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離開學(xué)校后，我和悅悅在繁榮路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是悅悅選的，她說，前臨水，后靠山，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其實我并不在乎這些，重要的是我和悅悅有個可以溫存的地方。不過住了很久，也沒有發(fā)揮它風(fēng)水寶地的作用，難免令人有些失望。最大的好處是安謐，這滿足了悅悅的個性。她喜歡在深夜的時候站在陽臺上遠(yuǎn)望。對面是濰河，河面吹過潮濕的風(fēng)，時有睡蓮的幽香流蕩而來，盤桓逗留。悅悅就那樣站著，她穿著白色的真絲睡衣，在月光肆無忌憚地映照下近乎透明。我坐在屋子里，看到反射出悅悅嫦娥奔月般的倩影，那股欲望之火便被迅速點燃。我會情不自禁地抱起悅悅走進(jìn)臥室，把她放在床上。我說，悅悅，你就是我的月光美人。這是我們發(fā)泄青春郁悶的唯一樂趣，即使我們會筋疲力盡。

李剛一直很羨慕我和悅悅。我不解。

我們很窮，悅悅在當(dāng)?shù)匾患覐V告公司跑門子，基本工資月薪只有1800元，之外掙提成。我在一家網(wǎng)絡(luò)公司做經(jīng)理助理，每月也只有2200元。所以除去每月的房租和一些生活的必須費(fèi)用，也所剩無幾了。我倆的生活拮據(jù)，但快樂著。

雖然這樣，悅悅卻從沒有埋怨過，倒是我會因為公司的事或某些不如意而莫名地發(fā)火，對生活不滿而絮煩。我也對得起悅悅，在這種紙醉金迷的時代邊緣，在外面一直安分守己，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悅悅的愿望是開一家鮮花店，而我的愿望是有足夠的錢，可以生活得更好，丟棄這種靠精神食糧支撐的日子。李剛說，羨慕的就是你和悅悅的這種生活。

我不屑地說，李剛你貧不貧啊。

如果我們這種生活是靠精神食糧過日子的話，那肖克算什么。他只有他的那些畫。我從沒有看出那些畫哪里漂亮和所謂的藝術(shù)性，在我看來就是把一些干凈的白紙亂涂上些顏色。不過還好，它們有個名字叫畫，要不擦屁股都怕有細(xì)菌。肖克說那些畫就是他的全部。我說，恭喜你，你的那些所謂藝術(shù)讓你一貧如洗。

其實肖克的住處離我工作的地方不是很遠(yuǎn)，不過我很少去。確切地說他的所有的生活就是他的那間畫廊。打開門你就會看到滿屋子畫著景色或者人像的作品，還有墻角邊那張寂寞的單人床。

我的生活叫艱苦，那他的生活就是煎熬。肖克卻從沒有這樣認(rèn)為過，他說，如果一個人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一項事業(yè)，便可以不在乎生活中的一切苦難。我說，我每天都在廢寢忘食地賺錢，可是肚子還是會抱怨，更何況你用大把的青春去換取一些涂滿染料的廢紙。肖克對我只報以莞爾一笑。

我去他那里，有幾個背著書包的女學(xué)生正撅著屁股看掛在墻上的那些畫。

他問我喝什么，我說你這里能有什么可喝的。他笑笑從身邊的飲水機(jī)里接一杯水給我。我放在桌子上沒有喝。

我在一堆散落的畫中看到一張素描，似乎很熟。我說，這很像是茉莉。他突然從我手中奪過去，說，這是為一個朋友畫的。我說，你怕我和你搶怎么的，我對我家悅悅可專一著呢。

他把有些亂的畫整理整理，問我，李剛和茉莉還好嗎？

我說，他們，哼，滋潤著呢。衣食住行都不愁，偶爾還去旅旅游。夫唱婦隨，哪是我們這種艱苦歲月中人能比的。

這時，那幾個女生唧唧喳喳地過來要求肖克為他們畫張像。肖克先讓他們其中的一個坐下，然后放好畫紙，拿起筆，一絲不茍地描繪起來。

看著肖克，我心中有些傷感。滿屋子純粹的畫，卻不賣一張，只靠給一些來這里畫像的人賺點錢來養(yǎng)活自己。那點收入還不夠他這間畫廊的月租。

肖克是我們?nèi)酥凶钣星巴镜囊粋€。在大學(xué)的時候連系里的教授也夸獎他，人聰明，學(xué)習(xí)又好，以后一定有出息。而那時候的我則整天和悅悅一起鬼混，李剛更是每天抱著吉他，對著茉莉唱那些陳詞濫調(diào)。當(dāng)時茉莉并不喜歡李剛，后來他們怎么好上的不得而知。李剛肯定付出得不少，所以一直羨慕我和悅悅。

我和悅悅這樣不溫不火相敬如賓的日子，在別人眼里看來風(fēng)吹不動，雷打不搖。悅悅愛我，我愛悅悅。她可以不和我計較貧窮與我執(zhí)子之手，可是我拿什么與她與子偕老。我是個男人，男人就應(yīng)該讓愛你的女人過上美好的生活?？墒俏也荒堋?/p>

我也想過出去闖一番事業(yè)，又怕撞得破頭爛額。到頭來連這人模狗樣的工作也難尋一個。即使初生之犢，無知若勇，那也需要本錢，而我——不說也罷。

難道就這樣細(xì)水長流，努力工作，勤儉節(jié)約地過著？有些問題想都不敢想。郁郁而思，更會徒生傷悲。

周末，悅悅回娘家吃“?；丶铱纯础憋垺Ｎ掖螂娫捊o李剛，他說茉莉也一樣。李剛說出來喝酒吧。我說，好的，帶上肖克。李剛說，老地方，我請客。我說，你不請客誰請客，別想指望我和肖克。

李剛家在外地，父親經(jīng)營一家公司，母親是體制內(nèi)的某局長。獨(dú)生子女家庭，生活小康，為了茉莉和父親鬧翻。但是，終歸是母親心疼兒子，從私房錢中拿出幾十萬給李剛。李剛用那些錢買了一套房子和茉莉同住。

在學(xué)校的時候，李剛彈吉他唱羅大佑的歌，在省里舉辦的歌唱比賽中給學(xué)校拿過一等獎。

在那次拿獎后，有一家制作公司看中了他，想包裝他，信心十足地說要把李剛捧為某顆耀眼的星星什么的。可是李剛說他看透了那個圈子里的恩怨和爭奪名利的悲哀，所以沒有同意。他的歌只唱給茉莉聽。現(xiàn)在看來，李剛還真是未雨綢繆。他把買房子剩下的錢辦了個吉他學(xué)習(xí)班。沒想到收入不菲。

都說一醉解千愁，可是愁不愁都想醉。

李剛吐字不清地說，人活著到底為了什么？

我晃晃有些眩暈的頭說，為了什么。為了錢。有了錢什么都有了。

肖克不說話，和平時一樣。平時他不喝酒。今天卻不同。

我說，肖克往常你最樂觀，怎么今天徐悲鴻第二也借酒消愁了。

肖克忽然很生氣地猛喝一口，別拿我開涮。

肖克很少發(fā)脾氣，這讓我有些意外。我說，不會和你的“畫中仙”鬧矛盾了吧，這么大的火氣。

李剛急忙接過話，好小子，有了女朋友也不跟哥們通告一聲，要記一大過。

肖克轉(zhuǎn)過臉看我，眼中有一種恐慌，其中又摻和著一些尖銳的篤定。看著他看我的眼神，我有些驚慌，像是惹了禍。似即將要發(fā)生一場不可預(yù)知的事情，讓我的心忐忑不安。

我們喝了很多酒，然后，說了很多話。那天肖克一改往常的沉默，話變得特別的殷勤。談到愛情，也就談到悅悅和茉莉。肖克的許多話繞來繞去，意味深長。莫名其妙。最后，為了未來可以賺到更多的錢而干杯結(jié)束。

晚上回家，悅悅已經(jīng)睡熟。我躺下后，悅悅過來想和我溫存。我說，我今天很累，想睡覺。她用力推我一下，嘴中說著模糊不清的話，翻過身背對著我。

清早，電話轟鳴一樣地尖叫。

拿起電話，是李剛。肖克出事了：畫廊失火。

從電話中聽到，還是難以說服自己相信?？墒遣坏貌幌嘈爬顒傔@個焦急的聲音。那是真的。

那些畫，對于肖克來說，他將經(jīng)歷一場生死。

等我和悅悅來到的時候，李剛和茉莉早趕到了。

原來是隔壁一家飯店失火，牽連幾家。肖克的畫廊也沒有幸免，滿地殘破的畫。肖克滿身染料的涂鴉，看樣子是全力搶救過，仍于事無補(bǔ)。我，李剛，茉莉和悅悅站在那里，定睛看著已經(jīng)燒毀的畫廊。肖克走過來抱住我和李剛，眼淚滴在我們身上，卻無語。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肖克哭，很傷心。我們?nèi)齻€緊緊抱在一起，然后彼此看到相互的淚水。不是懦弱，是我們的生活有著掙扎的傷口，在這個瞬間被觸動。

意外的是，茉莉在我們擦干眼淚站好時，走到肖克跟前，給肖克一個深深的擁抱。我們看到茉莉眼眶中的濕潤，透著無底的悲憫。當(dāng)時，我并未感覺到驚訝，都是多年的知己，也只有這種安慰才可給他一些堅強(qiáng)。當(dāng)時我還在心里埋怨悅悅，為什么不像茉莉一樣懂事?？墒呛髞懋?dāng)我回憶的時候，這點點的跡象表明了一件事情，那天回家后，悅悅說，肖克和茉莉有些不對勁。

我說，哪里不對勁，不就是一個擁抱嗎。那是一種無聲勝有聲的安慰，瞧瞧你就不如茉莉懂事。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不妙。女人是敏感系統(tǒng)特別高的動物，對某些話的理解能力可以解釋出多種答案，更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在她們面前夸耀別的女人，即使是同窗知己。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有些氣憤地說，好，我不懂事，你看誰懂事聰明你去找她去，別整天總纏著我。

自己下的苦藥只有自己吃。我忙不迭地說一些好聽的話，都老夫老妻的了，何必動火傷神。我會心疼你的。

她急忙說，誰和你老夫老妻了。我們都才幾歲。

我說，誰會比我傻，這么死心塌地地愛著你。即使你不愛我了，我也會為你守身如玉，堅持冰清玉潔。她用手不輕不重地敲打我的胸口，柔順地滑到我的懷里，用手指揉搓我的衣服扣子。我知道她不會生氣，只是使使小女子性子。

其實人活著就是這么回事，得自己去找樂。自己去找理由活著。如果你整天悒悒不樂，就會有人在背后說你墮落，不思進(jìn)取。

某些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和悅悅還是幸福的，打打鬧鬧，自我調(diào)解。工作努力，爭取賺更多的錢。買房子。結(jié)婚。生孩子。

開一家花店，是悅悅一直以來的愿望。人這一輩子也就這樣，柴米油鹽，生活瑣事。電視中一個節(jié)目也常說：快樂是一天，不快樂也是一天，何不天天快樂。其實它本身的意義并不單單是快樂，是教你一種懂得生活的方式。

有一段時間我失去了工作，由于看不慣老板氣焰囂張的態(tài)度，鬧點矛盾。事態(tài)嚴(yán)重之下，我先炒了老板的魷魚。

從此我變成自由之身，我開始啃家里的真正精神食糧：看電視，看手機(jī)；還有床底下金庸和古龍的書。不過大多時候我和悅悅會在屋子里溫存，這是我們真正可以發(fā)揮自己余力的理由。

那段時間李剛因為給自己放假過多，他的那群學(xué)生棄他而去。學(xué)習(xí)班辦不下去了。

肖克自從畫廊失火，好像大大沖淡了他成為徐悲鴻的夢想，整天雙眉顰蹙的模樣。

一天，李剛一個電話，又把我們仨召集到一起。李剛說，哥幾個，賺錢的機(jī)會來了。

原來是李剛父親的一個戰(zhàn)友，某個廣告公司的老板，想在本地開一家分公司，擴(kuò)展業(yè)務(wù)。又因為對本地不是很熟，所以找到李剛，由他投資，把經(jīng)營管理權(quán)交給李剛。賠錢算他，盈利李剛拿一半。李剛自然想到了我們。

說干就干。其實我們也沒有做什么，所有的一切公司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我們只是找個好的地點，再招一些業(yè)務(wù)人員。一個月后，公司提前開業(yè)。

我們分配好各自所做的事，懂得自己付出的多少關(guān)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都特別地努力，真正感覺到什么是廢寢忘食地工作。悅悅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從沒有看到你們幾個這么專心致志地做過事。我說，你別擠對我們，生活可從沒有放棄過我們。

沒有想到，經(jīng)過我們不懈努力，公司的業(yè)績一路攀升。悅悅和茉莉看我們?nèi)绱藙诳啵?jīng)常展示他們的廚藝來犒勞我們，并且樂此不疲。

更沒有想到的是，兩個月后公司開始賺錢。月底分紅，去了給老板的一部分，我們嚇了一跳，每人竟達(dá)近萬元。這是我們始料未及的。

從沒有想到錢原來可以來得如此容易，我們明顯看到生活在一點點地改變。我和悅悅的身上開始穿一些可以叫出牌子的衣服，買東西專找專賣店進(jìn)。錢的多少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形象問題，你不承認(rèn)也得承認(rèn)。

于是，我開始有一些騷動，開始進(jìn)出洗浴、足療門店，也走在了這個時代時尚的前沿，竟從心底感覺到這才叫人過的日子。

當(dāng)然這些都是悅悅不允許的，她說我還沒有修成正果，才剛剛吃上了碗熱黏粥。她害怕我被那些社會上的不良女子所迷惑。開始我相信自己已經(jīng)練就了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力，可是百密終有一疏。都怪這個世界誘惑的殺傷力無堅不摧。最終，功敗垂成。也不怨女人說：男人有幾個臭錢就變壞。

那個常常給我按摩的叫小紅的女子，她說，大哥，你是我客人當(dāng)中唯一一個不動手動腳的人。你是一個好人。我對她善意地笑。她說，晚上請你吃飯。我心中一喜——正好悅悅出差。再說，只是吃吃飯而已。

坐在昏黃的酒吧，她穿一套猩紅的高領(lǐng)旗袍，美麗大方，舉止溫柔得體。幾杯酒過后，便顯示出了她的風(fēng)情萬種。

她問我她漂亮嗎，我說你很漂亮。音樂響起，相牽走進(jìn)舞池。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想起叫丁香的花，藍(lán)色的清香悠悠地流蕩。我醉意朦朧，陷入藍(lán)色的海洋里。

從此后，我們每天會見面。我從沒有想到我會有如此的艷遇。她沒有說過她喜歡我。我發(fā)現(xiàn)如果“喜歡你”這句話說得太多，會反胃。我開始很晚回家，但是我發(fā)誓我從沒有過過分的行為。她幾次要求都被我拒絕，最多我讓她在我懷里依靠一下。我佩服我自己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克制住了自己。

我說過，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敏感的動物。

還是被悅悅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她竟然偷偷地跟蹤我。這天，當(dāng)我和小紅走出酒吧的時候，悅悅就站在外面，眼中溢滿閃閃的淚光。我急忙把手從小紅的身上放下來。

悅悅用手指著我說，你混蛋。說完轉(zhuǎn)身跑開。

我知道悅悅是真的生氣了。我在她眼神中看到了一種堅定的結(jié)束。我真的感覺到害怕，等我到家的時候悅悅已經(jīng)把衣服裝好放在箱子里。我把兩只手支在門的兩邊，站在門口。我說，悅悅，你不要走。我們真的什么都沒有做過的，你要相信我。我自感委屈得像個孩子，擔(dān)心的是怕失去我和她的愛情。

悅悅笑笑，把箱子舉給我。我有些失而復(fù)得的感動。我在伸出雙手的瞬間，她一閃身破門而出。我僵在門口。

生活轉(zhuǎn)好的那一年，悅悅離開了我。每當(dāng)黑夜襲來，我開始一次次地幻想：悅悅會突然打開門，走進(jìn)來。

我說，悅悅，你怎么不回來。你知道嗎，我好想你。這么久你去哪里了，我找你找了很久。

可是當(dāng)我睜開眼睛時，只有月光照在屋子的地板上，泛著冰冷幽暗的光。整個房間安靜得可以聽到心臟劇烈地跳動。

這是悅悅選的房子。她說，前臨水，后靠山，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可是我卻在這間房子里失去了她。

我打電話給悅悅。悅悅聽到是我的聲音，立刻掛斷。我去公司找她，門衛(wèi)說沒有這個人。

悅悅的離去，讓我意識到自己是多么愛她。只有她才可以包容著我的生活，對我的過錯曾經(jīng)一再容忍。我努力地賺錢，是為了我和她過上美好的生活，可是最終我卻背叛了我們神圣的愛情。

斷斷續(xù)續(xù)地去公司，李剛打電話對我發(fā)脾氣。我無理由反駁，在連續(xù)五天未到崗后再去公司時，肖克說他不打算做下去了。他還是不能放棄他的繪畫藝術(shù)，不能放棄自己的理想。我們都沉默無語，或許是因為最近這段時間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們，在瞬間都長大了嗎。

肖克離開公司一個月后，李剛說和茉莉分手了。她愛上別的男人了，這是李剛預(yù)料之中的。李剛在酒吧說的時候，哭了。

我說是哪個臭小子，說出來。找肖克，我們仨去扁他。

李剛低著頭，說，是肖克。

在這一剎那，我想起了肖克的那張茉莉的素描。在肖克畫廊失火時，茉莉給肖克的擁抱。我想，李剛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只是放在心里沒有說出來。

李剛說，我不恨肖克。李剛是笑著說的。我相信他說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

我找到肖克，茉莉也在。我伸手打了肖克兩耳光。我說，肖克你為什么不還手啊。肖克看著我，他的臉迅速變紅。我再次伸手時，茉莉站在了我們中間。我從不打女人。

那天我和肖克喝了很多酒，醉了時不知是淚還是酒灑在臉上。肖克說他的畫在上海有一家展覽館愿意展出。他和茉莉打算幾天后去上海，決定不回來了。他讓我轉(zhuǎn)告李剛，他對不起他。

肖克和茉莉走的那天，我去送他們。我說了一些祝福的話。當(dāng)肖克轉(zhuǎn)身走向檢票口的時候，李剛從遠(yuǎn)處跑過來，氣喘吁吁地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說，還好，我趕到了。

李剛在笑。肖克卻在哭。有人說，人若是長大了，眼淚越來越珍貴?？墒窃谖覀冮L大后的這一年里，眼淚出奇地多。李剛笑笑也哭了。我終沒有忍住，突然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我、李剛和肖克都明白，或許這場分離會是永遠(yuǎn)。那么多珍貴的日子，即使是一場恩怨，過去的還是會過去。我們之間那種特殊的感情，卻會永遠(yuǎn)深藏心底。

不久后，李剛接到家里的電話，要移民到加拿大，公司由新派來的人員接替。公司沒有了李剛和肖克，我怕一個人覺得孤獨(dú)，怕想起他們的時候會傷心，所以也隨著李剛一起離開了。

李剛把房子低價賣給了我。他走的時候，只有我一人送他。分手的時候我們都很平靜。我們似乎已深切地體會到，悲歡離合應(yīng)是人生之常事。

我接手了李剛的房子，里面的設(shè)施都很齊全。我一頭扎進(jìn)了這個安樂窩，什么也不想干，仿佛全世界就剩下了我自己。

這一天，我突然想起了繁榮路上的租房好像快到期了。我決定過去再續(xù)租一年，那里還有悅悅的東西在等著她。

我蓬頭垢面，邋里邋遢地下了樓，打滴滴叫了輛捷達(dá)。

很快就到了。我摸索著打開門，打算整理屋子的時候，我看到了悅悅。她坐在破沙發(fā)上，頭發(fā)長成了瀑布。我走過去抱住了她，把臟兮兮的頭臉別到她的身后，無言以對。她身體有些僵硬，幽幽地說，每次我離開你，都會在頭發(fā)長長后就決定原諒你。我說，李剛和肖克都走了。茉莉和肖克在一起了。悅悅說，我都知道了。她用右臂摟過我的頭，說你瘦了。我說，你也瘦了。然后，不知道誰的眼淚浸濕了誰的臉。

一年后的春季，我和悅悅舉行了婚禮。

我和悅悅開了一家鮮花店，生活依然很拮據(jù)。但是我和悅悅相信明天會越來越好。在鮮花店的清香里，悅悅經(jīng)常和我靜靜地對視。有時，她會驀然地在紅唇邊豎起一根玉指，輕噓一聲，再吸一下鼻子，探尋著眼前的空氣。說：你聞聞，是什么花開了。

李剛在加拿大發(fā)來郵件說，他有了新的女朋友，是中國的留學(xué)生。他把他們的照片從網(wǎng)上傳過來。我發(fā)現(xiàn)，他身邊的女孩有茉莉的影子。我問悅悅，為什么茉莉會愛上肖克。悅悅說，因為我愛上了你?？墒?，我還是不明白。

肖克的畫已經(jīng)在國外展出，偶爾會接到他在某個國家的電話。然而，卻從沒有回來過。

董增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作品》《山東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時代文學(xué)》《青海湖》《廈門文學(xué)》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