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學著寫小說的人,總是糾結于寫什么主題、編什么情節(jié),總是把想象力放在對情節(jié)的安排上,怎樣讓故事發(fā)展得峰回路轉、跌宕起伏、出人意料。
這樣寫出來的故事,或許馬不停蹄、高潮迭起。然而,這種“精彩”的故事,看到最后卻會讓人感覺膩味,因為其中的人物只是為情節(jié)服務,失去了自身的光彩和立體性。
其實,讀者愛人物,永遠勝過愛情節(jié)。
不信你想一想你最愛的一本書,或一部影視劇,你愛它的理由是什么?得到的答案多半是:我喜歡其中的某個人,他身上有某種品質,讓我感動、欣賞或是憐惜、遺憾。很少有人談到自己喜歡的作品時,只談情節(jié),而對其中的人物沒有感覺。
讀小說,潛意識里是在模擬一種社交經驗,是想去體驗在不同的世界里與不同人物相處的感覺。雖然它需要架構在情節(jié)的基礎上,但核心需求仍然是想要獲得一種虛擬的相處經驗。
我們在小說里看到眾生百態(tài),了解行事做人的準則:不可以學這個人,應該學那個人;這個角色身上有我曾經愛過的誰的影子,另一個角色身上的缺點我也有。由此,我們可以在有限的生命里得到無限的經驗,推演出我們可能的命運走向。這才是真正令人心潮澎湃、欲罷不能的關鍵。
所以,小說作者太重視情節(jié),甚至超過重視人物,是一種失焦。作者真正應該思考的問題是寫出什么樣的人物。把人物的真實性放在第一位,然后再圍繞人物去編織情節(jié),才會是一個好故事。
讀書越多,越發(fā)對情節(jié)復雜的小說不感興趣,反而更喜歡弱情節(jié)的小說。有人曾問我,《紅樓夢》到底在講什么,你能不能把它的情節(jié)大致講一下呢?
我發(fā)現,我做不到。
說它是講寶黛的愛情吧,不對;說它是講家族管理吧,也不是。它看似有情節(jié),其實又沒有,像棵大樹一樣,不斷長出旁枝。大家每天就是做些平平凡凡的事情,看戲啦,賞花啦,逛園子啦,能花上好幾回的筆墨扯閑篇。
比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一回沒發(fā)生什么事,就是著力在刻畫人物。前半回在講襲人,后半回在寫黛玉。襲人勸寶玉,要長大了,要成熟懂事了。而黛玉呢,卻讓寶玉肆無忌憚地重新做回小孩子,兩個人躺在榻上,講笑話,搶枕頭,呵癢癢。
在這種扯閑篇里,我們認識了這兩個人物:襲人實際,黛玉超脫;襲人老練,黛玉天真;襲人周到又隱忍,黛玉敏感又直接。兩個人被放在同一回里,一前一后,兩相輝映,在對比中又加強了刻畫性格的效果。
簡·奧斯丁也一樣,她的小說的情節(jié)性也是弱得可憐,來去就是舞會啦,宴會啦,要不就是草地上散步,你來探望我,我去拜訪你。但就在這些看似水波不興的場景里,我們愛上了她筆下的人物,她把我們真實地帶回到那個時代,達西、伊麗莎白就好像活在我們身邊的人。
所以,情節(jié)一定要為刻畫人物服務,否則就是無意義的情節(jié)。好的情節(jié),能讓讀者清楚地看到,一件事發(fā)生了,這個人物是如何應對的,他是勇敢的還是怯懦的,是高尚的還是卑鄙的,是智慧的還是愚蠢的。如果我置身于那個情景中,我又會怎么做?情節(jié)不需要多,需要的是精準。
反觀現在的很多小說,情節(jié)復雜,主角一天到晚都在經歷各種奇遇,練成各種神功,碰到各種貴人,被各種美女帥哥愛上。這種故事,可以像流水線一樣源源不絕地生產出來。這樣的小說,情節(jié)大同小異,人物也都像戴著面具一樣千篇一律。這種小說,就特別適合如今風行的“五分鐘帶你讀完一本書”。
但是,五分鐘你根本講不完《紅樓夢》,你要選哪一部分來講呢?講了起詩社,就要漏掉群芳宴;講了薛寶釵,就要漏掉史湘云?!都t樓夢》是無法被簡單描述和概括的,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去讀每個字。必須都讀了,你才能知道作者到底想告訴你什么。
好的小說,就是帶你去認識人,認識各種精彩的人。好的小說,可能情節(jié)瑣碎,寫的是一些看起來毫不重要的事,但我們看著,卻像在看自己的生命,看我們的生活。那些瑣碎、無聊甚至留白,都是不能分割的片段,構成我們生命里動人的過程。它們最終成為我們最重要的東西,成為生命本身。
(張秋偉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密云晨光》一書,阿砂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