的小貓;小貓恃寵而驕,頑皮地壓住了描寫自己的詩稿。詩人的雕像沒那么瀟灑,也沒那么高大,卻絲毫沒有減損詩人在人們心中的形象。誰說詩人不能住在隔壁?詩意和智慧應該一直與我們比鄰而居。
我坐在長椅上出了會兒神,專注地想念一個名字讓我覺得幸福,只可惜這里往來行人太少,沒人能為我和雕塑拍張合影。于是我索性決定多坐一會兒,陪辛波斯卡吃頓午餐。天氣好得不像話,潤澤的空氣如約而來,陽光為遠處的蘆葦勾勒出迷人的金邊,林間傳來一陣陣密集的鳥鳴,嘰嘰喳喳。春天真的來了,萬物生光輝。
與讀小說不同,讀詩未必非要一氣呵成,閑時、悶時隨意撿幾篇來讀,如同空口含橄欖,咸津津而有回甘。不知道辛波斯卡是如何創(chuàng)作的,但讀她的詩總能讓我收獲巨大的平靜,盡管語言在翻譯的過程中會被“稀釋”,但她關于人類共同的疑問和相似的情緒,卻總能沖破層層疊疊的阻礙,直抵我心。我掰了一塊波蘭黑面包,又夾了幾片辛波斯卡的詩,津津有味地咀嚼,深感詩歌如鹽如醴酪,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滋養(yǎng)。
在科爾尼卡,當?shù)厝送瑯訜釔坌敛ㄋ箍ā榱藨c祝她的100歲誕辰,人們收集了小鎮(zhèn)及周邊地區(qū)居民的100張面孔的照片。拍攝者邀請大家在拍照時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F(xiàn)在,不同性別、年齡、面容的人物照片被張貼在長椅的周圍,仿佛辛波斯卡從未離開,詩意也未曾走遠。就連這個活動的創(chuàng)意本身也源于辛波斯卡的一首詩:
在繁忙的街道上縈繞著我的思緒/面孔/世界表面有數(shù)十億張面孔/顯然/每一個都與過去和將來的不同
一個人和她的故鄉(xiāng)有什么關系?
那是她人生的起點和記憶的歸途。
文學的故鄉(xiāng)和個人的故鄉(xiāng)必定重合嗎?
未必,在創(chuàng)作者筆下,我們指認出了更多的文學的來處。
現(xiàn)在再想起辛波斯卡的故鄉(xiāng),我總會想起險些錯過車的那個下午,想起好心的波蘭大叔,想起湖邊長長的甬道,想起甬道旁的那條長椅,想起辛波斯卡輕松地笑著。
那笑無比深邃,通向藍色的記憶的大海。
一個奇怪的星球,上面住著奇怪的人。
他們受制于時間,卻不愿意承認。
他們自有表達抗議的獨特方式。
他們制作小圖畫,譬如像這張:
初看,無特別之處。
你看到河水。
以及河的一岸。
還有一條奮力逆流而上的小船。
還有河上的橋,以及橋上的人們。
這些人似乎正在逐漸加快腳步
因為雨水開始從一朵烏云
傾注而下。
此外,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云不曾改變顏色或形狀。
雨未見增強或停歇。
小船靜止不動地前行。
橋上的人們此刻依舊奔跑
于剛才奔跑的地方。
—節(jié)選自辛波斯卡《橋上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