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宏
他出生在遙遠的碎葉城,那地方現(xiàn)在屬于中亞鄰國吉爾吉斯斯坦;但讀他寫的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字句間充盈著的,是明麗又不失溫情的中國元素。
五歲時,他就遷居到了四川,少年時天性散漫,年輕時也曾花天酒地、斗雞走狗。成年后,他四處游蕩,曾兩次赴當時的首都長安,結(jié)交名流,得以在皇帝和妃子跟前露臉,還做過給皇帝起草文書的翰林供奉。后因參與永王李璘“謀反”事,被判流放到今天屬于貴州的夜郎,最后遇到特赦,方才放還。
他就是李白,今天已是舉世公認排名第一的唐朝詩人。
李白生前就以擅長寫詩聞名遐邇。晚年他曾托兩個朋友幫忙編纂他的個人別集,但均已散佚。作為定本的刻本《李太白文集》,最早刻于蘇州,那已是北宋元豐三年(1080)的事了,如今已見不到原本。現(xiàn)存最早的刻本,是兩部南宋蜀刻本,它們都源出北宋蘇州本。另有一種明清時代的影宋刻本,與蜀刻本來源不同而有明顯的異文,其底本據(jù)說是南宋咸淳年間的某個刻本。
而比這些刻本保留了更早的李白詩歌手稿面貌的,是像敦煌寫本伯2567號那樣的本子。這個敦煌寫本,抄錄了李白詩43首,雖然抄手遠居西北邊陲,但抄寫時間據(jù)考證距李白時代頗為接近。所以,唐詩專家陳尚君教授認為,其中出現(xiàn)與宋刻本的文本不同,應該反映了李白生前修改自作的實況。相較于宋刻本的修訂,敦煌本更像“初稿”。改動之間,也可看出李白的確如杜甫所贊“詩無敵”。
比如著名的《月下獨酌四首》的前二首,第一首以“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起頭,第二首以“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開首。而這兩首詩在敦煌本里原本是合為一首詩的,在“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之后,也沒有“已聞清比圣,復道濁如賢。圣賢既已飲,何必求神仙”四句,讀來豪氣大減。
更著名的《將進酒》,敦煌本留存的初稿面貌里,不光還沒有豪氣萬丈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同樣位置的那句詩是“天生吾徒有俊材”,連“將進酒,杯莫?!倍紱]有,所以取的詩題也是另外三個字——《惜罇空》。
但李白的確是天才式的詩人,我們今天讀到的《月下獨酌》和《將進酒》,前者分一詩為兩首,把詩人獨酌時的心態(tài)跟個人愛酒的理論分別表述,尤其是加上了冒險式地拉儒家圣賢入酒,卻又將道家神仙一腳踢開,醉意中含著別樣的清醒;后者顯然是酒醒之后精心修改之作,高遠意境提升的同時,仍不忘重現(xiàn)酣暢淋漓的痛飲勸酒場景,堪稱點鐵成金。自唐以來,《將進酒》成為無數(shù)人最愛的瀟灑之詩、豪邁之詩,自然是有道理的。
耐人尋味的是,李白身后,他的詩依然在改,而操持那支改筆的,是宋代以后尤其是明代的詩人們。以著名的《靜夜思》為例,許多研究表明,我們今天熟悉的版本肯定不是李白詩作的原本模樣,比較接近李白手筆的,應該是宋蜀刻本系統(tǒng)里的“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經(jīng)后人改后的版本,雖然重復了“明月”一詞,細究不免突兀,但因為模糊了特定背景,比原稿呈現(xiàn)出更寬泛意義上何處無月、何處不思鄉(xiāng)的意境,極易引起共鳴。
無論是李白生前自作修改,抑或是李白身后好事者們的大膽篡改,這些積淀下來的文本,而今都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它們和那些彰顯了不同時期作者心緒的詩作,糾纏在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人心目中的李白和李白詩歌形象。
李白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永遠有夢的理想主義底色。(張雅云/繪)
這一形象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李白永遠有夢的理想主義底色。他青年時代寫的《上李邕》里,已經(jīng)自比能騰飛九萬里高空的大鵬,說:“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恒殊調(diào),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弊詈髢删?,借孔子“后生可畏”,直白地告知詩作的受贈人、當時的渝州刺史李邕:老先生您可別小看我這小年輕??!直到他62歲所寫《臨路歌》,那只曾在自己年輕時翱翔于心中的大鵬,依然倔強如故——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臨路歌》是李白在病重之后精力不支的情況下完成的最后作品,當是絕筆。詩人以大鵬自比,浩嘆一生壯志未酬的悲愴,雖已不能如當年那般神勇瀟灑,趁風少歇,就能把滄海之水一掃而空,卻依然有不服輸?shù)捻g勁。事實上,讀李白的作品,晚年不乏有消沉的東西,但激情和夢想從未離開。這也是中國文化中的一股清流,一股跟那種總是被規(guī)矩所束縛的陳腐之氣很不一樣的清流。
當然,也毋庸諱言,李白永遠有夢的理想主義,在現(xiàn)實面前時常是敵不過個人的功名欲望的。他在《夢游天姥吟留別》里寫“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重點原并不在“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如果有機會,再匍匐在貴妃的石榴裙下,寫幾首“云想衣裳花想容”也是無妨的——重要的,其實是“開心顏”。不光臉上開心,心里也開心,才是最重要的。不開心,則搞什么事都沒意思。尤其是心里不開心,還要強顏歡笑,那是最最沒有意思的。在那樣的場景中,太白的境界,才會靈光乍現(xiàn),突然爆發(fā),才會掀桌子:老子不干了!
清代學人龔自珍曾有一個說法:“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币馑际乔f子和屈原,其實是不同的兩家,不能混在一起的;把莊子跟屈原合二為一,并且視這種合一為一種心靈的聚合,是從李白開始的。我們理解,龔自珍之所以要先把莊子跟屈原分為兩家,是因為莊子追求的是絕對的自由,而屈原則是堅定的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的堅守,跟無可無不可的絕對自由,是有沖突的。到了李白那里,追求身心的自由和至死不滅的理想主義,兩種看起來不無抵觸的理念融合了:他把個人的身心自由,外化為簡潔明了的“活著要開心”,并視此為一種可以抵達終極理想的途徑。
唐代以后的中國人,在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多了很多限制,中庸意識彌漫于社會各階層。鄉(xiāng)愿式的平庸,在少說多看的古訓掩飾下,被誤認為是某種極致性的深刻。不過無論如何,在中國人尤其是中國讀書人的內(nèi)心,一直給李白留著一個特殊的位置。他固然比不上杜甫那般沉郁深刻,也不像白居易這么平易近人,但是,在用自己的神來之筆,詩意地表達人既應該有高遠的理想,也應該活得自在開心方面,他達到了一個后人難以企及的高峰。
李白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如果你去越南胡志明市內(nèi)最有名的關帝廟,稍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圍墻上方嵌著的漢文詩:“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城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不必計較其中有個別字與通行本不同,用心默念,回聲中一定有一種呼嘯而來的悠長聲調(diào),訴說著那位天才詩人跨越千年的夢想。
編輯 陳娟? /? 美編 苑立榮? /? 編審 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