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晴
中考成績下來,我沒想到竟以十四分之差落榜了。很多人勸我去復讀,包括我的班主任。我可憐巴巴地盯著父親,父親的頭搖得很果斷。他有言在先:“別怪我沒給你敲警鐘。你只有一次機會,考上了就繼續(xù)讀,考不上呢,哼!……”
兄弟姐妹五個,我是最小的。他們都只讀了小學三四年級,父親希望我能考上大學,端鐵飯碗,可我卻要止步于初中畢業(yè)。父親的話就是圣旨。其實我知道他不讓我復讀的一個重要原因:十一元學費令他頭疼!
“學門手藝吧!俗話說,藝能養(yǎng)家?!备赣H將頭上變了色的頭巾取下來,整理一番后又重新戴上?!皩W啥呢?”父親猶豫道,“有位名老中醫(yī)與我關系不錯,你去跟他當學徒應該沒問題,可我擔心你墨水喝少了,學不會;學石匠吧,我怕你扛不動幾十斤重的大鐵錘;學木匠倒可以,修房造屋、打家具、做農(nóng)具很吃香,就是不知道李師傅愿不愿意帶……”父親羅列了一大堆“手藝”也沒拿定主意,便將目光落在我臉上征求意見??晌覊焊蜎]聽,我的腦海里仍在過濾中考時的每一道考題——由于看不到考卷,我不知是哪些地方出了差錯?!跋葘W干農(nóng)活兒吧?!蹦┝耍赣H嘆氣道。
父親是干活兒的好把式,生產(chǎn)隊的一條耕牛常年由他使喚。哪塊稻田里有爛泥坑,哪塊稻田里有亂石,他心如明鏡。哥姐們未成年的時候,父親每年掙的工分比別人多,但仍不夠維持家庭的日常用度。好在父親有一門手藝——能唱川劇,早年他曾在公社辦的業(yè)余川劇團既當導演又當鼓師,不過最大的用處卻在喪場。當?shù)亓曀?,誰家老父老母過世了,都要請人唱川劇。父親白天干農(nóng)活兒,晚上便跟隨一幫師友伙去“坐夜”?!白埂辈粫鬃?,雖然報酬不多,但最差也能混幾根蒸紅薯填肚子。這是父親最驕傲的地方,以至于后來他長期在我們面前炫耀:“如果不是我這點兒手藝,一家人,嘖嘖……”然而父親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比如經(jīng)常熬夜。
父親看出我不是“修地球”的料,又想到了他的手藝。恰好此時有個鄉(xiāng)文化站要辦一個川劇藝訓班,決定聘請父親去當鼓師,月薪60元。60元在當時是一個誘人的數(shù)字。父親要我去學習打擊樂器,我對此沒興趣,心里仍想著讀書。父親很驚訝,說:“導演是省川劇院下來的專業(yè)老師,其他學員都要繳費才能接受培訓,只有你能免費。劇團正式演出后,學員還可以領工資……”
父親擔心我手腳遲鈍,要我先學打堂鼓,結(jié)果學員都比我年幼,手掌小,于是我改學打大鈸。半月后,父親回了一次家,被師友伙喊去“坐夜”,回到劇團時他發(fā)現(xiàn)鋼筆落在主家那里了,叫我去取。我趕到那里時已經(jīng)天黑,當晚,父親的一幫師友伙要檢驗我的成績,我依自己所學的技巧揮舞大鈸,居然讓他們喜笑顏開。后來,父親將兩元錢遞到我手里,說第一次拿工資,必須收,還說添點兒錢就可以買一雙膠鞋了。
兩元錢是獎賞,是誘惑,也是陷阱。我沒想到“坐夜”從此就成了我的主業(yè),此后我常年隨父親和一幫師友伙在喪場上奔忙??上乙稽c兒也不適合熬夜——別人越熬夜越能睡,我是越熬夜越失眠。“坐夜”是固定晚上干活兒,晚飯后開始,結(jié)束時最早也得零點?;氐郊遥傻酱采?,我的腦袋往往異常興奮,幾乎完全失控。本以為到天明會有疲倦感,屁!一整天都心浮氣躁,翻來覆去毫無睡意。起床吧,腦袋昏沉沉的,四肢疲軟,身子飄飄然像具軀殼。很快,我變得面黃肌瘦。
父親雙眉緊鎖,告誡我說:“你這是心神不寧?!?/p>
我學會了喝酒。我發(fā)現(xiàn)熬夜后喝一點兒白酒能麻醉神經(jīng),很快就會昏昏入睡。我還學會了抽煙和打牌。父親的臉上顯出憂郁之色。我賺的錢根本不夠花,便一心要另謀出路。
于是,我開始頂撞父親,故意惹他生氣,直至拒絕和他一起出去“坐夜”。有一次,父親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fā)抖著說:“到外面掙錢,也要有技術?!蔽抑?,父親說的“技術”跟“手藝”是一回事。
我大聲問:“七十二行,陪死人算哪一行?”
一向性烈如火的父親,曾不計其數(shù)地棒揍過我的哥姐,我想不明白他這次為何要對我如此容忍。他被我問住了,好半天,才無可奈何地說:“也罷,你出去磨煉磨煉就知道了。”
仿佛一切都在父親預料中似的,多年來,我始終沒闖蕩出什么名堂。最后一次在廣東找工作時,我遇上了車禍,左腳后跟被摩托車后輪輻條絞傷,面臨截肢的危險。我不敢告訴父親,直至回家。
父親面色陰沉,一句話也不說,但他會在我每次換藥后悄悄跟醫(yī)生打聽情況。大半年過去,我的傷口還未能愈合,只能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行走。面對我連兒子的學費都繳不起的窘?jīng)r,我向父親提出要一起去“坐夜”,卻遭到他強烈反對。后來我才明白,他是怕我傷口發(fā)炎感染,整條腿報廢。
一天,他在我窗口外徘徊良久,最終走進屋,不請自坐?!拔抑溃阈睦镆恢庇浐尬覜]讓你讀書。”父親低垂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年輕時也不喜歡這一行,不知哭鬧過多少次,可沒辦法,誰叫我是獨子!”至此我才清楚,原來父親也有遠大抱負,但不幸被祖父母“養(yǎng)兒防老”的傳統(tǒng)觀念所掩埋了。
“許多人問我干的什么職業(yè),我說不出口?!蔽业穆曇舻偷脦缀趼牪灰姟?/p>
“你以為這行下賤,有失臉面是吧?錯了!不偷不搶,勞動所得,光明磊落!”父親理直氣壯地說。
腳傷養(yǎng)好之后,我重拾老本行,跟父親和一幫師友伙著“坐夜”。多年過去,如今竟然有人羨慕起我們這行當,說主家管吃管喝管抽煙還給工錢,獨門手藝??!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是笑笑。
兒子要在城里買房,為資金之事焦頭爛額。當我把十五萬元的存折遞到他手里時,我忍不住說道:“生存之道要有一技之長。我這輩子沒啥本事,但這點兒錢卻是我熬更守夜積攢來的?!?/p>
我的手在顫抖,兒子的手也在顫抖。在他“嗯嗯”著點頭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眶里,噙著淚。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