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灶
天氣轉(zhuǎn)涼,我又想起了老家的土灶。一想到它,內(nèi)心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
灶,是土灶,是一家人動手壘的。那年秋,見老灶已朽,父親牽著那一頭老牛,拉著碌碡,將一塊收割后的稻田碾平,母親緊隨其后,將壓實的田土切成一塊塊土坯,曬干成磚。爾后,花上一天的工夫,一家人有說有笑,和泥巴、砌土灶、豎煙囪,壘就了一個嶄新的土灶。末了,還貼上一副對聯(lián),置于灶神左右:“米面如山厚,油鹽似海深”。橫批:“豐衣足食”。
黃昏時分,母親在灶里點燃了第一束柴火。須臾,一縷稻田新鮮泥土與陌上秋日柴草混合的清香,從灶里彌漫開來。全家歡呼雀躍,如同過節(jié)一樣高興。
流年里,一日三餐,母親圍著灶臺轉(zhuǎn),那一件藍圍裙被灶臺磨得發(fā)白,卻永遠那么干凈。清晨,我們在鍋碗瓢盆聲中愉悅醒來;黃昏,我們迎著屋瓦上的那一柱炊煙快樂回家。雖是粗茶淡飯,母親卻總是變換著花樣烹飪,使我們的味蕾綻放出美味芬芳的花朵,讓后來漂泊在外的我,總也忘不了母親的那些拿手菜,忘不了那些地地道道的老家至味。
老灶,煨出的蓮藕排骨湯最香。小時候,缺乏營養(yǎng)的我們,總盼著過年過節(jié),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有好吃的、有湯喝??傇诠?jié)日的前一天黃昏,當吃罷晚餐,母親會將爆炒好的排骨連同蓮藕湯汁一起倒入湯罐,然后慢慢移開砂鍋,微微探下身子,用長長的火鉗在灰燼里掏出一個小坑,讓湯罐坐進坑里,隨之把紅紅的灰燼捂上,最后小心翼翼地將砂鍋還原。
此時,柴草燃燒后留下的灰燼溫度很高,有一種特有的芳香,能持續(xù)加熱一個晚上,是煨湯的上等燃料。夜里,灶里的湯越煨越香,香得令人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當我不知不覺睡著后,又沁到我的夢里。
不知不覺,我們習慣了母親在灶前灶后的忙碌。沒想到,皺紋悄悄爬上了她的臉頰,歲月染白了她的鬢發(fā),日子壓彎了她的腰身。
家有土灶不覺寒。每到冬天,多少個寒夜,守著一方土灶,一家人暖暖融融。母親納著鞋底,我們兄弟姐妹讀書寫字,小花貓瞇著眼慵懶地打著盹兒,翻書聲、朗讀聲蓋過了屋外的風聲、雪聲。
我們長大了,父親走了,母親老了?!把嘌嘤陲w,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當不得不離開家時,母親仿佛老燕送小燕,依依難舍。每送走我們其中的一個,母親總會提前幾天準備,在土灶上做出好吃的,讓那獨特的煙火味道陪伴一路。
那個黎明,將從此走出鄉(xiāng)關的我,早早起了床。沒想到,母親已在水汽氤氳里的土灶前忙乎開了。一盞昏黃的燈泡,半壁橘色的火光,將母親的影子映在粉墻上,拉得很瘦、很長。一想到母親從此獨自留在老家,一陣酸楚泛上心頭。我喊了一聲“娘”,母親轉(zhuǎn)過身,露出一臉笑,雙眼卻是紅紅的。那是母親背著我第一次垂淚。
如今每次歸來,我最喜歡坐在土灶旁,沐浴在暖暖的火光里,一邊給灶膛添柴,一邊與母親說悄悄話。照例,母親歡天喜地,給我做出滿滿一桌好吃的。其中,少不了小蔥拌豆腐、蒸蝦鲊、煎稻花魚,再加上一盆鍋巴粥,盡是兒時的味道。當吃飽喝足,再躺在曬滿陽光的被窩里睡上一覺,感覺天下幸福盡在老家。
人到中年,漸漸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最溫暖人心的莫過于煙火氣。土灶在,家在,母親在,真好!
柴 火
在鄉(xiāng)村,燒柴是一件大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柴擺在第一位。日常儲備一垛柴火,對莊戶人家很是必要。
從前的鄉(xiāng)間燃料,常見的是稻草。
“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黃澄澄的稻子收割后,一捆捆挑至打谷場,經(jīng)碾壓脫粒后,變得輕盈盈、軟綿綿、亮閃閃的稻草,被高高堆起,成為稻垛。
舊年的父親,對一垛草,有著十二分的敬意。日子清苦,少柴火,無煤炭,天然氣在當時更是一種奢望。要保障一家人平穩(wěn)過冬,稻草簡直成了“救命草”。
每次燒灶,都由奶奶把關。三束稻草,炒三盤菜,煮一鍋飯,煨兩罐開水,是老人家定下的家規(guī)。擔心稻束燃燒過快,她用一把大火鉗壓著。
一日三餐,火塘紅紅,火焰藍藍,火光黃黃,火燼蒼蒼。用稻草燒出來的米飯,真香!白糯糯的粳米、黃亮亮的鍋巴、濃稠稠的米湯,再佐上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小菜,就著橘紅色的火塘的余光,香香噴噴,吃得人微微冒汗,感覺是那么的暖心。
稻草,不僅是燃料,到了冬天,還是牛的飼料,而且農(nóng)人們還要用它結(jié)草繩、苫房頂、搞編織。顯然,光燒稻草肯定不夠,得砍柴。
往年,為了防備稻草不足,村里人挖空心思砍柴,田塍、塘埂、河灘、山坡、溝渠……只要有柴草的地方,絕不放過,起早貪黑,砍得一干二凈。父母很勤勞,見周圍的柴草被砍凈,于是黎明即起,去幾十里外的湖灘,砍黃蘆苦竹、白茅香艾,然后披星戴月一捆捆背回家,汗涔涔的臉上,寫滿了如獲至寶的喜悅。
在我的記憶中,離村莊三十里的大山上是有柴的。大山,是有名字的,因其大,在方圓百里顯得突兀,因此鄉(xiāng)人直呼“大山”。登臨山頂,南可眺望城市,北可一覽平川,其地理位置十分險要。
山上到處長有白茅、蘆葦、艾蒿、苦竹等柴草。山柴長得又高、又旺、又密。一鐮下去,滿滿一束,修修長長,足有兩米。
砍回的柴,經(jīng)山中太陽一曬,香烘烘的。越曬越亮,越曬越香?;旌显诘静堇?,扎成柴草,整整齊齊地碼在灶池里,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心安。這樣的柴草,不但好燒,而且耐燃。做完了飯,過了一會兒再去瞧,仍可以看見灶膛中猩紅的火燼,如棲了一塘粉霞。這么好的熱與光,母親絕不會輕易浪費,燒上一鍋熱水,能讓一家人舒舒服服地泡腳,讓我們兄弟姐妹美美地將心愛的書看個夠。
裊裊的水汽里,含著柴草香,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滿足與幸福。
炊 煙
“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里/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甜潤優(yōu)美的歌聲,將我的思緒帶回了往日的煙火歲月。
炊煙,與黛瓦、粉墻、小巷、池塘、草垛、竹籬、老井一樣,是舊年鄉(xiāng)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懊褚允碁樘臁?,由食生炊,由炊生煙,于是炊煙裊裊而起。
猶記得無數(shù)個清晨,在喔喔而啼的雞鳴聲中起床,將哞哞而叫的牛群趕至牧灘,驀然回首,只見一柱柱乳藍色的炊煙,正從青灰色的鱗鱗屋瓦上升起,飄在桑竹間,浮在晨曦里,恰似一幅水墨畫。
炊煙,在雨天更有風情。蒙蒙細雨,結(jié)成一張水銀色的網(wǎng),籠在家家戶戶的屋瓦上,瓦墻竹樹,蓑笠傘影,在雨里泛著濕漉漉的幽光。從一條彎彎曲曲的青石板路,慢慢踱向河邊的水埠頭,整個村莊盡收眼底,皆倒映在河心。
在細細密密、纏纏綿綿的雨水作用下,炊煙難以升向空中,而是橫鋪屋瓦,籠在村巷,像浪一樣涌動著、如霧一樣翻滾著、似云一樣繾綣著,仿佛有一支巨毫在一層層恣意渲染,或濃或淡、或舒或卷、或沉或浮、或交或織,氣象萬千,風情萬種,變化無窮,曼妙無比。
此時的炊煙,倒映在河心,與青黛色的山影揉在一起,縈青繚白,云遮霧繞,別有一番風情,讓人仿佛置身于水墨色的電影鏡頭里。
當雨霽天晴,經(jīng)雨水洗濯,天空藍瑩瑩的,藍得仿佛要滴下來。再瞧村莊,清簡安寧,空氣清新,鮮潤明麗。中午時分,只見一柱柱炊煙次弟升起,升得勻勻的、靜靜的、高高的,像乳白色的夢一樣融入藍天,宛如海底的火山吐出的一串串煙氣——這樣的時刻,惹人遐思,仿佛回到千年前的村莊,回到祖先的身旁,將詩情畫意的炊煙仰望。
至今憶起,炊煙最美的時分,是在臘月。
那時,父親會提前做兩件事:一件是清煙囪,另一件是劈柴火。他上屋清掃煙囪,命令我當下手。只見他手持長竹竿,竿梢綁著蘆葦掃帚,蹬著梯,躡手躡腳上到屋頂,生怕一不小心踩破了瓦片。到了煙囪邊,他將綁著掃帚的一頭朝下,將竹竿插進煙囪,轉(zhuǎn)著圈兒慢慢地清掃。守在灶下的我,只見煙塵簌簌而落,仿佛置身云霧里。
父親一邊清掃,一邊大聲問:“煙灰落完了沒?”我瞇著兩眼,捂著鼻子,大聲回答:“差不多啦!”父親又喊:“拎桶水上來?!蔽伊嘀胪八鰮u而上,遞給父親。父親又命令我下去,他要沖洗煙囪。只聽轟的一聲,一團黑霧過后,一攤黑水滾滾而來。我成了小花臉,煙囪倒干凈了。
該劈柴火了。臘月跟平時不一樣,要燒硬柴,火猛,耐燒。父親是個有心人,平時積了不少木樁、樹蔸,貯放時間一長,上面竟長了不少白蘑菇、黑木耳。脫掉棉襖,掄起開山斧,他仿佛變成了程咬金。只聽見一聲“讓開”,眼前白光一閃,咔嚓,木樁已被一分為二。此時的我,興奮極了,不停拍著小手為他鼓掌加油。
兩件事一做完,父母開始張羅燒灶,攤豆絲、打糍粑、殺年豬、蒸年糕、炸丸子、熬米糖、炒花生……硬柴一旦燎著,就會藍焰熊熊,越燃越旺,火星四濺,不時噼啪作響,如同燃放爆竹一樣好聽。
一聞到灶上的香氣,我會不時伸出小腦袋,問:“好了沒?”母親就答:“好啦,好啦!”然后,將好吃的遞上嘴,有糍粑、魚丸、肉糕……平時,這些東西是很難吃上嘴的??爝^年了,大人一般由著小孩吃,小嘴流油,管夠。
新鮮勁兒一過,我又坐不住了。趁大人不注意,我就到屋后轉(zhuǎn)悠,看村景。湊巧的是,我竟發(fā)現(xiàn)了炊煙之美,并留憶一生!
那炊煙,經(jīng)曲折幽暗的煙道,由下而上,裊裊飄出,干凈、輕盈、筆直,像一束薄紗巾,似一首朦朧詩。一縷,又一縷,縷縷不絕,隱沒天空,漸漸消失不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轉(zhuǎn)眼間,我已漂泊異鄉(xiāng)多年??刹还茈x故鄉(xiāng)多么的遙遠,炊煙在夢里離自己還是那么的近,輕、靜、柔、暖,早已與鄉(xiāng)愁融為一體。
多少的流年迢迢、多少的依依難舍、多少的愁腸百結(jié)、多少的魂牽夢繞,化作了老家屋頂上空這一串串感嘆號、一軸軸水墨畫。
多想,在橘紅色晚霞的陪伴下,一步步朝老家方向走去。炊煙下,站著母親!
作者簡介:劉峰,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日報》《農(nóng)民日報》《長江文藝》《湖北日報》《長江日報》《松江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