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吉娜
閩南地區(qū)的家家戶戶,每年有一個非過不可的節(jié)日——“外甥日”。它被我們本地人稱為“第二春節(jié)”,熱鬧程度不亞于春節(jié)。
作為一個流傳了上千年的傳統(tǒng)民俗節(jié)日,“外甥日”源于家鄉(xiāng)人敬畏自然,向上天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習俗。先輩們還認為,是土地養(yǎng)育了他們,理應對每一寸土地都懷有感激之情。因此,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外甥日”少有重復,“因地制宜”。
“外甥日”的主要活動內(nèi)容有兩項:一是主人準備一桌子好酒好菜,宴請周邊的親朋好友,外甥們自然也得到場;二是請來高甲戲演員唱戲,酬天謝地,且要連唱三晚。到了晚上,天上那黑色的幕布,像要被連天燈火灼出個洞來,給“外甥日”增添了一抹喜慶的色彩。
孩提時,我十分期待每一個親戚家的“外甥日”。那天我會右手拿一個主人家炸的大雞腿,左手挎著小板凳,無視爺爺在身后“慢點慢點”的呼喊,和小朋友們蹦蹦跳跳地沖向村里的戲臺。
“外甥日”看戲,不能去得太晚。看戲的人可不少,男女老少湊在一堆,但戲臺前頭的好位置就那么一兩排。如果想和演員們互動,只能放下自己的小板凳,扒著戲臺往上湊。
有那么一次,我去得稍晚了一些,只能扒著一米多高的水泥戲臺,盡可能地近距離看戲。那天唱的是《岳母刺字》,戲中的岳飛壯志難酬,被朝廷冷落后悲傷地回到家中,向母親表達了放棄從軍的想法。岳母一改先前的慈祥表情,冷冷地一甩水袖,鏗鏘有力地唱道:“錦繡山河披荊棘,壯麗神州染血腥……精忠報國是本分,豈可半途棄忠魂!”
岳母唱腔中拖長的尾音,在空中盤桓,像要把天幕捅個洞。她的目光堅定無比,恰好望著扒在戲臺前的我,那一番振聾發(fā)聵的言辭,仿佛是專門講給我聽的。當她決意“刺字”激勵兒子時,扮演岳飛的演員長長地“低嘶”了一聲,我禁不住打了個戰(zhàn),后背也隱隱發(fā)燙起來。
這出不長的戲曲后面,那高亢的“精忠報國永不忘”和我摔倒的“哎呦”聲一并響起。由于踮得太久,我雙腳發(fā)麻,竟然被主角們高聲的齊唱震得往后仰去……好一個“精忠報國”,不僅刺在了岳飛的背上,還讓我的后腦勺磕了一個大包!
后來,我在課堂上學習到岳飛的《滿江紅·怒發(fā)沖冠》時,回憶起當初看戲的情形,心里多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用說戰(zhàn)場沖鋒,就連岳飛刺字時的疼痛,都比我摔倒的疼要難挨得多。演員們精彩的表演,讓我接受了一次傳統(tǒng)文化的洗禮。
在我的記憶中,戲臺上表演的曲目還有很多,比如《穆桂英掛帥》《楊家將》等,大多是傳統(tǒng)戲曲,歌頌的是愛國的義士、民族的脊梁,以及濃烈的家國情懷和純真的愛情;追求的是公平正義、幸福美滿。
時過境遷,如今“外甥日”的戲臺上,已經(jīng)難覓傳統(tǒng)戲劇演員的身影。一些村莊索性在戲臺上掛上了電子屏幕或電影幕布,要么播放戲曲視頻,要么放些讓人耐得住性子看的電影。
去年我家的“外甥日”,操辦得稍顯冷清。表兄妹中,有的在外謀生,有的還在校園里讀書,無法一起重溫兒時的歡樂。那天拿著板凳去戲臺的人,只剩下我和村里的幾位老人。夜深了,戲臺前的幕布被風吹得呼呼作響,放的是一部愛國主義影片。我以為老人們看慣了傳統(tǒng)戲劇,對電影興趣寥寥,可當片尾曲響起時,他們卻沒有一個提前離場。
“阿公,您還喜歡看電影啊?”我湊在一位老人的耳朵旁,大聲地問他。他點點頭,似乎想回答什么,一時間又不知道怎么說。于是,他指向了電影幕布上一行被放得很大的字——“謹以此片獻禮偉大祖國”。
我心頭一顫,一時間,似乎明白了什么?!巴馍铡边@種酬天謝地的節(jié)日,總少不了愛國愛鄉(xiāng)的主題和意義,這也是村里人堅持來到戲臺的理由。幾百年來,村民們即使漂泊他鄉(xiāng),身上始終流淌著獻身家國的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