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

成都東北面的金堂縣，有一個石佛場，場子不大，卻歷史久遠。早在宋元時期，朝廷在金堂建云頂石城抵御外藩入侵，設置的前哨陣地之一就有石佛場。沱江支流資水河發(fā)端于此，兩岸土壤因其滋養(yǎng)而肥沃，培植的菊花碩大如盞，富貴金黃，擇其一朵于湯碗中以沸水滾過，湯色剔透，清香撲鼻，從而成為專屬貢品。到了明朝，朱元璋第十一子朱椿到成都做蜀王，在云頂石城一帶修建皇家園林，石佛場久負盛名的金絲皇菊再次大放異彩，成為蜀王的最愛。

石佛場的金絲皇菊四方聞名，石佛鎮(zhèn)的“三嫂子”更是聞名四方?！叭┳印笔且患倚★堭^，就坐落在場鎮(zhèn)口子上，掌勺的師傅不僅做得一手好的家常菜，還因為在開飯店之前是鄉(xiāng)場上出了名的漂亮女子，經常被人津津樂道。

這女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柳葉欣，祖輩以做鄉(xiāng)席為生，從小在父親那兒學得手藝，經常跟隨父親去做流水席，成了全鄉(xiāng)場最會做菜的女子。20歲那年，柳葉欣去一戶人家做席時，遇見了剛剛從部隊退伍歸來的胡佑軍。一個青春俊朗，一個如花似玉，二人互有好感，你情我愿，不久就發(fā)展成了一對戀人。

退伍回來的胡佑軍當時很想自主創(chuàng)業(yè)，和柳葉欣一商量，決定以柳葉欣所長，在場鎮(zhèn)上開一家小飯館，就賣老百姓喜歡的家常菜，飯館取名“胡佑軍飯店”。

再說小小的石佛場，從南走到北，再從東走到西，加起來不過300米長，但在過去卻是遠遠近近老百姓逢場趕集離不開的地方。特別是趕場天，小街上人頭攢動，做小買賣的，賣土特產的，溜街玩耍的，認識不認識的人都來石佛場湊熱鬧。到了中午，肚子嘰哩咕嚕鬧騰，人人都要找個飯館，雖然場鎮(zhèn)上也有好幾家，但生意最爆滿的一定是“胡佑軍飯店”。

爺兒們到“胡佑軍飯店”吃飯，一是品嘗菜，二是欣賞美。別家飯館的廚師，多是大老爺們，衣著與談吐相對粗魯。“胡佑軍飯店”掌勺的卻是一個美麗女子，不爆粗口，價格公道，隨時把一個小店收拾得干干凈凈。進來吃飯的人花錢不多，卻能吃到合胃的家常菜，像干煸肥腸、豆米燒雞、家常豆腐、肝腰合炒，因為火候得當，味美價廉，成了很多人的必點菜。胡佑軍在家排行老三，柳葉欣成了飯館主廚后，鄉(xiāng)鄰間說起這家飯館，都忘記了飯店的正名，漸漸以“三嫂子”替代。幾年后重裝店鋪，胡佑軍就干脆用“三嫂子飯店”更換了名頭。

多年后，胡佑軍與柳葉欣的孩子漸漸長大，準備去幾十里外的縣城讀高中。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各地開始撤鄉(xiāng)并鎮(zhèn)，石佛場所在的石佛鄉(xiāng)被并到了別的鄉(xiāng)鎮(zhèn)。讀高中的孩子這時已有了一些見識，就告訴父母，將來石佛場一定會越來越冷落，飯店要有好的未來，就要盡早去縣城發(fā)展。

一天晚上，兩口子商量這事。胡佑軍堅持去縣城，柳葉欣卻舍不得老店。胡佑軍就開導：“我相信孩子的話，等以后石佛場冷清了，小店的生意做給誰呢？”

柳葉欣說：“我家祖輩都是做鄉(xiāng)席的，飯店生意好，也是依靠大家關照。去了縣城，不論生意好壞，總像沒有根的浮萍，心里不踏實?！?/p>

兩口子討論一宵，還是依了柳葉欣，而且還統(tǒng)一了心思，不但不去縣城，還要守在石佛場繼續(xù)把飯店做好。

做好飯店，就要做好家常菜的創(chuàng)新。除了常備炒菜燒菜，還要把涼菜做到更好。不少客人進店，一碟油酥花生，一盤涼拌耳葉，就二兩燒酒，慢酌細品，這就是小鎮(zhèn)人的生活。

為了一盤耳葉，柳葉欣和胡佑軍也是摸索了不少。先說食材，訣竅就是一個新鮮。每天清晨胡佑軍就騎著摩托車下村，需要的豬頭、雞兔魚鴨、各色蔬菜，胡佑軍都親力親為去農戶家里或直接到菜地里采購，以求新鮮保質。殺好的雞兔魚鴨，去腥也不能落俗，通過長期的摸索，當?shù)靥禺a的金絲皇菊就發(fā)揮了作用。傳統(tǒng)醫(yī)學用菊花清肝明目，現(xiàn)代醫(yī)學認為能消炎殺菌，胡佑軍就用金絲皇菊浸泡的汁液來除腥去膻。多次嘗試下來，發(fā)現(xiàn)食材的色澤好肉質香去腥效果更好。

除了食材，四川人做涼菜用的熟油辣子也需要學問，這方面柳葉欣結合祖?zhèn)?，慢慢形成了“三嫂子”的特點。首先選辣椒面，必須是市場上辣級最高和辣級最低的辣椒面的混合，菜籽油燒至沸騰，放到微涼，把蔥節(jié)放入油中增香，再把焯油后的芝麻單獨放置一邊，最后將八成溫度的菜籽油倒入辣椒面充分調勻，不用加任何香料，只在拌菜時加入焯過油的芝麻和自創(chuàng)的熟油辣子，便做到了“香飄石佛場、回憶幾十年”的老味道。

老味道飄香，石佛場依舊，時光在一天一天溜走。這一天，“三嫂子飯店”碰到一個怪人，一個年輕人走進來，叫上酒菜就飽餐一頓，食畢把嘴一抹，記賬，轉身就走。胡佑軍想攔，正在火爐間忙碌的柳葉欣卻在身后拉住他，小聲說：“這人我知道，也是咱石佛場的，在縣城做五金生意，讓他走。”

幾日后，沒想到這年輕人又來了，像上次一樣，進來就點一盤涼拌耳葉一份回鍋肉，一頓飽餐后照例把嘴一抹，繼續(xù)記賬。旁邊食客都看不下去了，天下哪有白吃的理？胡佑軍又用目光征求柳葉欣的意見，柳葉欣用圍裙擦干凈手，揮了揮很大度地說：“讓他走，不是遇到過不了坎的困難，誰愿意這樣？記下他的賬，我相信他以后會慢慢還?！庇辛诉@番話，年輕人之后又“坦然”多次記賬，每次店里兩口子都笑臉迎送，不去計較。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石佛場只剩下了“三嫂子”一家飯店，光顧的多是一些老顧客，也掙不了錢了。孩子也長大了，在外面闖蕩了一圈后，孩子回來對爸媽說，把店關了，去縣城重新開張。孩子補充說：“如果當年依我而言，抓住時機去縣城發(fā)展，飯店一定是另一個光景?！?/p>

孩子的話，讓兩口子糾結，很長一段時間舉棋不定。這一天，冷清的石佛場開來一輛豪年，車上下來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人。他走進了飯店，對著后廚間就喊：“來一盤涼拌耳葉，再來一份回鍋肉。”

這聲音似曾相識。柳葉欣和胡佑軍趕出來一看，一下就認出了中年人，正是當年在縣城做五金生意的年輕人。中年人也按捺不住激動，上前握住胡佑軍的手說：“快快把老味道送上來，這一口想了20年了?！?/p>

一陣狼吞虎咽后，中年人把嘴一抹，對二人說：“今天我不是來記賬的，是來還情的。下午把店關了，跟我去縣城?！?/p>

二人坐上中年人的車，懵里懵懂到了縣城。小車停在了一條繁華的街道上，下了車的中年人指著整條街對二人說：“這就是我開發(fā)的?！?/p>

原來，當年的年輕人突然生意遇冷，灰心失意至極。后來他躲回鄉(xiāng)下老家，卻不想在一家小飯館遇到了溫暖。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年輕人重新開始，經過多年打拼成了一位成功的商人。現(xiàn)在，他拉著柳葉欣和胡佑軍來到縣城，指著這條繁華街道上的兩個鋪面，要和他們合伙做餐飲。中年人說：“我永遠不對有恩的人收房租。我只想讓‘三嫂子飯店做大做強，讓更多人吃到‘三嫂子的美味，品到‘三嫂子背后的至樸至善?！?/p>

那一天，兩口子回到了石佛場，站在開了30多年、店招多少有些陳舊的“三嫂子飯店”前，生出了無限感慨。是的，石佛場是冷清了，但時代卻在向前，家鄉(xiāng)的資水河越來越清澈，優(yōu)質的生態(tài)讓兩岸山青水綠，現(xiàn)代農業(yè)讓新農村有了更美好的未來，石佛場也定會越來越好，成為今后城市人的后花園。

柳葉欣戀戀不舍地問：“你舍得，石佛場再也沒有‘三嫂子嗎？”

胡佑軍若有所思道：“舍不得??！‘三嫂子早已不僅是一個飯店，更是留給我們一代人的根脈和鄉(xiāng)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