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陽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七月二十二日,整個北宋朝廷都沉浸在喜悅之中。原來這天,大臣楊維德進言,說最近天空出現“客星”,這是象征著“國有大賢”的吉兆。請皇上下令,讓史館記錄下這樁難得的盛事。宋仁宗見大家這么配合地贊頌自己,當然也是樂不可支,馬上準允照辦。
所謂客星,就是忽然出現的新天體。按照《宋會要》的記錄,這顆客星實則在當年五月就已經現身:“晨出東方,守天關,晝見如太白,芒角四出,色赤白,凡見二十三日?!碧礻P星,即今天我們說的金牛座的一員。有意思的是,就連大白天都能觀測到這顆耀眼的客星。一直到一年又十個月后,它才徹底消失。
雖然以天象寓意吉兇的迷信說法早就退出了歷史舞臺,但1000年前的這幾條天文觀測記錄,卻被現代科學家們挖掘出了全新的價值:這是人類記錄下的第一次有明確時間的超新星爆發(fā)。而它留下的遺跡“蟹狀星云”,一直都是被研究最多的太空目標之一。
那么,大張旗鼓向宋仁宗匯報這一神奇天象的楊維德到底是何許人呢?原來,在大中祥符三年(1010),宋真宗曾經命天文官韓顯符教授學生使用渾儀之法,楊維德正是其中一員。后來,他還一路做到了司天監(jiān)春官正(掌司四時及其方之變異)。
司天監(jiān),看名字也能猜到,這就是宋代專門負責觀測星象的機構,即當時的國家天文臺。
宋太宗對于掌握觀測天文能力的民間術士,有著極強的防備心理。太平興國元年(976)十一月,剛登基不久的宋太宗就下達禁令:
“令諸州大索明知天文術數者,傳送闕下,敢藏匿者棄市,募告者賞錢三十萬?!?/p>
等于說,太宗試圖將全國范圍內有天文方向專業(yè)知識的人一網成擒,為此不惜開出舉報一人即得三十萬錢、藏匿者直接處死的旨意。僅僅一年后,宋太宗再次重申,說上回各地送到汴京的術士,經過朕的測試,根本就是一群濫竽充數、招搖撞騙的無知小人罷了。他們裝神弄鬼,不過是為騙取百姓的錢財,“皆懵昧無所取”。從此以后,民間所藏天文、相術、六壬、遁甲、三命及其他陰陽書,“限詔到一月送官”。朝廷計劃徹底壟斷掉研習天文知識的途徑,從而將吉兇禍福的解釋權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上。
既然司天監(jiān)作為國家天文臺,朝廷自然會組織為其研發(fā)最為精密的觀測儀器,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蘇頌創(chuàng)制的水運儀象臺,也號稱是世界最早的天文鐘。古代王朝有所謂五德始終論,宋朝自認屬于火德,而水又克火,所以宋哲宗還為這座水運儀象臺更名為“渾天儀象”。蘇頌并非一位專業(yè)天文官,而是宋哲宗時期的宰相。所以,雖然水運儀象實際上是許多人共同協(xié)作制造的,但有蘇頌這樣出眾的士大夫領銜,其他人的光芒也就不可避免地被掩蓋了。
據《石林燕語》等書記載,蘇頌曾在熙寧十年(1077)末出使契丹,當時宋遼兩國歷法不同,碰上了冬至日正好相差一天的情況。雖然蘇頌出于維護國家尊嚴的考慮,在契丹人面前堅稱“歷家算術小異”“各從其歷可也”,但回朝之后,卻不得不對宋神宗坦白,說契丹歷法的精準度實際上超過宋朝。
一向被宋人視作蠻夷的契丹,卻在歷法上優(yōu)于中原,這對宋朝君臣必然產生不小的沖擊。之后蘇頌研發(fā)出空前精密的水運儀象臺,恐怕與此次事件不無關系。幸運的是,蘇頌將水運儀象臺的創(chuàng)制思想以及部件的形制都記錄了下來,編為《新儀象法要》一書,科學家因此成功復原出了這一奇器。
說蘇頌這件水運儀象臺是宋代天文儀器的巔峰之作,是元朝時就有的結論。北宋滅亡后,汴京的天文儀器許多都被金人搬遷到中都(今北京),元朝人依舊還能見到其中不少實物。元末修《宋史》時,在《天文志》里評價了張思訓的太平渾儀、皇祐儀、沈括的熙寧渾儀、蘇頌的水運儀象這四架北宋時建造的最為出名的天文觀測器械。
可惜的是,擁有如此出眾儀器的司天監(jiān),其觀測天文的結果,也需要時不時“偏離”事實。不要忘了,在古代天象可是被認為有預報王朝興亡的作用,誰敢亂說話呢?
司天監(jiān)的“編制”約為20人,包括監(jiān)、少監(jiān)、丞、主簿、春官正、夏官正、中官正、秋官正、冬官正、靈臺郎、保章正、挈壺正各一人,以及禮生和歷生各四人。其中,監(jiān)與少監(jiān)因為官品高,分別為正三品和正四品,不經常設,而是以朝中高官為“提舉司天監(jiān)”等職兼理。此地的官員們并不負責治民理政,而是專掌天文術數。這類以某項技能服務朝廷的職業(yè)型人才,被叫作“伎術官”,我們熟悉的御醫(yī)、御用畫師都是同一群體。
可想而知,在官員團隊之中,伎術官的地位較低,普遍容易受到輕視,往往不被視作士大夫,但他們又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司天官中出現了不少家族世襲的現象。如此說來,司天監(jiān)豈不是一個“學閥”林立之所。這種壟斷性質的機構,因為有恃無恐,難免落入閉門造車、欺上瞞下的結局。
觀測天象,在中國古代的政治生活中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就好像出現日食會被解讀為女主臨朝、陰盛陽衰一樣,倘若在一些敏感時期,司天監(jiān)上奏發(fā)生了什么奇異的天象,那朝廷里的執(zhí)政黨和在野黨,必然爭相以此為武器,互相攻擊,直指正是因對方亂政,才致使上天示警。
從這個方面講,司天監(jiān)的觀測結果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關系著人心的安定與否。宋朝在歷法上的變動堪稱歷朝歷代之最,開國后相繼編訂了《應天歷》《乾元歷》《儀天歷》《崇天歷》《明天歷》《奉元歷》《觀天歷》《占天歷》《紀元歷》等等,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追求預報日食的準確性。當司天監(jiān)呈上會發(fā)生日食的預測之后,皇帝就要避正殿、減常膳、穿素服、罷歌舞,用一系列方式平息上天的怒火。可想而知,要是預告出錯的話,會給朝廷帶來多大的尷尬。可如果測得太準,如實報告各種兇象,那也純粹自尋死路。準和不準之間,對于司天監(jiān)來說,更多時候是一個人情問題。
堪稱最沒有底線的案例,發(fā)生在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這年五月,司天監(jiān)稱即將有日食,但此后日食卻一直沒出現。大臣們表示,這并非是司天監(jiān)預報不準,而是因為皇上的德政感動了上天,上天才特地取消了本該發(fā)生的日食,“中書奉表稱賀”。
不過,倒也不必把古人想象得過于遲鈍。宋太宗在打壓民間天文學的同時,就意識到了需要設置一個跟司天監(jiān)并行的機構,作為監(jiān)督和參照。原本的司天臺主簿鄭昭晏被宋太宗改任為翰林天文官,在大內侍奉,以備皇帝咨詢。這一制度在宋真宗即位后照樣繼承了下來,并在景德元年(1004)之前發(fā)展成了獨立于司天監(jiān)的翰林天文院。
翰林天文院設置于禁宮之中,擁有一套專屬的觀測儀器,“漏刻、觀天臺、銅渾儀”都和司天監(jiān)的配置相同。每晚天文院的官員觀測完畢后,要在皇城的城門開啟前,將結果呈交。城門開啟后,司天監(jiān)的文書被放行入宮,兩份文件一對比,便知天象觀測的結果是否足以令人信服。
天文官們也很清楚司天監(jiān)的觀測結果會在朝廷政務中起到政治風向標作用,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這群技術崗的官員,竟然練出了一番察言觀色本事。他們會預先準備好多個版本的解說之詞,一看形勢不對,就立馬話鋒一轉,在這般有意造偽之下,有沒有實際觀測都并不重要了,反正都是揀好聽的話說罷了。即便如此,司天監(jiān)與翰林天文院也依舊是皇家眼中自己獨有的專利。宋代嚴禁天文官們私下為臣民占卜,學生以下令三人為一保,互相檢舉揭發(fā)。
吃著世官世祿的司天監(jiān),卻在宋神宗時代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改革風暴,而它的發(fā)起者正是以《夢溪筆談》聞名于世的沈括。
提起神宗朝,王安石變法的起起落落是一個永不褪色的話題,新舊黨爭更是延續(xù)到北宋近乎滅亡之時。為了讓神宗堅定變法之意,《宋史》說王安石的支持者們“為帝言災異皆天數,非關人事得失所致者”。言外之意就是舊黨時常以出現不吉利的天象為借口來攻擊新黨和新政,所以王安石一系才要極力撇清,堅稱所謂天象只是自然現象罷了,跟人間的政治其實并無關聯(lián)。
據載,一向不滿王安石的名臣富弼在聽說這事之后,極為憂心忡忡:“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為者!此必奸人欲進邪說,以搖上心,使輔拂諫爭之臣,無所施其力。”
既然雙方都圍繞著天象做起了吉兇禍福種種文章,那么司天監(jiān)服從于哪一派便成了黨爭中一個重要的籌碼。熙寧三年(1070)十二月,與王安石拜相幾乎同時,宋神宗下詔,規(guī)范司天監(jiān)奏報吉兇的行為,要求必須言之有據:
“司天監(jiān)每有占候,須以經具聞,如隱情不言善惡,有人駁難,蒙昧朝廷,判監(jiān)以下,并劾罪以聞?!?/p>
很明顯,舊黨為了反對王安石,已經暗示司天監(jiān)以后再有什么上奏的話,都要向不利于新黨的方向進行解讀。在此之前,提舉司天監(jiān)的正是王安石的政敵司馬光。司馬光很早就請求宋神宗考核司天監(jiān)官員的實際能力,“夜于渾儀臺上指問逐人在天星宿,若問士不識五以上者,降充額外學生”。通過對司天監(jiān)的整頓,將這個能預言吉兇的機構把握在手中,不就等于掌握了輿論的武器嘛!
司天監(jiān)中受舊黨指揮的部分官員,像是司天監(jiān)靈臺郎亢瑛依舊以“天久陰,星失度”為由,提出要罷免王安石以當天變。亢瑛后來被宋神宗刺配英州牢獄,但這事還是給王安石提了個醒,司天監(jiān)必須要由自己人統(tǒng)領。而這個被王安石選中的人才,正是沈括。
沈括與王安石之間的關系相當復雜,但在熙寧變法之初,沈括一直是堅定的變法派,這沒有疑問。而沈括也是我國科技史上一個類似百科全書式的人才,他不僅通曉天文水利勘測中的種種機械制造,還在《夢溪筆談》里記錄了畢昇發(fā)明活字印刷的故事,實為士大夫中的奇人。早在宋神宗之父宋英宗在位時,沈括就參與過詳定渾天儀工作,讓他負責司天監(jiān),稱得上是合情合理。
沈括主持司天監(jiān)事務不久,就發(fā)現這座大宋的國家天文臺,已經糜爛到了幾乎無可救藥的地步。《夢溪筆談》里就有一節(jié)直言當時司天監(jiān)的亂象:
“近歲皆是陰相計會,符同寫奏,習以為常,其來已久,中外具知之,不以為怪。其日月五星行次,皆只據小歷所算躔度謄奏,不曾占候,有司但備員安祿而已?!?/p>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宋初對于民間研習天文知識采取嚴厲打壓的態(tài)度,但古代王朝對于基層的控制力畢竟是薄弱的,再嚴苛的禁令隨著時間推移也會松弛。官方機構陷入停滯,要改革的阻力必然相當大,與其跟既得利益者們糾纏不休,不如直接從民間引進新鮮血液。沈括于是“募天下太史占書、雜用士人,分方技科為五”。《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熙寧五年(1072),沈括甚至向宋神宗舉薦了精于術算的楚州盲人衛(wèi)樸進入司天監(jiān)參與新歷法的創(chuàng)制工作。
盲人似乎自古就被認為精于易學和術算。早在春秋時代,《國語》《左傳》等典籍中,就記載類似晉國盲人音樂家?guī)煏鐡碛蓄A言之術的故事。通曉這類經典的宋代士大夫們,自然也會受此觀念影響,認為盲人有“知神機”的天賦。衛(wèi)樸能進入司天監(jiān)工作,應是得益于此??上У氖?,因為史料缺失,我們不知道他的早年經歷如何。但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花了不少筆墨描寫衛(wèi)樸高超的運算才能:
“樸能不用算推古今日月蝕,但口誦乘除,不差一算。凡大歷悉是算數,令人就耳一讀,即能暗誦;傍通歷則縱橫誦之。嘗令人寫歷書,寫訖,令附耳讀之,有差一算者,讀至其處,則曰此誤某字,其精如此。大乘除皆不下照位,運籌如飛,人眼不能逐。人有故移其一算者,樸自上至下,手循一遍,至移算處,則撥正而去?!?/p>
衛(wèi)樸可以不使用測算工具,只用口算推出古今的日食月食,不差一個數。但凡正式的歷書都是算術,衛(wèi)樸讓人在耳邊讀上一遍,就能夠將其背誦下來了。他曾經讓人抄錄歷書,寫完之后,便讓人在他耳邊誦讀一遍,其中有算錯一個數的,讀到這個地方時,衛(wèi)樸則會說:“此處的某字是錯誤的?!?/p>
只不過,縱然有衛(wèi)樸這般人才的幫助,沈括在司天監(jiān)的改良計劃進行得也并非那么順利。首先,因為儀器都長久未曾使用,不少早已損壞,要修歷就必須再造一批新的。熙寧七年(1074),沈括在迎陽門向宋神宗和諸位大臣展示新制成的渾儀和浮漏,并接受考核,得到了一致的嘉獎。
然而,正如剛剛提到的,司天監(jiān)里早就不進行實際的天象觀測了,歷年記錄下的觀測數據都是偽造的,想修歷法,沒有數據作為參照怎么能行呢?但觀測天象并積累足夠多的材料,并非一朝一夕可以達成的。正是因此,沈括在熙寧八年(1075)閏四月獻上的《奉元歷》雖然在舊歷的基礎上修正了多處謬誤,但是頒行之后的幾個月就發(fā)生了預測月食失準的尷尬情況。對此,沈括辯解道:
“前世修歷,多只增損舊歷而已,未曾實考天度。而衛(wèi)樸造歷,既正氣朔,又置五星候簿。其法須測驗每夜昏曉夜半月及五星所在度秒置簿錄之,滿五年,其間剔去云陰及晝見日數外,可得三年實行,然后以算術綴之,古所謂綴術者此也。是時司天歷官,皆承世族,隸名食祿,本無知歷者,惡樸之術過己,群沮之,屢起大獄。雖終不能搖樸,而候簿至今不成。樸以無候簿,未能盡其術,但增損舊歷,正其甚謬處,十得五六而已,然已密于他歷。”
原來,那些世代承襲職位的天文官們,見到衛(wèi)樸的本事遠遠超過自己,用盡了一切辦法陷害他并阻止新歷的實施。衛(wèi)樸本打算重新制作候簿(即觀測檔案)的計劃,也因此中途夭折。沒有足夠的數據,衛(wèi)樸也沒能完全施展出本領,《奉元歷》因此無奈地留下了缺憾。
(瑤彤摘自微信公眾號“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