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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紐帶始終是文學、藝術、哲學、精神分析、性別研究、社會學等眾多領域都津津樂道的主題。脫離母親,是一個人在獲得精神、文化、政治自主性的過程中,最為初始和核心的一環(huán)—這無疑強調了母親與主體性之間曠日持久的滋養(yǎng)、抗衡、纏繞,而同為女性的身體意識,又使得母女之間擁有其他親密關系無法復制的微妙關聯(lián)。
節(jié)目組選擇了4對具有典型性的母女組合,她們各有各的記憶、期許、未完成的命題,她們坐到一起,生活的細節(jié)從每一個空隙鉆入。通過她們,我們試圖思索:在越來越多人開始討論和反思母職的當下,一個媽媽應該如何付出?在奉獻與被奉獻、控制與被控制外,母女間的權力關系還有怎樣的可能性?所謂修復或和解的真正含義是什么?
在此之上,更為艱巨的問題或許是,一個人是否能夠擁有一個與自己無限親密的人、能否被他最親密的人接納;一個人和他所來自的世界的第一根和最后一根紐帶,如何牽引著他的一生,以及,在自我脫離了原始的生命憑依后,他和孤獨究竟會是怎樣的關系。
這些追問難以被簡單回答。事實上,我們對于自我、對于另一個個體、對于情感的探索如此有限,但生而為人,對愛的需求卻是永恒的,以至于我們依然在努力。
在傅娟女士的手機備忘錄里,條目很多,往下一滑,刷不到底。其中不少是清單,比如每年待完成的事情,一項項野心豎直向下鋪陳。還有沒寫完的播客口稿,列好了的新書目錄、自疫情隔離后擱置的序言……這些條目被建立起來的時刻,是她生活中的時間碎片,記錄下她在這些難得的間隙中傾瀉而出的私人念頭。
這幾年,傅娟的生活狀態(tài)正如她的描述:候鳥式。她輾轉于不同國家、城市,陪伴處于生活事業(yè)不同階段的三個女兒,家人將她的時間與精力分割占據,她樂此不疲。然而,在與節(jié)目組初次會面的早晨,她突然猶豫起是否要化妝,“就覺得說是要粉墨登場”。她發(fā)現她已離開工作崗位整整十年,許久沒有與別人“談起自己”。
這正是她的三個女兒:歐陽妮妮、歐陽娜娜、歐陽娣娣希望通過這次旅程創(chuàng)造的經歷,那就是希望傅娟“重新找到她自己”。
真實的傅娟是怎樣的?以下兩份迥然不同的履歷都屬于她:
傅娟,巨蟹座,中國臺灣知名演員、歌手、作家、主持人,四歲時曾在弟弟的滿月宴上偷喝白酒,在學校安靜,在熟悉的人面前直爽。22歲出道,活躍于銀幕30年,出演20余部膾炙人口的影視作品,亦發(fā)行過個人音樂專輯。59歲時完成了EMBA學位,念傳播專業(yè)。目前正在寫作新書和準備紀錄片。
傅娟,來自山東、急脾氣的李榮桂女士之長女,三個弟妹的家姐,歐陽龍的太太,三姐妹的媽媽。
一個人需要極大的智慧才能將這兩份履歷交織,傅娟身披金甲一路過關斬將,如今回頭看,“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過來的”。
毫無疑問,傅娟對于母職具有高度自覺性,她信奉的原則是自己做小孩時曾因什么感到快樂,那便應該傳遞下去,“我不喜歡的事,我就不對我的孩子做”;她堅信要找出小孩的強項,然后將大部分的精力與資源投注于此,因為“當人在某個范圍當中有自信,TA的弱項也不會太弱”。她穩(wěn)定地提供尊重,對女兒的口吻和話語始終如同朋友,會撒嬌、吐槽、假裝發(fā)脾氣,不時給出解讀和觀點,而非結論。這種本能與思考共同成就的智慧,一部分來自于大家庭的成長經驗,更多的則源自她對生命的敏銳感知。“懷第一胎到六七個月,有一天,洗澡的時候感受到了第一次胎動,我覺得‘哇,做女人好幸運,有一個生命完全依靠我去成長,和我親密分享所有事情。人生中,我們只有和母親有過這樣的連接,可是我們不記得?!?/p>
傅娟給出了更為健全的、深思熟慮的母愛,這種愛逐漸搭建起女兒們富有安全感和自信心的內核。盡管大女兒妮妮也僅28歲,三姐妹身上卻已然流露出一種輕盈的氣定神閑。成長于多子女家庭,三姐妹以各自的方式,確立了自我的獨一無二。正如妮妮所描述的她最為懷念的上學路程,“因為年紀岔開了,早上要逐個送,先送娜娜,最后是我。妹妹后來就去美國了,變成剩下我跟小妹?!边@似乎是一個預言式的隱喻:即使她們有不同目的地,也可以愉快告別,各自面對,然后在未來的某刻匯合。而母親始終是她們的歸處?!白蛲砦覀內齻€洗完澡,在同一個空間,各看各的手機,娜娜就說了一句,‘我發(fā)現我們都好安靜,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在一起就很幸福。”妮妮如是形容,娜娜附和道,“媽媽在,即使在國外也還是有在家的感覺?!?/p>
對于傅娟來說,成為母親,切實地加深了她對生命的感受,“小時候媽媽出去打牌,起先你會講‘媽媽不要走,可到了后來是‘最好晚一點回來,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事業(yè)起步和戀愛的那幾年,她愈發(fā)脫離原本的家庭,忙于搭建自己的生活框架,直到生下妮妮,她回到媽媽家坐月子。有一天,她躺在榻榻米上,從推拉門的間隙,看見媽媽在外面走過來走過去地忙碌,那一瞬間,人類詩歌、繪畫、影像、話語中那抽象至極的愛,她忽然清晰地辨認了出來,“我身邊這個baby,其實她不知道什么是愛,可我不需要她懂,我對她的愛只是要去給予?!?/p>
做母親成為她理解母親的契機之一,在傅娟升級當媽后,她們拾起了從前的親密。許多年后,她和弟弟與媽媽買了同小區(qū)的房子,“搬完家,我突然覺得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因為我媽媽就住在我隔壁,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種感覺,到現在還沒有什么能超越那一天的幸福?!?/p>
三年前的冬天,傅娟的母親去世了。她受到電影《你好,李煥英》的啟發(fā),為媽媽辦了一場名為“你好,李榮桂”的人生電影發(fā)布會,想要讓所有人看到一位女性—不是任何人的母親、妻子、外婆、姐妹,那生動、忙碌、瑣碎、榮耀的一生。
在海南錄制的第四天,等到所有環(huán)節(jié)結束,已經是凌晨一點。王珞丹的媽媽謝紅武洗過了澡,忽然看見被大家親昵稱呼為“娟姐”的傅娟正在民宿中央的露天泳池中游泳,她立刻收拾裝備打算加入,王珞丹見狀,擔心媽媽體力跟不上,但謝紅武回了一句:“我想游。”
于是,深夜的三亞海棠灣邊,兩位媽媽在泳池里盡興折返,王珞丹和歐陽妮妮坐在岸邊的躺椅上,“像倆家長看著孩子一樣”。
這次出行,王珞丹發(fā)現盡管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媽媽?!拔襾硎瞧诖业阶晕业模覜]想到她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自我的人。她只是為家庭犧牲了自己的時間。對于我媽媽那一代人,照顧別人已經是下意識要做的事?!?/p>
與眾多作品中敢愛敢恨大大咧咧的形象不同,王珞丹總結自己是一個很“i”的人,“我能夠張羅全場,我有這個能力,只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用。用了之后,我就需要時間自己回血?!倍c她相反,媽媽謝紅武仿佛是一個永動機,與其他家庭第一次見面,會拉住對方的手直言:“姑娘你真好看,我真喜歡你”;一早起床,她永遠活力充沛地一把推開門,殷切詢問周圍所有人“餓了嗎”、“吃這個嗎”,最后將營養(yǎng)的食物推到睡眼惺忪的女兒面前。
謝紅武說起話來,聲音不響,語調帶著一種自然的活潑,眼睛中常有柔和笑意,是那種生活里令人感到親近和妥帖的女性長輩。但是,她也曾是一個坐不住的小孩。上小學時,謝紅武體育很好,百米跑、打球樣樣精通,全區(qū)運動會上,只有她一個女生,“很多很多的快樂,很光榮”。后來,她遠嫁到并無親友的赤峰,在丈夫因故遠行的時候,獨自生產,去醫(yī)院時連錢和衣服都忘了拿,“我粗線條到啥樣,生第二胎時,就把第一胎咋生的忘了?!蓖蹒蟮こ錾蟮拇稳赵绯?,家屬院里的鄰居們拿來紅糖、小米粥、煮雞蛋和替換的棉布。那是在市場經濟和城市文明的轉型到來之前,一個集體結構穩(wěn)固的時代,社會生產和人情皆圍繞于此。
她從未思考過做媽媽的標準,“那時太單純了,都是生活中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也曾不假思索地希望王珞丹有自己歸屬的集體,或者,起碼“多出去和朋友玩玩”。直到今天,退了休的謝紅武也常和合唱團的團友們全國旅游,互相照應。但是后來,她逐漸理解了王珞丹最舒適的狀態(tài)就是坐在家里被綠植包圍的沙發(fā)角落,看書或玩琴,安靜到父母常常走過去都沒發(fā)現她。“也是一種人生的活法?!彼f。
在謝紅武與王珞丹身上,是兩個時代、兩種社會交互方式,以及一位母親瑣碎的日常。
分歧在另一個問題上難以避免地顯露:婚姻。事實上,母女關系中尤為特殊的一點,就是在于父權社會種種規(guī)訓下,女性對于時間流逝的焦慮常常甚于男性,這種不安,以及對于母職的訓誡,在母女之間傳遞?;橐?,既關乎生而為女的經驗,也與時代、境遇的方方面面糾纏在一起。無論是擁抱還是拒絕,答案不只是選擇那么簡單。約翰· 鮑比在上世紀50年代提出了著名的依附理論,指出個體在幼年期與撫養(yǎng)者的互動經驗,奠定了他在未來關系中依戀、溝通和處理的模式。王珞丹對情感有著一套獨立的思考,她是一個在關系中打過滾、費過思量的人,也保持著嚴苛且理想的追求。她自十幾歲來北京,就習慣了為自己拿主意。在脫離父母照拂后,她在他處尋求愛,以對自我提供更廣闊的心理參照,同時反芻著和孤獨的關系。她始終是一個不會主動表達內心的人,強調邊界與距離,只有在她認為絕對安全的環(huán)境下,才會緩慢地自我打開。很久以來,她也關閉著和謝紅武交流的門。
過去,謝紅武總是叫女兒“二丫”,自從加入這趟旅程以來,在其他媽媽的影響下,她也開始喊王珞丹“寶貝”。變化是悄然發(fā)生的?!拔矣X得我一度不想成為我媽媽,現在她也不希望我成為她,她會非常明確地說,你不要復制我的人生?!蓖蹒蟮ふf。
有天晚上,節(jié)目正在母女交換搭檔完成任務的環(huán)節(jié),王珞丹忽然敲開了謝紅武的房門,說自己去找歐陽娜娜,路過這里給謝紅武捎點東西。盡管別扭,但謝紅武心里很明白,女兒“要找個借口,她還是惦記我。我太知道她了”。是的,她太知道她了。在黎錦繡坊里,大家一字排開圍在黎族阿婆們身邊,研究著踞腰織機,王珞丹不安分的目光則被一條粉色有規(guī)則花紋的細長披肩吸引,反復拿起,搭在自己身上比試。所有人中,只有遠處的謝紅武看見了,她拿出手機,伸長身體,隔著好幾個人偷拍下女兒—不是明星,沒有pose,甚至沒有正臉,只是自顧自笑著的王珞丹。
在趙小棠家的客廳里放著三個一套的組合沙發(fā)。其中一個是媽媽岳彩晶女士的專屬,她常躺在上面看手機。但是,每當趙小棠回家,她都要和媽媽一起窩進這一處,把媽媽擠到里面,在兩人身上蓋上小毯子,打開電視。這是如今27歲、出道7年的趙小棠生活中感到最舒服的時刻。
然而,從前并不是這樣的。小時候,父母創(chuàng)業(yè)起步,工作繁忙,有幾年,一周才能回北京看趙小棠一次。等到相處的時間變多,媽媽嚴苛的管教難免漸漸浮現。趙小棠至今記得自己發(fā)燒到38℃,媽媽依然讓她坐著堅持把作業(yè)寫完,直到奶奶來了才去醫(yī)院。再后來,趙小棠開始專業(yè)的舞蹈學習,那是一段封閉嚴格又單純投入的日子,進入公眾視野后,趙小棠在家的時間愈發(fā)有限,隨著弟弟出生,和媽媽獨處的機會更顯稀少。這些生活的記憶和細密的情緒,使母女間保持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距離。
但是,這是一對無比相似的母女,或許比她們愿意承認的更多。顯而易見的是面龐身形,“簡直是姐妹”幾乎是兩人最常收獲的評價。除此之外,還有直爽的性格,富有感染力的笑聲,輕巧的幽默感,極強的個人意見。
更隱秘的是她們同樣叛逆的內核。某種層面上來說,并非是趙小棠不了解岳彩晶,而是一個人注定無法了解自己的母親,因為無從得知她在成為母親之前的漫長歲月里是怎樣生活的。對岳彩晶來說,在熱熱鬧鬧的1990年代,她度過了她的青春。來自國外的音樂影像描繪了新鮮的生活方式的切面,明星八卦、電視節(jié)目、卡拉OK、世界杯、北京申辦奧運、“四個現代化”……廣闊的外部世界傳來召喚的號角,人們想要去到新的地方,通過“下?!?、“創(chuàng)業(yè)”來達到一種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那是獨一無二的此地此身。
鏡頭推近,無所不包、充滿機會的氣氛里,是二十幾歲的岳彩晶??釔鄞┐?,買來的褲子自己逐條改瘦,針腳歪歪扭扭;找不到白色高筒襪,便把爸爸的白襪套在腿上,剛好到膝蓋。她想,以后最好能開一家服裝店,天天穿得漂漂亮亮。她從佳木斯去到北京闖蕩,忙碌的工作讓岳彩晶放棄了開服裝店的愿望,于是又想,要是以后有了女兒,一定“要把我女兒打扮成小公主”。
這個念頭被出生于1997年的趙小棠果斷消滅?!拔覐男〗o她買的衣服都可好看了,但是不管有多美,只要小棠認為穿著不舒服,堅決不穿。梳頭發(fā)也是,給她梳兩個小辮,梳緊一點她就不愿意,”岳女士由衷抱怨,末了,總結一句,“小棠比較有個性?!?/p>
有個性的又何止是趙小棠一人?她穿上的不僅是岳彩晶少女時期未能擁有的漂亮衣服,更實現了媽媽的遺憾和她對于未來可能性的寄望,母女互為分身。一方面,岳彩晶提供了過去半個世紀中國女性成長簡史的一個版本,映射著個體從商者隨時局的沉浮,另一方面,趙小棠的成長困境或許對于許多90后的年輕人而言并不陌生,在投身于自我發(fā)展、因尋求更多機會而反復出走、歸來的母親身邊,女兒生長出獨立的姿態(tài),在新的時境下,思考著自身與世界連結的方式。
趙小棠具有堅強的天性,在家庭之外,找到了新的集體。她有許多已相知十年的朋友—“不是玩伴或者搭子,是朋友”,她強調—自學習舞蹈開始彼此陪伴、支持,即使如今從事著完全不同的職業(yè),依然“不管我做什么,他們都能理解”。
她本已習慣和媽媽一直以來的相處模式,“因為我生下來就見著我媽,我覺得我們之間就應該是這種。有時聽到別人的母女關系,我還挺驚訝?!钡@個默認的狀態(tài)設定在前幾年也被打破了,職業(yè)壓力和網絡上的紛雜聲音成為她與岳彩晶關系的一個轉機。那段時間,女兒的脆弱無所遁形,卻依然以勇敢、堅韌、強大的身心不放棄自我救助,岳彩晶也放下了固有的標準和多年的強勢,變得柔軟起來。忽然之間,母女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當她在生命中起伏,岳彩晶是那個托住她的力量。
岳彩晶也覺得幸運,如今她能夠明顯感知到女兒更細膩、訴諸表達的愛,“昨天半夜兩點我給她發(fā)了個微信,她竟然批評我說,‘你怎么還不睡覺,明天還要早起,我感覺我們兩個完全是反過來了,她特別關心我,時刻怕我累著?!?/p>
她覺得趙小棠長大了。“長大”對于母親來說,欣慰中裹挾悵然,既是對女兒,也是為自己。她想起趙小棠決定從家里搬出去住的那一天,第二天要搬了,前一日才告訴她,并向媽媽宣布什么也不用管。但岳彩晶還是跟著忙了一天,“實際上她那會兒也不怎么著家,但搬走是另一種感覺了。我那個心一下子空了”。
說到這,這個年輕時走南闖北置下家業(yè)、平素和親人好友永遠歡聲笑語、唱K是麥霸、打扮如公主的女人,聲音里有了一種不易察覺的低啞。趙小棠將手伸過來捏住岳彩晶胳膊,輕柔撫動,然后,以和媽媽相似的爽朗聲線說,“我現在回來,基本不住自己房子,搬出去了你就知道擱家住多好,頓頓都吃現成的飯?!?p>
正當午后,超過30℃的氣溫蒸騰著海邊潮熱的空氣。攝影組正藏身近10米長的障礙物中,以便取到最佳機位。幾乎同時,黎族青年們奔跑著登上舞臺。就在演出開始前的幾十秒內,陶昕然只身上前,將身上所有飲用水和避暑物件,分發(fā)給狹小空間內大汗淋漓的攝影師們。“尤其是當了媽媽以后會這樣,”陶昕然解釋道,“會發(fā)現別人的需要。”
從某種角度來說,確實如此。但是,她的敏感、對人的體察、對局面的偵測,是生命中擁有一個嚴厲母親而落下的底色。
陶昕然說起話來,字字清晰,輕重分明,語速很快且極富邏輯,帶有一種自然的感召力。與她相比,媽媽陶躍娣顯得和緩,可一旦講到重點,便出現一種不由分說的強勢,在排比句之中步步進攻,最終抵達她的論點。她當了一輩子老師,有明確的是非觀和無比堅固的原則。家庭內部,母親也構建起一種權威的權力關系。這對陶式母女曾經“聊不了一點天”,明里暗里對抗了幾十年。她們或許是這次旅程中關系激烈程度最為顯性的母女,也有無數觀者可能在其中看到自身經歷和感受的映射。無論如何,真實的生活片段只有她們知曉,夾雜著太多控制與妥協(xié)、隱忍與反抗、已經刻下痕跡的和不得不接納的。
陶昕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成長過程并不輕松,“一個小孩沒有行事能力的時候,他是無力的,如果父母揍你揍得特別厲害,你有沒有想過出走?現實是你跟父母對著干,飯都沒得吃。但不代表小孩不會想這個問題?!甭?,她摸索出迂回的反抗方式:“ 她說什么,我給個耳朵,但還是按我的干?!彼蛬寢寷]有“暴跳如雷那種撕扯”,但是“不害怕任何正面沖突” 。她從表演、閱讀和真實的生活中收獲了新的語言、命名,用新的方式理解自身的遭遇,試圖追溯痛苦的源頭和可能的切口。
直到陶昕然自己的女兒何陶出生,在這一段新的母女關系中,她開始一場關于自我的修復。這其中不乏因觸及傷處而反射性彈起的時刻。聽到陶躍娣夸贊何陶說,“看到你,就想起你媽媽小時候。你媽媽小時候比你還要乖?!碧贞咳桓械绞煜さ闹舷ⅲ⒖烫Ц咭袅孔柚鼓赣H說下去?!拔遗畠罕旧硎菍ψ约阂蠛芨叩哪欠N人,做事太認真。這樣的一個生命,她需要的是松綁,是一片更寬泛的土壤讓她去探索更自由、更松弛的活法?!?/p>
她的關鍵詞是愛、理解、尊重、贊美、鼓勵、邊界感,而曾經陶躍娣對自己的教育理念是:勤勞、誠實、遵紀守法、尊老愛幼、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程度之不近情理,現在陶躍娣自己也會偶爾承認,“一般都是雞蛋里面挑骨頭的”。
疫情中的三年,陶躍娣連續(xù)大病。2022年,她突發(fā)腦梗,陶昕然放棄了即將復工的工作,將全部時間精力放到對媽媽的照顧和陪伴上,終于幫助媽媽從癱瘓的邊緣基本康復。這趟旅程中,談及此處,母女數度相擁落淚。他人無從知曉陶昕然在這個過程中經歷了怎樣的沮喪與恐懼,又是如何讓自己不斷重新堅強,而除此之外,當昔日強硬、果決、說一不二的母親,因為疾病顯得不可思議的虛弱和乖巧,過去30余年生活中一個具體的權威倒塌了,兩個女性疏離的身體,亦回歸到了久別的了解和依附。那是一種傾覆性的撼動,使陶昕然重新去審視一個人應該如何面對愛的復雜,如何努力去共情,如何面對不解乃至無解,如何看待不可避免的傷害,如何建立賴以生存的信仰體系,在母體之外尋找憑依。母女二人如今有空時常在家里的陽臺上坐坐,喝茶,聊天。這是過去從未想象過的畫面,但當它真的發(fā)生了,竟是如此平淡而自然。
“有時候一天沒看到她,等她晚上回來,在化妝間換衣服的時候,我會敲門進去陪她,或者她走到哪我跟到哪,就想和她說說話。這幾年我對女兒特別依賴。” 陶躍娣突然沉默,“真的是老了?!彼煅柿?,落下淚來。
陶昕然也一起哭了。她們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理解彼此。陶昕然知道,她們的淚水是為了那個永遠風風火火、做事極有條理、在職場上發(fā)光發(fā)熱幾十年、喜歡跳舞、唱歌、旅行、40歲開始學薩克斯、50歲考了駕照的陶躍娣。一生要強的陶躍娣。
她也知道,眼淚也是為了自己。在媽媽在所難免的衰老中,她看見了兩條生命的交集與延伸,她們已經不只是母親和女兒,生命形成了一種回溯,在隔著歲月的遙相呼應中,自我得以重新被建構。媽媽是女兒生命初始的來處,也是女兒將要歸去的晚年。這是她和她的故事,也是所有女兒和母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