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翹首等待十幾分鐘后,對面山上終于出現(xiàn)兩個男人的身影。安曉華不禁心跳加速,開始進入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狀態(tài)。那時,他當然想不到,這次貼靠行動將開啟他十多年的職業(yè)緝毒生涯,而“全國禁毒工作先進個人”、“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全國移民管理機構(gòu)“十大國門衛(wèi)士”等榮譽正在前方等著他。
檳榔江是一條山地小河,發(fā)源于尖高山南側(cè),是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與保山市之間的一條界河。檳榔江河水清澈,風光旖旎。此刻,安曉華就站在保山騰沖一側(cè)眺望對岸,注視著兩個人影從德宏盈江一側(cè)的山上一點點走近,由小變大。他已經(jīng)能看清,兩個人每人背著一只筒帕、挎一把景頗刀,大步向橋頭的方向走來。沒錯兒,一看裝束就知道,這是兩位景頗族人。
四天前,騰沖邊境管理大隊案件偵查隊隊長老葉跟剛借調(diào)來的安曉華說:“有個案子需要人去貼靠毒販,驗一下毒品,你有沒有膽量去?”
安曉華沒猶豫,挺直腰板敬禮:“謝謝隊長信任,我沒問題!”
葉隊看上安曉華,是因為他是本地人,而隊上的偵查員大多來自五湖四海,一張口就會露餡兒。當然,安曉華的沉穩(wěn)勁兒,葉隊也喜歡,要不干嗎把他借調(diào)到案件偵查隊來呢。
安曉華接到任務(wù)后馬上進入角色。他不再刮胡子,身上的長袖T恤、牛仔褲也不再換了。行動開始前的一天晚上,他還故意在辦公室加班看材料,熬到四點多,困極了,也只是伏在辦公桌上瞇了會兒。等站到河畔小沙灘約定的接頭地點時,又黑又瘦的安曉華已經(jīng)一副落魄樣兒,和當?shù)氐臒熋裢耆床怀鲇猩秴^(qū)別了。
景頗男人隨身帶刀是民族風俗,也是法律允許的。但是,沉甸甸的砍刀背在兩名毒販身上,對于赤手空拳的安曉華來說卻是一種致命威脅。本來,老頭兒在電話里跟葉隊說就他一個人過來,而此時他身邊多出的這個矯健的小伙子,恐怕是他的保鏢。
轉(zhuǎn)眼間,他們已經(jīng)過了小橋。四下里觀察一番,老頭兒向安曉華點頭示意并走上前來。
“東西呢?”安曉華看出二人對自己很放心,完全沒有戒備。
“在這兒!”老頭兒從筒帕里掏出來的,是一根手指粗細、長度約四厘米的圓柱狀的東西。按照慣例,這樣一根用保鮮膜包著的海洛因就是十克,售價在一千七八百元,老主顧一千六百元能拿到。沿著保鮮膜壓燙的接縫,安曉華老練地把它撕開。驗海洛因,一要看,二要聞。安曉華將那只小圓柱湊到鼻子下方,聞到了一股酸酸、臭臭的味道。接下來,他又伸出舌尖,在海洛因上舔了一下。做這個動作時,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老頭兒的臉。他注意到,老頭兒似乎愣了一下。
還是一看、二聞、三舔,安曉華又繼續(xù)驗第二根小圓柱。突然,警笛響起,一輛警車從一百多米外的公路拐彎處冒出來,明顯是在向這里疾馳;埋伏在附近灌木叢中的幾名便衣偵查員也都跳了出來。此時,老頭兒一把抓過安曉華手里的兩根小圓柱,和小伙子兩人扭身就跑。說是老頭兒,其實也就五十歲出頭,雖說個頭不高,但身手敏捷不輸年輕人。安曉華試圖上前阻攔,卻被葉隊一聲斷喝制止:“不要追了!”
兩個景頗男子飛跑過橋,進入“安全地帶”。只見老頭兒在對岸取下刀來,當空一通劈砍,哈哈大笑,以示羞辱。安曉華氣得眼冒火星,恨不得立即起身追趕。
事后,葉隊黑著臉跟情緒沮喪的安曉華說:“你舔毒品的動作是誰教你的?畫蛇添足!”
少年時的安曉華有著那個年齡孩子特有的叛逆,瘋玩,不好好念書。上初一時,父親看他難以管教,索性臉一沉讓他退學,跟著自己下田種煙葉。云南有很多著名的香煙品牌,當年在全國有“一云、二茶、三紅塔”的說法。煙葉種出來,等著廠家收購,不愁沒銷路。但是,種煙葉卻是樁極其辛苦的農(nóng)活。播種之前,要翻地、松土,還需要對煙種進行消毒、浸泡。煙種撒下去,要覆上薄土,然后就得保持土壤濕潤,以利出芽。煙苗生長期間,松土、施肥、除草、澆水之外,還要及時噴藥,防治病蟲害;總算盼到了煙葉成熟,不光要頂著大太陽收割,還得講究技巧,避免傷到了葉片;收回的煙葉,又得及時進行晾曬,然后再經(jīng)過烘烤加工,按照品質(zhì)進行分類,上交到指定地點。一年到頭,煙農(nóng)就沒有閑的時候。
跟著父母,安曉華經(jīng)歷了煙葉種植、加工的完整過程。一次,在烈日的暴曬之下,瘦如麻稈的少年安曉華抱著沉重的煙葉,累得直掉眼淚?!安缓煤米x書,你就只能回來干農(nóng)活兒?!备赣H是新河村的黨支部書記兼村主任,也是一個什么農(nóng)活都會干的農(nóng)民。種完這一季煙葉后,安曉華主動跟父親提出,他要回學校讀書。然而,他已經(jīng)是個沒有學籍的人了。父親跟一位小學校長說好話,讓他參加了小升初考試。這以后,安曉華才覺出,書中自有千鐘粟。
1997年,超齡兩歲的安曉華的父親參加公務(wù)員考試,被破格錄取,成為政府里的一名土地管理員,退休前,他干到了土管所的所長。父親的勤奮努力,給在讀初中的安曉華樹立了標桿。2001年夏天,年近二十歲的安曉華終于考上了警校,成為寨子里有史以來的第三位大學生。安曉華選擇的專業(yè)是治安管理,而他后來從事緝毒,和大一時發(fā)生的一件事有著深刻的關(guān)系。
一天,老家一位叔叔打電話告訴他,阿客、老幺和四堂因運送毒品被警察抓了,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阿客是安曉華的表哥,比他大幾個月。小學時,倆人一直是同班同學。安曉華打小體弱多病,有段時間,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去衛(wèi)生所打針,瘦得像只貓。而比他高出半頭、人也更結(jié)實的阿客,一直把安曉華當成親弟弟護著。上學路上,遇到鄰寨的狗追他們,撿棍子、摸石頭嚇跑狗子的都是阿客。一次雨天路滑,安曉華在放學路上摔了一跤傷了下巴,阿客步行兩公里把他背回了家。伏在阿客的背上,安曉華能聽到他的喘息聲,還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兄弟倆的心連得更緊了。
上五年級時,他們班上有個同學丟了一只電子手表。當年,一只電子表要五六塊錢,而每個孩子口袋里的零花錢不過一兩毛。丟表的孩子嚇壞了,因為他回家沒辦法跟爹媽交代。
“不要緊!”阿客安慰那位同學,“我們大家一起想辦法?!卑⒖湍芟氲降霓k法,就是捕魚撈蝦換錢給這位同學重新買一塊電子表。
捕魚撈蝦,都有竅門。捉黃鱔的關(guān)鍵是要找出它們躲藏的洞口。黃鱔洞又分為前洞和后洞,洞不夠新,也會白忙活一場。而在渾水與清水的交界處,常常會有鯽魚。要摸到鯽魚,就要在小河汊里攔一個壩,然后把水往外舀。等把水舀得差不多了,亂竄的鯽魚就很容易摸到。泥鰍出沒的地方都有流水,水又不會太深,泥鰍受到驚動,就會拼命往泥里鉆,還會用尾巴把水攪渾。要逮住泥鰍,就得把整個身子伏在田埂上,兩手配合著一起往泥里掏。泥鰍溜滑,兩只手配合稍不到位的話,它就會從你的指縫溜走。當然,泥鰍捉上來,捉泥鰍的孩子也早已經(jīng)渾身是泥,變成了“大泥鰍”。甭管捉哪種魚,所有孩子里本事最大的都非阿客莫屬。阿客他爹就是這方面的能人,阿客得到了老爸的真?zhèn)鳌?/p>
阿客去問過賣電子表的小賣部老板。老板說,只收鱔魚。于是每天一放學,阿客就率領(lǐng)一幫孩子下河去捉鱔魚。阿客為了照顧身子弱的安曉華,給他分配的工作就是拿一只編織袋,在岸上等著裝同學們捉上來的鱔魚。那段時間,安曉華每天都拎著編織袋,把大大小小的黃鱔一股腦倒在小賣部老板的水桶里。而經(jīng)驗豐富的阿客會往水桶里放上兩條泥鰍。黃鱔好靜,泥鰍好動。有泥鰍在,黃鱔就會動起來,這樣,它們就更容易存活。忙了好幾天,老板才終于說:“夠了!夠了!”
就這樣,一只一模一樣的電子表又戴在了那名丟表同學的手腕上。
童年的日子,不是下河摸魚就是上山捉鳥,想到捉鳥,安曉華就又想到了老幺。
老幺比安曉華小兩歲,論輩分卻是他的堂叔。因為上面有三個姐姐,家里經(jīng)濟條件又比較好,所以一家人都寵著一脈單傳的老幺。這也養(yǎng)成了老幺為人大方的性格。在安曉華的印象里,老幺就像個魔術(shù)師,總能從口袋里摸出些水果糖、棱角糕與小伙伴們分享。
一次,寨子里的小伙伴們?nèi)ヌ网B窩。他們發(fā)現(xiàn)一棵十幾米高的云南松上有一窩“麻知了”幼鳥。“麻知了”學名叫伯勞,因為老是嘰嘰喳喳,羽毛棕黑有點兒像麻雀,所以有了這么個名字。這次掏下來的小鳥只有三只,不夠分。雖然是安曉華上樹掏的鳥窩,但這回分鳥卻沒有他的份,原因是上次掏松鴉的窩,安曉華已經(jīng)分到了一只“山和尚”。這種鳥特別聰明,養(yǎng)好了會說“你好”,甚至還能喊“爸爸”呢??墒牵谴伟矔匀A分到的“山和尚”回去沒養(yǎng)多久就死了。此時的老幺看到安曉華實在是喜歡伯勞,就扯扯他的衣角,把他拉到一邊,將自己分到的那只給了他。這只伯勞安曉華養(yǎng)了好長時間,老幺也時常捉幾只螞蚱來,和安曉華一起喂它。
老幺是個安靜的孩子,話不多,年紀又偏小,誰若欺負他,阿客便馬上會站出來為他打抱不平。為四堂,阿客也一樣會出頭。
在這幫孩子中間,存在感最弱的就是四堂了。四堂屬狗,從小就是阿客的跟屁蟲。三個人因販毒被抓后,寨子里的人都認為挑頭的肯定是阿客。他們?nèi)藦娜瘥悗Я藘晒锖B逡?,走到下關(guān)時被抓。安曉華一直關(guān)注著這案子的進展。后來,法院判下來,阿客被判了死緩,而老幺和四堂卻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赡?,大部分毒品是在老幺和四堂身上搜出來的。
這件事毀了三個家庭。四堂的母親是安曉華的姨媽,四堂走后沒兩年,她就病死了。老幺的父母安曉華要喊“阿公”“阿奶”,事情發(fā)生后,安曉華就再也沒有見到他們臉上有過笑容。
云南銅壁關(guān)自然保護區(qū)位于中國熱帶區(qū)域的最西部,與緬甸接壤,靠近印度的東阿薩姆,是中國唯一具有伊洛瓦底江水系熱帶生物區(qū)系的地區(qū)。萼翅藤、云南藍果樹、紅豆杉、桫欏、鹿角蕨等珍稀植物都在這里競相恣意生長。行進在叢林間,會冷不防地看到白眉長臂猿、野生孔雀等動物。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隴川縣隴把鎮(zhèn),就坐落在銅壁關(guān)腳下。
安曉華參加工作的第一站,便是德宏邊防支隊隴把邊防派出所。
自從童年伙伴阿客、老幺和四堂因販毒被抓,安曉華就開始在網(wǎng)上查閱一些關(guān)于毒品犯罪的資料。大一、大二見習和大三實習期間,他去過好幾個派出所,也一直在了解這方面的情況。自己的三個發(fā)小因為毒品家破人亡,年輕的安曉華心中對毒品的仇恨一直在尋找出口。干緝毒,干緝毒,一個聲音不斷在他內(nèi)心回響。他發(fā)現(xiàn),武警云南邊防總隊查獲的毒品數(shù)量特別大,幾乎占到全省查獲毒品數(shù)量的半壁江山,而邊防總隊已經(jīng)連續(xù)兩年在他們學校招人了。
就像當年高考后填報志愿一樣,遇到人生大事,安曉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跟父親商量。父親聽了他的想法,點了點頭。知子莫若父,他知道兒子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也知道兒子心里憋著的這股勁兒必須支持,否則兒子會遺憾一輩子。就這樣,安曉華脫下警服穿上了軍裝,成為隴把邊防派出所社區(qū)中隊的一名干事。
安曉華的第一位師傅老張只有初中文化,卻是位一等功臣,也是云南邊防派出所中第一個以個人名字命名警務(wù)室的人。從他那里,安曉華學到了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基本功。
一次,相鄰的章鳳鎮(zhèn)發(fā)生一起殺人案,隴把派出所也接到了搜捕嫌疑人的任務(wù)。邊境地區(qū)山大林密,當?shù)厝耸煜さ匦?,親朋又多,躲藏起來警察真不好找。可老張給他負責的呂良、龍安兩村打了幾個電話,村干部馬上就動員村民出去尋找了。而這個嫌疑人真就被呂良村的一位村民在一個窩棚里發(fā)現(xiàn)了。
老張說話,怎么就這么管用呢?安曉華開始意識到群眾工作的重要性。他在工作中細心觀察,發(fā)現(xiàn)呂良、龍安兩個村子的人幾乎人人都認識老張。老張不光為村上小孩兒代辦落戶,為去世的老人注銷戶口,有人需要到鎮(zhèn)上買個啥東西,跟老張一說,他都會給代買回來。有了好人緣,老張在村上說話就算話,茶杯一端,嘻嘻哈哈中,工作就完成了。
在禁毒工作方面,派出所的任務(wù)以防范為主,但也有打擊任務(wù),就是強制收戒吸毒人員。在銅壁關(guān)山區(qū),山間小溪兩側(cè)都種植著草果。草果既能入藥,又能做煮肉的調(diào)料,葉子還可以用來做米茶,嫩芽可以涼拌佐酒。因為經(jīng)濟價值高,種草果的人就多,在草果成熟的季節(jié),他們會帶米上山搭窩棚住。而其他時節(jié)這些空著的窩棚,就常常成為吸毒人員的藏身處。因此,警方也管上山查堵吸毒人員叫“堵窩棚”。一般來說,吸毒人員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吸食毒品。吸毒之后,他們會變得亢奮、警覺,抓捕時他們的應激反應會非常強烈,危險系數(shù)大增。所以,警方通常選擇在天剛蒙蒙亮時上山開展抓捕。
安曉華跟著老張和同事們披著滿天星光從所里出來,開車四十分鐘來到山腳下,又徒步一個半小時上山。山路只有一條,他們在沿途的三個窩棚里發(fā)現(xiàn)了三名吸毒人員,銬著他們一起往上走。
天微明,霧又極大。當安曉華他們看到吸毒人員麻臘家的窩棚時,離那兒已經(jīng)不到二十米遠了。麻臘的老爹正在窩棚外用一只吊著的鍋熬飯,稀飯的香味甚至飄進了安曉華的鼻子里。安曉華上去推開了窩棚門,沒想到迎接他的卻是一桿火藥槍黑洞洞的槍口,持槍的人正是麻臘。看到槍,安曉華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抓起麻臘持槍的手往高處抬。這時,身后的老張沖上來,和安曉華一起將麻臘摁倒,奪下他手中的槍。同事們很快也都沖上來了,一起將麻臘制伏。
土槍之外,窩棚里還搜出了一支氣槍,這是老鄉(xiāng)們用來對付偷草果的松鼠的武器——安曉華本該預見到它們的存在的。事后,師傅嚴厲地批評了安曉華。原來那支槍是上了膛的,就在安曉華愣神的片刻,麻臘扣動了扳機,只不過,那粒子彈卡殼了。
緝毒是極度高危的工作,偵查員、指揮員永遠都得把安全放在第一位,這就是葉隊那次臨時中止檳榔河畔抓捕行動的原因。
那次貼靠景頗老頭兒,葉隊本來是做了周密安排的。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五名偵查員就埋伏在檳榔江邊的灌木叢中,其中離得最近的,距安曉華只有二十來米遠。警車停在山路拐彎處,接頭的地方正好看不到。雖然景頗老頭兒帶了名年輕人來屬于意外,但讓葉隊決定立馬中止行動的原因,還是安曉華檢查毒品時的那個多余動作。作為指揮員,葉隊首先要確保初次上陣的安曉華不能受到任何傷害。至于逃跑的犯罪嫌疑人,以后再想辦法抓就是了。
那么,安曉華“畫蛇添足”的動作是從哪兒學來的呢?原來,這個動作是安曉華從一部警匪電視劇中看到的。編劇瞎編出來的一個情節(jié),讓初出茅廬的安曉華竟當真了。
調(diào)回保山時,安曉華兒子都快三歲了,新的工作單位是騰沖出入境邊防檢查站自治分站?!白灾巍痹诖瞬⒉皇恰懊褡遄灾巍钡囊馑迹钱?shù)氐囊粋€村名。這里屬于山區(qū),冬天是要下雪的。從熱帶區(qū)域來到山區(qū),氣候環(huán)境反差很大。自治分站一天過往車輛幾千輛,安曉華在這里有兩大收獲:一是練就了掃一眼就能記住車牌的本事,日后搞案子時,這項功夫就派上了用場;二是規(guī)范了這里的行政卷宗,也是因為整理卷宗這兩下子,他被騰沖大隊案件偵查隊隊長老葉相中。一年后,安曉華被老葉借調(diào),又過了半年就干脆正式調(diào)到了案件偵查隊。那次不成功的化裝貼靠經(jīng)歷正是發(fā)生在他借調(diào)期間。
犯過一次低級錯誤,安曉華就開始用心跟辦案經(jīng)驗豐富的老偵查員學習,琢磨如何跟毒販打交道。幾個月之后,他又迎來了第二次貼靠毒販的機會。
那是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騰沖市猴橋派出所抓獲一名吸毒人員,挖出了他的上線。案子交到案件偵查隊,葉隊他們又挖出該男子上線的上線是盈江縣盞西鎮(zhèn)的一名男子。
盈江縣位于騰沖市和瑞麗市之間,隸屬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傣語稱“勐臘”,境內(nèi)三十二條主要通道穿越2146公里的國境線與緬甸克欽邦相通,是中國內(nèi)地連接南亞、東南亞和印巴次大陸的黃金口岸通道,也是中緬兩地的毒販交易毒品的“方便之地”。盞西男子就是給緬甸的甘拜地和云南騰沖的猴橋、滇灘、馬站一帶提供海洛因的毒販。他平均一兩個月進一次貨,一次進貨兩公斤左右。葉隊以買家的身份和他搭上后,約他在猴橋鎮(zhèn)燈草壩一處開闊的枯田里見面。這次葉隊向盞西男子提出,他只能自己一個人來,不許帶刀,自己的小弟會帶著現(xiàn)金過去,只要看上樣品,就先付兩萬元預付款。
見面地雖然視野開闊,但周邊是梯田,層級跨度大的地方還是很容易隱藏的。葉隊帶著偵查員提前去踩點并埋伏下來,離安曉華最近的偵查員也就距他四十米遠。驗貨時只見一輛白色轎車在距離約定地點大約一公里遠的地方停下,一名中年男子從車上下來,徑直朝安曉華這邊走過來。就在安曉華撕開圓柱體包裝準備聞的時候,事先埋伏好的偵查員們已經(jīng)沖了出來。盞西男子不顧一切地轉(zhuǎn)身要跑,安曉華撲上去跟他扭打在了一起,并和趕到的偵查員們一起將盞西男子制伏,從轎車的后備廂里搜出了四百多克海洛因。
最終,盞西男子被判了死緩。
安曉華和同事們在叢林中設(shè)伏抓捕嫌疑人
因為箱包里夾帶毒品,一名來自四川自貢的小伙子被邊防檢查站查獲,送到保山支隊案件偵查隊接受審查。他口口聲聲稱,行李箱不是自己的,而是別人給他幾百塊錢讓他帶的,至于里面有什么他壓根不知道。那么,那個“別人”又是誰呢?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呢?自貢男子說,那人是他通過QQ認識的,網(wǎng)名是啥他記不清楚了,QQ號更是沒記住。他翻來覆去就是這套說詞,死不承認替人帶毒品。一遍筆錄問下來,主辦偵查員拿他也沒辦法。
這時候的安曉華是作為騰沖大隊的一名偵查員,被派到保山支隊跟班學習的。所謂跟班偵查員,主要任務(wù)就是協(xié)助辦案,訊問嫌疑人時坐在主辦偵查員身邊旁聽,不負責訊問、記錄等具體工作。當時看著滿嘴跑火車的嫌疑人,安曉華就在思考,到底有什么好辦法能讓嫌疑人如實交代?
那天的值班領(lǐng)導是案件偵查隊的教導員陳錫華。陳錫華比安曉華年長六歲,貴州銅仁人,是個搞案子的高手,多次立功。了解到訊問沒有進展,陳錫華提出:“他的手機你們查了嗎?QQ號呢?你們都不掌握他在跟誰聯(lián)系,他憑啥給你們好好交代?”陳錫華平時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平易近人,但是說起工作和案子,他總是直戳要害,不會考慮什么面子問題。他說:“你們先把該做的功課都做了,再去審他看看?!?/p>
找到突破口就是成功的一半,一查自貢男子的手機,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段他沒來得及刪除的信息。從這段信息里,警方發(fā)現(xiàn)交給他行李箱的人是個德宏人,交接的地點也說得清清楚楚。順藤摸瓜,這個德宏人的信息也浮出了水面。
手上抓了幾張牌,再訊問時,底氣就不一樣了。自貢小伙子嘴上再跑火車,主辦偵查員就甩出一張牌來。謊言一個個被揭穿,他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只好實話實說。原來,他就是德宏人雇來運送毒品的“騾子”,兩人確實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說好貨送到就給他兩萬元酬金。動身時,德宏人先給了他兩千塊錢的盤纏。隨著各種信息的匯總,抓住自貢男子上線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這次訊問經(jīng)歷讓安曉華體會到,做緝毒警察,最高的境界是不戰(zhàn)而勝,而勝算和先機都藏在前期細致的工作里。所謂的謀略,不過是對案情和嫌疑人深入的分析思考。安曉華處處留心,從身邊前輩辦案的細節(jié)中分析他們的智慧,學習他們的思考方式。
不久之后的一天中午,安曉華正在支隊食堂排隊打飯,身邊的師兄跟他說起上午剛審的一個老頭兒:“就怕碰到這種不識字又認死理的人。這老頭兒背了五公斤海洛因,竟然敢坐著出租車闖芒顏邊境檢查站。毒品當場從他的雙肩包里取出來,可他死不認賬。我磨了一早上嘴皮子,老頭兒一句都聽不懂,真是氣死我了……”師兄正說著,突然一拍安曉華的肩膀,“哎,這老頭兒和你是老鄉(xiāng)呀,要不下午你去跟他聊聊?”
審案子經(jīng)常要有人扮紅臉,有人扮白臉。師兄這么一說,安曉華就了解了他的用意。吃完飯后,他用一次性飯盒打了一份米飯和一葷一素兩份菜,端上就往訊問室走。
“你不想說,就先吃飯!”安曉華把飯菜擺在訊問椅前。因為給嫌疑人吃的菜不能帶刺兒、帶骨頭,安曉華專門打來了紅燒肉。老頭兒接過飯盒,用塑料勺大口大口地吃著。安曉華則站在一旁,靜靜地觀察他。
老頭兒穿的這件深藍色夾克衫質(zhì)地粗劣,袖肘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接過飯盒時,他只抬頭掃了安曉華一眼,并沒有吭聲。從他的眼神里,安曉華察覺到他還算是個老實人。老頭兒五十來歲,身高也就一米六,短發(fā)、黑膚,身體結(jié)實。從他的一雙粗糙的大手就能看出,這是個經(jīng)常干農(nóng)活兒的人。
“飽了嗎?”安曉華給老頭兒打的飯菜量比自己平時吃的量要大,但十分鐘后,他已經(jīng)把飯菜一掃而光,飯盒里一粒米也不剩了。
“飽了!”老頭兒用安曉華擺在飯盒邊的一張餐巾紙擦了嘴,臉上呈現(xiàn)出滿足的神態(tài),和剛才的緊繃狀態(tài)明顯不同。
“年紀這么大了,還像年輕人一樣出來做?!卑矔匀A這么一念叨,老頭兒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一層悲傷之色。
“家里老人還在不在?”安曉華的身體隨意地靠著訊問椅,這就讓他們之間更像是在聊天。
“有個老父親?!崩项^兒聲調(diào)低沉。
“父親身體怎么樣?”看到老頭兒說起父親時表情復雜,安曉華決定接著往下聊。
“還可以,還能幫著種洋芋。”老頭兒回答。
安曉華又問他有幾個孩子。
他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都不成器,其中一個也是因為幫別人帶毒品,正在坐牢?!?/p>
“進去幾年了,還要多久能出來?”安曉華關(guān)切地問。
“五年多了,判的是死緩?!崩项^兒說完,一聲長嘆。原來,兒子判刑后兒媳婦就跑了,給他們老兩口留下了三個孫子。另一個兒子至今還沒結(jié)婚,在外面打工,但從來沒給家里寄過一分錢:“唉,就像白養(yǎng)了他們一場。警官,有煙沒有,能不能給我抽一支?”老頭兒要煙抽,這讓安曉華感覺到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了波動,想要說話了。
安曉華給了他一根煙,老頭兒叼在嘴上。起初,他吸得不深,吸到一半,他開始發(fā)力,最后幾口更是在猛嘬。
“要不要再來一根?”安曉華問道。
老頭兒點點頭,把手里的煙蒂遞給安曉華。安曉華重新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煙,再次用打火機幫他點燃。
等第二根煙吸得差不多時,安曉華才開口說道:“要不然,咱們還是好好說說。數(shù)量也不是很多,看看還有沒有機會!”
安曉華說的“機會”,是指他能不能保住腦袋。當然,這取決于他的交代情況,老頭兒當然是能聽懂的。安曉華猜想,這個連“避關(guān)躲卡”都不懂的老頭兒能出來背毒品,一定是有人給他做過什么重要的承諾讓他動了心。
“開著沒有?”老頭兒抬起銬著的雙手,指了一下訊問室的攝像頭。
“噢,我們做筆錄時才開它?!卑矔匀A這次當了長鼻子的匹諾曹。
“我老婆風濕病嚴重,干不了活兒,家里的老父親一把歲數(shù)還得去種地。”老頭兒停頓一下,說,“我屋里又沒有年輕人,我不出來靠哪個?”
“頭人給你有啥保證?”安曉華問?!邦^人”是當?shù)貙Υ蠹易逯惺最I(lǐng)的稱呼。
“事成了,我的分紅會比別人多一些。”老頭兒這么一說,安曉華就明白了,他們是家族成員集資出來販毒的。
老頭兒又說:“我要是回不去,我父親和我老婆死的時候,他們會負責安葬,三個娃娃他們也負責養(yǎng)到十八歲……”老頭兒終于說實情了。
原來,一星期前,老頭兒先坐火車從老家來到攀枝花,再坐臥鋪大客車來到德宏的芒市,然后就在客運站旁邊的一個小旅館住下了。他一直無所事事地在小旅館等待,直到第五天,老家派他出來取毒品的人才打來電話,讓他到距離客運站一公里外“三棵樹”的一間民房里找一個人。
三棵樹是芒市的一個地標,由三棵高齡大榕樹和無數(shù)氣生支柱根組成。1938年8月底竣工的滇緬公路就打三棵樹旁邊經(jīng)過,南洋華僑機工還在三棵樹旁建立了運輸基地。如今,三棵樹已經(jīng)成為芒市最繁華的商業(yè)圈。
本來,到三棵樹附近的民房找個人不是件難事,但老頭兒因為不識字,連路牌都不認識,像個沒頭蒼蠅在街頭亂飛一通之后,不得不給老家毒販打電話,說他真的找不到那個房子。老家毒販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只好讓他到三棵樹環(huán)島等著,手里拿一瓶礦泉水,等待有人來找他。老頭兒聽話照做,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像個傻瓜似的在那兒站了半個多小時,一個男子在暗處觀察他許久后,才走到他跟前和他搭話,問他從哪里來,認識某某嗎?某某長啥樣兒?他一一作答后,男子讓他去買個雙肩包,再站回原地等著。
三棵樹附近就有個農(nóng)貿(mào)市場,老頭兒在那兒買了個最便宜的雙肩包,然后回到三棵樹環(huán)島,等待接頭的男人來取走了包。天黑以后,他按照之前的約定,仍在老地方等。等來人把包還給他,他就背著回了旅社。當然,這時的雙肩包已經(jīng)變得沉甸甸了。
按照老家毒販的指令,他包了輛出租車,從芒市來到了龍陵縣的象達鄉(xiāng)。下面這段路要怎么走,毒販在電話里告訴了出租車司機。從象達鄉(xiāng)又走二十多公里,到了朝陽,再走320國道,又折回了龍陵縣城。在這里,毒販讓老頭兒重新包了一輛出租車,繞小路到潞江壩。不知是毒販說漏了,還是老頭兒聽丟了,總之,司機并不知道他的乘客需要避過芒顏邊境檢查站。于是,就有了老頭兒戴著手銬、腳鐐坐在訊問椅上這樣的結(jié)局。
安曉華問他:“你分紅時能比別人多分多少?”
老頭兒回答:“也就幾千塊錢吧?!?/p>
“那你這樣做,值得嗎?”安曉華脫口而出。
老頭兒一愣,眼淚很快就涌出眼眶。起初,他還是小聲地哭??煽拗拗?,就變成了號啕大哭。安曉華這是頭一次看見一個成年男人傷心成這般模樣。
“你要不要再抽支煙?”安曉華說。
老頭兒擺了擺戴著手銬的手,又抹了一把眼淚。
這天的筆錄一氣呵成,老頭兒把他知道的所有人和事全跟安曉華說了,就像夏天喝冰啤一般痛快。而安曉華心里卻沉重得不行,他又想起了自己童年的三個伙伴。
一輛三菱越野載著騰沖大隊案件偵查隊的五名偵查員,行駛在猴橋鎮(zhèn)至盈江縣的山路上。道路有些顛簸,音樂也勁爆,五個男人像是在車里跳舞。雨季剛剛結(jié)束,汽車駛過之處,土路上留下清晰的輪胎印。當然,這不是國道,也不是省道縣道,而是農(nóng)用車、摩托車走,越野車也過得去的便道?!膀呑觽儭睌y帶毒品就偏愛這類道路。葉隊帶著安曉華他們上山,就是為熟悉這些蛛網(wǎng)式的便道。
手機在山里經(jīng)常沒信號。經(jīng)過一處山脊,葉隊發(fā)現(xiàn)此時手機信號滿格,就趕緊讓司機停車,剛才有電話在找他。滇西的邊境地區(qū),植被綠到讓眼睛沉醉。向山下眺望,尚未收割的稻田黃燦燦的,格外養(yǎng)眼。葉隊是個開朗豪爽的人,平時他的電話一接通,就能聽到他大聲地問候“兄弟,你在哪兒?”就像握著人家的手用力在搖一樣。這天中午,燦爛的陽光下,葉隊卻沉默了,他一直在聽,偶爾嗯兩聲,語氣低沉,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肅穆。大家慢慢聚攏在他身邊,緝毒人的敏感讓大家都意識到可能是有戰(zhàn)友犧牲了。
安曉華向英烈們展示獎牌
四年前,龍陵大隊副大隊長白建剛喋血犧牲,就像是昨天才發(fā)生的一樣。
白建剛是四川兵,在東風橋邊境檢查站干了整整七年,從正連干到了正營,可以說營區(qū)外那兩棵壯碩的聚果榕樹,見證了他的勤奮與努力。調(diào)到龍陵大隊擔任副大隊長的當月,在一次設(shè)伏抓捕毒梟的行動中,白建剛和戰(zhàn)友們被武裝運毒的歹徒包圍。為了掩護戰(zhàn)友撤離,他身中數(shù)彈,當場壯烈犧牲。
“陳教犧牲了!”上車之后,車子在沉默中行駛了一段,葉隊才抑制住自己的悲痛,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了大家。所有人都聽明白了,出事的是支隊案件偵查隊的教導員陳錫華。
對于安曉華,這是個永遠難以忘記的日子——2011年10月22日。
當時正值“清網(wǎng)行動”期間,支隊案件偵查隊得到情報,隱匿緬甸多年的毒梟排國梁悄悄跑回來,躲在芒市木康村一帶。10月22日11時,陳錫華帶領(lǐng)偵查員來到木康村。11時30分,搜索至木康小學后面時,陳錫華發(fā)現(xiàn)一名男子蹲伏于電站引水河邊的草叢中,形跡十分可疑。他和一名偵查員一商量,決定從兩頭向此人包抄。在距離此人十米左右時,陳錫華應該已經(jīng)確認這正是排國梁。當然,排國梁此時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他向電站引水河邊逃跑時,被陳錫華追上并撲倒。不料,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由于排國梁瘋狂掙脫,緊抱著他的陳錫華失去了控制。搏斗中,兩人沿著近40度的堤坡,翻滾著墜入了湍急的電站引水河中。身旁的戰(zhàn)友急了,緊跟著也跳入河中,試圖營救陳錫華。但剛剛下過大雨的引水河水急浪大,能見度低。戰(zhàn)友幾次試圖營救陳錫華都沒能成功,自己也險些被河水吞沒。
12時20分,當?shù)厝罕娫诰鄡扇寺渌c約三公里外的攔沙網(wǎng)處,發(fā)現(xiàn)了陳錫華的遺體。陳錫華的額頭、頸部、右膝、手臂等處遍布傷痕,但他一直死死抱住毒販的一條腿沒有撒手,兩具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仍糾纏在一起。
和白建剛一樣,陳錫華的生命也是在三十六歲定格。他們都是正營職,武警少校警銜。陳錫華也是當兵出身,所不同的是,他當兵前幾個月拿到過貴州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是村子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卻因家境貧寒,父母實在湊不出學費,他才沒能去上大學。
哀樂回蕩,淚水模糊了安曉華的視線,他仿佛看見陳錫華穿著一件半舊的毛背心正伏案寫毛筆字,聽到戰(zhàn)友們的哭泣聲,他提筆轉(zhuǎn)身,沖著安曉華點點頭,一張笑臉上洋溢著勃勃的英氣。
“不許動!”三支AK47步槍高舉著,對準了安曉華與他當時的搭檔杜隊。三個神情冷酷的年輕男子,手都按在扳機上。從他們的衣著看,應該是緬甸民兵。這時候,安曉華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中他們二人已經(jīng)誤入了緬甸境內(nèi)。
這個時候,安曉華已經(jīng)到龍陵大隊案件偵查隊當副隊長。他們查獲的毒品都來自緬甸,如果在緬甸那邊沒有自己的工作關(guān)系,搞案子就會像聾人、盲人一樣。這天,安曉華和杜隊來到德宏州芒市芒海鎮(zhèn),準備與一名緬甸的工作關(guān)系會面。那時,疫情尚未暴發(fā),邊境地區(qū)并沒有建立起高大的鐵絲網(wǎng)隔離墻。芒海與緬甸的勐古,田地犬牙交錯,邊民往來隨意。安曉華二人就在毫不知情中,踏入了緬甸領(lǐng)土。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國”經(jīng)歷。
緬甸的克欽族,就是中國境內(nèi)的景頗族。1961年成立的克欽獨立軍,是緬北實力最強的民族自治武裝。這些年里,克欽獨立軍的一些軍官歸順了緬甸政府,卻仍保留著自己的武裝力量,在緬北有大大小小上百個民團。以板瓦的民團為例,原先的民團首領(lǐng)丁英已經(jīng)年逾八旬;現(xiàn)在的民團,掌握在一個名叫崩浪的中年人手中。至于現(xiàn)在手持步槍對著自己的這幾個民兵,安曉華也弄不清他們歸誰轄制。
幸好,安曉華二人的配槍沒有帶在身上,否則,他們今天的麻煩就大了。三個民兵都會說中國話,聽安曉華他們說是過來找人,就提出要對這兩個中國盲流進行罰款,每人處罰五百元。五百元人民幣在那邊是什么概念呢?以果敢同盟軍為例,士兵一個月的薪餉,也只有一兩百元人民幣。安曉華跟他們說了半天好話,最后,他們倆一共交了五百元的“罰款”得以脫身。好在,他們還是見到了那位工作關(guān)系。
這次安曉華到邊境與工作關(guān)系會面,是為了偵破一起系列人體攜毒案件。那段時間里,涉毒案件發(fā)案率居高不下,邊檢站時常一天就移交給龍陵大隊案件偵查隊兩起案子。嫌疑人由邊檢站派人負責看守,偵查隊負責進行訊問。從毒品的提取、稱量,到制作筆錄,再到系統(tǒng)錄入,一個案子走完法律手續(xù),最快也得七八個小時。而遇到人體攜毒案,因為要等嫌疑人排出毒品,有時一個案子就得拖上四五天。偵查員人手嚴重不足,所有人都忙成了八爪魚。曾經(jīng)連續(xù)半個月,安曉華每天在辦案區(qū)通宵工作,天亮才回宿舍睡覺,中午十一點半再趕到食堂吃飯,然后再進入辦案區(qū)繼續(xù)工作。因為熬夜,在龍陵工作的兩年四個月,也是安曉華發(fā)際線上移最快的階段。最忙的時候,他曾經(jīng)連續(xù)四天沒合眼,以至于左眼視網(wǎng)膜脫落,不得不休息了半個月。直到現(xiàn)在,他的左眼看東西仍有重影。
說到龍陵,就有必要提一下龍陵戰(zhàn)役。
1944年6月6日至11月11日,中國遠征軍與日軍在龍陵展開了三次激戰(zhàn),以傷亡近三萬人的代價,拿下了這一軍事要塞。日軍在中國境內(nèi)首次被全殲就發(fā)生在龍陵戰(zhàn)役中。收復龍陵后,中國遠征軍繼續(xù)收復芒市、畹町。1945年1月27日,中國遠征軍與中國駐印軍在緬甸芒友會師,史迪威公路通車,被截斷的中國國際陸上交通線重新開通。
龍陵縣城的東卡抗戰(zhàn)文化廣場,至今仍完好地保存著一個日軍的碉堡。如果有朋友來龍陵,安曉華一定會把朋友領(lǐng)到這里參觀。而臘勐鄉(xiāng)的大小松山,就是松山戰(zhàn)役的主戰(zhàn)場遺址。松山戰(zhàn)役和龍陵戰(zhàn)役、騰沖戰(zhàn)役一樣,都是滇西大反攻的主要戰(zhàn)役。安曉華也到過松山多次,松山上本來松樹茂密,但戰(zhàn)爭讓這里變成了一片焦土。慘烈的松山戰(zhàn)役之后,松山上只有三棵樹幸存了下來,其中兩棵保存至今。這兩棵布滿彈孔、被炮彈片削去部分身軀的小葉榕,盡管樹干被鋼架支撐著,卻頑強地活下來了,并且長得枝葉繁茂。每次來松山,安曉華都會在這兩棵老樹下停住腳步,盯著樹身上的彈痕,一個人發(fā)呆。
龍陵有“滇西雨屏”之稱,一年五六個月是雨季。有時,遇到好天氣,從辦案區(qū)出來,安曉華的眼睛會被強烈的陽光刺激得睜不開,要適應好一會兒才能看清外面的世界。偶爾也會有連續(xù)幾天,甚至一周沒案子的時候。他上班時會補充一些案件卷宗材料,下班后,就會換上體能服,到龍陵大隊后面的東山公園里跑步。東山公園有一片自然生長的桫欏。桫欏是與恐龍同時代的冰川前期植物,號稱“蕨類植物之王”。對于愿意結(jié)識每一種陌生植物的安曉華來說,能夠奔跑在桫欏林中,就是生活對他的一種獎賞。他收獲的三公里最好成績是11分50秒,這比三公里13分鐘的晉職體能及格線快了不少。
五、人體藏毒
初秋的一天,安曉華開車去保山送毒檢。當時,保山到龍陵的高速還沒有全部通車。下午四點多,出了收費站,安曉華繞了一里路,打算在一截兒已經(jīng)修好、但尚未通車的高速路上走六七公里,再順著小米地里的一段土路回龍陵縣城。
那天去保山,安曉華開的是他的私家車。上了那段沒有通車的高速,沒走多遠,遠遠就看見兩個婦女拖著行李箱在路邊步行。如果是本地人,誰會在這樣一條路上走,還拖著行李箱?
檢查站經(jīng)常會移交來體內(nèi)藏毒的孕婦。緬甸毒販將三百五十克的海洛因,做成一個鵝蛋形的標塊,讓懷孕的婦女塞進下體帶出境。有的孕婦不僅塞進下體,同時還吞進肚子里。一次,一個彝族婦女竟然帶了九百多克。女警檢查她的時候,她竟然咬了女警一口。她是個艾滋病毒攜帶者,同事趕緊給女警擠了血,并把她送到醫(yī)院,打了艾滋病毒阻斷針。
過去,因為對孕婦和哺乳期的婦女販毒沒辦法打擊處理,從事人體藏毒的緬甸婦女生一個孩子,可以在接近二十個月里不斷從事毒品運輸。從孕檢查出懷孕起,到臨產(chǎn)之前,她們多次往返,在一年的哺乳期里,她們甚至會抱著孩子多次往返中國。害怕自己的護照在中國的邊防檢查站有案底,從事人體藏毒的緬甸婦女每次來,護照上的名字、住址都不一樣。反正那邊有人專門從事制作這種假護照,給點兒錢就是了。知道中國邊防警察關(guān)不了她們,這些緬甸婦女即使被抓住,也并不緊張。因為她們即使被抓,毒品被查獲,該她們掙到的運費照樣能拿到一部分。對于她們來說,再也找不到比這項“工作”更掙錢的事了。
有一次,邊檢站送來一名緬甸婦女,帶著一個一歲兩個月的小男孩兒。孩子不會走路,但已經(jīng)能說簡單的話了。小家伙不停地在咳嗽,看上去精神萎靡。安曉華讓翻譯問那個婦女,她說,孩子來的路上發(fā)過燒。因為擔心被警察發(fā)現(xiàn),所以也沒帶他去看醫(yī)生。一看孩子都這樣了,安曉華趕緊讓司機開車,自己抱上孩子,到附近一個診所去給孩子看病。醫(yī)生確診,孩子肺部感染,給開了藥。這孩子長得白凈,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睫毛特別長。他跟安曉華特別親近,喜歡讓他抱。
但是,即使中國邊防警察善待自己的孩子,男孩兒媽媽也并沒有因此而稍稍改變自己的態(tài)度。她照樣用背得爛熟的話術(shù),應對安曉華他們的訊問。不光她是如此,干這事兒的婦女都這樣兒。
在經(jīng)過那兩名拖著行李箱趕路的婦女身邊時,安曉華已經(jīng)可以確定,這兩個婦女都來自緬甸。緬甸婦女皮膚更黑,喜歡把頭發(fā)染成栗色或棕色,身上的衣著也更鮮艷。這兩個婦女就具有這樣的特征。而且,其中一人懷孕的樣子已經(jīng)挺明顯了。于是,他把車停在路邊,摸了一條甩棍下了車。
“你們兩個去哪里?”安曉華攔住了二人的去路。
看得出,這兩個女人十分緊張。一個婦女報出了附近的一個地名。安曉華聽出,她是德宏口音。這邊的緬甸籍華人說話多是這種腔調(diào)。
“蹲下!”安曉華大聲喝令,同時揚了揚手里的甩棍。雖然對方是兩名婦女,但一個人要控制倆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果然,那個看上去不像孕婦的女子丟下行李箱,想要逃跑。安曉華沖著十米外停放的空車又是一聲喊:“趕快下來個人!”唬住了這個女的,安曉華先給她戴上手銬,再給另一個也戴上。然后,他給隊長打了電話,讓隊上派人來接。
來到偵查隊辦案區(qū),那倆緬甸婦女反而不害怕了。她們用的手機都是老年機,而且不存號碼,通訊記錄也沒有。和那個帶著發(fā)燒孩子的婦女一樣,應對中國邊防警察,她們有一整套現(xiàn)成的話術(shù)。她們知道,走完程序之后就能回緬甸,中國邊防警察不能把她們怎么樣。
但是,這種情況在2017年就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保山市對于身體藏毒的婦女,采取了更有針對性的措施。一旦被確定為從事人體藏毒,這些婦女就會被送到指定地方進行監(jiān)視居??;快要生孩子的,由辦案單位送指定醫(yī)院生產(chǎn)。生過孩子的婦女,就要帶著自己的孩子,被送進特殊監(jiān)區(qū)。在孩子快滿一歲時,警方會聯(lián)系她們的家人,來把孩子接走。無論是緬甸人還是中國人,警方都能聯(lián)系到他們的家人。因為保山市政府會視家庭經(jīng)濟狀況,給這些家庭補貼一萬至三萬元不等的撫養(yǎng)費,這些婦女的家人都很愿意準時趕來,接走孩子。一旦過了哺乳期,那些從事人體藏毒的婦女就會被正常提起公訴。她們大多數(shù)都被判了死緩。2017年之后,就再沒有從事人體藏毒的緬甸婦女入境了。
雞的大腿骨上,是有孔眼的。你知道一只活蹦亂跳的大公雞,它的腿骨上有幾只孔眼、長在什么位置?
“雞卦”流行于云貴兩省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閱始奕?,起灶祭神,逢年過節(jié),人們常有算一算雞卦的習俗。一般人不會留意,雞的大腿骨煮熟,剃去雞肉,兩根腿骨上就會看到細小的孔洞??锥瓷峡梢栽M牙簽,孔洞數(shù)量不同,位置不同,牙簽扎進去的角度也會不同。這時候,這兩根雞腿骨就被稱為雞卦骨。左右兩個雞卦骨上的孔洞數(shù)相加,有幾個孔,就是幾簽卦。于是就有天卦、地卦、三簽卦直到六簽卦等不同簽卦。六簽卦以上則屬特殊卦,很少出現(xiàn)。雞卦按雞頭位置分為“左神右主”或“左主右客”,孔上添頭,孔下添腳。孔口上斜為天卦,孔口下斜為地卦,不上不下直立的為桿子卦。以三卦為例,兩簽在卦骨上部的,就是“添頭”?!疤眍^”為東家所忌,比如家中有病人,“添頭”就是添了神,病人就會兇多吉少。每一種雞卦都有它的吉兇解讀,這不是普通人一時半會兒就能學會的手藝。
因為一前一后兩路“騾子”都算過“雞卦”,就讓安曉華他們的守候抓捕工作也充滿了不確定性。
兩批“騾子”都是緬甸人,受雇于緬甸那邊的中間商。他們的任務(wù)就是攜帶毒品,躲過緬甸方面的檢查站,翻山越嶺把毒品帶出邊境,交給中方的接貨人員。按先來后到,這里咱們且把這兩批“騾子”稱為第一批“騾子”和第二批“騾子”。先說第一批“騾子”。
第一批“騾子”是倆人,騎一輛摩托車。他們受雇于一個名叫幺姐的賣家。他們運毒的方式,是摩托車加步行。為避開檢查站,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趕路。即使晚上,也要避開月光明亮的那幾天。這些“騾子”野外生存能力都超強,翻山越嶺走夜路,連手電都不打。白天,他們會在山上隨便找一個窩棚睡覺。這類窩棚,緬甸那邊山上有的是。以他們夜行曉宿的速度推算,貨送到中方境內(nèi)指定位置,大約需要五天時間。
這案子發(fā)生在邊防改制之后。安曉華由支隊案件偵查隊的隊長,已轉(zhuǎn)任了新合并成立的執(zhí)法調(diào)查隊副隊長。“騾子”一出發(fā),安曉華他們就得到了可靠的情報。幺姐這批貨,是一個湖北人訂的。中間人找了個臨滄市鳳慶縣的小貨車司機,準備讓他接了貨后送到湖北?!膀呑印背霭l(fā)當天,小貨車司機跟媳婦說,他要出去拉一趟苗木,就開著小貨車出門了。其實當天,他并沒有離開鳳慶,而是在縣城的通和小區(qū)住了一宿。這里是小貨車司機給他一個姘頭租的,二人專門在此幽會。
第二天中午,小貨車司機開車去了普洱市的瀾滄縣。這段路需要五六個小時的車程,他趕到時,已是掌燈時分。路邊吃了一碗餌絲,小貨車司機就在車里睡下。他的車里有個海綿墊子,拉開就是張簡易的床。他把車就停在路燈下,深更半夜,他還在刷著抖音。安曉華和同事們在賓館開了房間,兩班倒,輪流監(jiān)視著他。直到凌晨三四點,車里才傳出他的打鼾聲。
小貨車司機三十掛零,像大多數(shù)當?shù)厝艘粯?,既黑且瘦,掉到人堆兒里就不好找。普洱的十月,天氣還很暖和。小貨車司機最顯著的特征,是穿了件飼料廣告T恤衫。想必,這是他去拉飼料時人家送給他的。這些天,安曉華他們跟蹤小貨車司機的結(jié)果,就是發(fā)現(xiàn)這人模樣一般,人卻比較風流。就是在普洱,也有情人可以幽會。當然,到了晚上,他仍然會睡回車里。直到第四天,他才開上他的小貨車,從瀾滄縣到孟連縣,又從孟連縣城開到了公信鄉(xiāng)轉(zhuǎn)了一圈兒,又回到瀾滄縣城。公信就是邊境地區(qū),安曉華猜,小貨車司機這是在探路??磥?,很快就要交貨了。
可是怪了,等來等去,小貨車司機卻沒再去公信,而是開著車回了他位于鳳慶的老家。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來,問題出在給他送貨的“騾子”身上。
倆“騾子”出發(fā)第二天,幺姐給他們打電話問情況。他們說,到公信還需要四天,一切正常。可過了兩個小時,他們又給幺姐回過來電話,說剛才摩托翻車了,人倒沒事兒,車也沒啥大問題,能騎。但是,倆人感覺怪怪的,心里不太平。
“你們就近找戶人家,買只公雞,看看雞卦再走吧?!苯?jīng)他們這么一說,幺姐心里也不踏實了,就給他們出了這么個主意。
“騾子”趕路,都是盡量避開大路走小路。所以,所到之處不會有飯館、旅社。倆人把貨藏好,下山進寨子找了戶人家,在人家院子里挑了一只最威風的大公雞,讓主家宰了。這只雞,花了一萬多緬幣,相當于人民幣五十元。雞是地道的柴雞,味道不錯,但倆“騾子”在意的,不是吃肉、喝湯,而是看雞卦?!笆莻€三簽卦,左邊一簽,右邊兩簽。”他們把雞卦的情況匯報給了幺姐。
幺姐一聽,放了一半的心。又請教了更懂雞卦的人,人家也說,這就是個很平常的卦象,不是大吉,也不是大兇。幺姐把高人的解說反饋給倆“騾子”,倆“騾子”卻還是心里不踏實,不肯走。在他們看來,幺姐是急于做成這單生意,非讓他們?nèi)ニ拓?,就有點兒不顧人死活的意思。
“要不,我們明天再殺只雞看看?”“騾子”提出的這個請求,似乎有些過分,但幺姐還是同意了。做這種生意的人,雖是求財,但安全可是馬虎不得。
第二只雞,卻是個添頭卦。對于主家來說,這就是個兇卦。幺姐二話沒說,就喊二人往回走。那么,鳳慶的小貨車司機為什么還在那邊等著接貨呢?想必是幺姐打算另派一路人過去。
時隔兩個多月,湖北人要的貨才送過去。重派的“騾子”徒步把貨送到了臨滄的滄源縣,交給了中間人找的一個接貨人。貨送到了武漢,這人跑了,但當?shù)氐慕迂浫撕投酒穮s被跟蹤過去的臨滄警方打掉了。
因為有過一次未遂的接貨經(jīng)歷,鳳慶的小貨車司機就此被安曉華他們盯上。果然,疫情之后,他又聞風而動。這是后話。
再說算了雞卦的第二路“騾子”。
這路“騾子”一共四個人,他們都是緬甸的苗族,身材瘦小,善于在野外生存,他們可以一晚上摸黑走二十公里的山路。這種位于叢林中的山路,一般人白天都走不了,太險了。
和第一路“騾子”一樣,他們也是白天睡覺晚上趕路。可第二天傍晚他們正準備出發(fā)時,卻遇到了一條蛇。原本叢林中遇到蛇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這是一條“下山蛇”。干這一行風險太大,人就容易多疑。遇到“下山蛇”不是什么好兆頭,所以他們就請示女老板,要不要看一看雞卦。
女老板名叫依鵬,四十來歲,看上去相貌平平,卻是個語言天才。她不僅會說緬甸語,還會說漢語、苗語和愛尼語。愛尼族與哈尼族的語言有六七成是相通的,因此依鵬也能跟哈尼族的人溝通。請示依鵬后,她同意“騾子”們到山下寨子買一只雞,算一下雞卦。讓“騾子”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這回算的雞卦竟是吉卦。于是,他們繼續(xù)趕路。
疫情期間,中國方面加大了邊境管控力度,云南邊境線上建起了高高的鐵絲網(wǎng)。位于騰沖境內(nèi)尖高山山頂?shù)摹肮埠蛧?號界碑”附近,就有一群猴子從緬甸叢林過來之后,沒法兒再回去了。但在西雙版納修鐵絲網(wǎng)時,留出了動物通道,這些通道正常情況下人是無法通過的,但是依鵬派出的這些“騾子”卻有本事從動物通道進入中國境內(nèi)。他們平時手機都是關(guān)機的,只在休息時才會開機。入境抵達指定位置后,他們會通過中間人聯(lián)系依鵬,依鵬再聯(lián)系中國這邊的買主,買主再聯(lián)系接貨人。除了接貨人,他們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接貨人會為他們買好炒飯、米線之類的外賣,他們還要求接貨人為他們買好鞋子,因為徒步翻山越嶺,鞋子都磨破了。接貨人在指定地點放下盒飯和鞋子,又在另一個地方拿走毒品,兩者根本是不見面的。所以,安曉華他們要抓到這樣的“騾子”是很有難度的。
因為路上算雞卦耽擱了些時間,四名背著雙肩包的“騾子”走了七天,才抵達西雙版納境內(nèi)的勐海縣。安曉華他們是在“騾子”入境勐海境內(nèi)后,才得到消息的。他們并不知道誰來接貨,情報只是顯示,交接的地點在距離勐??h城十幾公里處。安曉華分析,既然離縣城這么近,那么毒品交接一結(jié)束,雙方都會以最快速度離開現(xiàn)場。盡管出勐海有許多岔路,但他還是決定,請當?shù)鼐絽f(xié)助,就在勐海至打洛公路十公里處盲排嫌疑車輛,從海里試著撈一次針。
這天晚上,盲排的車型主要是越野車和轎車。從黃昏到晚上十點,前往打洛方向的車一共排查了近五百輛。后臺研判的民警及時反饋,一輛本地的黑色越野車近日曾反復走這條路。安曉華馬上派人跟蹤這輛車。這輛越野車駛向勐??h勐混鎮(zhèn)方向,到了曼廣囡村時,拐進了一個茶場。很快,民警確定了開車的正是車主本人,他是一個茶商,在勐海開有茶葉店,反復走這條路實屬正常。
在公路上巡查時,安曉華無意間發(fā)現(xiàn),路邊停著一輛湖北牌照的黑色豐田轎車。等他意識到不對勁時,轎車已經(jīng)啟動開走了,但他記住了這輛車的車牌號。這就是安曉華干檢查員時練就的功夫。那段時間,他和同事不斷地把車牌號錄入梅莎系統(tǒng)。因為車太多,他也就越錄越快,練就了瞟一眼就能記住車牌號的本事。此時,他的硬功夫派上了用場。
在工作群里報出這個車牌號,后臺的同事很快就查出了這輛車的運行軌跡。這輛湖北車已經(jīng)在勐海待了近一個月,平時很少活動。在安曉華發(fā)現(xiàn)豐田車兩公里開外的地方,邊防勐海大隊騎小摩托的輔警發(fā)現(xiàn)了這輛湖北牌照的車。最后,安曉華他們在勐海縣城一個名叫“傣家印象”的小區(qū)停車場,終于找到了這輛車,然而車上卻沒有人。
忙到深夜,安曉華和一名偵查員留下繼續(xù)守著這輛車,讓別的同事先回旅店睡覺。凌晨一點多時,安曉華看四下無人,就決定走過去看看這輛車。從車旁邊經(jīng)過時,他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車后座上坐著一名男子,正在專心致志地玩著手機。
天呀,他是什么時候上的車?這倒把安曉華嚇了一跳。
安曉華聯(lián)系了勐海大隊民警支援,他們從該車的后備廂里搜出了一個黑色的雙肩包,里面有用黑色膠帶包裹、呈長條狀的麻古十二公斤。
車上的男子來自湖北荊門,剛剛刑滿釋放不久,獄友給他介紹了這個差事。來勐海之后,讓他接貨的男子給了他一把鑰匙,安排他在傣家印象小區(qū)住下。他在勐海至打洛的公路邊停車的地方,距離依鵬的四名“騾子”躲藏的地方其實只有七八十米。也就是說,安曉華跟他們追查的“騾子”擦肩而過了。接了貨之后,荊門男子就開車回到小區(qū),用雙肩包把東西帶到了住處。原來的麻古一包是六百克,他將它們用塑料袋和黑膠帶改裝成一包二百克的長條形包裹,準備等夜深人靜后,悄悄塞進車門的夾層里。
押著男子到他的住處搜查時,房間里果然有重新分裝麻古時使用的手套、沒用完的塑料袋、黑膠帶等,還有原來包裝麻古的蠟紙。從他睡覺的床下,偵查員拉出一只長方形的紙箱子,從里面竟然又搜出了八公斤麻古。這些麻古還是境外的原包裝,尚未被分包過。面對這個“意外發(fā)現(xiàn)”,荊門男子一臉詫異:“警官,這箱東西可真不是我放的,騙你們我不得好死。”像是為了給自己的毒誓做注腳,他又加了一句,“車里那么多貨我都認了,要是我放的,再多一點兒我認下也是一樣的,您說是不是?”荊門男子想了想又說,“我這床下原本除了兩雙鞋,啥也沒有,這東西肯定是半夜有人放進這屋里來的?!?/p>
好在房東給家里裝的有監(jiān)控。找到房東,調(diào)取監(jiān)控就發(fā)現(xiàn),荊門男子并沒有說瞎話。這天早上七點鐘,天剛亮,安曉華他們還在訊問荊門男子時,一名抱著紙箱的男子進入了房間,幾分鐘后空手出來了。好在監(jiān)控十分清晰,拍到了這名男子的正面。這人二三十歲,穿了一件深色長外套。臨出門時,他好像注意到了屋里的監(jiān)控,抬頭朝監(jiān)控看了兩眼。
當晚,玉溪市公安局禁毒支隊民警在青龍廠毒品檢查站將這名年輕男子截獲,從他駕駛的“云A”牌照轎車的腳墊下搜出了一公斤多重新分裝過的麻古。原來,這名男子來自湖南省衡陽市祁東縣,已經(jīng)在勐海待了好幾天了。這天晚上,湖北荊門的男子取到貨不久,這位湖南祁東男子也接到了老板讓他取貨的指令,給他送貨的是另一路“騾子”。這個老板是他湖南祁東的老鄉(xiāng),也就是給荊門男子房門鑰匙的那個人。前段時間,此人因為被警方通緝逃到了緬甸,一直在境外用電話遙控這兩個接貨的男子。此前,他還專門給荊門男子配了一輛舊電動自行車,所以,那輛荊門牌照的轎車一個多月來并沒有怎么在縣城的道路上出現(xiàn)。若是那天安曉華沒能瞬間記住這個荊門車牌,這起案子可能也就黃了。
臨滄市鳳慶縣的小貨車司機再一次引起安曉華他們的關(guān)注,是在2023年5月。疫情之后,邊境管控措施放寬,只要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中緬兩國的車輛又可以經(jīng)過口岸自由往來了。因為這個小貨車司機一直在安曉華他們關(guān)注的視線內(nèi),所以,當他開車經(jīng)孟定出境去緬甸時,保山邊境管理支隊執(zhí)法調(diào)查隊的偵查員立刻警覺起來。
教導員老余帶隊去孟定的同時,安曉華卻動身去了北京。這次赴京,他是去參加全國移民管理機構(gòu)第二屆“十大國門衛(wèi)士”的頒獎典禮。雖然要準備發(fā)言稿,但他還是一直關(guān)注著工作群里的動態(tài)。
孟定鎮(zhèn)位于云南省臨滄市耿馬傣族佤族自治縣,車流不息的清水河邊防檢查站就位于這里。因為許多出入緬甸的貨車都愛走清水河檢查站,這里因此有了“臨滄小香港”之稱。
鳳慶的小貨車司機這次有沒有帶貨,誰也沒有把握。他們這種人在運輸毒品之前都會反復探路,如果貿(mào)然查他,很有可能打草驚蛇。但就在安曉華去北京之前,他跟教導員老余反復商量,得出了一致看法:小貨車司機此行不會空手而歸,因為他近期跟境外的涉毒人員聯(lián)系頻繁。小貨車上可能藏毒的地方兩人也分析過,他們認為最有可能的是藏在駕駛位上方的車頂夾層里,或者是他睡覺的那只海綿墊子里。
清水河邊防檢查站的對面,就是緬甸的老街。老街屬于緬甸政府的管控區(qū)。一過檢查站,老街那邊最醒目的建筑就是一座賭場。對于好賭的人來說,這種受法律保護的賭場簡直就是一個小天堂。當然,與賭場配套的,是吃喝玩樂一條龍。
上次去臨滄,小貨車司機跟老婆說是去拉苗木,這次他又說去拉苞谷。他是頭天下午去的緬甸,本來以為他會在那邊待上兩天,可從境外傳回可靠消息,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回來。在清水河邊防檢查站,公安與海關(guān)、防疫檢驗工作人員同時上崗執(zhí)勤。上午九點開始通關(guān)時,老余帶著偵查員們早早就守在了那里。
口岸有個小停車場,過關(guān)的車都要先停在這里,駕駛員們要去大廳里過關(guān)辦手續(xù)。等到上午十點,那輛鳳慶的小貨車出現(xiàn)在了小停車場。小貨車司機的一舉一動,偵查員都會在工作群里報告:他下車了;他進入大廳了;他辦完手續(xù),手里拿著蓋章的單子回到車里了。
“教導員在哪里?為什么不動手?”身在北京的安曉華急了,直接在群里問,“小葉,你身邊還有幾個人?”
此時,老余正在跟清水河邊防檢查站的民警交代工作,并沒有看到群里的信息。
安曉華獲評第二屆全國移民管理機構(gòu)“十大國門衛(wèi)士”
“還有倆人?!毙∪~就是緊盯著小貨車司機,不斷在群里發(fā)布信息的偵查員。
“馬上動手,抓他!”安曉華知道,一旦讓小貨車司機開走,抓捕的難度和風險就要成倍增加。
好懸!小貨車的車門被偵查員拉開時,他已經(jīng)啟動了汽車。偵查員們發(fā)現(xiàn),小貨車的水箱有異常,明顯是切割后又被焊接上。他們把車開到一公里外的一個汽車修理廠,當著小貨車司機的面,將水箱切開。這家伙居然把水箱里的水放光了,里面藏了三十六包麻古,一共216公斤。
拿下小貨車司機后,老余又帶隊追到了昭通市的彝良縣,將和小貨車司機聯(lián)系前來接貨的一對舅舅和外甥抓獲,為這起案子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這邊,北京國家移民管理局常備力量第一招待所里,安曉華也終于把他的發(fā)言稿背了個滾瓜爛熟,頒獎典禮的舞臺正在等待著他。
那輛舊皮卡車進入安曉華視線,是2017年10月下旬的一個下午。臨滄的雨季一結(jié)束,高原的陽光就像內(nèi)地盛夏一樣強烈,仿佛要把被陰云籠罩時的不快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似的。安曉華那天沒戴墨鏡,只好把車里的遮光板扳了下來。
皮卡車司機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膚黑、人瘦,從衣著一看就是本地人。他把車停在路邊一個小便利店旁邊,正打算下車買東西,偵查員們一左一右將他當街控制住。
臨滄市鎮(zhèn)康縣城南傘鎮(zhèn)與緬甸的老街毗鄰。舊皮卡車是一天前辦了手續(xù)出境的。安曉華事先已經(jīng)知道,皮卡車司機跟鎮(zhèn)康籍的毒販李老五關(guān)系密切。李老五時年三十二三歲,夫妻倆長期滯留在緬甸那邊,組織人員向境內(nèi)販毒。起初,他搞的是人體藏毒。人體藏毒攜帶毒品數(shù)量有限,只能靠著漏網(wǎng)之魚“廣種薄收”。等有了一些資本積累,他們開始使用汽車夾帶毒品。前兩回,他運毒的車都被保山邊防支隊案件偵查隊查獲。情報顯示,這輛舊皮卡車,很可能就是他派出的第三輛車。
突審是在抓獲地一公里外的一家中國石化加油站內(nèi)進行的。安曉華怕的是李老五另外派人監(jiān)視這輛車。沒想到,訊問竟然意外地順利,司機很快就交代出了李老五,并且表示愿意戴罪立功。
李老五案被定為省級督辦目標案件,已經(jīng)將近一年了。一年前,安曉華剛擔任保山邊防支隊案件偵查隊隊長不久,下面邊檢站將一名剛查獲的人體攜毒男子送到偵查隊來,交給他們審查。為了爭取從寬處理,這名四川瀘州的小伙子提供了一個嫌疑人的手機號。
瀘州小伙子說,他是被騙到境外的。有人在網(wǎng)上告訴他,從緬甸老街往國內(nèi)帶些走私物品,可以賺大錢,但他并不知道人家是要他用身體藏毒。像他這樣被騙的男男女女不少,有人用高額利潤把他們引誘出境,一出去,他們的手機和身份證就統(tǒng)統(tǒng)被沒收了。不僅如此,他們還得說出父母、家人的聯(lián)系電話。接著,就會被要求練習吞入條狀的蘋果或者土豆,還不能嚼。等又有幾個“準騾子”陸續(xù)到來,便有人帶來分裝好的條狀毒品,看著他們吞進肚子里。這種吞咽方式會讓人惡心,有人把已經(jīng)吞下去的毒品包再吐出來。監(jiān)督他們的人會讓他們緩一緩,再逼著他們重新將毒品包吞下去。如果實在吞不下去,就會被要求塞進肛門里。當然,那種滋味會更加難受。
瀘州小伙子在吞下毒品時留了個心眼,他一直跟監(jiān)督他的那名男子套近乎,沒話找話說,目的就是想要到那個人的電話號碼。這些看守也都是從國內(nèi)過去的,屬于緬甸華人??词睾蜑o州小伙子年齡相仿,雙方交流起來并無障礙。等他吞完所有的毒品,那個看守還就真的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了瀘州小伙兒。
看守受雇于李老五,這么做當然是犯忌諱的。那么,他為什么還要把電話留給瀘州小伙兒呢?安曉華分析,這家伙估計是惦記著另起爐灶。萬一瀘州小伙兒帶毒成功,下次還想掙這個錢,很可能會直接聯(lián)系他。這樣,他就可以甩開李老五,自立門戶從事人體運毒了。不是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
其實那會兒,安曉華還并不知道李老五這個人。他只是分析,年輕看守來見瀘州小伙兒之前,會接到電話指令;瀘州小伙兒吞下毒品之后,他得跟雇他的老板聯(lián)系匯報。這樣,卡住時間點,就能從和這名看守聯(lián)系頻繁的人中識別出幕后老板。李老五就是在這樣的研判下浮出水面的。
既然是被人脅迫進行人體藏毒的,為什么過邊檢站時,瀘州小伙兒不向民警投案,而要等到被查獲時才講這回事兒?這就叫“僥幸心理”。把毒品運到四川,小伙子就可以獲得一萬五千元的報酬,這筆錢對于他來說還是有誘惑力的。直到自己被抓獲,感覺脫身無望,他才向警察提供了那個電話號碼,以求自保。
此時,皮卡車司機如此迅速地繳械,當然讓安曉華他們很興奮。皮卡車進了南傘,按約定,司機得跟李老五報一次平安。偵查員們正跟皮卡車司機商量一會兒怎么糊弄李老五時,皮卡車司機的手機突然響了?!笆莿⒏?!”皮卡車司機一看,神色緊張地跟安曉華說。
“劉哥”正是李老五。他不姓劉,但他讓皮卡車司機稱他“劉哥”。
這個電話早來了十幾分鐘,這讓安曉華眉頭緊鎖。本來打算編一套詞兒讓皮卡車司機演練兩遍,然后再給李老五打過去。但現(xiàn)在演練是來不及了,電話必須得立刻回過去,否則李老五一定會生疑的。
加油站是建在一個坡上的,安曉華讓偵查員把車開出了二十來米,這樣能看到加油站的標志,說明是剛剛加過油。皮卡車司機的背銬被解開,安曉華讓他坐回駕駛員的位置,原來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偵查員也暫時撤離汽車。
“劉哥,我剛才在加油,不能接電話?!逼たㄜ囁緳C給李老五回過去視頻電話,這是因為剛才李老五打來的就是視頻。
“讓我看看車里面!”李老五說。
皮卡車司機拿著手機在車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剛才審他的時候,安曉華就讓偵查員喂了他幾口水,這有助于平復他的緊張情緒。
其實,如果皮卡車司機打算給李老五通風報信,他只要對著倒車鏡停留一小會兒,李老五就能看到車后的便衣警察。雖然安曉華明知道這一點,他卻仍然不敢讓大家離皮卡車太遠,以防出現(xiàn)意外。
雖然還沒有取出舊皮卡車內(nèi)的毒品,皮卡車司機甚至都不清楚它的具體數(shù)量,但他肯定知道車上有毒品,而且數(shù)量足以判他死刑。安曉華以此判斷,皮卡車司機立功自救的理由很充分,不會輕易冒險。即便如此,把他一個人留在車上依舊是很危險的。因此,安曉華讓偵查員給車熄了火,并且拔掉了車鑰匙。為了防止李老五讓皮卡車司機下車走兩步,也不能給他戴腳鐐。于是,偵查員給皮卡車司機上了一種用竹筷子自制的“土腳鐐”??曜佑媚z帶固定在嫌疑人膝蓋后面的腿彎處,因為有它在,被約束人的腿是不能打彎的,這就使其行動受到了限制。
還好,李老五從視頻里看到了加油站,也看到車內(nèi)沒有別人,就不再提出其他要求了。皮卡車司機照著安曉華他們教的套路,跟李老五抱怨皮卡車太老太舊,得測試一下車況,還要再買些跑長途必備的香煙、紅牛、蛋黃派。當然,跑長途之前,他還得好好吃上一頓。
李老五指示他把車開到西昌,但具體什么地方,他卻不肯說:“你到了那兒,我再把位置發(fā)給你?!蹦敲矗遣皇瞧たㄜ嚲瓦@么一路開到西昌再跟李老五聯(lián)系呢?其實并非如此。在云南境內(nèi)就有好幾個邊防和公安的檢查站要避開,每過一個關(guān)卡,皮卡車司機都要向李老五報一次平安。
按道理,皮卡應該從南傘開到臨滄市的孟定縣,經(jīng)過軍賽邊境檢查站后,到達云縣;再從云縣出臨滄,進入楚雄彝族自治州的永仁縣,然后離開云南,奔四川的西昌。到了西昌,會有接貨人來將車里的毒品取走。但是什么人來取,在哪里交接,皮卡車司機都不知道。而安曉華他們現(xiàn)成必須押著司機先回保山,再走昆明,從昆明再去西昌。在保山,他們要對皮卡車司機進行一次正式的訊問,還需要準備出差裝備,并到市公安局辦理毒品押運手續(xù);因為涉及跨省辦案,要走正規(guī)手續(xù),他們還需通過保山市公安局禁毒支隊報告云南省公安廳禁毒局,由他們協(xié)調(diào)四川省公安廳禁毒總隊,通知西昌警方配合。與此同時,他們還需向云南省邊防總隊匯報。也就是說,在皮卡車回保山、赴昆明的同時,虛擬的皮卡車則要繼續(xù)顛簸在李老五認為理所應當走的那條道路上。此間,安曉華不僅要抓緊時間做好跨省辦案的一切準備,還得不斷地讓皮卡車司機向李老五通過視頻報平安。
“老周,我們又要來打擾你們了!”安曉華等人押著皮卡車司機往保山趕。坐在皮卡車的副駕上,安曉華跟時任西昌市公安局禁毒局周副局長打通了電話。周副局長比安曉華小一歲,多年前安曉華去西昌辦案,通過保山市公安局的一位同事結(jié)識了他。在禁毒領(lǐng)域,本來就有“天下禁毒是一家”的說法,安曉華和周副局長更是一見如故,案子辦完后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
“你們幾個人?啥時候到?我讓人把酒店房間訂好?!敝芨本珠L熱情地回應。
回到保山,已經(jīng)臨近晚上十二點。在把人帶進偵查隊辦案中心之前,安曉華先讓皮卡車司機給李老五回電話。對于皮卡車來說,它現(xiàn)在應該剛剛過了第二道關(guān)卡。
皮卡車司機跟李老五通第一次電話,是在下午五點。在南傘買好東西,再吃個飯,檢查一下車況,大約要兩個鐘頭。從南傘出發(fā),進入耿馬,會經(jīng)過賣鹽場邊境檢查站。當時,這是臨滄邊防的一個一線檢查站。一線站都設(shè)在邊境線上,邊防武警與海關(guān)、衛(wèi)生防疫部門的工作人員一起檢查。在李老五這號人的眼睛里,這里就是例行公事。因為他知道,賣鹽場邊防檢查站更多的緝毒案例,是來自便道上的臨時設(shè)卡盤查。對于沒有先進設(shè)備檢查汽車的賣鹽場邊防檢查站,皮卡車司機會選擇賭一把,開車直接從這兒經(jīng)過。
過了賣鹽場,就到了孟定。下一個關(guān)卡,是軍賽邊境檢查站。這是一個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守的二線站。二線站是由邊境地區(qū)進入內(nèi)地的最后一道防線,由當時的邊防武警獨自承擔檢查任務(wù)。他們既查走私物品,也追查逃犯,緝毒格外用心。對于這個檢查站,皮卡車司機就必須繞行了。
以四十至五十公里的時速計算,舊皮卡車從南傘開到孟定,需要一個半小時。孟定到軍賽,有一段路況不錯,安曉華賦予它八十公里的時速,這二十公里,十五六分鐘就能跑完。在離軍賽邊境檢查站一公里左右,皮卡車就得向左拐,走小路到施甸至孟定的施孟公路,向云縣方向走。偵查員們押著皮卡車司機回到保山的時間,就與皮卡車繞過軍賽邊境檢查站的時間相吻合。安曉華決定,讓皮卡車司機主動跟李老五報平安。
在偵查隊辦公地點外面,有一小段沒有路燈的山路。安曉華就讓皮卡車司機坐回駕駛室。因為是主動打過去的電話,就沒有用視頻。果然,電話一打就通,李老五顯然正在等這個電話。皮卡車司機與李老五畢竟是老相識,何況又是深更半夜,李老五并沒有要求皮卡車司機開視頻。
凌晨四點,做完了異地辦案的準備工作之后,舊皮卡車也正好應該繞過了云縣的檢查站。安曉華讓皮卡車司機第三次給李老五報平安。還是打電話,沒有主動跟他視頻。從李老五的聲音里,能夠聽出他的疲倦。熬夜至此,李老五等待的一只靴子終于落了地,當然有理由感到放松。“辛苦了,你趕快休息。明天不用起太早,平安到達就行了。”
這天夜里,安曉華只睡了三個來小時。一早,皮卡車就被送到偵查隊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一家修理廠,把兩個磨平了的后輪胎都換成了新的。從鎮(zhèn)康開回保山,他們已經(jīng)見識了這輛車有多難開。現(xiàn)在要往西昌跑,皮卡車路上可不能掉鏈子。安曉華安排隊員到保山市公安局辦理毒品押運證,自己跟著皮卡車先上路。因為云南省禁毒總隊還要派人跟他們一起去西昌,所以,安曉華押著皮卡車從保山出發(fā)去昆明。
這天的午飯是在楚雄的沙橋鎮(zhèn)吃的。安曉華選的飯店旁邊就是一家修車鋪。等著上菜的時候,安曉華讓皮卡車司機給李老五打電話,告訴他皮卡車的右后車胎有點兒慢撒氣。李老五讓皮卡車司機就近下高速,找個地方換輪胎:“問一下?lián)Q個輪胎要多少錢,我轉(zhuǎn)給你?!崩罾衔暹€強調(diào),要換就兩個輪胎一起換。吃完飯,偵查員拍了一段修車鋪和皮卡車新?lián)Q上輪胎后的視頻發(fā)給李老五,并告訴他一個輪胎四百三十元。李老五倒也干脆,直接微信轉(zhuǎn)來了一千元。
安曉華查看著手機地圖,按照皮卡車的虛擬行駛路線,它駛出云南省還要過最后一個檢查站,這就是永仁縣的永仁公安檢查站。安曉華讓皮卡車司機給李老五打電話,說因為路不熟,他不清楚怎么能繞開永仁公安檢查站,為了萬無一失,他建議包輛車先去探探路。
李老五沒有理由否定皮卡車司機的建議。但這“探探路”,其實是安曉華埋下的一個伏筆。傍晚七點,皮卡車司機再次打電話跟李老五匯報,他走到了108國道永仁路段,發(fā)現(xiàn)有輛警車閃著警燈在路上巡查:“劉哥,你看我現(xiàn)在走還是不走?”
“你自己看情況辦吧?!崩罾衔逭f。
如果在晚上繞關(guān)避卡,開著車燈本來就容易暴露,更何況路上還有警車巡查。現(xiàn)在,皮卡車司機當然有理由在永仁縣住上一晚了,這其實是安曉華為了和西昌警方對接預留出的時間。而在實際路線中,安曉華他們當晚十點就抵達西昌了。
如果說保山尚在色彩繽紛的初秋,那么在西昌已感到深秋的蕭瑟了。次日凌晨六點,安曉華讓皮卡車司機報告李老五,他剛剛下高速,進了西昌地界,問他車往哪兒開?李老五發(fā)來了定位,是在太和鎮(zhèn)。那就直接趕去太和鎮(zhèn)嗎?肯定不行。安曉華要先派人過去察看一下地形。
起初,安曉華還擔心交貨的地點會在村子里。如果周邊住著人,那么民警事先埋伏就容易被發(fā)現(xiàn)。實際到那兒一看,交貨地點是在鎮(zhèn)子上一個比較偏僻的街道。路邊有棟一層的房子,是兩個臨街的鋪面。一大清早的,街上幾乎沒有人,安曉華讓兩輛車先開過去,在附近停著。
把皮卡車司機從一輛車上換到皮卡車上之前,安曉華先觀察了周邊的屋頂和窗戶,確定沒有可疑人員在暗中觀察后,他才打開皮卡車司機的手銬,讓他坐進了皮卡車的駕駛室里。
“你把視頻打開!”皮卡車司機打電話報告已到指定地點時,李老五發(fā)了話。皮卡車司機打開了視頻,李老五讓他先照照自己的手腕給他看看。
在南傘的加油站外,第一次跟李老五視頻時,安曉華就擔心李老五會要求看皮卡車司機的手腕。當時剛把他的手銬打開,皮卡車司機的手腕是通紅的。因為抓了他之后,為安全起見給他上的是背銬。如果那會兒李老五看了他的手腕,就不會有后面這一系列行動了。
現(xiàn)在,皮卡車司機大大方方地給他看了自己的手腕。李老五沒有看出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皮卡車司機的語氣也沒有什么破綻。十幾分鐘后,從皮卡車的后方走過一個中年男子,一看就是當?shù)厝恕K哌^來準備開車門,手卻停在了半空。他又縮回手,折回車尾,仔細看了看車牌,像是在確認這輛車。接下來,他沒有再開車門,而是打開了其中一個商鋪的卷閘門,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兩分鐘后,李老五給皮卡車司機打來電話:“你把車開進那個剛剛打開的卷閘門里,然后離開這兒。”皮卡車司機聽話照做,把車開進空無一人的鋪面里。接下來,偵查員當街攔了一輛車,帶著皮卡車司機離開了現(xiàn)場。
過了一會兒,那個開卷閘門的漢子又晃回鋪面跟前,“嘩啦”一聲拉下了卷閘門,鎖上,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了這里。
李老五沒再給皮卡車司機發(fā)來指令,皮卡車司機當然也不能主動問他什么。到此,他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那么,鋪面里的那輛皮卡車怎么辦呢?誰會來接手它呢?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硬守著。四輛車里的便衣偵查員輪番盯著那道上了鎖的卷閘門,從上午十一點一直守到了傍晚六點,終于等來了一輛微型面包車。這輛車停在了卷閘門旁邊,從車上下來了兩個人。從副駕駛座位上下來一個中年人,開車的是個小伙子。兩人打開面包車的后門,從上面抬下來一臺電焊機和一卷電線。中年人用鑰匙打開了卷閘門,二人把電焊機和電線搬了進去。兩三分鐘后,面里傳出了電焊機工作的尖銳噪音,電焊的強光從卷閘門的縫隙里面泄出來。
“開門!警察!”當?shù)孛窬靡驼Z向門里喊話。里面停止了工作,但并未開門。外面的民警開始強行破門,為防備這二人從后窗逃跑,安曉華在后窗也留了人。當幾名持槍的當?shù)孛窬瘺_進去后,發(fā)現(xiàn)那倆人呆立在皮卡車旁,神情極為緊張。
毒品是藏在皮卡車底部的兩個大梁之間的,這里多了一個水箱似的扁平鐵皮箱,被焊死在車底部。跑了長途之后,車底沾上的塵泥已經(jīng)讓它和車身渾然融為一體,根本看不出是個異物。民警沖進鋪子里時,這只裝有毒品的鐵皮箱已經(jīng)被弄了下來,并且被切開了一個口子。里面整塊的海洛因已經(jīng)顯露出來了。
呆立著的中年人承認,他是來取毒品的。而那個小伙子是干電焊的,車是他的,電焊機也是他的,但他對毒品的事一無所知。此前拿鑰匙開卷閘門的人是這家鋪面的主人,他和來取貨的中年人都是這次購買毒品的六名股東之一,而這六個人都是親戚關(guān)系。這起案子一共繳獲海洛因8885克,六名購買毒品的人后來全部被判了無期徒刑。因協(xié)助警方辦案且認罪態(tài)度良好,皮卡車司機保住了性命,同樣被判了無期徒刑。
一臺裝載機坐在拖車上,被從云南運到湖南,又從湖南運回云南,長途跋涉,一次又一次。當安曉華與同事終于找到這臺老舊的裝載機時,發(fā)現(xiàn)它的輪胎被改裝過,里面可以裝大量的東西。也就是說,這臺裝載機就是一個運輸毒品的道具,有人通過它,在2018年年底,從中緬邊境向湖南永州一次性運送冰毒超過二百公斤。這種冰毒是純冰,呈晶體狀,比麻古的純度要高很多。毒品被壓縮成一公斤一塊,裝在一種觀音王的茶葉袋子里。有能力提供如此數(shù)量純冰的毒梟,很可能具有緬甸軍方的背景。情報顯示,這二百多公斤純冰就是由武裝人員押運到中緬邊境的。
2018年初,安曉華他們就發(fā)現(xiàn),湖南方面好幾個嫌疑人都和一個被稱為“雷哥”的湖南祁東縣人有聯(lián)系。而那臺裝載機,就是其中一個“騾子”給雷哥運貨時用過的。雷哥時年四十四五歲,在云南普洱市孟連縣租有一塊十幾畝的地種香蕉。雷哥離婚后來到普洱市,在當?shù)卣伊藗€女人同居,還生了個孩子。他在西雙版納的告莊買了房子安家,從孟連縣城開車到這里和到普洱市區(qū)的距離差不多。相比之下,告莊還更熱鬧一些,雷哥隔三岔五地就會回一趟告莊。
雷哥被警方盯上后,關(guān)于他的各種信息也就不斷地被收集上來。持續(xù)研判雷哥之后,安曉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雷哥欠“騾子”的運費累計下來得有上百萬元了。
雷哥的錢,當然來自他的客戶??蛻粢I毒品,按道兒上的規(guī)矩,得先支付60%的貨款。雷哥自己扣下一些,然后先期支付給境外的賣家。在毒品犯罪鏈條中,利潤率最高的其實是最后賣零散毒品的小毒販,原因很簡單,他們會在到手的海洛因中摻進去八倍甚至十倍于海洛因的“料子”。當然,小毒販直接接觸吸毒人員,翻船的概率也最高。而從毒品來源的上游看,運送毒品的“騾子”利潤最高,能拿到毒品抵達目的地時價格的30%左右。如果是雷哥自己找的“騾隊”,毒品安全送到后的一個星期,他就應該把全款付給人家??墒?,因為跟他要貨的下家常常不能及時回款,雷哥就只能一再拖欠“騾子”的費用。再跟人家開口時,人家自然就要先跟他討要前面的費用。再說,“騾子”本身是個風險極高的職業(yè),人家不會白干活不拿錢任著雷哥一直拖欠運費的。所以,安曉華和同事分析,雷哥應該是到了要換“騾隊”的時候了。
案子匯報給支隊后,領(lǐng)導拍板,就讓安曉華扮成“騾隊”的老板,去貼靠雷哥。于是,安曉華搖身一變,成了“華哥”,身邊的偵查員不再喊他隊長,一概稱他“大哥”。
偵查隊不光搜集境外雷哥聯(lián)系人的各種信息,還集中研判了湖南衡陽、邵陽和永州等地警方打掉販毒團伙的案件信息。與此同時,境內(nèi)、境外關(guān)于“華哥”的一些傳言,也開始在販毒圈子里悄悄流傳起來。傳言中,“華哥”在版納、臨滄和普洱等邊境地區(qū)都接活兒,他要的價錢也還算公道。警方通過工作關(guān)系散播出去的小道消息,還故意把湖南和湖北的那幾起沒能打掉的大宗毒品,都算在了“華哥”的頭上。
云南餐館的包間內(nèi)大多擺著兩張桌子,一大一小。大桌是圓的,能轉(zhuǎn),當然是吃飯的地方;小桌是方的,矮小,一圈兒擺的是小板凳,是餐前打撲克的地方。撲克的打法有很多種,其中保山、臨滄、普洱等地最流行的是“幺子分”“夢幻三撇”“斗?!焙汀霸沂^”等。這些撲克的打法都有一個共同點,每一局,輸家都得喝酒。所以,云南人聚會的酒,大多數(shù)是在小桌子上喝掉的。等熱菜端上圓桌,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有七分酒意了。
孟連是個傣族拉祜族瓦族自治縣,這里的娜允古鎮(zhèn)有不少好吃的,魚撇撇、香茅烤魚和雞豆腐都很有名。2019年元月,安曉華就在娜允古鎮(zhèn)的一家農(nóng)家樂里與雷哥“巧遇”了。
安曉華的“關(guān)系人”老趙認識雷哥的小弟小刀。安曉華知道小刀跟著雷哥在另一個包間里吃飯,故意讓老趙給小刀打電話,說他跟幾個朋友剛到孟連準備吃飯,問小刀在哪兒,能不能過來一起喝兩杯。
一聽說趙哥也在同一家農(nóng)家樂進餐,小刀就興沖沖地端著酒杯推門進來。老趙跟小刀碰完酒,就介紹他跟安曉華碰酒:“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過的華哥!你那兒有好弄的事情,可以介紹一下嘛!”
小刀就主動加了華哥的微信。這個微信號,當然是安曉華量身定制的,朋友圈雖然設(shè)定了“三天可見”,但仍能看到他三天來發(fā)的一些圖片、視頻,多是路邊風景、燒烤攤亂放的酒瓶之類?!膀呑印卑沿浰偷胶螅话愣紩x擇坐飛機返回,然后就是狂吃狂喝。雖然三天內(nèi)華哥發(fā)的朋友圈顯示的定位都在保山、臨滄等地,但實際上,安曉華他們已經(jīng)來孟連四天了。
選擇靠近大門的包間,安曉華就是為了制造下一步與雷哥同時離開飯館的巧合。飯館臨著大路,路邊就是個小停車場,兩撥兒人是在小停車場里“巧遇”的。老趙先“發(fā)現(xiàn)”了小刀,手一招,親熱地喊了一嗓子。安曉華就跟著老趙,笑嘻嘻地走到了雷哥他們這幫人跟前。
“這就是我跟您說過的華哥!”喝了酒,小刀舌頭都有點兒短,主動向雷哥引見了安曉華。滿口酒氣的安曉華握住雷哥伸出的手,也顯得很興奮:“我們是外地的,來這兒做點兒事,以后有事還請大哥多關(guān)照?!?/p>
“我們也是在這里做點兒小事情。”雷哥說話客氣,滿臉謙和的笑容。他用下巴指了一下一旁勾肩搭背聊著的老趙和小刀,“大家都認識嘛,有空可以來我家坐坐!”
安曉華就在等他這句話,他順勢就問雷哥要手機號。本來,初次見面,張口問雷哥這樣的人物要手機號,會顯得很魯莽。但現(xiàn)在,他不是也喝大了嗎?其實,安曉華并沒有怎么喝酒,他只是在出包間前,故意嘴里含了一口酒。
雷哥的手機號尾數(shù)是“9888”,安曉華當場打過去,手機上顯示這是個湖南的號:“大哥您是湖南人?”
“我老家是衡陽那邊的?!崩赘绲钠胀ㄔ捪嫖秲菏?。
“噢,衡陽我也去過,好地方啊?!卑矔匀A就此跟雷哥告別,各上各的車。
臘八節(jié)一過,年味兒漸濃,內(nèi)地來版納旅游的人明顯多了起來。隨著邊境檢查人流量增大,按慣例,這個時候,往往就是毒梟出大貨的時候了。境外也有可靠的情報,雷哥正在組織一批貨準備運往湖南、湖北。
和雷哥再次見面,是在娜允古鎮(zhèn)分手五六天之后。雷哥給安曉華打來電話,提出請他們一起吃飯。這個邀請,應該和三天前安曉華做的一個鋪墊有關(guān)。
那天中午一點,安曉華給雷哥打了個電話,說晚上想請他和弟兄們一起吃個飯。
“我有點兒事到思茅了,改天我請你!”普洱過去被稱作思茅,當?shù)厝爽F(xiàn)在說起普洱還是習慣喊“思茅”。放下電話,安曉華就不禁冷笑一聲。他知道雷哥此時明明就在告莊,才故意打的這個電話。
那天的飯局,是安曉華叫人埋的單,他只跟雷哥碰了一杯:“這兩天我喝得太多,吐慘了。等我身體恢復后,再請大哥喝一回,補上今天的酒?!?/p>
雷哥笑笑,說聲“好”,干了杯中酒,并不強求安曉華再喝。
“你認識不認識那邊的三姐?”安曉華感覺雷哥的戒備心很重,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提過毒品的事??墒?,到最后主食上桌的時候,雷哥剔著牙,卻撂出了這樣一句話。
“三姐我是通過別人認識的。她到這邊來時,我們見過一次面?!卑矔匀A知道,雷哥開始試探他了。
三姐是個緬甸人,五十來歲,漢語講得很好。她長得富態(tài),發(fā)型和衣著都不講究。她其實是一個中間商,專門給毒梟找“騾隊”。雖然并沒有見過這個三姐,但三姐是什么樣的人,安曉華早就做好了功課,可以從容應對。
“三姐最近給我打電話,讓我?guī)退覀€運輸隊去湖北,有沒有興趣?”雷哥手上轉(zhuǎn)動著牙簽,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如果量大,應該是三哥來找的人吧?”安曉華立即回答他。三哥就是三姐的老公,有六十歲了。此人年輕時當過緬軍的排長,后來干上了販毒的中間商。兩口子的生意平時都是三姐打理,但拿事的還是三哥。
“不是吧?”雷哥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盯著安曉華的臉。
“大哥不要開玩笑,那邊我還是熟的?!卑矔匀A又跟他說了湖南剛剛發(fā)生的一件事。幾天前,從西雙版納運到湖南邵陽的一批貨剛剛被當?shù)鼐酱虻??!爸八麄冋疫^我,但我的價有點兒高,沒談攏?!?/p>
如果只是被雷哥試探,會顯得自己像個菜鳥。所以,安曉華也擺出試探雷哥的腔調(diào):“如果是我們的人過去,一點兒問題也不會有。他們找的可能是‘水鴨子?!?/p>
雷哥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就此打住了這個話題:“晚上咱們再到哪兒去嗨一下啊,老弟?”
安曉華上了雷哥的車,雷哥又問他住在哪個酒店,安曉華都如實相告。車子發(fā)動后,他注意著窗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有輛摩托在跟蹤他們。安曉華讓司機把音響聲音開大,顯得大家都很興奮。車子在外面轉(zhuǎn)悠了四十多分鐘,才停在了孟連的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外。他們下車,咋咋呼呼地坐到了一個燒烤攤跟前。
在他們繼續(xù)用撲克牌“斗?!焙绕【茣r,那個騎摩托車的男子進來看了一眼,又折了回去。這天晚上,安曉華他們在外面晃蕩了兩個多小時才回酒店,第二天一大早就退房走人。
云南人有單日不出遠門的講究。2019年2月10日,安曉華一行四人出發(fā)來到孟連。一到孟連,安曉華就給雷哥打了電話。當然,他知道雷哥還在告莊過年呢。
“上次怎么走得那么突然呀?”雷哥問。
“原本臨滄有單貨,但沒走成?!卑矔匀A跟雷哥吐槽,“憨兵把衣服換了,但還是查得嚴,那邊的貨沒有送進來!”
2019年1月1日,公安邊防部隊集體轉(zhuǎn)隸國家移民管理局,草綠色的軍裝換成了藏藍色的警服。“憨兵”是毒販們對邊防警察的蔑稱。
兩人自然又要約著一起吃飯。這回,赴飯局之前,安曉華提前吃了些解酒的東西。喝酒是安曉華的一個弱項,可這場大酒又不能不喝。飯局上,安曉華發(fā)現(xiàn),那天騎摩托車尾隨他們的人也來了。相互敬了幾圈兒酒之后,雷哥跟安曉華提起一個名叫“東來”的衡陽人。聽安曉華說知道這人,雷哥就說:“年前,東來跟我要過貨,他好像做大了,一次要十多個!”
此時,安曉華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但他還是立即意識到,雷哥又在試探他。
“他自己還吸,恐怕不會要那么大的量吧?!苯陙?,安曉華案頭的一個重點工作就是看湖南那邊的案卷資料,他知道,東來在衡陽城里只能算是一個零星販賣毒品的小毒販,他單次要貨的最高紀錄也就是五公斤。
雷哥還說起永州一個人。這回,安曉華老實承認,自己不知道這個人。安曉華的虛實結(jié)合讓雷哥的疑慮逐漸打消。
“那我下次介紹你們認識啊。”雷哥爽快地說。
再往后,大家聊的就都是些輕松的話題了。安曉華明白,雷哥已經(jīng)確信他是道兒上的人了。飯后,他們一起從包間往外走,雷哥又跟安曉華說:“哪天來我家坐坐!”和第一次見面時的客氣話相比,這次雷哥的語氣明顯真誠很多。
年后,安曉華每天都在跟衡陽警方密切聯(lián)系。就在那天的飯局之后,雷哥一批二十多公斤的貨,被衡陽警方給打掉了。“騾子”是雷哥自己找的,他得給上家和下家都賠出錢來??梢钥隙?,他的心情好不了。
沒多久,雷哥給安曉華打來電話:“你在不在孟連?想請你來我家喝茶?!?/p>
“我在勐阿有點兒事,晚上八點才能回孟連?!臂掳⑹强诎兜囊粋€村子,開車到孟連只需四十分鐘。這樣答復雷哥,是因為安曉華知道去雷哥家不會是喝茶那么簡單了。去,還是不去?去了,雷哥可能會說什么,他們應該如何應對,他得有時間考慮周全。
晚上八點多,安曉華和另外一名偵查員開著一輛租來的奔馳,來到雷哥發(fā)定位的小區(qū)。雷哥的手下已經(jīng)等在了小區(qū)的門口,他把安曉華他們領(lǐng)到了雷哥的住處。
云南出產(chǎn)茶,云南人也因此特別愛喝茶,而且喝的多是本省出產(chǎn)的普洱茶。一般在公司里都會有一個環(huán)境幽雅的茶室用來接待來賓,而講究一些的云南人,家中客廳里也總會擺一個大大的茶桌。雷哥雖是湖南人,但來云南多年,早已經(jīng)入鄉(xiāng)隨俗。雷哥招呼安曉華二人在他的大茶桌前落座,邊給他們泡茶邊扯閑話。安曉華注意到,雷哥的茶桌雖然也是一整塊厚實的紅木制成,品質(zhì)卻很一般,但他的茶卻是好茶,第一口就能感覺出來。
坐在雷哥的斜對面,安曉華一邊喝茶,一邊打量著雷哥。雷哥神情自然,臉上看不出丁點兒沮喪之色。倒是他的一個小弟,一直一聲不吭地低頭站在他的左手邊,一臉倒霉相。閑聊七八分鐘后,雷哥順手拿起桌上一把個頭兒挺大的水果刀,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小弟的右手摁在桌上,手起刀落,齊根剁掉了小弟的一根食指。小弟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放聲哭嚎。安曉華二人都被嚇了一大跳,本能地把身子往后閃:“雷哥,雷哥,別激動,別激動!”只見雷哥用刀子將血淋淋的手指頭往茶桌旁的垃圾桶里一撥,眼瞪圓,沖那個小弟一聲怒吼:“滾!”他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讓人帶這個小弟去醫(yī)院包扎,卻又不讓他帶走這根手指頭去再植。
受傷小弟被人帶出門,雷哥把刀子往身后的地上咣啷一扔,臉上重歸風輕云淡:“這里發(fā)生了一點兒事情,讓這個小弟做個事,他擅自找人頂他去做,結(jié)果貨丟了?!崩赘缯f。原來,這次丟貨事件,送貨的沒事兒,接貨的被抓了。出事之后,送貨的人手機關(guān)機,聯(lián)系不上。這事只能雷哥賠錢,他的憤怒程度可想而知。
“肯定是找了個‘水鴨子?!卑矔匀A附和著雷哥。
“我知道。”雷哥告訴安曉華,那天說要介紹他認識的那個永州人,其實并不存在。說到這兒,雷哥直接切入正題,“我有批貨,準備送到湖南。你們是運輸隊,這邊也熟,那邊也認識。怎么樣,敢不敢去?”
“人,我們倒隨時都有。只是現(xiàn)在路上還有一批貨,準備送去重慶,你要讓我現(xiàn)在送湖南的貨,我的人手不夠?!毖矍皵[放著幾盤水果,安曉華用牙簽扎起一小塊火龍果,填進嘴里,“過上幾天,如果價錢合適,當然可以。我這兒也有一大伙人要養(yǎng)嘛!”
桌上擺著一盤香蕉,這似乎是在提醒安曉華,雷哥是個種香蕉的出身。他用老實人才有的真誠跟雷哥說:“我雖然很少丟貨,但也丟。我的人也被抓過,但這些小弟口風很嚴,都自己扛過去了?!?/p>
“等你的人安全從重慶回來,我們再談。”到此,話題就放下了。因為前后喝了一個半小時的茶,兩人感覺膀胱憋脹,就告辭出來了。
安曉華睡眠不太好,所以平時只要有條件,中午他都會瞇一會兒。接到雷哥的電話是2月22日中午,此時他正在賓館睡午覺。十天來,他們都住在孟連,白天哥兒幾個都開著車在外面跑,從周邊鄉(xiāng)鎮(zhèn)到瀾滄、普洱,熟悉每一條道路,觀察周邊環(huán)境。因為他們不確定雷哥的毒品會從哪里進來,芒信、勐阿和公信這些邊境地區(qū)他們都去到了。做好這些功課是為日后一舉拿下雷哥做準備。
再次落座到雷哥的茶桌前時,雷哥已經(jīng)放下了戒備,張口直奔主題:“按規(guī)矩,錢要等你們回來再給?!边@話的潛臺詞,就是他已經(jīng)準備跟安曉華合作了。
談判剛開始,安曉華當然要表明態(tài)度:“應該先付一些?!?/p>
雷哥的貨是一百公斤多一點兒。零頭省去,按行情價,一公斤運費三萬六千元,這批貨的運費就是三百六十萬元。安曉華報出這個價后,雷哥想還價到三百萬元。你來我往,你漲我降,雙方最后以三百四十六萬元成交。
運費談完,接著談預付款,也就是雷哥要先期支付的路費,這筆錢最后會從總運費里扣除。
“只能先給你六萬塊路費。”雷哥說。
“不行,太少了?!币话銇碚f,買家給“騾子”預支路費,是先預估一下路程的遠近,給上幾萬元。用得差不多了,買家再轉(zhuǎn)些錢過去。因為安曉華挺較真的,雷哥就要釋放出合作的誠意來,他答應翻一倍,支付十二萬元預付款!
下一步,就要商定怎么交接貨。雷哥不打算出面,他讓安曉華直接到邊境線上去交接。安曉華不同意,雷哥解釋說:“是不是我親手交給你并不重要,你可能也打聽過我的貨,絕對都是‘正規(guī)渠道出來的?!?/p>
“我以前可是接到過假貨的,那次我真金白銀賠了錢。所以,我倆還是最好一起到現(xiàn)場,確認貨是真的。不按規(guī)矩來,這事兒怕就做不成了。”安曉華寸土不讓,當然是為了在交接現(xiàn)場人贓俱獲。
雷哥沒再堅持,以沉默作答。他又給二人續(xù)上一泡茶,提出:“這兩天要是沒事兒,咱們就都住在這里?!崩赘鐩_著一個關(guān)著的房門抬了抬下巴。
“那我得讓我的小弟們準備一下,我要打個電話安排人手?!卑矔匀A這么說,等于同意了雷哥的意見。他當著雷哥的面,用免提給賓館里的兄弟打電話,“喊弟兄們過來,人不要太多,七八個就可以了,把車也準備好,路上的人該聯(lián)系的先聯(lián)系上?!?/p>
賓館里的偵查員們也已經(jīng)獲知消息,雷哥聯(lián)系了境外的毒販在辦大貨。接到安曉華的電話,他們明白案子要動起來了:“好的,大哥!”
這天晚上,雷哥的茶換了好幾道。大家就是喝茶,聊天,但雙方誰都不再提生意上的事。顯然,誰先開這個口,就是誰更渴望做成這筆生意。那么,后開口的一方就會占據(jù)主動。其實,安曉華生怕雷哥當晚就讓他去接貨。因為支隊的同事荷槍實彈從保山趕過來,需要十二個小時呢,他必須爭取到這段的時間。
剝開桌子上的一只香蕉,安曉華就跟雷哥聊起了他種香蕉的事情。雷哥哈哈一笑,話匣子就打開了。
雷哥種香蕉可不像安曉華小的時候跟著他爹種煙葉,雷哥自己并不下田,而是雇人替他種。雖身為農(nóng)民,但他對香蕉的收成一點兒都不在意。趕上成熟的時節(jié),香蕉就被他當成了販毒的道具。這種時候,他不再另請“騾子”,而是讓他的小弟直接去送貨。毒品就裝在香蕉車里,只要交易完成,香蕉就扔在服務(wù)區(qū),或者直接扔在高速公路兩邊,不會進水果批發(fā)市場。當然,這些扔香蕉的地方都不會有視頻監(jiān)控。一大車香蕉的價值,不及毒品貨款的百分之一,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而如果舍不得丟下這一車香蕉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現(xiàn)場,被抓的風險就會大大增加。
在茶臺前坐到午夜,具體的交貨方案也沒談。雷哥希望安曉華提出個方案來,而安曉華也在等著他先開口。兩人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較量。茶喝到無味,是不是該換成酒了呢?這其實也是一道考驗。這種時候,如果誰提出喝點兒酒,就會被視為不專業(yè)。最后,安曉華提出先休息了。雷哥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他睡主臥,兩個小弟睡一間,安曉華和同事睡另外一間。
早春的孟連,氣溫不冷不熱很適合休息,可安曉華二人卻只迷糊著了一小會兒。他們擔心這里裝有監(jiān)控或竊聽設(shè)備,不敢說案子上的事情。安曉華躺在床上,和寸副發(fā)微信商量案件的細節(jié)。寸副是保山支隊主管執(zhí)法調(diào)查的副支隊長,經(jīng)驗豐富。因為怕雷哥會突然闖進來搶走手機,安曉華只能邊發(fā)邊刪。到了后半夜,他困極了,害怕說夢話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和同事輪流值班,一人睡覺時,另一人坐著刷手機,就這樣熬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一早,安曉華他們八九點鐘起來,看到早餐已經(jīng)擺在客廳的桌子上了,是外賣的寬米粉。電視里放著某個地方電視臺的晚會,扭來扭去的歌舞、并不搞笑的小品,反而讓客廳里的氣氛更顯沉悶。安曉華決心繼續(xù)昨天的話題,就以開玩笑的口吻跟雷哥說:“雷哥,我覺得咱們還是都在現(xiàn)場看看貨最好,這也符合規(guī)矩嘛?!?/p>
“喝茶,喝茶?!崩赘珀P(guān)掉電視,招呼安曉華二人坐在茶桌前,一邊低頭泡茶,一邊嘟囔,“你還是不信任我?!?/p>
“還是按規(guī)矩做比較好,萬一發(fā)生什么問題,該我們承擔的我們也好承擔嘛?!卑矔匀A端起了茶杯。
雷哥沒有說話,就是不斷地喝茶、續(xù)杯,直到十幾分鐘后,沉默才被他打破:“那交貨的地方就由我來定?”
“可以!”安曉華表明態(tài)度,但接著附加了自己的條件,“太偏僻的地方我們不敢去,你定的地方我得去看看?!?/p>
對于安曉華來說,前面談運費之類其實是在演戲,但交貨地點卻是他的紅線。
“不怕,我們到勐阿八隊去交接。”雷哥說這話,等于默認跟安曉華到現(xiàn)場去。
“那里我可不敢去,那里有個勐阿邊防派出所,離勐阿八隊只有兩公里,巡邏警車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上次也有人跟我提出上那兒交貨,我也給拒了。”安曉華跟雷哥強調(diào),那條進勐阿唯一的路上老有派出所在檢查,“這個方向還是挺麻煩的。”
雷哥又提出他的第二個方案,在勐馬交貨。孟連縣勐馬鎮(zhèn)是個地道的邊陲小鎮(zhèn),它距離縣城二十八公里,距離緬甸第二特區(qū)首府邦康市卻只有二十三公里。勐馬鎮(zhèn)的街道呈“T”形,街道兩邊滿是店鋪。這里邊境貿(mào)易繁榮,路燈要到早上七點才會熄滅。對于警方來說,要在交易地點周邊安排人埋伏,顯然很困難。
“勐馬路燈太亮,最好還是去個黑一點兒的地方?!卑矔匀A又提出了反對意見。前期他們在這一帶做過功課,現(xiàn)在就派上用場了。
“那就去公信?!崩赘缣岢龅牡谌齻€方案,安曉華認可了。公信鄉(xiāng)和其他鎮(zhèn)子有所不同,它的地形狀似臺階,一級一級分布在山上,包括學校、衛(wèi)生院、加油站、鄉(xiāng)政府機關(guān)等,都呈梯田狀排列。安曉華認為,這種地形是便于同事們埋伏隱蔽的。
“那出了公信鄉(xiāng),咱們在路上交接?”雷哥提出。出入公信鄉(xiāng)只有唯一一條公路。站在雷哥的角度,路上交接最為方便快捷,貨一轉(zhuǎn)手可以馬上開車離開現(xiàn)場,這當然最安全。
“幾輛車都停在路邊,太顯眼了!”安曉華又提出了反對意見,但也給出了一個建議:勐馬去公信方向十三四公里處,有一個廢棄的橡膠廠房。廠房就在路邊,稍微岔進去了一點兒。這里有圍墻,沒有大門,路況也相對平坦?!澳抢锉容^開闊,環(huán)境對我們來說很方便,我們以前在那兒交接過?!卑矔匀A這樣說道。只是他沒跟雷哥說,旁邊的山上可以藏人,能夠把院子里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噢?有這么個地方?”雷哥看上去有興趣。他的一個小弟知道這個地方,主動站出來給雷哥當解說員。雷哥聽了面無表情,沉默了一會兒,說:“要不,吃了中午飯,咱們?nèi)ス湟蝗???/p>
安曉華與雷哥各開各的車,兩撥兒人到了那個廢棄的橡膠工廠。雷哥跟著安曉華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卻一聲沒吭。他究竟有沒有看中這個地方,不得而知。之后,兩輛車又開到公信鄉(xiāng)政府所在的街道轉(zhuǎn)了一圈兒,然后大家又一起回到雷哥家。雖然雷哥沒有表態(tài),但安曉華憑直覺,覺得雷哥應該是看上這地方了。之所以還在耗時間,應該是因為雷哥自己也不清楚貨什么時候才能送進來。
喝茶、吃外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就這樣又熬了一天一夜。2月25日中午,雷哥發(fā)話了:“你們倆回酒店好好睡一覺吧,等我電話就是?!卑矔匀A二人起身告辭。他們住的酒店離雷哥家也就兩三公里,盡管疲勞已經(jīng)讓安曉華的腦子轉(zhuǎn)得很慢了,但車子開動以后,他仍沒忘記注意身后有沒有尾巴跟蹤。還好,安曉華這次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2月26日凌晨一點,安曉華被手機鈴聲驚醒:“下來吧!”雷哥只說了這么一句,就掛了電話。四十分鐘后,安曉華和三名偵查員開著兩輛車趕到廢棄的橡膠工廠外,把車停在路邊,走了進去。在確認安曉華他們的人數(shù)后,雷哥一行六人背著四個包,從他們身后走進了工廠院子。
“來了!”手機的手電筒打出的光束后面,能看見雷哥的一張笑臉。
“不是說四個人嘛,你們怎么來了這么多人?”安曉華故作不快。
“我總不能自己背東西嘛!”雷哥解釋說。
接下來,就進入當面清點毒品環(huán)節(jié)。清點現(xiàn)場是工廠的一間臨街的房子,門從里面關(guān)上,但窗戶玻璃是破的。窗框上,加的有防盜的鐵條,兩只手機的手電筒為現(xiàn)場照明。一只雙肩包內(nèi)有二十七袋“觀音王”茶葉包裝包裹的純冰,每袋一公斤。安曉華的“小弟”會從每個雙肩包中隨機挑出一包,放在鼻子下聞一聞。這種驗貨的活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華哥”干了。
“小弟”聞過最后一包抽出來的樣品時,安曉華給雷哥遞上了一支煙并替他點燃。他自己也狠狠地吸了兩口,然后將煙頭從窗戶上的鐵條間用力彈了出去。
這是他跟寸副約定的行動信號。十幾秒鐘后,安曉華就聽到了窗外有動靜。緊接著,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廠房的門被一腳踹開。緊接著,他聽到的是槍支上膛的聲音:“不許動,警察!”
安曉華他們也和雷哥一伙一樣,被沖進來的警察摁倒在地上,扎上了背銬:“不許說話!”香煙、打火機、手機,每個人口袋里的東西都被執(zhí)行抓捕的民警掏了出來。接下來,警用強光手電把整個廠房照得很亮,民警開始現(xiàn)場清點毒品,要求所有嫌疑人都看清楚。
安曉華站在雷哥的斜對角,他看著雷哥,雷哥也看著他。眼神相交中,他感覺,直到這個時候雷哥都沒有懷疑他。
清點的過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安曉華注意到,和其他人的慌亂、驚恐不一樣,雷哥的表情始終很平靜。后來,他的嘴角居然有些微微上揚,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如釋重負的輕松。
干這一行的,是否早就做好準備迎接這樣的時刻?也許雷哥在盼著這一時刻早點兒到來,好為自己刀上舔血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
緝毒警察的人生,同樣也有A面和B面。全身心忙于“捉妖”的安曉華,自然無暇扮演好其他角色。這些年來,他幾乎沒有陪家人逛過街、旅過游,很少接送孩子上學。父親得了癌癥,從放療、化療直到去世,也多是妻子在照料。在外工作,他與家人約定,打他的電話響鈴五秒未接通,就必須掛斷。在公共場合不能喊他的名字,不拍全家福,不發(fā)朋友圈,等等。即便是單位的集體合影,他也從來不露臉。他以這種方式,小心地保護著家人和自己。
其實,安曉華是個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業(yè)余時間,他喜歡美食,喜歡釣魚,也喜歡養(yǎng)花。在辦公室里,他養(yǎng)了一盆清香木。這種綠植葉片很小,看上去一點兒都不起眼,但揉碎葉子,卻能聞到一種醉人的清香。
“綠葉棲心夢未空,尋常表象似平庸。修為崇尚謙謙態(tài),緯水經(jīng)山志不同?!庇性娙擞眠@樣的文字,描摩清香木的耐旱、抗寒,喜光、向陽,可祛邪惡之氣的特質(zhì)。安曉華追求的人生境界就像清香木一樣,成為一名深藏不露的“捉妖人”。
(文中涉案人物均為化名,照片由云南邊檢總站提供)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