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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蜻蜓

2024-06-06 14:08:41劉廣雄
啄木鳥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許先生新生

劉廣雄

1

鄭小雯摁下門鈴,后退一步,打量著別墅暗紅色的鐵門。

許新生端坐在書房里。他點擊鼠標,將大門處的監(jiān)控畫面鋪滿整個電腦屏幕。

齊踝的淺藍色布質(zhì)長裙,搭配白色平底鞋和牛仔短上衣,肩上斜挎著小巧的雙肩包,手里拉著一個銀色旅行箱。這個扎著馬尾辮的姑娘,正揚起小腦袋朝上望,莫非她知道那里有一個正對著她的攝像頭?莫非她知道此刻正有一雙眼睛透過鏡頭尋找著她的眼睛?

許新生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那雙眼睛清澈、茫然、恐懼,卻又蠢蠢欲動。

手指滑過筆記本電腦的觸控板,屏幕上畫面一轉(zhuǎn),出現(xiàn)了一群身著短袖警服的年輕女警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派發(fā)招警宣傳冊。

許新生將其中一位女警放大,她的臉微微揚起,洋溢著天使般的微笑。

嗯,就是她。

許新生抓起別墅的內(nèi)通電話,聽筒里傳出《致愛麗絲》的旋律。

接電話的只能是郝姨,她的聲音一如往常,從容、平靜、溫潤而慵倦。

“她來了?!?/p>

“好的,我這就給她開門?!?/p>

“讓她在客廳里待一會兒?!?/p>

郝姨掛斷電話,貝多芬的旋律戛然而止。

已是入秋了,別墅外的車道上,秋風(fēng)卷起飄落的黃葉;更遠的地方,野草瘋長,黃綠斑駁。許新生遙控攝像頭,將監(jiān)控畫面拉成廣角,蕭瑟秋光中,這個姑娘像是荒原上孤獨開放的一朵藍色野花。

2

“咔嗒”一聲輕響。

她被嚇了一跳,身形微顫。

鐵門滑開,青石板鋪就的小路穿過前院,筆直地通往主樓的臺階。

小路清掃得很干凈,沒有一片落葉,石縫中也無一莖雜草。

郝姨站在主樓前的臺階上,招手讓她進來。

郝姨的臉圓圓的,眼睛小小的,笑起來瞇成了一條縫。

郝姨看上去不到四十歲,得體的黑色西服短裙讓她看起來宛若大酒店的高管,勾勒出她依然妙曼的腰身。

鐵門在鄭小雯身后悄然合攏,“咔嗒”一聲輕響,鐵門鎖上。

沒有鳥叫,沒有蛙鳴,鄭小雯聽見的只有手中旅行箱碾過小路的汩汩聲,這聲音是那樣遙遠,仿佛來自鐵門外的另一個世界。

“你可以叫我郝姨,”她說,“先生和婷婷都是這樣叫的?!?/p>

鄭小雯早已知道,這幢別墅有一位干練的女管家。

郝姨示意鄭小雯在長沙發(fā)上就座,但并未殷勤地接過她手中的旅行箱。她輕盈地在客廳里轉(zhuǎn)了個圈,將一只空的馬克杯和一個杯墊無聲地擱到茶幾上。

“咖啡還是茶?”

她一定做過整形手術(shù),塑形師用刀子把微笑雕刻到她的臉上。鄭小雯打量著郝姨,回答道:“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p>

在這幢沒有女主人的別墅里,郝姨就是女主人,盡管很可能是暫時的。

郝姨又是一轉(zhuǎn)身,手里多了一把銀光閃閃的咖啡壺。

絲綢般柔滑的咖啡注入馬克杯,客廳里頓時飄蕩起咖啡的醇香,仿佛守護精靈四處飛翔。鄭小雯閉上眼睛,深呼吸。

“您稍等?!贝┻^樓梯后面的一扇門,郝姨消失。

那扇門通往何處——廚房、后院、儲藏室,還是郝姨的臥室?

3

劉向陽和余旦至少給鄭小雯看過一百張許新生的照片,然而,當(dāng)許新生真的出現(xiàn)在鄭小雯眼前時,她感覺這完全是另一個人。

許新生悄無聲息地下樓,靜靜地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如同畫框中的逆光剪影。

鄭小雯最先看到的是許新生的腳。

許新生在家里仍然穿著一雙白色的軟底皮鞋,不是拖鞋,也不是千層底的剪口布鞋。

他略顯花白的頭發(fā)朝后梳得紋絲不亂,穿著一條淺灰色的棉質(zhì)長褲,雪白的絲綢襯衫隨意解開兩粒紐扣,外面寬松地罩了一件深咖啡色的開襟羊毛衫,一看就是手工編織。

鄭小雯幾乎忘記了這個人是“窮兇極惡的毒梟”,他看起來更像是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

鄭小雯慌亂地將咖啡杯擱回茶幾,端端正正地壓住杯墊,局促地站起來,雙手交叉在小腹前,微微屈身,一開口竟是:“許博士好……”

于是,他們都笑了。

鄭小雯連忙改口:“對不起對不起,應(yīng)該叫許先生的,不習(xí)慣?!?/p>

許新生擺擺手:“沒關(guān)系,博士挺好。我以前在化工研究院工作,他們都是叫我博士?!彼琅f請鄭小雯在長沙發(fā)上就座,自己在側(cè)對她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郝姨宛若輕盈的黑貓,滑行到許新生身側(cè),將托在茶碟里的一杯綠茶輕擱到扶手旁的小茶幾上。

許新生叫住郝姨,轉(zhuǎn)而問鄭小雯:“需要再續(xù)一點咖啡嗎?”

鄭小雯遲疑了大約一秒鐘,搖頭說:“不用了,謝謝。”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叫鄭小雯?”許新生把她的名字念得很慢。

她欠身微笑:“是的,您叫我小雯就好?!?/p>

“招聘啟事中,有一條,我特別標注成紅色的加粗字體……”

“是的,我注意到了,在您這兒不許使用手機。沒問題,您看,我根本就沒帶手機?!?/p>

“這個得請你諒解。我不希望孩子過早地接觸手機一類的數(shù)碼產(chǎn)品?!?/p>

“是的,我知道,這會影響工作。”鄭小雯急切地附和道。

“畢竟,你是婷婷的第一個老師?!?/p>

“老師一邊上課,一邊看手機,這不好,挺不負責(zé)的?!?/p>

許新生用微笑示意鄭小雯耐心聽他解釋:“我不希望婷婷對老師手中的那個小方塊產(chǎn)生好奇心。那個小方塊閃閃爍爍,里面有人唱歌,有人跳舞,對小孩子的誘惑很大?!?/p>

鄭小雯忍不住插嘴:“對成年人的誘惑也很大?!?/p>

許新生很清楚,這個姑娘急于跟自己交流,試圖盡快表現(xiàn)出她并不是一個沉悶的女人。當(dāng)然,她最擔(dān)心的是自己拒絕她,頂多留她吃頓飯,隨后讓郝姨將她禮送出門。這樣一來,她的任務(wù)還沒有開始便宣告失敗。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說:“嗯,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從好奇開始,繼而迷戀,繼而依賴,最終成癮,無法自拔。”

許新生猜測,對面的姑娘身上一定藏著竊聽設(shè)備,他們的對話將傳送到她的同事耳朵里。在某個地方,應(yīng)該離這幢別墅不會太遠,有個人,或者是幾個人,戴著碩大的高保真耳機,緊皺眉頭,一絲不茍地聆聽他說出的每一個字。他們不會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說到“成癮”這樣的話題吧?好了,讓獵物嗅到點氣味就行。誰是獵手,誰是狐貍,讓他們自己猜吧。

許新生輕描淡寫地說出“成癮”這個詞,果然讓鄭小雯暗暗吃驚:“許先生您說得太對了!我特別注意到不許使用手機這一條。真的,我們這些年輕人都有手機依賴癥。呵呵,有時候我覺得,手機簡直就是毒品?!闭f到這里,鄭小雯停下來,留意他的反應(yīng)。

許新生輕輕點著頭,如同慈祥的先生聆聽學(xué)生的課堂發(fā)言。

鄭小雯咽了口唾沫:“我很看重這份工作,不許用手機,太好了,成天當(dāng)‘低頭族,我可真就毀啦。我是來‘戒……手機的?!?/p>

許新生站起身來:“這里的通訊很方便,郝姨會為我們接轉(zhuǎn)每一個電話?!?/p>

說到郝姨,她正垂首而立,宛如許新生的鏡中映像。

“我們?nèi)デ俜堪?。”許新生說。

“婷婷已經(jīng)準備好了。”郝姨的聲音低若耳語,她是說給許新生一人聽的。

4

在這個濱湖小區(qū)最高的山坡上,停放著一輛“依維柯”小客車。這輛車的外觀毫不起眼,它的內(nèi)部卻充斥著各種監(jiān)聽監(jiān)控設(shè)備。除了駕駛室,后排的座椅全部被拆除,各色指示燈閃爍在大量設(shè)備之間,只留下一張課桌般大小的工作臺,以及一張長兩米、寬六十厘米的小床。

余旦坐在工作臺前,臺上臨時充當(dāng)煙灰缸的金屬茶葉盒里已堆滿煙蒂,而他的嘴角仍然叼著一根點燃的香煙。

浸泡在煙霧的海洋之中,劉向陽像一塊黑色的礁石,面無表情地坐在床沿。

不出許新生所料,抽煙的小緝毒警和不抽煙的老緝毒警都戴著碩大的高保真耳機。

小伙子轉(zhuǎn)頭朝老家伙敲了敲耳機,示意他有話要說。

當(dāng)他們摘下耳機后,余旦說:“去琴房了,應(yīng)該是最后一關(guān)。他想聽聽她的琴究竟彈得怎么樣?!?/p>

劉向陽挑了下眉,說:“彈琴?沒聽過,聽了也不懂,我是外行?!?/p>

他們倆幾乎同時將耳機套回到頭上,意思大概是:那就聽聽唄。

5

婷婷穿著一套白色蓬蓬紗的公主裙,這個五歲的女孩安靜地坐在長條琴凳上。

琴房的裝修相當(dāng)專業(yè),地板是實木,墻體使用的是吸音材料,燈光明亮而柔和。鄭小雯躊躇著要不要換鞋,她想,這家人無論做什么事都搞得那么正式。

郝姨一眼識破了鄭小雯的小心思:“不用換鞋,你的鞋是軟底,沒有關(guān)系的?!?/p>

郝姨示意婷婷過來。小丫頭跳下琴凳,跑到他們跟前,仰起頭來看郝姨。

“問鄭老師好?!焙乱陶f。

婷婷朝鄭小雯鞠躬。鄭小雯趕緊蹲下,拉住婷婷的手,笑吟吟地問:“你就是婷婷吧?”

“嗯!”婷婷用力地點頭,隨后盯住鄭小雯的眼睛。孩子的眼睛里閃動著喜悅的光芒,透過孩子柔軟的小手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孩子是打心眼里喜歡著自己的。這孩子多么需要一個朋友??!這個念頭把她嚇了一跳,隨即她意識到這是一個毒梟的女兒,她的父親很快就會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甚至槍斃。這個柔軟純潔如蠶寶寶的五歲孩童,她未來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喜歡彈琴嗎?”鄭小雯溫柔地問道,努力把剛才的一閃之念從腦海中驅(qū)除。

婷婷再次揚起頭看著郝姨。這一次,鄭小雯注意到許新生的臉上掠過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厭惡。他不待郝姨說話,摸了摸婷婷的小腦袋:“我們來聽姐姐彈琴吧?!?/p>

鄭小雯坐下后打開琴蓋,深呼吸。我完全沒有必要如此拘謹——她暗下決心后轉(zhuǎn)頭露出恬靜的笑容:“郝姨,能給我一杯咖啡嗎?”

許新生立即回答:“當(dāng)然可以。”

郝姨走了,這是個好的信號。

鄭小雯把婷婷抱上琴凳,讓她和自己并排坐好,隨后她仰起臉來問許新生:“彈什么呢?”

嗯,照片上的她就是這個樣子,身著警服,而現(xiàn)在,她穿的是牛仔裙。不錯,警服和牛仔裙,都是藍色的。

“有一首日本民歌,叫《紅蜻蜓》,我年輕時特別喜歡它的旋律和意境?!痹S新生若有所思地說。

鄭小雯纖長的十指很快在琴鍵上彈奏出流暢的音符。她在心里哼唱:

晚霞中的紅蜻蜓

你在哪里喲

童年時候遇見你

那是哪一天

婷婷微微搖晃著小腦袋,像是在心里默默跟唱。許新生先是微閉雙眼,兩手環(huán)抱在胸前,當(dāng)鄭小雯再次重奏主旋律時,他把婷婷從琴凳上抱下來,讓她在鄭小雯一側(cè)站好。他在琴凳上挨著鄭小雯坐下,鄭小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圖。

他要跟她四手聯(lián)彈。

他和她的手,二十根手指如同配合默契的樂隊,《紅蜻蜓》清越的旋律變得圓潤、寬闊、飽滿,不再是孤獨的傾訴,晚霞中的紅蜻蜓有了傾聽者和應(yīng)答者,有了伴著她飛翔的伙伴。

婷婷沉醉于優(yōu)美抒情的曲調(diào),她倚著鄭小雯,跟著節(jié)奏,輕輕地搖晃著身子。

鄭小雯想,她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

6

郝姨給鄭小雯安排的臥室?guī)в歇毩⒌男l(wèi)生間,這讓她非常滿意,反復(fù)向郝姨道謝。郝姨卻表示這是許先生早就安排好的。后來鄭小雯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她問:“這房間以前是誰住的?”

郝姨臉上雕刻般的微笑突然消失,冷冷地說:“這是客房,也許以前有客人住過吧?!?/p>

鄭小雯站在浴室鏡子前準備沐浴時,聽到了余旦的聲音。她驚惶四顧,這才想起來他們在她的左耳深處植入了一個耳機。他們向她保證,任務(wù)一結(jié)束,就把耳機取出來,絕對安全,絕對不會損傷她的聽力。

“頭兒讓我代表他向你表示祝賀?!庇嗟┰谒拇竽X深處說。

鄭小雯低頭,看到自己胸前懸著一枚黃金吊墜。她的送話器,同時也是竊聽器,就藏在吊墜里。她下意識地抬手護住胸脯。

“雖然我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一個人……”余旦的聲音繼續(xù)從她的大腦深處冒出來。

鄭小雯抓起浴巾裹住身體,在她聽來,余旦真正的意思似乎是:“我可以看到你?!彼ь^查看天花板,繼而盯住鏡子的邊框上沿,憑肉眼,她看不到隱藏的攝像頭。

“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說話。”余旦繼續(xù)說。鄭小雯沒有吱聲,她感覺自己仿佛站在浮于海面的巨大冰塊之上,隨著大地飄移。這不是夢,卻如夢境般荒誕而真實:無論她置身何處,總有不止一雙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無論她醒著還是睡去,總有不止一種聲音嵌入到她的大腦中;無論她說還是不說,總有不止一雙耳朵時刻聆聽她的心跳和呼吸。她是一個奉命監(jiān)視毒梟的臥底,而現(xiàn)在,她卻發(fā)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徹底透明的被監(jiān)視者。

“頭兒要我提醒你,接下來你的任務(wù),是在客廳、餐廳……最好還有你老板的衛(wèi)生間里安裝竊聽器。別忘了,你的老板有一間很大的書房,他大多時候都待在那兒,書房與他的臥室相連,可以說,他的臥室就是書房的一部分。秘密很可能就在書房里,如果你能想辦法給他的書房裝上竊聽器,就成功了一大半……”

余旦喋喋不休的聲音宛若精神病人的幻聽,鄭小雯低下頭,用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回答:“明白了?!?/p>

大腦深處的聲音消失了。

鄭小雯裹著浴巾在鏡子前足足呆立了五分鐘,直到自己全身冰涼禁不住瑟瑟顫抖。她打開噴頭,試了試水溫,細心地把黃金吊墜取下,想了想又重新掛回到脖子上。她拿起噴頭,將水流對準吊墜直射,想象著頭戴高保真耳機的余旦被驟然響亮的水流聲震得跳起來的樣子,微微地笑了。

7

這并不是幻覺,許新生一直盯著她。

許新生在鄭小雯的臥室和衛(wèi)生間里安裝了八個攝像頭。這些攝像頭并不是特意為鄭小雯安裝的,有時候,某個特殊的客人會來到他的別墅,那個特殊的客人通常也住這套客房。其中一個攝像頭位于淋浴間的上方,此刻,這個攝像頭的畫面占據(jù)了書房里那臺最大顯示器的整個屏幕。

許新生穿著睡袍,懶洋洋地倚躺在真皮轉(zhuǎn)椅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嗯,她就該是這個樣子,年輕、光潔、飽滿。他不會給她下迷藥,不會哄她喝酒,他要讓她乖乖的,情難自禁地投入自己的懷里。就算她光溜溜地滑進自己的懷抱時,也不能讓她忘記她是一個臥底警察,而她主動委身的這個男人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毒梟。嗯,這個游戲不錯,很反叛,很刺激,很另類,很有挑戰(zhàn)性。許新生漸漸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反應(yīng),他抓起內(nèi)通電話,《致愛麗絲》響起,讓鋼琴旋律戛然而止的那個人,只會是郝姨。

“你一直都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痹S新生用一種不知是譏諷還是恭維的腔調(diào)說道。

郝姨沒有說話。

“到我的書房來吧。”許新生說,“開瓶好酒。你說對了,她來了,我會想喝上一杯的?!?/p>

郝姨掛斷電話后輕盈轉(zhuǎn)身。這個夜晚,她身著曳地的絲質(zhì)睡袍,婀娜搖曳,宛若女王。

8

這是一幢三層的別墅。一樓是客廳、餐廳、廚房、傭人房和儲藏間,郝姨的臥房也在這一層;二樓有七個房間,鄭小雯的客房是其中一間。有一間是婷婷的臥房,旁邊是琴房,挨著琴房的是玩具房。后來她發(fā)現(xiàn),婷婷總是睡在樓下郝姨的臥房里。許新生一個人占據(jù)了整個三樓,她想,那兒就是他們說的書房。書房外面是一個寬敞的露臺。

鄭小雯成功地在客廳和餐廳安裝了竊聽器。她沒打算在郝姨的臥房里也裝一個,無論她以什么借口進入郝姨的房間,對這個既像主婦又像女仆的女人肯定是一種冒犯,她可不想惹上麻煩。

第二天近午,給婷婷上完第一堂鋼琴課后,鄭小雯捧著一杯咖啡,在二樓的過道里悠然閑走。她注意到二樓有兩個房間上了鎖,顯然很長時間沒有打開過。鄭小雯在其中一個房間門前停下腳步,凝視著緊鎖的房門。

這么大的別墅里有兩個閑置的房間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鄭小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緊閉的房門后面透出一股寒意。她仿佛看到房門洞開,房間里所有的家具都罩著白色的防塵罩,像一具具橫七豎八的尸體。最幽暗的角落里,坐著一個渾身黑衣的女人,她的頭發(fā)一直披散到膝蓋,面容蒼白浮腫,陰森森地盯著躡足推門而入的女孩。

鄭小雯打了個寒顫。她不知道是被自己的想象嚇住了,還是因為許新生悄然出現(xiàn)在她的身后。

她察覺到了他的陰影,從容不迫地轉(zhuǎn)身,笑吟吟地問許先生好。

“沒嚇到你吧?”許新生關(guān)切地問,垂手斜向而立,光從他的側(cè)后方射入,顯出他的身形有些佝僂。

“房子太大,有時候難免會嚇到自己。”他微笑著,但他的面容卻是悲戚的。

“我只是有些好奇。”

“這兩間房子,是我妻子和我大女兒的房間?!痹S新生伸手撫摸著銅質(zhì)的門鎖,“她叫婧婧?!?/p>

這么說,他們現(xiàn)在面對的,是婧婧的房間。

“四年前,我的妻子和婧婧,她們……出車禍,去世了?!彼瓜骂^。

盡管這是她早已知曉的事實,但是她必須假裝剛剛知道。如水的悲涼漫過鄭小雯的臉龐,杯子里的咖啡涼了。

“她們?nèi)ナ乐?,我就封存了她們的房間。所有的東西,都按原來的樣子,不許任何人動……”他的聲音約略有些哽咽。

鄭小雯內(nèi)疚地說:“對不起,許先生,我惹您傷心了。您不要太難過,這種事情,誰都沒有辦法的?!?/p>

許新生輕輕拍了拍鄭小雯的肩膀,柔聲說:“你餓了吧?我們該吃飯了……郝姨蒸了螃蟹,應(yīng)該不錯。”

9

晚餐時郝姨蒸了大閘蟹,問需不需要溫點黃酒。

許新生沒有答話,半仰起臉來看著郝姨。

鄭小雯相信自己從許新生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慍怒。

和螃蟹一起端上桌的,還有每人一把銀光閃閃的小鉗子和小剪刀。

鄭小雯不是沒有吃過螃蟹,可吃得這樣精致還是第一回。

許新生操起小剪刀,細心地將蟹腳剪下,他有意做得很慢,給鄭小雯作出示范。

她跟著他做,這沒有什么。她想,吃螃蟹是需要學(xué)習(xí)的。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誰說的?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吃螃蟹的人多了,螃蟹就貴了……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郝姨鄙夷的目光。

郝姨細心地剝出蟹黃喂給婷婷吃。她從蟹黃上方投向鄭小雯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個女傭趁主人不在家,偷著試穿女主人的高跟鞋。

她算什么!一陣突如其來的煩躁襲向鄭小雯。她擱下鉗子和剪刀,“咔咔”地將蟹腳一只只掰下來,兩只手合力打開蟹殼,她甚至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又沖許新生做個鬼臉。

許新生在心里笑了,這個姑娘是在挑戰(zhàn)自己的權(quán)威,這種挑戰(zhàn)同時帶有某種討好的意味。嗯,有意思,他喜歡這種挑戰(zhàn)。

10

晚餐的聲音透過竊聽器清晰地傳送到劉向陽和余旦的耳中。

余旦摘下耳機,轉(zhuǎn)頭對劉向陽說:“不會把她灌醉吧?”他顯得憂心忡忡。

“灌醉后欲行不軌?不用灌醉她,給她下催情藥,方便得很?!眲⑾蜿栐噲D表現(xiàn)出幽默,然而他從來不是個幽默的人,他的聲音聽起來比余旦還要沮喪。臥底被殺、被強暴,這些都屬于偵查中的不可控因素。

“如果她呼救,我們能沖進去救她嗎?”

“我們可以……可以斷他的電……比如……我們可以上門去檢修電路故障……不過那樣一來,整個行動就完蛋了?!?/p>

劉向陽的舌頭有些打結(jié),他已經(jīng)整整三天滴酒未沾,剛才監(jiān)聽到的那個“酒”字,急切地喚醒了他喝酒的欲望,更何況他們的移動偵查車恰好停在一家小超市門前,廉價白酒觸手可及。

“相信她吧,”劉向陽咽了口唾沫,“那幢樓里,一個老男人,一個老女人,一個小屁孩,要是真打起來,應(yīng)該都不是你小師妹的對手。別擔(dān)心她,哦,我知道你喜歡她?!?/p>

余旦沒有反駁。

劉向陽打了個哈欠,推開車門去買了兩包薯片、兩瓶飲用水、一瓶高度白酒,還有兩盒香煙,煙是余旦常抽的牌子。

劉向陽沒有讓余旦發(fā)現(xiàn)他買了十塊錢的彩票,除了喝酒,買彩票是他最大的愛好。

上車后劉向陽把香煙扔給余旦,說:“現(xiàn)在我下班,你上班。我得喝兩口,睡會兒。哎,你可別睡著了啊?!彼麛Q開酒瓶蓋,美滋滋地灌了一大口,烈酒穿過喉嚨落進胃里,火灼般的幸福感讓他連打了幾個寒噤。他哈出一口長氣,對著余旦的后背說:“別想你小師妹了,聽我說啊,你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余旦戴著耳機,似乎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么。

11

晚餐后許新生讓郝姨送上姜茶。

暮色四合,許新生和鄭小雯坐在門前的游廊里。許新生很自然地問起鄭小雯的家人。

鄭小雯說:“我爸就是個土豪……許先生,我爸要是有您一半兒的修養(yǎng),我就太幸福啦?!?/p>

“你拿我跟你的父親相比?”許新生低頭呷了一口茶。

“他怎么能跟您比?”鄭小雯嘆氣搖頭,“您是有文化的人。儒雅,寬容,沒有不良嗜好。我爸呀,除了給我錢花時毫不含糊,平時就知道拿皮帶抽我,抽我媽。我們家以前是很有錢的,我爸開礦嘛……有人說他死在酒桌上,有人說他死在麻將桌上,還有人說他死在小老婆的床上。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在念大學(xué)……哈,不說他,反正他已經(jīng)死掉了?!?/p>

“你好像……對你的父親沒有什么感情?”許新生小心翼翼地發(fā)問,像是擔(dān)心觸及這個姑娘內(nèi)心的傷痛。

他很清楚她在編故事。如果她的父親是一個縱酒賭博、聲色犬馬的礦老板,而且這個礦老板已不在人世,那么她的女兒,無論如何都不會成為警察,就像他許新生,一個中學(xué)老師的兒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成為國王。律師的兒子永遠是律師,賊的兒子永遠是賊,大抵是不會錯的。嗯,讓她繼續(xù)編故事,繼續(xù)扮演另外一個人。他得耐心地哄著她,讓她越來越入戲,讓她越來越分不清哪一個故事是真實的故事,哪一種人生是真實的人生。

“我怎么可能跟他有感情?除了DNA,除了上學(xué)時他給我的錢,他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哈,他們說他有好多小老婆,有的年紀比我還小。他酗酒、賭博,根本就不在乎我……他死了,我們就窮了,我和媽媽?!彼齻械梅路鹪僖舱f不下去。

夜色漸濃,他們沉默著。

鄭小雯提醒自己不要說得太多。再說下去,她會深切地想起自己本來的名字不叫鄭小雯。鄭小雯不是她,是她的同學(xué)。鄭小雯有個暴死的土豪父親,她起初很有錢,吸毒、濫交,住在學(xué)校外邊的出租房里。鄭小雯后來窮了,她還是吸毒、濫交,總有人給她錢,有的是干爹,有的是叔叔,有的是嫖客。鄭小雯現(xiàn)在待在戒毒所,她所在的大隊叫HIV專管大隊,也就是說,鄭小雯已經(jīng)被確診感染了艾滋病毒。他們決定讓她扮演鄭小雯后,帶她去見過她,可鄭小雯假裝完全不認識她,這樣也好。他們對鄭小雯嚴加監(jiān)管,不許她見任何人,不許透露她的任何身份信息。好了,那個戒毒所里的鄭小雯現(xiàn)在只是一個號碼,那么,坐在這里捧著一杯姜茶,遙望著夕陽收起最后一束光芒的鄭小雯,她又是誰?

良久,許新生沉沉地嘆了口氣。

鄭小雯猝然警覺,像是為了確證自己的身份,柔聲說:“對不起,許先生,我又惹您不開心了。其實,我的家庭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是您雇來的鋼琴老師,我會盡職盡責(zé)地做好我的工作,我會……和婷婷成為最好的朋友。請您相信我,許先生,我很享受這樣的生活?!?/p>

許新生望著已經(jīng)完全黑透的遠山,微笑著。嗯,我當(dāng)然相信你,我相信你就是那個打算讓一顆子彈從身后射進我心臟的小妖精。下一次,得讓她多談?wù)勊哪赣H,讓她談?wù)撃莻€他們?yōu)樗摌?gòu)的,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母親,那一定很有意思。

“你冷么?天黑了,我們進去吧?!彼麩o比慈愛,滿是愛憐地說。

鄭小雯乘機提出她需要上網(wǎng),下載打印樂譜等必要的教學(xué)資料。許新生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她。“到我的書房來吧。你知道,我這兒除了書房,別的房間是沒有電腦的?!彪S后他轉(zhuǎn)頭叫郝姨,而郝姨仿佛一直隱身于他們身后的黑暗之中,她站在那里,垂手而立。

“請把咖啡和茶送到書房來。”

鄭小雯注意到,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許新生對郝姨使用“請”字。

12

“哇,高科技哎!”鄭小雯夸張地大叫。

“我是個搞研究的人。離職以后,炒炒股票,有時也替一些化工企業(yè)做些設(shè)計和分析。”許新生示意鄭小雯可以在屋子里隨意參觀。

這是一間寬敞到超乎鄭小雯想象的屋子。房門左側(cè),是倚墻而立直頂天花板的書架,雜而有序地擺放著數(shù)千冊精裝、線裝圖書;房門右側(cè),是同樣頂?shù)教旎ò宓膲w柜。柜體上開有一扇門,那扇門通向的就是他的臥室吧?柜子里擺放著琳瑯滿目的收藏品,最多的是樣式各異的玻璃杯。

許新生笑著說:“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杯具愛好者?!?/p>

鄭小雯不知道他是玩笑,還是一語雙關(guān)。杯具?悲???她只得回眸一笑。

天已黑定,淺灰色的帷幕將通往露臺的玻璃門遮得嚴絲合縫。

銀灰色孤形工作臺上,擺放著三臺顯示器,四十三寸、二十五寸、十七寸,另外還有兩臺筆記本電腦。

鄭小雯驚呼的“高科技”,大概就是這個工作臺。

顯示器處于黑屏狀態(tài)。

鄭小雯當(dāng)然不知道,她在這個院落里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能被傳輸?shù)竭@些顯示器上,許新生可以像用顯微鏡研究一只蒼蠅的茸毛般觀察她。

郝姨輕敲房門,用托盤托著咖啡壺、茶壺和杯子款款而入。她將托盤擱到單人沙發(fā)旁的矮幾上,微側(cè)著臉看了鄭小雯一眼。

鄭小雯的胃部一陣輕微的痙攣。郝姨那刀子刻在臉上一般的微笑,僵硬、邪惡、意味深長。

郝姨離開時關(guān)上了房門。

這時鄭小雯聽到了腦海深處余旦的聲音:“這可能是你唯一的機會?!?/p>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聽到了余旦的聲音還是幻覺,她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跳舞。興奮、緊張、恐懼,她必須抓住機會把那個比圍棋子還小的竊聽器暗藏到書房的某個角落。她還沒有學(xué)會嚴格控制自己生理性的顫抖,她只得抱歉地沖著許新生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同時將雙臂抱在胸前。她立即意識到這樣的身體語言會流露出某種拒斥感,慌忙將雙臂放下,插入到牛仔背帶褲的褲兜里,像是肚子疼得厲害,她不得不用雙手摁住肚子,聽到自己上下牙相撞的“咯咯”聲。

“許……先生,這屋子好涼啊!我……怎么會有些發(fā)抖?也許……我有些緊張?”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她聽到自己的笑聲很是怪異。

許新生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蓱z的姑娘,她應(yīng)該坐在纖塵不染的辦公室里面對著電腦,顯示器旁擺放著小鏡子,身著制服的她對著鏡子抹口紅,她不應(yīng)該來做臥底。看啦,她緊張得如同一只被大雨打濕了翅膀的雛鳥,陷在泥濘中,怎么撲騰也飛不起來,只能絕望地等待一只有預(yù)謀的野貓將她抓住或者一個偶然路過的人將她踩死。嗯,她需要一個機會完成她的任務(wù),那就給她一個機會。

“溫度恐怕是低了一點?!痹S新生抓起空調(diào)遙控器,仰頭調(diào)整溫度。他有意做得很慢,用眼角的余光偷窺著鄭小雯。這個傻丫頭,竟然也和自己一起仰著頭,看空調(diào)面板上閃爍的數(shù)字。好吧,第一次機會已經(jīng)被你錯過了,你真的不是一個好臥底。

“來,喝杯咖啡會暖和一點。畢竟,已經(jīng)是秋天了?!痹S新生示意鄭小雯在沙發(fā)上就座,他走到矮幾旁,做出給她斟咖啡的姿態(tài)。

鄭小雯慌忙伸手擋住他,連聲道:“我來我來,許先生,讓我來吧?!?/p>

還好,她穩(wěn)穩(wěn)地將綠茶斟進茶杯,沒有灑到茶托里,而且沒有忘記說:“許先生,您喝茶?!?/p>

然而,接下來給自己斟咖啡時,她卻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顫抖不已,壺嘴怎么也對不準咖啡杯。當(dāng)許新生伸手扶住她拿壺的那只手,幫助她將咖啡緩慢而穩(wěn)定地注入杯子時,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失敗了。她想要從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扔下那只銀光閃閃的咖啡壺,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間屋子,逃離這幢小樓,逃離這個男人,哪怕外面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她情愿在荒野里奔跑也不愿待在這盞柔和的臺燈下。她只想摳出大腦里的耳機,扯下胸前的吊墜,狠狠地砸向他們,撕心裂肺地大叫:“我不干了!我干不了!”

她這樣想著,說的卻是:“對不起,許先生,我真的有些緊張……也許,我不該喝這么多咖啡。他們說,咖啡也會上癮的……我爸不讓我喝咖啡,他說那是資本家的破玩意兒,他讓我喝酒……”說著說著她又笑了,笑著把自己的身體更深地陷入到沙發(fā)深處。

許新生拉過帶滑輪的皮轉(zhuǎn)椅,整個書房里只有這一把椅子,他斜對著鄭小雯坐下,他的笑容溫暖而幽默。

“是嗎?你父親生前應(yīng)該就是資本家吧?哈哈,說到上癮,什么東西不會上癮呢?有人抽煙,有人酗酒,有人嗜賭,有人沉湎于網(wǎng)絡(luò)游戲,有人熱衷于應(yīng)酬。我以前工作的那個機構(gòu),有的高管竟然連開會都能上癮?!彼⒁獾洁嵭■┑男θ葑匀涣嗽S多,嗯,這樣就好,得讓她放松,只要她足夠放松,再給她一次機會,她就能抓住。

鄭小雯捧起咖啡杯,深嗅,淺啜。她說:“許先生您真幽默?!?/p>

“我也許算是個有趣的人吧?!?/p>

“是啊,我們那些老師都是搞藝術(shù)的,沒一個像您這樣有意思?!?/p>

許新生俯身從茶幾上端茶杯,這讓鄭小雯產(chǎn)生了一種他要俯下身子親吻自己臉頰的錯覺,她朝沙發(fā)更深處閃避,她想,羞怯不僅是必須的,而且是惹人憐愛的。

許新生呷了一口茶:“咖啡因、酒精和尼古丁,恐怕是全世界最流行的毒品?!彼却嵭■┞犆靼走@個詞,這才接著說,“因為它們合法,所以人們不叫它們毒品,而把它們叫做癮品。”他用空著的那只手,敲了敲自己的額角,“人為什么需要癮品?因為這里有個腺體,人必須得哄它開心,給它獎勵,要不然,人的腦子就會壞掉?!?/p>

鄭小雯有意顯得傻乎乎地問:“不是也有不抽煙、不喝酒、不喝咖啡也不喝茶的人嗎?”

許新生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他站起來,將茶杯擱回到矮幾上,示意鄭小雯站起來跟他走。他把她領(lǐng)到藏品柜前,打開玻璃門,取出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杯。他像個好父親,輕摟著她的肩膀,把她領(lǐng)到工作臺前。

“這屋子被郝姨弄得太干凈了,干凈得找不到一只蒼蠅?!?/p>

許新生松開搭在鄭小雯肩膀上的手,朝虛空中一抓,握拳擱到臺面上。隨后他像個魔術(shù)師,將玻璃杯斜扣在拳頭上,緩緩松開拳頭,仿佛杯子里罩住了他憑空抓來的某種生靈。

“嗯,你可以想象,杯子里現(xiàn)在有一只蒼蠅,它正在嗡嗡地飛。”

鄭小雯看著倒扣的玻璃杯,不僅能想象那只把玻璃杯壁撞得當(dāng)當(dāng)作響的蒼蠅,而且發(fā)現(xiàn)許新生的小把戲竟讓自己迅速變得平靜,平靜中積蓄著力量,躍躍欲試。

“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許新生搖了搖頭,“每一個人都被看不見的邊界所禁錮。我們以為生而自由,其實所謂自由,無非是杯子的大小而已。”

鄭小雯只得笑著說:“許先生您講的是哲學(xué)?!?/p>

“這不是哲學(xué),這就是人生?!痹S新生拍了拍鄭小雯的后腦勺。

鄭小雯的腦袋蠕動了一下,像是要擺脫許新生的愛撫,說:“好像沒有那么悲觀哦?!?/p>

“競爭、壓力、煩躁、焦慮、欲望、目標……這恐怕是最小的玻璃杯;習(xí)俗、道德、倫理、體制、大眾話語、意識形態(tài)……不過是稍大一點的玻璃杯。有的人一輩子都在反抗這玻璃的墻壁,幻想打破禁錮的邊界,結(jié)果總是徒勞。而更多的人,他們選擇癮品,通過給松果體的虛假獎勵,杯子似乎變大了,越來越大……”

他沒有給鄭小雯討論的機會,突然說了聲“對不起”。他匆匆掏出手機,示意鄭小雯他得接一個重要的電話。他疾步走進臥室,立即反掩了房門。

鄭小雯的心幾乎從嘴巴里跳出來,她不得不緊閉嘴唇、咬緊牙關(guān)。天賜良機!

鄭小雯放下咖啡杯,用左邊的大腿緊抵住工作臺邊沿,仿佛仍在仔細觀察那只被罩在玻璃杯子里的并不存在的蒼蠅,她盡可能從容地掏出竊聽器,把那個比圍棋子還小的玩意兒反貼到臺面下方。呼呼,大功告成,她像是在雨中奔跑了十公里,不得不用兩只手撐住臺面,更像是在哀悼那只終于碰壁而亡的蒼蠅。

她哪里知道,許新生根本沒接什么電話,而是將眼睛緊緊地貼在臥室門上,透過“貓眼”窺視她的行動。嗯,她抓住了機會,或者說,她咬住了誘餌,那就讓魚再游一會兒。

臥室門一聲輕響,鄭小雯猝然轉(zhuǎn)身,情不自禁地用屁股抵住臺沿。她一臉潮紅,結(jié)巴著說:“許先生,我剛才仔細想了想您說的話,我覺得,您說得很有道理?!?/p>

許新生徑直走到鄭小雯跟前,他離她那么近。怎么回事?他笑得怪怪的,是發(fā)現(xiàn)了她剛才的動作嗎?他會突然撲上來把自己壓倒在身下嗎?她該怎么辦?拒絕,迎合,半推半就,還是給他致命一擊?她不知道,這種情況,他們沒有訓(xùn)練過她。

他一閃身,從她身后拿起那只倒扣的玻璃杯。

這個姑娘剛才被自己嚇壞了,嗯,不錯,就這么玩,挺有意思。他捏著杯子,老練地旋轉(zhuǎn),宛如杯子并不是空著的,而是盛著醇香迷人的酒液。

“知道我為什么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的杯子嗎?”許新生緩步走到藏品柜前,背對著鄭小雯。

這次他終于說的是“杯子”而不是“杯具”,得趕快離開,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它們不是杯子,它們都是酒具?!彼蜷_玻璃門,把杯子放回原處,“因為我曾經(jīng)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許新生轉(zhuǎn)過身,隔著三米開外的距離,尋找著鄭小雯的眼睛。她慌亂地捧起自己的咖啡杯,低頭把微涼的咖啡一飲而盡。

許新生朝她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空杯,朝矮幾走去。

“我酗酒的程度,在某些國家,恐怕是要被抓去強制戒酒的?!?/p>

她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招手叫她過來,示意她在沙發(fā)上重新入座,他把續(xù)上咖啡的杯子遞給她。她只有順從,別無他法,她無法告辭,他的話題剛剛開始。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喝酒的呢?”現(xiàn)在他又坐回到轉(zhuǎn)椅上,悠閑地蹺著二郎腿,與她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十八歲生日那天,大家湊了錢,在校門口的小餐館慶祝我的成人禮。哈哈,第一次我就喝多了,連膽汁都吐出來了,那種滋味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但我很喜歡那種感覺,痛苦著,欣喜著,幻想著,飛翔著,我昏睡了整整一天?!?/p>

她可以清晰地聽到心臟撞擊胸膛的聲音,別撞了,那只蒼蠅已經(jīng)死了,更何況,杯子里從來就沒有蒼蠅。她只能低頭,繼續(xù)喝咖啡,把自己的臉藏在一團氤氳之中。

“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呢?”鄭小雯小聲嘀咕著。

“上大學(xué),接著喝,工作后喝得就更多了,拼命干活,錢掙不少,但就是覺得沒意思。結(jié)了婚還喝,特別是小洛懷孕那段時間,通宵達旦地喝,在路邊攤喝,在歌廳喝,喝多了就做那些無恥的事情,不是一個,是一群……”

不能讓他再嘮叨下去了!也許他的嘮叨會暴露重大機密,那不是今晚的任務(wù)。她的活已經(jīng)干完,她得下班走人!必須走,馬上走!

鄭小雯用一聲低呼打斷他:“許先生……不好意思,我恐怕得下樓……去衛(wèi)生間?!?/p>

她知道自己笑得很假。

“哦?”他站起來,疾步走到臥室門前,推開房門,“這里就有衛(wèi)生間呀!當(dāng)然,如果你不嫌棄的話?!?/p>

她能嫌棄嗎?她只能說“謝謝”。

他究竟想干什么?她不得不承認,當(dāng)他說到“做那些無恥的事”的時候,她感到惡心,她覺得他應(yīng)該是有潔癖的人。

她沒有打量他的床,沒有查看他的床頭柜,沒有注意他臥室的陳設(shè)。她徑直走進衛(wèi)生間并反鎖了房門,誰都不會見怪,這是一個女人最基本的尊嚴。

她根本不可能“方便”,她必須利用這個意想不到的機會,完成那項本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而她的褲兜里,恰好還有一只竊聽器。安放后,她放水沖洗馬桶,洗手,擦干,深呼吸,開門……

13

鄭小雯回到沙發(fā)上坐下,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平靜下來。什么事都是這樣,第一次膽戰(zhàn)心驚,第二次便心安理得。她不抽煙,不喝酒,更沒有嘗試過毒品,她只有喝咖啡的經(jīng)歷。第一次,苦,澀,一股子說不清的異味。然而正是那異味讓她著迷,仿佛是闊別多年的老朋友。第二天她又喝了一杯,加很多牛奶和糖,她仔細尋找和體會那股異味,試著去回憶那個老朋友,像新朋友一樣重新認識他。后來牛奶和糖加得越來越少,現(xiàn)在她只喝純正的苦咖啡。郝姨是一個稱職的管家,就連她只喝苦咖啡這一點也很快照顧到,盡管她是個討厭的女人。

“許先生,您剛才說您曾經(jīng)是個酒鬼,我完全想象不出來?!彼嶂X袋,顯出小可愛的樣子。

“你不是說,你父親生前也是個酒鬼么?”

鄭小雯暗暗吃驚,她差一點點就忘了,她剛剛講過自己那個“死鬼老爸”的故事。

“可是我完全沒辦法把您和我那死去的老爸聯(lián)系起來,”她繼續(xù)奉承他,“您那么優(yōu)雅,他那么粗俗。我小時候,只記得他喝多了回來,一句話不說,朝死里打我媽;長大一些,他只要一回家,我就把自己的門關(guān)得死死的;再大一些,我就出來念書了;后來,他就死了……我沒去參加他的葬禮。許先生,您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很殘忍?”

許新生垂下頭顱,像個神父般默想片刻之后,低聲說道:“我也沒有去參加她們的葬禮?;蛘哒f,她們根本就沒有葬禮?!?/p>

“您是說,您的妻子和……婧婧?”

“嗯。她們出事之前我喝醉了。我睡了整整三天,人事不省。所有的后事,都是郝娜操辦的。等我清醒過來,她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大一小兩個骨灰盒。”

“您說的是郝姨嗎?那時候,她已經(jīng)在這兒了?”

“嗯。婧婧還沒有生下來,我們就認識了?!痹S新生說到這里停住了。

鄭小雯聽得很清楚,他說的是“婧婧”,是他的大女兒,也就是說,二十年前許新生就認識郝姨。

“我喝酒,嗯,還有別的一些事情,傷透了小洛和婧婧的心。對了,小洛是我的妻子。她們的死,我是有責(zé)任的,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太大?!痹S新生俯身,用左手從矮幾上端起托著茶杯的茶碟,當(dāng)他用右手去拿茶杯時,鄭小雯可以聽到杯底與茶碟相撞的“咯咯”聲。鄭小雯連忙接過他手中的杯碟擱到一邊。

“許先生,您沒事吧?”她關(guān)切地問。

“我只是有些激動。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些事。嗯,你坐。謝謝你陪我這個老家伙說說話?!?/p>

鄭小雯坐下后,許新生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決定戒酒。”

“那很難吧?”她仰著臉問。

她的臉紅潤、光潔,閃動著青春的光澤,像一個剛剛成熟的蘋果,他想咬上一口。不,讓果子在枝頭再掛一會兒。

“我成功地戒掉了它!”

“真的嗎?許先生您是怎么做到的?您真了不起!”她仰望著他,假裝仰望一位英雄,嗯,她的演技不錯。

“把自己關(guān)起來,中斷跟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刪除手機通訊錄……獨坐,冥想,讀書,隨手寫些文字,聽音樂,喝很多很苦的茶……”許新生微微后仰,閉上眼睛,沉落到往事之中。他倏然睜開眼睛,“其實,茶何嘗不是一種癮品,茶里也有咖啡因。我現(xiàn)在離不開茶,何嘗不是另外一種上癮?人啊,無非是以一種上癮代替另外一種上癮?!?/p>

“可是茶和咖啡能讓人保持清醒,而酒和毒品卻讓人迷幻、糊涂、沖動、瘋狂而不可思議!”她急切地辯解道。

他不說話,等著她說下去。

“毒品會讓人變成魔鬼,不是嗎?”

他仍然沒有說話,嘴角掛著一絲笑意,不知是贊許還是嘲諷。

“我也不知道,”她有些心虛,“人們都這樣說?!?/p>

“魔鬼?你說撒旦是吧?撒旦不過是耶和華的另外一個名字!”他從鼻孔里“嗤”了一聲。

許新生起身,緩步走向工作臺。鄭小雯約略遲疑,站起來跟過去。

“在戒酒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音樂是另外一個魔鬼?!彼{(diào)整工作臺兩側(cè)的音箱指向,打開連接音響系統(tǒng)的筆記本電腦,激活音樂播放界面,“不過,音樂是一個好魔鬼?!彼肿煲恍Α?/p>

“我曾經(jīng)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搖滾青年,對我來說,搖滾和烈酒,上帝和魔鬼,一對親兄弟。聽過朋克么?”他頑皮地問。

“我們上西方音樂史課的時候,學(xué)過一點點?!彼f。他似乎特別喜歡“不可救藥”這個詞,對了,他們說,他是個不可救藥的偏執(zhí)狂。

“小心,別嚇著你!”許新生突然湊近她的耳朵,用蚊蚋般的聲音說道。他的這個動作把她嚇著了。她當(dāng)然不知道,他是不想讓她的伙伴,讓那些正在偷聽他們談話的人聽到他的聲音。

“我建議你捂上耳朵。沒有足夠的音量,那就不叫搖滾?!彼麕缀跏琴N著她的耳根昵語。

鄭小雯可以嗅到他嘴巴里淡淡的綠茶氣息,這讓她臉紅心跳。她聽話地捂住了耳朵,仿佛那里是通向她內(nèi)心世界的入口,她必須立即將入口關(guān)閉。

許新生用鼠標摁下播放鍵。

盡管捂著耳朵,鄭小雯還是差點被巨大的聲浪驚得跳起來。

14

戴著高保真耳機的余旦,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蹦得那么高,就像從飛機座艙里彈射出去的飛行員,腦袋幾乎撞上偵查車的頂蓋。他驚慌失措地扯下耳機扔到臺面上,就算這樣,高保真耳機仍然像一對小喇叭,壯麗的搖滾樂洶涌澎湃。他手忙腳亂地調(diào)小音量,差點把工作臺上的筆記本電腦撞落在地。他驚魂未定地回頭望向劉向陽,這個老家伙喝了小半瓶酒,鼾聲大作。

他竟然睡得那么香!就在這個老家伙酒后一頓好睡的兩個小時之內(nèi),她在他的書房里、衛(wèi)生間里成功地安放了竊聽器!她是怎么做到的?他想抓起耳機繼續(xù)監(jiān)聽,但他害怕那暴烈的鼓點和吶喊撕裂自己的耳膜。他盯著工作臺上的耳機,仿佛那是一條蛇。他感到極度不安,直覺告訴他,她要出事,他想跟人訴說,可這個老家伙卻睡得像頭豬!

鄭小雯當(dāng)然不知道,許新生剛才調(diào)整音箱的指向,就是為了讓她安裝在工作臺板下的竊聽器最大程度地接受聲浪的沖擊。他們現(xiàn)在跳起來了吧?哈哈,兔子們,野豬們,這只是一聲槍響,這聲槍響只是為了驚醒你們,奔跑吧兔子,奔跑吧野豬,一頭撞上羅網(wǎng),嗯嗯,不是羅網(wǎng),是玻璃杯子的墻。

15

幾乎把屋頂震破的搖滾持續(xù)了大約一分鐘,許新生隨即關(guān)閉了它。

屋子里突然靜默,他們面面相覷。然而,這種突然的靜默,比驚天動地的喧囂更加讓她毛骨悚然。

“黑旗,上世紀八十年代最厲害的硬核朋克。對了,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p>

“好像聽老師說過?!?/p>

“你是學(xué)音樂的,不同流派風(fēng)格都應(yīng)該接觸一下,特別是偉大的搖滾?!?/p>

許新生一邊說,一邊朝書架走去。今晚的游戲就到這兒吧,他有些累了,演戲是件費神的事。他找出兩本書、兩盒CD,擱到工作臺上;又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臺便攜式CD播放機和交直流轉(zhuǎn)換器。

“隨身聽,老古董了,拿去玩玩吧?!?/p>

“這個,見過,還真沒用過。”

“年代是久遠了一些,但是勁頭很足?!痹S新生替她捋順耳機線,“棒極了,這對高保真耳機?!?/p>

許新生將工作臺上的書和CD朝鄭小雯推過去:“《上車走人》,黑旗主唱亨利·羅林斯的巡演日記;《在路上》,杰克·凱魯亞克,這個你一定聽說過,哈哈,我們那個年代的《圣經(jīng)》;這個是黑旗最好的專輯,只聽這個你可受不了,對一個鋼琴家的耳朵來說有些殘忍了,你還可以聽聽這個,《大悲咒》,梵音清靜,希望能對你的睡眠有好處。哦,你需要一臺電腦,就用這臺吧……”他拔下連接線,很快將電源、鼠標和電腦堆放到一起,“WIFI是自動連接的,沒有密碼,我最討厭的就是密碼……”

鄭小雯的懷里抱著筆記本電腦、書籍、CD唱片、CD播放機……像個瘋狂購物歸來的女學(xué)生。

她站在門前朝許新生鞠躬道謝:“謝謝您許先生,跟您聊天真是太愉快啦,晚安!”

他說:“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謝謝你小雯,我喜歡你。”

16

他第一次叫她“小雯”。

他說“我喜歡你”。

他沒有說“晚安”,因為他知道,今宵,她將注定輾轉(zhuǎn)反側(cè)。

鄭小雯和衣躺下,圓睜雙眼,她的眼睛和腦子一樣,一片空白。

許新生將監(jiān)控畫面放大,再放大,直到鄭小雯的眼睛充滿整個顯示器。他盯著她的眼睛,她不知道他正在看她,這是個不能言說的秘密。然而,他對這種單向的凝視突生厭倦,關(guān)閉顯示器,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從藏品柜中挑出一只可心的杯子,給自己斟上小半杯。他本可以讓郝姨拿些冰塊上來,但他現(xiàn)在不想見這個女人,她的肉體讓他厭倦又迷戀,如同酒。他沒有欺騙鄭小雯,四年前他成功戒酒,從戒酒的那天開始,他就沒有碰過郝姨的身體。

他略感有些煩躁,是茶喝得太多,還是話說得太多?一種癮品需要另一種癮品去中和,去消解。他關(guān)掉屋子里所有的燈,在鄭小雯剛剛坐過的沙發(fā)上坐下來,皮革上還殘留著她的體溫。他淺淺地啜了口酒,熟悉的震顫掠過他的心臟。他一口將杯中酒飲盡,瓶子里酒還很多,樓下地窖還有更多的酒。他把酒杯擱到矮幾上,把它推得離自己遠一些。

他是在拒斥酒,還是拒斥郝姨,或者是拒斥這個名叫鄭小雯的姑娘?

內(nèi)通電話沒有響,郝姨沒有問他要不要把咖啡杯和茶杯收走,也沒有問要不要來陪他。

四年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許新生對她的仇恨和冷漠,然而他知道自己離不開她,而她也從未離去。她不會忘記他抽到她臉上的耳光,嘴角滲出的鮮血;不會忘記他像野獸一般在她肉體上留下的嚙痕;不會忘記她像條白花花的魚在地毯上扭曲翻滾,而他,只是以無比厭倦的眼光打量著她,無動于衷,仿佛她只是一幅模仿得十分拙劣的水彩畫;不會忘記他完全無視她的存在,而她試圖靠近時,他卻冷冷吐出的那個“滾”字。

郝姨以為她成功了。她勸說他雇用一個年輕的姑娘,承諾會讓那個姑娘恢復(fù)他的“生命力”,但她不知道他們給他派來了一個警察。

女臥底到來的那個夜晚,他重新開始喝酒,他重新接納了她,他用她,這個女毒販,做了一回女警察的替身。那天晚上,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鄭小雯房間的監(jiān)控畫面,任由郝姨在他的身體上忙碌。

他給自己又斟上半杯酒。半個小時前,那個姑娘坐在這里,他大言不慚地對她說自己成功戒酒,此時,他坐在這里,她一無所知。秋夜的月光透過落地玻璃墻照亮他手中的酒杯。他可以欺騙她,但他欺騙不了自己。不!他在心里大叫,是她先欺騙了他。他開始體會到久違的飄浮感,他已不在此處,月光下的遠山,他是暗夜的精靈,在云層與山巔之間,憂郁地飛翔。

許新生舉杯邀月,一飲而盡。

許新生在洗臉臺下第一個抽屜的上隔板摸到了那個紐扣般的玩意兒。他把它摳下來細細把玩,嗯,高科技,他小心翼翼,不弄壞它。他把它粘到抽水馬桶內(nèi)側(cè)。這樣,每次他沖水,那些竊聽者,他們的耳膜就會被震傷,一次又一次,他們的耳朵也許會流血。

17

鄭小雯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時間的流逝似乎在這片靜謐中失去了意義。然而,余旦的聲音卻從腦海深處將她驚醒。

“祝賀你,你成功了。我想,你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不過我說了不算,唉,還是不說了吧……”

她搖晃著站起,從堆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書籍和CD中扒拉出CD播放機,接上電源,把耳機塞進耳孔。她插入“黑旗”的CD,關(guān)上所有的燈,脫了鞋,依舊和衣平躺在床上,對著空氣低語:“跟我說話,不要停,一直說下去?!?/p>

余旦的囈語在黑暗中回蕩:“你很累,我也累,我十四個小時沒有睡,我抽了兩盒煙,喝了六瓶水;半瓶二鍋頭讓他睡得像頭豬,他盼著彩票中大獎,買輛大奔自駕游……唉,你可能要繼續(xù)待下去,派去邊地的線人杳無音信。”

鄭小雯心中一沉,疲憊地回應(yīng)道:“知道了。”

她輕輕按下播放鍵,瞬間,那壯麗的搖滾樂如潮水般涌來,將她深深掩埋。

18

郝姨駕駛紅色轎車駛出別墅外出購物。

許新生站在露臺上,注視鄭小雯和婷婷在后院里玩耍。

婷婷穿了一件鮮紅的短大衣,大衣剛過膝,敞擺配上寬松的大袖,看起來翩翩欲飛。嗯,那件衣服是他給婷婷買的。他給婷婷買過很多五顏六色的衣服,但他從來沒見婷婷穿過。都是郝姨在照顧婷婷,她總是把女兒打扮得一身素白,宛若一朵蒲公英。這個惡靈般的女人,他無法擺脫她,就像他無法擺脫酒。

邪惡的女人適合作情人,天使般的女人適合作女兒?

眼前的這個女人,這個修長的雙腿被淡藍色牛仔褲勾勒出完美線條的女人;這個飽滿的胸脯被白色襯衣凸顯出柔美輪廓的女人;這個俏麗的馬尾辮被火紅色披肩襯托得熠熠生輝的女人,是天使嗎?不,她是一個警察!她說,她笑,她領(lǐng)著他的女兒在院子里奔跑,她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把一顆子彈從后背送進他的胸膛!那么,她才是惡靈?

而另一個女人,洗衣、做飯、帶孩子、打掃房舍內(nèi)外,讓他像個帝王般趾高氣昂地在這幢別墅里為所欲為,她,究竟是惡靈,還是天使?

后院里那個陳舊的秋千架是什么時候有的?二十多年前吧,那時候許新生和小洛剛剛結(jié)婚。小洛目光遠大,利用在房地產(chǎn)公司做營銷小姐的職務(wù)之便,零首付按揭買下這幢別墅。裝修就花光了許新生所有的積蓄。小洛執(zhí)意要在后院安裝一個秋千架,她坐在秋千架上沒晃悠幾天,肚子里就懷上了婧婧。房貸的壓力很大,那時候他還沒有跟毒品沾上邊,拼命接活,掙到的錢不僅能按時還房貸,而且還有不少盈余。他陷入到干活、酗酒、縱欲、干活的死循環(huán)中,他也就是那時候認識了郝姨,當(dāng)時她叫郝娜。每次酒后縱欲回到家,坐在露臺上遠望秋千架,他都有強烈的、停下來的沖動。但他停不下來,他對這種血汗與酒色交織的生活已經(jīng)上癮了。

大約是婷婷吵著要蕩秋千。鄭小雯是個細心的姑娘,嗯,如果她不夠細心,他們也不會派她來做臥底。她先坐到秋千架上,試試牢固程度,確認沒有問題,這才把婷婷抱上去。她輕輕地搖,婷婷不樂意,大呼小叫,讓姐姐再蕩得高一些。這時婷婷看到了站在露臺上的許新生,她大叫:“爸爸,爸爸,你看我飛起來啦,飛起來啦!”

許新生微笑著朝婷婷揮手。

他們把這種狀態(tài)叫做“High”,可人為什么總是要尋求刺激?就連一個五歲的小丫頭,也渴望秋千蕩得越高越好。她驚叫,她咯咯傻笑,她很享受這種暫時擺脫萬有引力的刺激。年齡再大一些,她就會尋求更多的刺激,煙草、酒精、大麻、海洛因……婧婧不就是這樣么?許新生不能確定婧婧第一次吸毒的年齡,十二歲吧?但他從來不承認是毒品害死了婧婧。

鄭小雯把婷婷抱下來,自己坐上秋千架。婷婷力氣小,推不動她。秋千扭曲著,以很小的幅度搖晃著。婷婷仰起頭大喊:“爸爸,爸爸,你下來推姐姐吧!你來呀!”

許新生笑而不答,他看到的是十四歲的婧婧坐在秋千架上,婧婧面容蒼白,百無聊賴,她沒有快樂也沒有憂傷。他潛行至她的身后,猛地將秋千推向半空,他以為她會尖叫會大笑,婧婧只是冷冷地吐出三個字:“別煩我。”

而現(xiàn)在是鄭小雯溫柔地邀請:“許先生,沒事下來走走吧,空氣很好?!?/p>

他微笑點頭。

頭天夜里,他喝了太多的酒,他越是想憑借酒精的麻醉睡去卻越是睡不著,越是睡不著他就越是想掙扎起來再喝一杯。

他擔(dān)心鄭小雯會嗅到殘留的酒氣。他咧嘴莞爾,嗅就嗅吧,這是一個不會掉腦袋的小秘密。

許新生大力推送秋千,把鄭小雯送入云霄。

繩子會斷嗎?如果繩子斷了,她就會骨折,他會把她送進醫(yī)院,隔三岔五去探望,給她帶去鮮花、書籍和CD。

萬有引力終將使秋千停止擺動。她站在他面前,紅彤彤的臉龐上涌出細細的汗珠。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拂落她臉上的汗珠,當(dāng)然他不會那樣做。他只是掏出潔白的綢絹手帕朝她遞去。

她說:“謝謝,許先生您真是個紳士,您的琴彈得那么好,為什么不親自教婷婷彈琴呢?”

他沒有回答,微笑著,與其說是打量不如說在欣賞。

她的臉更紅了,說:“當(dāng)然許先生您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您沒有時間?!?/p>

許新生搖頭:“我沒有教授鋼琴的資質(zhì)。我一向認為,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

她驀然心驚,發(fā)現(xiàn)自己跟這個男人居然心有靈犀。

她分明聽出他的話外音:“他們應(yīng)該讓更專業(yè)的人來做臥底,而你,不夠?qū)I(yè)。”她假裝擦去額頭上的汗珠以驅(qū)散這突如其來的幻覺。

“許先生,您很少外出吧?您不悶嗎?”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婷婷是個乖巧的孩子。爸爸和姐姐說話,她就自己一邊玩去。她扯了一把狗尾巴草,打算編一個草環(huán)。她坐在秋千架上,悠悠地晃著,笨拙地編織,輕輕地歌唱:

提起小籃來到山上

桑樹綠如茵

采到桑果放進小籃

難道是夢影

鄭小雯和許新生沒有再說話。此時,沒有風(fēng)聲,沒有蟬鳴,只有淡淡的、泛黃的舊報紙一般的陽光,夾雜著遠方刈草的氣息。鄭小雯走到婷婷身邊,和她坐在一起,她們編草環(huán),她們歌唱著。

許新生的喉頭哽咽了一下。他克制住自己和兩個女孩一起歌唱的沖動,眼睛霎時模糊。他看到的不是鄭小雯,分明是婧婧。他的兩個女兒,她們肩挨著肩,背景是一望無垠的澄碧原野,一個潔白,一個鮮紅。

19

星期天的早餐桌上,許新生問鄭小雯愿不愿意跟他一起騎自行車外出。

郝姨顯得很吃驚,咕噥著說:“先生您不去教堂了么?”

許新生用惱怒的眼神給出否定的答復(fù)。

稍后,當(dāng)許新生和鄭小雯各騎一輛自行車朝城區(qū)方向行進時,鄭小雯問:“許先生,您信教?”

“我不信,但我喜歡讀《圣經(jīng)》。我去教堂,只是喜歡那種氛圍和儀式?!?/p>

她說:“噢?!?/p>

許新生露出自負的微笑:“其實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懷疑主義者。我不信耶穌,不信釋伽牟尼,不信亞當(dāng)·斯密,也不信DH勞倫斯。我不信婚姻家庭,哈哈,我甚至連道德也不信……”

鄭小雯在心里說,那不就是不扣不折的惡棍了么?她當(dāng)然不會這樣說,她是個聰明又機靈的警察,她說:“許先生您說得太極端。您假裝無政府主義,口口聲聲懷疑一切,其實您是個自由主義者。我說得對嗎?”

許新生側(cè)目細看,他的速度慢下來,緊蹬幾步,跟上她:“除了教婷婷彈琴,從明天開始,你教婷婷識字吧?給你加薪?!?/p>

她沒有聽清他說什么,大叫道:“蒼蠅,玻璃杯子里的蒼蠅!”

他嚴肅地追問:“你真的能理解那只玻璃杯中的蒼蠅?”

她依然大叫:“那只蒼蠅,是玻璃杯的叛徒!”

他哈哈大笑:“鄭小雯!不錯,那只蒼蠅就是叛徒!為了避免蒼蠅把杯子撞破,他們不得不用更大的杯子罩住蒼蠅。殺死蒼蠅很蠢,對吧?掀開杯子,蒼蠅也許會飛走;好辦法是用更大的杯子,蒼蠅自然會累死,對吧?”

她同樣開懷大笑:“他們發(fā)明了電擊蒼蠅拍,他們根本不用拿玻璃杯罩住蒼蠅。對付叛徒的辦法總是很多的,無所謂好壞?!?/p>

他堅持:“不管他們用什么樣的辦法殺死反叛者,這個世界總是由反叛者推動的,對吧?當(dāng)然,想當(dāng)反叛者也沒那么容易,所謂秩序,就是獵殺反叛者。世界如此,宇宙同樣如此?!?/p>

她氣喘吁吁,咯咯傻笑:“許先生,我想,我們可以聯(lián)手寫一部關(guān)于宇宙起源的科幻小說。當(dāng)然啦,版權(quán)歸您,稿費歸我?!?/p>

“等我慢慢把自己的故事講給你聽,也許你可以寫上一本比科幻題材更暢銷的小說,掙上一大筆稿費。”許新生脫口而出。

那時,他們正騎行在一段上坡路上,許新生岔開話題,大聲說:“我們來比賽吧!”

鄭小雯彎腰猛蹬,許新生緊隨其后。

“我們來比賽吧!”

他常常騎著自行車在山間湖畔漫游,在城區(qū)閑逛,帶著沉重的單反照相機,隨機拍下感興趣的風(fēng)景和人物。鄭小雯身著警服派發(fā)宣傳單的那張照片,就是他偶然間捕捉到的。他只要加力就可以輕松地超越她,但他不愿那樣做,他落后她三米的距離,跟著她。

鄭小雯氣喘吁吁地大喊:“我沖頂啦!哈哈!我贏了!”

片刻之后,他與她并行?,F(xiàn)在,一條大路從他們眼前蜿蜒著下降至另一處彎道。鄭小雯側(cè)臉看了看許新生,突然加速朝坡底駛?cè)?。她的車速越來越快,松開了抓住自行車龍頭的兩只手,將雙手攤平,像一雙翅膀,她用身體的重心控制住自行車的平衡,她尖叫著,開心得不得了。

當(dāng)他們再次并行的時候,許新生說:“很難想象一個彈鋼琴的姑娘如此瘋狂。剛才,如果有輛汽車正在上坡加速,迎頭相撞,你就死定了?!彼_始渴望了解這個姑娘的真實身份,她的鋼琴水平絕對是專業(yè)的,一個彈鋼琴的姑娘如何會當(dāng)上警察,又如何被他們選中來臥底?

鄭小雯顯得特別興奮:“許先生,您不知道,我做過的瘋狂事可多啦!比如吃火鍋,有段時間上火,我的臉上長滿了痘痘,可我還是忍不住要吃。呵呵,吃火鍋也會上癮的……”

20

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真可愛,但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他也曾酷愛火鍋,火鍋是要配烈酒的,而他是一個成功的戒酒者。他吃得很少,皺著眉頭,貓就是貓,抓住老鼠撕碎了吞下去就好,扮演一只矜持的貓有時真的很無聊。

鄭小雯一個勁地招呼他:“吃?。≡S先生您吃啊,很好吃的。哈,豬腦!哈,毛肚!哈,黃喉……”每上一道菜,她都要大呼小叫一通。

他只得微笑,只得說自己怕辣,只得說一想到這么多亂七八糟的內(nèi)臟混合到自己的胃里,頓時就沒有了食欲。她哈哈大笑。

“正因為它們亂七八糟,才能顯示我們?nèi)祟悘姶蟮南芰Π?,您要不要喝上一口??/p>

他搖頭后反問:“你這是在誘惑我嗎?”

她幸災(zāi)樂禍地說:“不是啦,其實是我自己想喝一口。許先生,我能喝瓶啤酒嗎?冰鎮(zhèn)的,哎呀,真是太辣了,明天我的臉上又要長痘啦!”

他溫和地說:“想喝就喝吧。”

她吐了吐舌頭,問:“酒后駕駛自行車不算違法吧?”

他說:“我們可以把自行車找個地方存起來打車回去。”

許新生的眼前不停地出現(xiàn)幻覺,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女人,她叫鄭小雯,還是叫小洛?她是郝娜,還是婧婧?不!她是一個警察,她以美食和色相誘惑他喝酒,她期待他崩潰,她期待他行動。只要他動起來,她就有機會,他得做點什么,才能抓住她的尾巴。

21

鄭小雯興高采烈吃火鍋的聲音對余旦來說,同樣是一種折磨。他摘下耳機向劉向陽建議:“師父,要不我們也去吃點?”

余旦將一對小巧的白色耳機塞進耳孔:“我保證不會漏掉一句話。”

劉向陽響亮地咽了口唾沫:“算了!要開車,不能喝酒。吃火鍋不喝白酒,就像是穿著襪子洗腳?!?/p>

余旦失望地搖搖頭。

22

劉向陽說出的,正是許新生的心聲。

越來越刺激的食物,越來越多的酒精,她喝光了一瓶,又開了一瓶。嗯,她越來越放肆。她很得意對嗎?得讓她吃點苦頭。

許新生不動聲色地問:“你家的人,你的父親,嗯,我說的是生前,還有你媽媽,都很喜歡吃火鍋嗎?”

鄭小雯的嘴巴里正塞著一大片毛肚,含混不清地回答:“我爸喜歡,我媽不喜歡。她是醫(yī)生嘛……”

她像是突然被毛肚噎住,臉色猝然慘白。

他在心底暗笑,嗯,她差一點點就暴露了真實身份。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鄭小雯很快咽下那片險些讓她暴露秘密的毛肚,猛地喝了一大口啤酒,說:“我媽媽以前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工作,我爸有了錢,她就不上班了。唉!不說他們,影響食欲?!?/p>

許新生突然說:“我也想喝一杯了!”不待鄭小雯作出反應(yīng),他揚手叫服務(wù)員拿來酒水單,點了一瓶最昂貴的白酒。

“許先生,這樣不好吧?您戒酒已經(jīng)很多年了……我讓您破戒了?!编嵭■┮荒樸枫凡话?。

她一定在暗笑,他想,她以為她真的一步一步將自己逼進了死角。

“也許還有更多的事情,你會讓我破戒的?!彼⒅难劬Γ瑳]有微笑,語氣堅定地說道,“我真的很喜歡你,鄭小雯。沒準,你會讓我做出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糊涂事。”

許新生一口將杯中大約五十毫升的白酒一飲而盡。

她喝了三瓶啤酒,他喝光了整整一瓶白酒,然而,他倆似乎都了無醉意。

23

酒后,他們騎著自行車在城區(qū)漫無目的地游走。

許新生對這座城市顯然相當(dāng)熟悉,他說:“嗯,這里原來有一家舊書店,我在這家書店買到過影印版的《聊齋志異》;這里以前是一家CD店,總能找到讓人驚喜的打口碟……哦,現(xiàn)在都消失了。”他說起年輕時最熱愛的一家慢搖吧,“大廳里流光溢彩,鼓點像榔頭敲擊你的腦袋,DJ的呼喊如刀子般劃過你的心臟。啤酒、洋酒、跳舞、尖叫、打架……她們穿著金色的比基尼,站在臺子上跳舞,臺子中間有一根銀光閃閃的鋼管,她們像蛇一樣在鋼管上扭動……真瘋狂啊,反叛的時代,槍炮與玫瑰,邁克爾·杰克遜,麥當(dāng)娜,孤獨的孩子提著心愛的燈籠……”他絮絮叨叨,時而中文,時而英文,時而道白,時而歌唱。

她迷迷糊糊地問著:“大叔,您說得怎么跟童話似的。您說的這些,我怎么從來沒見過呀?”

他驚奇地反問:“你們從來不去慢搖吧嗎?從來不聽搖滾嗎?”

她笑著搖頭。

他追問:“你上大學(xué)的時候也沒去過嗎?真是個好孩子。”

她還是搖頭:“我不是好孩子,但我從來就沒聽說過什么慢搖吧?!?/p>

他接著問:“你們同學(xué)不約了一起出去嗨嗎?”

她說:“您是說同學(xué)聚會吧!聚?。∵^生日,吃火鍋,唱KTV,也喝喝酒跳跳舞,輪不到自己唱,就玩手機……哪里有什么搖滾?”

他執(zhí)意要帶她去尋找他說的那家慢搖吧,他們騎著車在蛛網(wǎng)般的小巷里繞來繞去。最終,他不得不承認那家慢搖吧和他的舊書店、CD店一樣,徹底從這個城市消失了。

“難道搖滾真的消失了嗎?”他迷茫自問。

她替他回答:“我們上學(xué)時,老師就說,搖滾早就過時了,現(xiàn)在是后搖時代?!?/p>

他沒有問她什么叫“后搖時代”。

“一個沒有叛軍的時代是多么的凄涼。”他悲哀地嘆息。

嗯,不能再這樣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就像她不經(jīng)意地說出她的母親本是一位醫(yī)生,他也會無意間說出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毒販。

他們騎著車,像一對父女又像是一對情侶,時而貼近,時而疏離,晃蕩著穿行在城市的羊腸小巷之中。

24

此時,郝姨站在后院的秋千架旁,她一邊把空空蕩蕩的秋千架一次又一次推向天空,一邊跟唐先生通電話。

郝姨說:“他像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姑娘?!?/p>

唐先生在電話那頭笑得很是開心:“那你得抓緊時間除掉你的情敵。哈哈,我早就說過,把一個年輕姑娘招到家里來,是一個愚蠢至極的計劃?!?h3>25

后院里沒有竊聽器,劉向陽和余旦也不知道郝姨有一部手機。更何況,他們現(xiàn)在正滿頭大汗地駕駛著偵查車,笨拙又艱難地穿行于小巷之中。許新生不著邊際的中文加英文,念白加歌唱,愈發(fā)讓人心亂如麻。

偵查車的大燈光柱掠過扶著自行車并肩而立的鄭小雯和許新生。

細雨斜飛,許新生和鄭小雯站在一棵冠蓋如傘的大樹下。

小雨恰似不期而至降臨人間的天使,絲絲縷縷,在車燈光柱匯成的河流之中舞蹈。

余旦的耳機里突然傳來鄭小雯的聲音:“我想……去洗手間……”

然后是許新生的聲音:“我記得這附近有個自行車保管站,旁邊有個公廁……”

26

許新生和鄭小雯騎行在迷霧細雨中。

“哎呀,我快不行啦?!编嵭■┛嘀槺г埂?/p>

然而,廁所總是在絕望時出現(xiàn)。

自行車保管站依然在街道的轉(zhuǎn)角處,昏黃下二十五瓦白熾燈照亮公共廁所濁水橫流的入口。她幾乎是把自行車扔到地上就沖進了廁所,他悲涼地想,可惜了,她腳上的那雙小白鞋。

她開心地走出廁所,癡癡傻笑的模樣像誰?二十年前,郝娜喝多了酒,笑起來也是這個樣子。

他的嘴唇湊近她的耳朵,她警惕地跳開,回頭依然傻笑。

她說:“這樣不好,老許你真的喝多了。”

他們存放自行車時,看管自行車的老婦人睜開惺忪的睡眼,對許新生說:“你很久沒有回來了吧?你去哪兒了?”

許新生拍拍老婦人的肩膀,喊她阿姨,說:“出去玩了幾天?!?/p>

老婦人說:“哦哦……”

他們站在細雨霏霏的街頭等待出租車,她抱緊雙臂縮起肩膀,一副不勝寒涼的嬌羞。他呢,酒意正在上涌,渾身燥熱不安。他脫下外套披到她的肩上,她沒有拒絕。他試圖趁機摟住她的肩膀,她避開,走到離他三步之遙的距離。他看著細雨飄過街燈的光柱,那不是他的女人,永遠不是,寒意像一把刀子,從后背刺穿他的心臟。

出租車駛來,他坐進后座,原以為她會跟自己并排而坐,誰知她卻拉開副駕一側(cè)的門,坐下后系上安全帶。她沒有解釋,他也無從說起。他知道她在刻意回避他,她不愿坐在他的身邊;她知道如果坐在他的身邊,當(dāng)他伸手攬她入懷時,她將無法拒絕,她不需要他的胸膛,需要的只是他的腦袋。出租車里彌漫著煙味,混合著雨夜特有的霉潮氣息,剎那間,他心如死灰,厭倦如海。

一點不錯,這個小巫婆,她只是在逗他玩,她只是想讓他喝醉,想讓他被欲望沖昏頭腦;她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她懂得對他欲擒故縱。

27

出租車在別墅前停下。

小雨初停。

鄭小雯從副駕駛一側(cè)鉆出來,她拉開后排車門,連拖帶拽地將許新生弄出來,她試圖扶住許新生,但她的腳步同樣趔趄著。

大燈亮起,鐵門洞開。

郝姨將鄭小雯粗暴地推開,彎下身子,幾乎將許新生背起,徑直穿過鐵門,踏過碎石小路,進入客廳。

出租車駛離,鄭小雯茫然而立。

片刻之后,鄭小雯走進院子。

鐵門合攏,大燈熄滅,天地渾然,暗黑無際,別墅里透出的燈光,如寒夜孤星。

28

宛若溺水之人猝然掙脫無邊的混沌,許新生大叫一聲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裹在干燥柔軟的被子里。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熟悉的床,熟悉的枕頭,身邊熟悉的身影,柔軟,糜爛,不是可愛的小巫婆,而是可惡的舊情人。

郝姨伸手打開床頭燈,她從來都是那么細心,會把燈光調(diào)暗,以免強光灼痛他的眼睛。二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前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太多的酒,太多的性,溫情總是被遺忘,悔悟總是像白花花的蠶,嚙著心臟的桑葉。

他把郝姨推開,掙扎著撲進衛(wèi)生間,摸索著打開熱水噴頭。她細心地替他調(diào)好水溫,從身后輕輕將他擁住,像是愛撫,又像是盡一個女仆的本分,擔(dān)心他跌倒,小心地攙扶著。浴缸里的水位漸漸升高,她將他放入水中,挨著他躺下,用胳膊穿過他的后頸,托著他的后腦,防止他被水嗆到。她溫柔地附耳低語,像情人的囈語又像是惡魔的召喚。

“唐先生來電話了,你得盡快去一趟?!?/p>

他緊閉雙眼,緊咬牙關(guān),水聲汩汩,那只被馬桶蓋遮住的竊聽器,聽不到郝姨的聲音。

他突然翻身壓住郝姨,猛地將她摁入水底,仿佛要將她溺斃,直到一串串急促劇烈的水泡在水面上爆裂。他抓住郝姨的兩只耳朵,將她的頭拉出水面,她大口喘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死命吻住她的嘴唇,像是要把從她嘴里嗆出的水通通吸到自己的嘴里,又像是要將自己體內(nèi)的所有情緒、傷痛和瘋狂通通傾瀉到這個女人的血肉中去。

29

鄭小雯呢?

她吐了。趴在馬桶上嘔吐時她淚流滿面。我沒有哭,她對自己說,我只是因為嘔吐而流淚,純生理反應(yīng)。她花了很長時間淋浴,鉆進被窩后,忽而通體冰涼,忽而渾身滾燙,顫抖不已。她并不像許新生想象得那樣老練,她對他撒嬌,并不是要勾引他,她有多長時間沒有對男人撒過嬌了?她忘記了自己的脖子上掛著竊聽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正在被監(jiān)視監(jiān)聽。

然而,當(dāng)許新生脫下外套披到她的肩上時,突如其來的恐懼像一顆子彈擊中了她的心房。

她是警察,他是毒梟!

可他怎么可能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毒梟呢?那些消失的舊書店、CD店、慢搖吧,讓他看起來就像個迷途的孩子;那個終于被他找到的自行車保管站,那個濁水橫流的公共廁所,那個惺忪著睡眼問他去了哪兒的老阿姨……他并不邪惡,他只是迷失了方向;他并不可憎,他只是看不到海岸。當(dāng)他試圖摟住她的肩膀時,她躲開了,她害怕的不是他的摟抱,而是自己成為他無邊汪洋中的一條船,他牽住她,上了她的船,而她將載著他,駛出茫??嗪?,駛向遙遠彼岸。

不!她不可以對他產(chǎn)生絲毫的憐憫,更不用說救他出苦海。她正在做的,只是一份職業(yè),而且是一份非常危險的職業(yè)……鄭小雯在黑暗中睜大著雙眼,咬緊牙關(guān)想象一把手槍冰涼的槍口正頂著自己的腦門,然而,閃現(xiàn)在她眼前的卻是許新生睿智而迷惘、明亮而絕望的眼睛。

她在黑暗中摸索到CD播放機,插入《大悲咒》,用耳機將自己的耳孔緊緊塞住。梵音本應(yīng)清靜,她閉緊雙眼,依著心跳的節(jié)奏默念:“空……空……空……”她看不到蓮花綻放,看不到菩薩慈祥,她看到的是金剛怒目,手擎巨蛇,高舉利劍,居高臨下,仿佛要將她壓成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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