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辰
我愛石頭。柜子上、窗臺上、桌上、被窩里、包里、衣服口袋里……都有石頭。每天去接娃放學(xué),必要帶一塊石頭,到了學(xué)校門口把電瓶車在路邊一停,一邊玩石頭一邊等娃。娃也頑皮,每次都潛行到我身后,用“摧心掌”猛擊我的后背,大喝一聲。我嚇得丟了魂魄,還差點兒掉了手中的石頭。我趕緊把石頭捂進(jìn)懷里,順便順順胸口。
現(xiàn)在的娃功課太多,不自由。哪兒像我小時候,整天瘋,到處野,就愛去河灘上撿個石頭。去一趟必定滿載而歸,兩手攥著石頭,褲子口袋里裝滿石頭。石頭重,把只縫了一條松緊帶的褲子拉下來,露出白花花的“溝子蛋兒”。五六歲,未開化,也不覺得害臊。
我在河灘上迷失了自我,看這個石頭好看,看那個石頭喜歡,看上了都往家里販亂?!柏渷y”是我老家的方言,“販”是倒騰的意思,“亂”是添亂的意思。我辛辛苦苦,前腳往家里販亂,家里人后腳就偷偷把我的石頭給丟到垃圾堆里去了。我其實也能理解,如若不然,家里就成了亂石灘。
別的娃也在河灘上撿石頭。撿扁平如飛碟的,可以在河面上打水漂,看一連串的漣漪,高手可以一次瀟灑地打出20多個,“唰,唰,唰”……
娃們還撿火石玩。那是一種潔白的石英石,兩塊在一起敲擊,能蹦出火星子來。不小心擦到手,那就濺出血來了,滴滴答答……
大人也來撿,撿小而圓的石子。攢多了,洗干凈,炒熱,可以做石子饃。石子饃酥香且耐儲存。
我長大后去了西安,我媽就撿石子做石子饃,郵寄給我吃。我媽去世后,那些石子也不知所蹤。后來,故鄉(xiāng)的冶峪河因干涸被填埋了,河灘也就不復(fù)存在了。
到了西安,我發(fā)現(xiàn)這個城里愛石頭的人不少。前幾天去虛明的畫室玩。他案上有一塊做鎮(zhèn)紙的烏金石,又黑又亮,實在討喜。我抓在手上,一邊像擼貓般輕撫它,一邊和虛明說些閑話。
虛明說我愛那石頭,要送我。我不好意思起來,把那塊黑石頭輕輕放下了。那天吃了虛明燒的菜,喝了虛明手磨的咖啡,若還連吃帶拿,就顯得咱這人太掉價了。
過了一個禮拜,虛明請我去吃水盆羊肉,還給我?guī)Я艘环叫∈{,當(dāng)案頭的小玩意兒。這回我沒客氣,把小獅子拿回家放在我的臺燈下,陪我熬夜。這獅子好,嬉皮笑臉,從不犯困。
說到石獅子,想起我有個中學(xué)同學(xué),豪氣,收了不少石獅子,都是大家伙,過去有錢人家大門口蹲的那種。我這個同學(xué)經(jīng)常在微信朋友圈亮寶,發(fā)石獅子的照片。我看見了,點贊。我這個同學(xué)就說要送我一個。我不敢相信,問他真的假的。我這個同學(xué)說:“你能抱動,就送你。”我“呵呵”一聲。我勁兒不大,我又不是李元霸。
石頭里我不碰雨花石,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愛大灣石。不是玉,勝似美玉。大灣石里我最愛皮色黃褐的,又溫潤又古樸,像古畫,耐看。上面自有山水,有煙霞,有樹木,有人物,有樓臺……造化之功,可謂通神。有時候我就想,中國的山水畫到底怎么來的?怕不是跟大灣石上的圖案照貓畫虎學(xué)來的吧。
我覺得每個大灣石里都有一個桃花源般的好地方。玩石人手里拿一方大灣石,十有八九魂兒會出竅,會飄到這石頭中的畫里去。一方冷石在手里焐得溫?zé)?,心里也暖暖的?/p>
大灣石的產(chǎn)地在廣西,我去過廣西,那真是個好地方??上夷菚r還沒有接觸到大灣石。以后有機(jī)會了,再去廣西吧,去撿石頭呀。像兒時一樣,把衣服口袋裝滿,哪怕石頭重,把褲子拉下來,再露出半個滄桑的“溝子蛋兒”,也值得。
去年的一天,我在我家院子里撿到了一塊奇怪的石頭。石頭被切割過,整整齊齊,像一塊大餅干,也像一塊玉璧。哎呀,撿到寶貝了,可以拿回家做一個杯墊,喝茶時用,又別致又有范兒。但是,我又心意一動,這東西形狀這么規(guī)整,像個礦石,會不會有輻射呢?我雖然沒念過幾天書,但是常識還有一些,我還很愛惜生命。趕緊發(fā)個微信朋友圈,咨詢一下。
不一會兒,就有相關(guān)專業(yè)的老師告訴我,這是巖心,鉆探石油的時候打出來的,普通石頭。我這才松了口氣,歡歡喜喜把它帶回了屋。
如今,家里石頭越來越多了。我媳婦看著心煩,讓我一個人帶上石頭回長安縣去。長安縣現(xiàn)在叫長安區(qū),我婚前住在那兒,我媳婦看我不順眼的時候就趕我回長安縣。剛結(jié)婚的時候,媳婦帶我去漢中,看她兒時玩耍過的漢江。我們在江邊一起撿石頭。每有收獲,媳婦眉眼帶笑,面如桃花?,F(xiàn)在想來,恍然如夢啊。
意識到家里石頭確實太多,我近來就有了“斷舍離”的想法。當(dāng)然,也舍不得,都是真金白銀買來、千辛萬苦淘來、因緣際會撿來的。于是,自己和自己促膝長談。我對自己說:老楊呀,你要知道收藏癖是一種心理疾病,科學(xué)的叫法好像是什么“強(qiáng)迫性囤積癥”。是病咱就要治,可不能諱疾忌醫(yī)呀。
于是自己給自己“開方子”,扔的扔,送的送,賣的賣,不過三四天,十幾年攢下的“家業(yè)”就敗得差不多了。這下好了,家里一下豁亮了。
當(dāng)然,還有兩塊石頭因為過于巨大,而我缺乏愚公移山的精神,這兩塊石頭就成了盤踞在我家的太行山和王屋山,動不了。
一番精兵簡政后,除過這兩塊“老大難”,就只剩十?dāng)?shù)塊石頭了。四五個大的,案頭一擺;幾個手把件,抽屜里一丟;再剩下七八個就是手心一把抓的小石子,裝在一個小匣子里,不占啥地方。說真心話,“斷舍離”以后,清清爽爽,簡簡單單,真好。
原來我還有一小塊金香玉,是一位忘年交送的。慚愧,因為多年不聯(lián)系,這位老哥的姓名我都忘記了。金香玉看著不起眼,但是放在鼻子底下,能聞到巧克力的香氣。怕散味,我把它收在一個小瓶子里,后來就找不到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因為我有太多石頭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不知所終。
不知所終的也不光是石頭,還有我攢的那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