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濤

1

我瞅了瞅娘不在家，就手忙腳亂地打開箱子，翻出那件紅色的碎花褂子，急匆匆套在身上，邊扣扣子邊跑出了院門。左右看了看，胡同里沒人，緊跑幾步，就到了大街上。

明晃晃的太陽懸在東南坡頭，我身上的紅褂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鮮艷眩目，就像一簇鮮紅的花朵在旺泉村街上跳動。來到大隊屋前的廣場上，那里果然人多，一些老頭老太太正坐著曬太陽，四五個抱孩子的媳婦圍在一起逗弄著孩子，還有七八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玩耍，女孩子們在踢毽子、拍線球、趕陀螺，男孩子們在追逐嬉鬧。

一個叫小鈴鐺的女孩“哎呀”一聲，她眼尖，最先看到了我，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眼睛瞪得鈴鐺大。她跑到我跟前，用手摸著我身上的花褂子，艷羨地說，真俊，才做的？你爸爸給你割的？我心里美滋滋的，嘻嘻笑著點了點頭。我爸在城里上班，吃國庫糧村里人誰不羨慕？他經(jīng)常給我們兄妹兩個買新衣服、好吃的，誰不眼饞？那些正在玩耍的孩子都跑了過來，把我圍在中間，紛紛摸著我身上的衣服，嘴里發(fā)出“嘖嘖”聲。一個叫小牙狗的男孩扯拽我的衣角有些用力，我打了一下他的手說，小牙狗你作死呀，看把我的衣服拽破了。小鈴鐺也說，拽破了，小牙狗你賠得起嗎？

旁邊的馬頌爺爺嘴里“吧嗒”著長煙袋，面露笑容，婷婷又穿上花衣服了！那群老人都朝我看來。一個老婆婆說，我這一輩子也沒穿過這么好的衣裳！另一個老太太說，別說穿，見也沒見過幾回！那幾個抱孩子的媳婦也圍攏過來，議論評價著。有的說這是什布的，有的說這是卡基的，還有的說這是滌綸的。有一個媳婦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婷婷，你的褂子下角怎么不一樣齊，一長一短？原來衣領(lǐng)底下的扣子扣錯了，把第二個扣子扣到第一個扣眼里了。我紅著臉慌忙解開重新扣。

我在大街上顯擺完回家后，娘見了就發(fā)起脾氣來，這是過年的新衣裳，你咋現(xiàn)在就穿上了？過年還有三四天呢，你就等不得了？邊罵邊從我身上把褂子扒了下來。

臘月二十五，旺泉村家家戶戶開始蒸餑餑、發(fā)糕、豆包等。我家經(jīng)濟狀況比較好，娘和奶奶蒸了些白面餑餑和豆包，還有少量玉米面發(fā)糕。村里其他人家只蒸少量的白面餑餑，用來當(dāng)供品、走親和待客，自家人只在大年初一中午吃一頓，其他主要蒸些玉米面摻紅薯做的發(fā)糕。而一些生活條件差的農(nóng)戶，蒸的白面餑餑更少，大部分是些玉米紅薯發(fā)糕，甚至還蒸一些地瓜干粉做的黑面團子。

我拿著一塊剛出鍋的白面餑餑跑到大街上，小口咬著，細(xì)嚼慢咽，有意拖延著吃餑餑的時間?？吹叫⊙拦泛陀薰蟽蓚€男孩靠在屋墻上嬉鬧著，我便湊了過去。小牙狗手里拿著一塊褐色的菜團子，愚瓜手里拿著一塊黃色的紅薯玉米發(fā)糕。他倆看著我手里拿的白面餑餑，眼神有些發(fā)直?？吹剿麄z的樣子，我把拿餑餑的手端在胸前，將左腿蜷了起來，只用右腳著地，蹦跳著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愚瓜說，婷婷，你家蒸的餑餑真白！我“嗯”了一聲，繼續(xù)在原地用單腳蹦著。小牙狗問，婷婷，你家蒸的白面餑餑多嗎？我應(yīng)著，多，很多很多，還蒸了白面豆包。我挺討厭小牙狗，有一次我吃餅干，胸前的衣服上落了些餅干末末，他就把嘴湊到我的衣服上，用舌頭舔那些餅干碎末，饞得真像只小狗似的。只聽愚瓜又說，我咬一小口嘗嘗餑餑是什么味道行嗎？我說，你沒吃過餑餑嗎？愚瓜說，吃過，可忘了是什么味了！我將餑餑伸到愚瓜嘴邊，說，一小口，要少咬呀。愚瓜咬了一小口，細(xì)細(xì)品嘗著。小牙狗也說，我也咬一口。我瞅了他一眼，沒有讓他咬的意思。小牙狗說，你讓愚瓜咬了，為什么不讓我咬？愚瓜也幫腔道，婷婷，你就讓他也咬一口吧。我不情愿地把餑餑送到他嘴下，哪知小牙狗張開大口，惡狠狠地咬了一口，一塊餑餑讓他咬去了一半，還差一點咬到我的手指頭。我“哎呀”了一聲，踢了小牙狗一腳，恨恨地罵，饞鬼小牙狗，你饞得要死呀！

2

我“砰”的一聲推開西廂房的門，把哥哥冬子嚇了一大跳，他臉色都變了。他驚恐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一看是我，臉上便顯出慍怒，你咋來嚇我？原來他正在偷爺爺買的鞭炮。爺爺趕集買了一布袋鞭炮，準(zhǔn)備在大年初二送“家堂”時燃放的。這些買鞭炮的錢是賣掉祖墳地里產(chǎn)的板栗換來的。哥哥整天惦記著爺爺買的鞭炮，多次解開布袋拿出鞭炮看，饞得口水都流出來了。他不敢偷整掛的鞭，就把鞭炮拆散了，把七八個零散的爆仗裝到衣兜里。我對他說，你給我兩個爆仗，要不，我就告訴爺爺。哥哥說，你敢？爆仗是男孩子玩的，你是女孩子不玩這個。我說，我也玩，你要是不給，我就告訴爺爺。最后哥哥只好給了我兩個。

哥哥把爆仗揣在兜里，帶上火柴，從院子里找了個喂雞的破鐵碗，來到大街上。街上早就聚了一大群孩子，小牙狗、愚瓜、小鈴鐺、青麥，還有刀螂、豌豆、瓦碴等十幾個人。冬子哥手拿一個爆仗晃了晃，那些孩子就呼叫著圍了過來。冬子哥把爆仗的引信捻了捻放到地上，剛要劃火柴點火，被刀螂一把將火柴搶了過去，說，我來點，別炸著你。冬子剛要把火柴搶回來，刀螂已將火柴劃著了，彎下腰去點爆仗。冬子哥見爆仗的引信已點燃，忙把手中的破鐵碗扣了上去。孩子們四散開來，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盯著鐵碗?！稗Z”的一聲響，鐵碗飛上了天，地上冒起一團濃煙，孩子們看著空中的鐵碗，拍著手跺著腳高喊起來。

3

年除夕上午，旺泉村熱鬧起來，喧天的鑼鼓聲響徹全村。我和冬子哥聽到鑼鼓聲，就從家里往外跑。到了大街上一看，成群結(jié)隊的男女青年，抬著用紅紙扎成的大橫匾，上邊綴著大紅花，寫著“光榮人家”，足有三十多張。后邊還跟著大群青年，挑著水桶，扛著掃帚和鐵锨，挨家挨戶給烈軍屬掛光榮匾，貼春聯(lián)，挑水，打掃院子。很多孩子都?xì)g笑跳躍著跟在后面看熱鬧。青年們給烈軍屬掛完了匾后，又打掃村里的衛(wèi)生，把大街小巷、角角落落清掃得干干凈凈。

家家戶戶都開始貼春聯(lián)。鮮紅的春聯(lián)貼到了院門和房門上，全村都紅火明亮起來。

我和冬子哥走到馬頌爺爺家門口，冬子哥大聲喊起來，倒了倒了，爺爺，倒了。正在貼春聯(lián)的馬頌爺爺回過頭問，倒了？咋倒了？冬哥說，你貼倒了，底朝上了。馬頌爺爺吃了一驚，倒了，這還了得！趁抹上的糨糊還未干，趕緊往下揭春聯(lián)。冬子哥說，是左邊倒了，不是右邊。馬頌爺爺又趕緊去揭左邊的。

走到明友大爺家院墻外，看到他正在院子里殺雞。他把那只大紅公雞的脖子扭過來，薅掉脖子上的毛，然后用菜刀割了一下，殷紅的雞血流出來。明友大爺把雞扔到一邊，雞在垂死掙扎著亂撲棱，又站了起來，耷拉著頭走了幾步，突然張開翅膀飛到院墻外，在大街上亂飛起來。明友大爺趕緊找了個摟草的筢，滿大街趕著捉那只雞。我和哥哥撒開腿去幫著明友大爺捉，圍追堵截，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只大公雞越來越?jīng)]了勁頭，一下子鉆進(jìn)一垛柴火堆里。明友大爺要拱進(jìn)去捉，可他個子大拱不進(jìn)去。哥哥說，我來。邊說邊鉆進(jìn)柴火堆里把公雞捉了出來。

年除夕下午，旺泉村一派忙碌的景象。村民們劈柴、備草、掃院子，到菜窖里扒菜，到井臺上擔(dān)水，把水缸擔(dān)得滿滿的。

各家屋里屋外煥然一新，雖是破屋子舊房子，但里邊的墻壁已刷上了一層黃泥巴，屋頂?shù)幕覊m也掃了個干凈。

按旺泉村的習(xí)俗，人們帶上黃紙，到墓地給祖宗上墳燒紙，請去世的祖先回家過年，這叫“迎家堂”。

我爺爺將“家堂”迎回家后，便把搗米碎面的碓摘下來攔在大門口，寓意是不讓鬼魅邪祟闖進(jìn)家來。

他還在香爐里插上三炷香，點燃后掛在大門的門框上，左右兩邊一邊一個，青煙裊裊，香氣撲鼻。

爺爺進(jìn)屋后，又把擱在櫥頂?shù)囊痪懋嬢S取下來，拍打干凈上邊的灰塵，展開后掛在堂屋正面墻上。這個方位是“神位”。那是一幅很大的“中堂”掛圖，又黃又黑，陳跡斑斑，不知被幾輩人掛過了。上邊畫著幾個怪異的老頭，穿著寬袖長袍，有的手里捧著金元寶，有的拿著寶葫蘆，有的端著大壽桃。還畫著幾個肥頭大臉的胖娃娃，光著屁股，扎著辮子，有的提著銅錢串，有的抱著蘋果，還有的燃放爆竹，一個個顯得滑稽可笑。

我說，畫上都是些什么人呀？樣子真嚇人！

冬哥說，是些魔鬼吧！

爺爺虎著臉，去去，過年了，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我和冬子哥都嘻嘻地笑。

4

太陽下山后，那片火燒云也暗淡了，夜幕很快拉了下來。喧囂、熱鬧、忙碌的旺泉村消停安靜下來。

晚飯前，爸爸單位里一位叔叔騎著自行車捎來口信說，爸爸過年在單位值班，要到年初二才能回家。

晚飯后，娘用傳盤把大餑餑端出來，讓爺爺擺放在“中堂”畫下方的八仙桌上，這是給神仙和列祖列宗上供品。爺爺還在八仙桌的兩邊點燃了兩根又粗又高的蠟燭，在八仙桌正中的香爐里點燃了三炷香。在燭光的映照下，香煙繚繞，中堂畫上那些老人和小孩都顯得神秘起來。

除夕夜很肅穆靜謐，一切都要悄無聲息地進(jìn)行。干活不能弄出動靜，做事不能有聲響，說話要壓低聲音，小孩更不能大聲喧嘩、胡言亂語。娘對我和哥哥說，大年五更里只能說好聽的話，不能胡說八道，不吉利的話一定不要說。我問娘，不能說死人的事嗎？不能說掉到井里了嗎？娘瞪了我一眼，在我腦門上戳了一下。哥哥也問娘，大年五更里死了個驢，不好也說好嗎？娘瞅了哥哥一眼，抬起手裝出要打的樣子嚇唬他。

奶奶和娘在包年夜餃子，不時低聲說著什么。爺爺在折疊黃紙，用剪刀裁開，準(zhǔn)備在吃年夜餃子時燒。我和冬子哥連連打著哈欠，上下眼皮在打架。奶奶看了我和哥哥一眼說，困了就去睡吧，過會兒起來吃餃子。

睡得正香，娘把我和哥哥推醒，快起來吃餃子。

我慌忙爬起來穿衣服，仍是睡眼蒙眬。村里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這既是幾百年來的習(xí)俗，也是辭舊迎新的儀式，時間是午夜十二點，標(biāo)志著舊的一年已經(jīng)過去，新的一年正式開始了。正是一夜連雙歲，五更分兩年。我和哥哥都長了一歲，他十一歲，我九歲。

冬子哥光著腳丫子就往門外跑，邊跑邊喊，爺爺把鞭炮放了嗎？娘一把把他拽回來，快穿上鞋，爺爺把鞭炮給你留著呢，快穿上鞋去放。

爺爺已經(jīng)將鞭炮掛在一根細(xì)長竹竿上，冬子哥跑過去抓起竹竿，讓爺爺快給他點火。爺爺邊劃火柴邊說，挑高點兒，挑高點兒。鞭炮點燃后，爺爺也伸出一只手幫冬子哥挑竹竿。鞭炮在空中啪啪炸響，把半個天空也照亮了，整個院子更是通明雪亮。我往后倒退了幾步，靠墻站著閉上雙眼，捂上了耳朵。

放完鞭炮，爺爺又在院子里點燃一堆黃紙，他用一根木棍挑著火堆，火光映紅了他的臉，顯得那么認(rèn)真和投入，滿是虔誠和喜色。

這時，小牙狗、刀螂、愚瓜、瓦碴等幾個孩子挑著燈籠進(jìn)了院子，滿地上尋找著沒有炸響的瞎爆仗。我也湊上前去，看他們找到了沒有。他們找了一陣兒，又到別家去了。

進(jìn)了屋子，冬子哥端起一只碗，拿筷子就要吃餃子。奶奶說，不急不急，先讓老祖宗和神仙吃，他們吃完了咱再吃。冬哥問，神仙和老祖宗在哪里？說著，他的眼四下脧尋著，萌態(tài)十足。奶奶只是笑，不說話。我問，奶奶，是不是神仙在天上，老祖宗在墳里？娘又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頭說，閉嘴，又要胡說了！

爺爺端起一碗水餃，用筷子撕開一個，夾出里面的一點餡子奠到灶門口，又在“中堂”畫軸下的八仙桌前奠了奠，便將兩碗水餃放在八仙桌上，拿兩雙筷子放在碗上。

等神仙和老祖宗“吃”完了，全家人才圍在一起吃年夜餃子。

5

大年初一拜年了。

天剛蒙蒙亮，小鈴鐺、豌豆、青麥等幾個女孩子就來找我出去拜年；小牙狗、刀螂、愚瓜、瓦碴等男孩子來找冬子哥。家里一共來了十多個孩子，屋里鬧哄哄的。奶奶把爸爸讓人捎回的水果糖分給他們，每人兩塊，他們高興極了，都舍不得吃，裝進(jìn)衣兜里。

我們十幾個孩子涌出了門，要到街坊鄰居家拜年。旺泉大街上人來人往，成群結(jié)隊，說著笑著，走東家串西戶，熱鬧異常。

我們就近涌進(jìn)馬頌爺爺家，馬頌爺爺喜眉笑眼地把我們招呼進(jìn)屋子，我們爭相問馬頌爺爺和馬頌?zāi)棠踢^年好，又齊刷刷跪在炕前給兩位老人磕頭。三個頭磕完，坐在炕頭上的馬頌?zāi)棠虖目幌紫旅鲆粋€小布疙瘩來，解開后，慈祥地笑著，把一分分的硬幣塞到每個孩子手上。孩子們接過那一分硬幣，心里十分滿足。

接著又來到我二叔家，有四五個大人見一群孩子涌進(jìn)來，趕緊撤離。孩子們又要一起跪下給二叔和二娘娘磕頭，二娘娘說，不行不行，不能一起磕，要一個一個來。孩子們推搡了一陣后，冬子哥先跪下給二叔和二娘娘磕了三個頭，然后挨個都來磕，依次是刀螂、小牙狗、瓦碴，輪到愚瓜跪下磕第二個頭時，“噗”一聲放了個屁，頓時滿屋子歡笑聲。我們一一磕完后，二娘娘給我們每人抓了一把炒花生。

從二叔家出來，刀螂走在前面把我們領(lǐng)進(jìn)了他三舅常泗寶家里。孩子們按輩分稱呼著常泗寶，有的叫舅舅，有的叫大爺，有的叫叔叔，還有叫他爺爺?shù)?。他說每給他磕一個頭，就給一個小干炸（一種很小的爆仗），冬子哥一連磕了三個，他就給了冬子哥三個小干炸。輪到小牙狗時，他長跪不起，磕起頭來就像雞啄米，沒有停下的意思。常泗寶一看連忙制止，說，中了中了，無論磕多少頭，也就只給三個小干炸。男孩子磕完了，又輪到女孩子磕。常泗寶有點犯難，他知道女孩子不喜歡爆仗，就把切成片的玉米發(fā)糕送給我們。我沒有接，心里說，俺家有白面餑餑和白面豆包，誰稀罕你的玉米發(fā)糕呢！但口中卻說，我不要發(fā)糕，我也要小干炸。

來到龍發(fā)爺爺家，他獨自坐在炕沿上，臉上有些愁苦和凄涼，見一大群孩子涌進(jìn)門，忙從炕沿上跳下來，臉上勉強擠出一點兒笑意。他跟我們說，你們的奶奶還在睡覺沒醒呢。我們給二老磕完了頭，龍發(fā)爺爺也沒什么東西分給我們。

大年初一中午，家里做豬肉熬粉條，餾白面餑餑。鍋里是純粉條，沒有蔬菜，豬肉切成大片，吃起來滿嘴流油，香極了。

奶奶囑咐我和冬子哥，這種飯要少吃點，不要吃太飽，吃充了要脹肚子。娘就只給我和哥哥盛半碗，另就一塊餑餑。

在旺泉村，大年初一中午，家家戶戶都是做豬肉熬粉條餾餑餑。這是多年的傳統(tǒng)飯。就是這頓飯，充壞了不少孩子的肚子。

那時過年只吃三頓好飯。大年初一中午的豬肉熬粉條餾餑餑，另外兩頓是：臘月二十六各家做一頓豆腐，以及大年五更吃的年夜餃子。

孩子們巴年盼年，就是為了穿新衣吃好飯。

初一下午，我們一大群孩子在大街上玩耍，小鈴鐺突然向我提出，婷婷，你脫下花褂子讓我穿一下，看看美不美。我二話沒說，就把衣服脫下來，讓小鈴鐺套在她穿的黑粗布襖上，她前后拉了下衣角，伸開雙臂，原地旋轉(zhuǎn)了幾圈，口里連連說著，美，真是太美了！我什么時候才能有一件花衣服呀！說著，她就飛快地跑了起來，邊跑邊喊，啊，我有新衣裳了，快看呀，我有花褂子了……跑著跑著便離開了我們的視線，跑到別的街上去了。我一看急了，嘴里罵道，該死的小鈴鐺，她要搶走我的衣服。便哭了起來。

青麥跟我說，別怕，走，咱到她家找她娘去，看她還能跑到天上去。我不愿意找到小鈴鐺家門上，抹著眼淚原地不動。

小鈴鐺在村里招搖了一圈后又跑回來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是汗。她拉著我的手說，婷婷，你哭了？我不會要你的衣服，只是穿一會兒美一下。我甩開她的手，不再哭泣。

豌豆見小鈴鐺把我的花褂子脫下來，就懇求我說，婷婷，我也穿一會兒吧，只穿五分鐘就還給你。我點了點頭。豌豆穿上我的衣服，也滿村跑去。等她跑回來后，我對青麥說，你也穿一會兒吧。我?guī)颓帑湴岩路┰谏砩希透吲d地在我們面前手舞足蹈起來。我說，青麥，你也滿村跑一圈吧，村里人都會看到的。青麥果真就在村里跑起來。

6

大年初二早飯后，旺泉村隆重舉行“送家堂”的儀式。

各個姓氏家族點燃鞭炮，一路鳴放著從村里走到墓地，意味著把回家過年的祖先送回老地方。

我們張家的墓地在村西的一片平地上，共有十四五座祖墳，墓地里長著七八棵高大的柏樹。據(jù)老人講，這些柏樹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墓地的南面和北面是兩片栗樹林。

我爺爺兄弟五個，我爸爸叔伯兄弟十四個，加上家族中的眾多成員，一路浩浩蕩蕩，放著鞭炮，抬著祭品來到墓地。我和冬子哥及一大群孩子跟在大人們后面看熱鬧。家族中的各個成員擺好餑餑、魚肉等祭品，點燃大堆草紙，火光沖天，鞭炮聲震耳欲聾，墓地上空籠罩著一片煙霧，燃燒后的紙屑像黑蝴蝶一樣漫天飛舞，空氣中散發(fā)著濃烈的硫黃味和燒紙味。

祖先們默默接受著后人們的祭祀，一大群孩子則在墓地上追逐著、打鬧著、歡笑著。

等燒完了草紙，放完了鞭炮，爺爺們和叔叔大伯們要行最后一道禮儀，一起跪下來給祖先們磕頭。我爺爺見孩子們在墓地上打鬧，就喊他們都離開墓地，站到磕頭的人們后面去。然后，爺爺喊著，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人們都把頭深深磕下，觸到了地上。

冬子哥站在后面一本正經(jīng)地喊，好，磕得好。再磕一個。有些大人忍不住笑了。

從墓地回到村里，突然聽到一個壞消息；龍發(fā)家的奶奶死了。原來她在大年五更里就咽氣了。龍發(fā)爺爺隱瞞了消息，為了不給沉浸在新年歡樂中的鄉(xiāng)鄰們蒙上一層不祥的陰影。在旺泉村，人們是很忌諱過年死人的。

哦，我想起大年初一上午我們一群孩子到龍發(fā)爺爺家拜年磕頭時，他說的一句話，你們的奶奶還在睡覺呢。原來她已經(jīng)離世了！

一陣哭聲從龍發(fā)爺爺家傳出，我們一群孩子跑到他家去看。原來他家兩個嫁到外村的閨女來了，她們兩個坐在地上哭死去的娘，用手拍著地，嘴里喊著，親娘啊，老天啊……哭聲悲戚，拖著長音，頓挫有節(jié)，和一般的哭聲不同，聽后讓人心生憐惜。

7

大年初三上午，旺泉村村口響起陣陣鑼鼓聲。很多人一邊跑一邊傳播著，快去看，鮑疃村的高蹺隊來了。男女老少一起向村口涌去。我們這些小孩子更是跑在前面。鮑疃村高蹺演員們在村外停了下來，個個穿上彩袍，倚靠在路邊的大樹上，把一米高的木棒綁在腳上，隨著隊長一聲令下，男女演員們排成長長的隊伍，在全村人的簇?fù)硐?，伴著鑼鼓聲大搖大擺地進(jìn)了村。

高蹺演員們臉上涂著釉彩，抹著腮紅，穿著紅藍(lán)黃綠色的長袍，腰扎彩帶，揮舞著長袖，左搖右晃地扭著秧歌。他們站在高木棒上，腳下不停地踩動著，有的吹著長號，有的吹著笛子，有的吹著嗩吶，演奏著秧歌舞曲《蕎麥花》。女演員們則全部斜挎著腰鼓，揮舞著鼓槌，熟練地敲打著腰鼓，花式就像是耍魔術(shù)，叫人眼花繚亂。順著旺泉村的主街，高蹺隊來到大隊屋前的廣場上，演員們繞著廣場圈成一個大圓圈，他們旋轉(zhuǎn)著，開始了各種各樣的表演。其中有一個男演員，高高地跳了起來，雙腳踩著木棒劈開了叉，就像空中芭蕾一樣漂亮，然后雙腳一并，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直看得人張口喝彩。兩個村干部站在場子中間，一個用竹盤子端著蘋果，一個端著炒花生，讓高蹺隊演員們吃，可他們笑著連連擺手。

有一對青年男女肩扛道具鋤頭和鐵鏟走到了場子中間，唱起了《兄妹開荒》：

男：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叫，叫得太陽紅又紅。

女：扛起鋤頭上（呀么）上山崗，山崗上好（呀么）好風(fēng)光。

男：我站得高來看得遠(yuǎn)來（么依呀咳），咱們家鄉(xiāng)是一個好（呀么）好地方。

女：行行都能把狀元出，當(dāng)一個農(nóng)業(yè)勞模真（呀么）真榮耀。

……

四十多分鐘后，鮑疃高蹺隊顧不上休息，又到別的村串演去了。

我和冬子哥、小鈴鐺、青麥、豌豆、小牙狗、刀螂、愚瓜、瓦碴等一大群孩子也跟在高蹺隊后面跑著、呼喊著。

村里人說，今天晚上，樂山村文藝宣傳隊要來我們村演節(jié)目。

旺泉村的青年們也在春節(jié)前排練了很多節(jié)目，每天晚上練到深夜。他們也要到鄰村去回演。

過年后的正月，尤其是元宵節(jié)前，年味不減，紅紅火火真熱鬧！

時光的車輪滾滾向前，年風(fēng)年味留心中，當(dāng)年小玩伴們的夢想也早已在越來越豐盈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中變?yōu)楝F(xiàn)實，看那一個個上揚的嘴角，已然生活在春風(fē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