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蘇東坡傳》走在河邊,無意間抬頭,竟從一綹一綹的柳枝間隙里,看到了月亮。仿佛那月亮單是停在那兒等我,等我閑散游蕩了一整個下午,耗得日落天黑,走過那棵樹下,腳步頓在一個完滿的角度,不偏不倚地向上看了一眼。
而那月亮,還是900年前的月亮。它曾望著蘇東坡出生、長大,看他一生浮浮沉沉,22歲喪母,30歲喪妻,49歲喪子,60歲還在被貶謫的路上;它在深夜里,聽過他沉沉的嘆息聲,凝視過他那雙無奈卻也達觀的眼睛,看著他用美食抵御無常;它也看著他度過生命里的最后一刻,看著他的詩詞在或太平昌盛或戰(zhàn)火紛飛的年歲里流轉(zhuǎn)……它會一直看下去,看得比我們都久。
一直以來,比起好惡,我好像更習慣于用緣分來評判與人或事的關系。和蘇東坡就算是極有緣的,他的詩詞我很早就喜歡,很長一段時間,都最喜歡那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每每默念在心里,很是暢懷。
今晚同他的緣分,只因那枝梢的月亮,偶遇了耳機里播著的故事。大約很多年后,我都會記得這種心境和處境的隔空映照。
我細數(shù)起來,人生倒是有很多這樣難忘的片刻。
譬如,我曾在一個夜里,漫無目的地,獨自在西湖附近的僻靜小路上散步,走著走著,眼前忽然就出現(xiàn)了風波亭。那么多寫在歷史里的凄風苦雨,在映入眼簾的3個字里一下子就有了具體的樣貌。
在陽關,我曾遇見一個寧波女孩,2年后,她來我生活的城市出差,我們竟又遇見了。興之所至,我們約了在夜里爬山,后來下山的路上,我還摔了一跤。如今我仍然記得摔的那一跤,就像記得彼時不期而遇的興致勃勃。
贛江邊上,我曾遇到一個手法笨拙的釣魚人,每一次甩桿都幾乎要甩到旁人身上。但我不舍那一角的江景,于是惴惴地坐在他身后不遠處,一邊撕著手里的枇杷皮,一邊留心躲他的魚鉤,盼著他下一桿能掌握技巧。
還有坐在火車上看《古董局中局》,我看到位于岐山的味經(jīng)書院刊書處那一段的時候,廣播里播報:“列車前方到站——岐山站?!?/p>
以及,我和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吃飯,閑談中從她那兒識得了兩個成語:焚琴煮鶴、花下曬裈。她說,見我之前,一直以為“花下曬裈”最后一個字讀“huī”。而我,見她之前,沒聽說過這兩個成語。
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件,但都沉積在了時間的褶皺里。
張愛玲曾寫,“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她把這遇見的場景塑造得極美,“春天的晚上,伊十五六歲,立在門后,手扶桃樹,穿著月白衫子,望著對門的年輕人”,動人心弦。
其實我們同一切人、事、物的相遇,不都是如此嗎?你可以庸常視之,但轉(zhuǎn)念一想,又何嘗不是無限時間與無限空間里的巧遇。
你剛好遇見,剛好錯過;剛好憎惡,剛好喜歡;剛好擦肩而過,剛好淺淺相交,剛好肝膽相照……一萬個詩人里,你剛好識得蘇東坡。
你了解一個人,買一本書,進一家餐館,得一份工作,買一處房子,養(yǎng)一只寵物,坐上一艘船、一班車、一趟飛機,立在一堵墻邊,倚著一棵樹……以及,買下這本雜志,讀到了這一頁。
一切都剛剛好,剛好發(fā)生,然后你成了你,而我是我。
這大約是“此生何處不相逢”的另一番詮釋——人生天地間,處處遭遇,處處相遇。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