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該怎么跟媽媽說我身上這些瘀傷呢?
薄薄的霧氣散開了,微微的風(fēng)吹過來,下山的路真是愜意啊。而且嘴巴里噙著一枚我最喜歡吃的杏子。春夏之間的青杏轉(zhuǎn)為金黃以后,滋味酸酸又甜甜。
我住在山腳下的咸安村。媽媽叫我上山一趟,給那個說不了話的二叔爺送米面、鹽巴、食用油。
在二叔爺家的小院子里,我看到一個編筐,里面是幾個橙黃色的小毛球,看得我心花怒放。其中有一只,它看起來那么瘦弱可憐,哆哆嗦嗦的,縮成一團。
怪我手癢,忍不住輕輕戳了它一下,這只小毛球就扭頭看了我一眼。
然后一只壯碩的大白鵝閃電般從天而降,襲擊了我的腦袋。
我生氣極了,反手去打大白鵝的腦袋,把它拍到一邊去。那家伙卻完全不怕人,縱身飛起來,兇狠地啄了我的手臂,還咬住我的袖子不放。
“疼,疼,疼……”我負傷喊痛。
說不了話的二叔爺瞧見了這一幕,慌慌張張從屋子里出來,雙手抱住大白鵝,使勁仰起下巴,示意我快跑。
我趕緊逃跑了。
大白鵝太壞了,真兇。
幸好我不是個愛哭的孩子。
我騎著車,仰著頭吹風(fēng)。下山前二叔爺回贈了好多東西,他知道我愛吃杏子,早就準備了一大袋。還有他在山上熏的臘肉,就是比山腳下鋪子里賣的味道好。
2
做好了午飯的媽媽,大驚小怪念念叨叨:“啊,你就不能給我老實點兒?還有沒有上學(xué)孩子的樣子了?要是你爸爸在家,知道你跟別人打架,肯定揍你。”
我轉(zhuǎn)過腦袋,哼一聲,不說話。
媽媽去了屋子里找東西,嘴里繼續(xù)念叨著,“傷口擦了藥再吃飯。”
她跟著爸爸一起在大城市打工的時間長了,也學(xué)到了好多新東西。
城里的醫(yī)生說,傷口不許拿草木灰包扎,也別抹什么醬油醋,就用這碘伏足夠了。醫(yī)院里的貴,你自己去外面藥店買,十塊錢一大瓶,慢慢用。
媽媽一邊把我的額頭、胳膊涂得黃黃的,一邊安慰我,過兩天就好了。
是的,天底下的媽都是護著孩子的,我恍然大悟,大白鵝也是一樣的。
我也沒好意思說,我是跟一頭鵝打架才受傷的。而且我還打輸了,輸?shù)闷L尿流,一路逃跑了。實在太丟臉。
反正我以前也跟別的孩子打過架。我們小孩子之間鬧騰,又不是什么大事,第二天交換一下各家好吃的東西,再和好就行了。
今年夏天,爸爸又去打工了。媽媽一反常態(tài)留在縣城的家里。她沒說為什么,我也沒問。六月中旬學(xué)校就放暑假了,她又把我?guī)У嚼霞业拇謇锩孀≈?/p>
爺爺奶奶去世以后,村里的老屋和屋后幾畝地都荒廢了。
媽媽一回來,就忙著收拾一通,屋子頓時明亮干凈多了。媽媽烙的野花椒煎餅,里面是肉餡,香得不得了,我足足吃了五個才停下手。
媽媽還在感慨:“我要是騎順了小電驢,就自己送上去了。免得你跟別人打架?!?/p>
她說的那個小電驢,就是去年爸爸帶回家的一輛嶄新的電瓶車,小巧玲瓏,特別適合媽媽的身高個頭。她在平地上騎沒問題,但上山就很費力,駕駛技術(shù)不過關(guān)。
我才十歲半,就跟媽媽一樣高了。
而且村子里的老人家夸我膽兒大,有天賦,摸幾下就啟動了,一下午就學(xué)會了騎小電驢。我想我大概是遺傳了我爸的基因,我爸很年輕就拿到開大貨車的駕照。
看到鍋里還有好幾個沒吃完的野花椒煎餅,我包了兩個,轉(zhuǎn)身去找阿滿玩。
3
阿滿大我兩歲,她可比我懂事多了。
一見面,她就很認真對我說,打架是不對的。
阿滿這樣的乖巧女孩子,大家都很喜歡她,常??洫勊?。阿滿平時幫著家里喂豬、擇菜、養(yǎng)兔子,最近甚至連衣服都會縫了。
她家在隔壁村,我如果要出村子,到鎮(zhèn)上的集市買東西,就必然經(jīng)過她家。
我上的小學(xué),爸媽和我一起組成的小家庭,都在五十公里外的縣城。阿滿小學(xué)畢業(yè)了,在讀桂花鎮(zhèn)上的初中,但她老是請假回家干農(nóng)活。
我也不跟阿滿辯解,連忙表示同意說:“你說得對啦!”
阿滿謝謝我?guī)Ыo她的煎餅,又從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鏡子,照給我看,“你是不是好幾天沒梳頭,頭上看起來像頂著一只刺猬呢!”
我胡亂用手抓了兩下頭發(fā),完全不當(dāng)一回事兒。
“梳一下會好很多?!卑M又遞給我一把陳舊的木梳子。
我常??匆姲M用這把梳子梳頭,散發(fā)著淡淡的檀木香味。
阿滿的頭發(fā)天生柔順,她才不懂我的煩惱呢。
不過我還是接受了阿滿的好意,用她的檀木梳子,把我自己那頭短峭的頭發(fā),稍微理順了一些。
鄉(xiāng)下的孩子都要干活,只有從鎮(zhèn)上來的我比較空閑,百無聊賴,沒什么好玩的。幸好阿滿有時候會陪我玩。但是更多的時候,她也忙著干活去了。
直到我今天看見那一團橙黃色小毛球。
我開始覺得鄉(xiāng)下沒那么無聊了。
我?guī)еc兒神秘的口吻對阿滿說:“我沒騙你吧,我媽做的餅,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你吃飽了嗎?能幫我一個忙嗎?”
4
我很佩服自己的腦袋。果然,找阿滿幫忙是對的。她熟悉鄉(xiāng)下的生活。
阿滿在我家廚房的角落找到幾根新鮮的玉米,我穿上拖鞋,換了一件爸爸的大T恤,騎著小電驢帶著阿滿又上山了。
夏天的午后,本來又漫長又悶熱,山上反而空氣清涼,二叔爺躺在一把竹椅子上睡著了,打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嚕。
阿滿走到石頭做的凹槽邊,嘴里發(fā)出溫柔的嘰咕嘰咕的召喚聲。那頭兇悍的大白鵝就爬起來,聽話地去吃玉米了。
我呢,抓起一只小毛球,放進準備好的布袋里,再飛快離開作案現(xiàn)場,在二叔爺家?guī)资淄獾臉湎蚂o悄悄站著。
我等阿滿跟我會合,心滿意足下山了。
我拐走了大白鵝的娃。大白鵝不止一個娃,在好幾個小毛球里,只有這只瘦弱文靜的最可愛。
阿滿對我說:“小雛鵝要活潑鬧騰才好,這一只病懨懨的,我擔(dān)心養(yǎng)不活?!?/p>
可我就是對這只小鵝怦然心動了。當(dāng)我戳它時,它抬頭看了我一眼,漆黑眼睛里似乎有話對我說。
再次上山給二叔爺送東西的時候,我跟他交代了,我拿走了一只小鵝崽。
二叔爺當(dāng)然不在意,還打著手語問我,要不要再拿兩只。
我比畫著最簡單的手勢,回答二叔爺,只要一只玩。
至于大白鵝,我不知道它對自己有幾個娃,心里有沒有數(shù)??吹轿业拇螖?shù)比較多了,它反而沒有那么陌生警惕了。
被我?guī)律降哪且恢?,我給它取了個名字:毛球。
這聽起來像一個人的名字。但我其實是嚴格按照它的外貌特征取的。
毛茸茸的黃色身子,紅色扁嘴,搭配兩粒漆黑的豌豆似的眼睛。因為長得比別的雛鵝瘦小,顯得更加惹人憐愛。
毛球似乎能夠聽懂我的話,張嘴呀了一聲,以表示對我的回應(yīng)。
但它就像阿滿所說的,體弱多病的樣子,我很是擔(dān)心。
我找媽媽借來手機,山里的信號不好,騎著小電驢,走了很長的路,手機才有網(wǎng)絡(luò)信號。
我查了又查,網(wǎng)上說,像這種先天不足的小動物,是要被自然淘汰的。
我怎么能讓毛球被淘汰呢?!
我要給它加強營養(yǎng),養(yǎng)大它。我按照查到的方法,把新鮮的青草切得細碎,和玉米粉攪拌喂它。
我還去村子外的池塘里,搜羅一些小魚小蝦小螺螄,在灶臺旁邊借著余溫烤干,再翻出我爺爺以前用來研磨中藥材的搗藥缽,把這些東西磨成細膩的粉末。
阿滿只要有空,也來幫我的忙。
媽媽沒有反對,看到我有事情可做了,松了一口氣。
這種大鵝本來就是很古老的家禽品種,長得飛快。
暑假過了一半,毛球就長高長肥了,很有幾分那只兇悍大白鵝的神韻了。
阿滿驚奇了,她說:“我真的以為養(yǎng)不了幾天就要死掉?!?/p>
我有點兒得意揚揚,“毛球才沒有那么廢材,我就知道,它生來不一樣,棒棒嗒?!?/p>
毛球這只大白鵝,到底是和它媽媽不一樣,它的脾氣非常好,我只要走過去,它就會主動迎接我。我如果抱起它,它就會仰起脖子貼上我的臉。我摩挲它,它摩挲我。
阿滿摸它,它也跟阿滿親昵。
毛球一般的時候不怎么叫喚,下水里才會呱呱幾下,而且是奶聲奶氣的。
我走在鄉(xiāng)間的阡陌上,毛球搖搖擺擺亦步亦趨。有時候我讓它在前面走,它也毫不畏懼,獨步而行。
我在鄉(xiāng)下的日子過得很快樂。媽媽回去鎮(zhèn)上幾天,忙別的事情,我甚至不愿意回家。就樂意留在村里,住在老屋里。
媽媽不放心,“你一個人晚上睡覺可要鎖好門窗,白天要跟鄉(xiāng)親們打招呼?!?/p>
我抱著我的鵝,揮舞著手,跟媽媽說再見,讓媽媽放一萬個心。
如果實在害怕,大不了我住阿滿家里去。
個把月時間,我的頭發(fā)也長出一大截。山里村子可沒有正規(guī)的美發(fā)店。大家都是找的理發(fā)老師傅剪的粗糙發(fā)型,要不得到鎮(zhèn)上去。
阿滿的媽媽看到頭發(fā)長長了的我,這才嚇一跳,“方文文,原來你是個女生。”
我聳聳肩,撇撇嘴,做了一個鬼臉。
只有阿滿最聰明,第一次在村口碰到,就猜出來了。所以我跟阿滿玩得來。
可是阿滿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總有一點兒恍恍惚惚。
我愿意把我心愛的毛球給她玩。
但是很可惜,阿滿生長在鄉(xiāng)村,見慣了大白鵝,對毛球并沒有什么興趣。甚至,我隱隱約約覺察到,她的眉頭里有一絲憂傷。
黃昏時,炊煙裊裊地從山里面升起來,映照著翠綠的山色,好像仙境一樣。我約了阿滿,一起看夕陽,吃零食。零食是媽媽從鎮(zhèn)上帶過來的。有些阿滿吃過,有些阿滿從來沒見過。
阿滿不像我那么自由,至今去過的最繁華的地方,就是縣城的中心商城。我最遠離開縣城,還去過省城。
“阿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跟我說吧?!?/p>
我抱著已經(jīng)有了大鵝氣質(zhì)的毛球,撫摸著它光滑的羽毛。
阿滿提醒我,“你要小心啊,村里的人養(yǎng)的鵝,不是用來生蛋,就是用來吃肉。沒有人像你這樣當(dāng)成寵物的?!?/p>
我覺得阿滿只說對了一半。我的確要提高警惕,看好我的毛球。昨天我在吃晚飯的時候,真的聽到村子?xùn)|邊的一個遠房表舅說話。他看著毛球垂涎欲滴,還說:“你這鵝養(yǎng)得不錯,有四公斤多了吧?可以拿去賣錢了。”
桂花鎮(zhèn)上是有一家燒鵝店,這我是知道的。店主是一個廣東人,娶了本地的老婆,在我們這兒安家扎根。我也沒跟這個表舅說什么多余的話,我只是拿起摘的幾串枇杷果子,就朝表舅扔過去。
枇杷果子是不可能把人砸傷的,但卻能砸疼人。遠房表舅抱頭鼠竄,我指著他的背影對毛球說:“這家伙是個壞人,你以后看見他就躲遠點兒?!?/p>
毛球?qū)ξ乙策肿煲恍?,我覺得它聽懂了我的話。
阿滿說錯的另外一半是,毛球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寵物。一般大白鵝得三個月才能養(yǎng)到那么大,我竟然不到兩個月就把毛球養(yǎng)出了大鵝的架勢,而且遍體雪白,不染雜質(zhì),漂亮得不得了。我抱住它親了一口。
我看著阿滿說:“它就像你一樣,是我的好朋友。我孤單的時候,就想找你玩?!?/p>
阿滿嘆了一口氣,沒說什么話。太陽漸漸落山了,夕陽特別美,卻又很短暫。
5
八月初的天空亮得像玻璃。我和阿滿一起帶上毛球,去山的另一邊摘蓮子吃。那邊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
湖面上擁擠著翠綠的圓荷葉,葉子之間,已經(jīng)長出了新鮮的蓮蓬。蓮子要趁最嫩的時候吃,才特別味美。再過一兩個星期就老了。
阿滿從口袋里掏出橡皮筋,把頭發(fā)一綰,牢固綁好。我看見她像一條銀色的魚兒滑入湖中,游來游去,無比靈巧。片刻間,她手上就已經(jīng)抓著四五枝蓮蓬了。
原本看起來很普通的女孩阿滿,這下子變得閃閃發(fā)光。
我和毛球在湖邊大聲為她加油打氣。我喊道:“阿滿你真牛,阿滿,多摘幾枝。”
毛球則是在一旁跟著附和:“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p>
阿滿沒有太貪心,很快就爬上岸了,手里擎著七八枝蓮蓬。
她說:“本來我還想多摘點兒,但是,你們兩個喊加油的樣子快笑死我了,我怕笑得嗆水了,這么多夠吃了。”
太陽熱乎乎照著,暖風(fēng)一吹,衣服就干了。辛苦阿滿摘蓮蓬,那我就剝給她吃吧。
阿滿一顆,毛球一顆,我一顆。
我們輪流嚼著清甜鮮嫩的蓮子,我和阿滿肩并肩躺在地上,至于毛球那頭大白鵝,也趴著曬太陽。我們都被晚霞照得紅彤彤的。
此時此刻,阿滿突然問我:“你將來有什么打算呢?”
“考大學(xué),當(dāng)一個大法官。我從小就看電視劇里的法官,坐在法庭上,好有范兒,主宰著很多人的命運。”我滿懷憧憬說完,反問阿滿,“你呢?”
阿滿只說了一個“我”字,就沉默了。
偶然天上一片云飄過來,地上就多出一團陰涼的影子,罩在我們的頭頂。
“我家里人跟我商量了,最多讀到高中。然后我就跟著大姐去深圳做衣服?!?/p>
我來到鄉(xiāng)下,認識了阿滿以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獨生子女。阿滿,居然有兩個姐姐,都嫁人了。阿滿大姐嫁到附近的鄉(xiāng)里,二姐嫁到縣城。
我咬著掏空了蓮子的蓮蓬,含含糊糊問阿滿:“那你會怪你爹媽嗎?”
阿滿搖搖頭,“沒什么好怪他們的。我讀書也讀不進去,成績太一般,早點兒打工賺錢也好。我們家,孩子太多,太窮了……我不想像大姐二姐那樣,那么早就嫁人,我想去大城市闖一闖。不過,如果他們的計劃沒達成,他們可能不舍得放我跑太遠?!?/p>
啊,阿滿的話讓我很意外。她這么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子,肚子里藏著海闊天空的心愿。
“你爹媽還有什么計劃?”我問這話的時候,活像個糊涂蟲。
阿滿反而有點兒意外,“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爸媽這次回老家也是一樣的計劃吧!”
6
在暑假結(jié)束了,我快要回鎮(zhèn)上迎接開學(xué)的時候,山村里的人們都聽到了消息。這個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樣到處飛。
原來,國家徹底放開二胎了。其實社會變化那么大,在這件事上越來越松,我們小孩子都或多或少看在眼里。
媽媽這兩年,時不時有意無意問過我:“想不想要個伴兒呀?你一個人多孤單??!將來沒個兄弟姐妹當(dāng)幫手……”
本來一年只出門打工七八個月的老爸,也增加了在外的時間??吹贸鰜?,他更加忙碌,想多存一些錢。不僅僅是考慮讓我讀大學(xué)的費用……
我目睹住在老家的媽媽,腰越來越粗,也目睹媽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沒幾天,爸爸從廣州回來了,打電話告訴我們,不落腳鎮(zhèn)子上,直接到鄉(xiāng)下來接媽媽和我。
爸爸這次回來,是開著一輛小汽車。
他說現(xiàn)在的小汽車太便宜了,幾萬就能買到很不錯的二手車,還很新呢!等他不忙的時候,開車載我和媽媽,還有弟弟,去兜風(fēng)釣魚去。
我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情緒,笑嘻嘻地順著爸媽的話說:“好啊好啊,我早就想要一個弟弟陪我玩了。一個人太無聊了?!?/p>
爸爸媽媽眉開眼笑互看一眼,似乎再也沒有什么顧慮了。
我說我晚上吃得太飽,要去溜達消化消化。
媽媽叮囑說:“別逛太遠了,晚上不認得路。我們明天吃了早飯,中午就開車回去。”
我抱起毛球,一個人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我即將有一個血緣上最親密的親弟弟,可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孤單。我抱緊懷里的鵝,不再叫它毛球了。它畢竟不是人,只是一只鵝。
我大概是走神,踩空了一步,咕咚翻滾下山坡去了。我的大白鵝,我的毛球,撲騰一下就飛起來,呱呱亂叫。
人倒是沒事,只是皮膚擦破了一點兒。關(guān)鍵是,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不知道這里是在哪兒,前后左右看不到燈火了。山里太大了,平時看著不覺得,一旦入夜,四面八方都是龐大的漆黑。
會不會有老虎野狼灰熊什么的猛獸來吃掉我呢?這很難說。我又沒有智能手機,媽媽說等我上大學(xué)再給我買。普通手機在深山里沒了信號,毫無用處。
還有毛球似乎受到驚嚇,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試著爬上去,那個高度顯然太高了。
我喊道,有沒有人?
只有我自己的聲音回蕩,沒人回答。我想,只有坐一晚上等天亮了??恐粔K石頭,我居然昏昏沉沉犯困了。沒多久,鵝叫聲和手電筒的亮光一起吵醒了我。
毛球太聰明了,我覺得它很可能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動物之一。它認得回家的路。
它去通風(fēng)報信了,然后把我的爸爸帶過來,再然后,爸爸救了我。
他的皮帶解下來,一頭丟給我,另外一頭在坡上拉。對于人高馬大的爸爸來說,把我拉上去輕輕松松。
他一把抱住我,拼命撫摸我的腦袋,“你這孩子,嚇壞了吧。別怕別怕。”
嘿,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心里頭反而格外鎮(zhèn)定。
看看時間,還不到深夜十二點呢!
回到家里,回到燈火通明的屋子里,看清楚爸媽兩個人緊張兮兮的神情,反而讓我很開心。
媽媽問道:“這孩子該不會摔到了頭,腦震蕩了吧?怎么還在笑?!?/p>
爸爸比較淡定說:“加上我們回來的時間都一個多小時了,路上我觀察丫頭了,頭不暈,也不吐,說話也麻溜。沒事沒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p>
我媽媽這人,總是疑神疑鬼不放心。她跟我說:“文文,你去洗澡吧?!?/p>
在我洗澡的時候,聽到她還在跟我爸嘀咕:“小孩子驚嚇了也不是小事,得收驚。我待會拿一碗米,插上筷子定住了,再給你家祖先燒幾張紙錢?!?/p>
爸爸答應(yīng)著。
我覺得媽媽是在搞封建迷信,這都二十一世紀了,中國的月球車“玉兔號”,都在月亮上開跑了呢!
不過我管不了大人做什么,我得好好犒勞一下我的鵝。
我得救了,首先要感謝毛球。
“丫頭養(yǎng)的那只鵝,真神了。一路領(lǐng)著我找到了人。”
“你先前回家,還說這么肥的鵝,想讓我給你燉了紅燒吃……我跟你說了,丫頭跟那只鵝感情好著呢,形影不離?!?/p>
哼,我沒想到老爸也打過毛球的主意,也想過吃掉它。可惡。
我洗好澡,換好干凈的衣服,立刻抱起毛球,和它一塊睡覺。
那天夜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7
就要離開老家村子,我舍不得阿滿。我本來就準備要跟阿滿好好告別的,約她以后到縣城的高中碰面。按年頭算,我們會在高中有一年的交集。
阿滿幫家里忙完了稻谷搶收。我抱著大鵝去找她的時候,她正在吃面。
阿滿吃得很簡單,面條里只有兩塊咸魚。
“我正想去找你呢?我準備了東西送給你,你帶到縣城去吃吧?!?/p>
“是什么好吃的?”
“其實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想到了沒?”
“還有什么事?”我問阿滿。
“你家住在縣城的樓房里,可怎么養(yǎng)鵝??!”
是啊,阿滿的顧慮,就是我現(xiàn)在的難題。
毛球在這無邊無垠的山下鄉(xiāng)村,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稍诔抢?,它多叫了幾聲,恐怕都要被鄰居投訴,后果不堪設(shè)想。
可我怎么舍得。
毛球不僅僅是我的寵物,更是我的好朋友。
在爸媽總想要一個弟弟的歲月里,我情不自禁變得像個男孩一樣,大大咧咧,頭發(fā)也剪得特別短。我是想證明什么呢?
也許是想證明,我比男孩更加能干,騎著小電驢,幫家里做很多事。
也許,我還想騙自己,這樣就能打消爸媽再要一個孩子的念頭。
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改變了。
因為我確信,有了弟弟,爸媽依然還是很愛我的。
話說回來,他們怎么知道一定是個弟弟,不是妹妹呢?
大人的事情,我不想去猜測了。
眼前,當(dāng)下,毛球是最重要的。
“我能不能把毛球拜托給你……”我萬分誠摯地希望阿滿答應(yīng)我。
阿滿卻嘆了一口氣。
“如果我去上學(xué),或者不在家,你的鵝,就很可能被我爹媽拿去燉了,或者賣了?!?/p>
我說不出話來,我急得不行,毛球突然掙脫我的懷抱,沖到地上,腦袋在翅膀上擦著什么。
我急忙問阿滿:“毛球是不是知道了,它生我的氣了?”
阿滿搖搖頭,說:“是你哭了,把眼淚鼻涕流到它的頭上了。它吃不消……大白鵝最喜歡干凈了。”
原來是這個原因……我該怎么辦?
我用袖子擦掉眼淚鼻涕,再次抱起我的大白鵝。
“阿滿,你說我把它放到?jīng)]人的地方怎么樣?大山的森林里,很多飛禽走獸不也是自己生活嗎?而且毛球那么聰明,它一定知道怎么躲開天敵,保護自己的!它已經(jīng)長大了?!?/p>
我壓根不知道鵝有什么天敵,我只是胡亂揣測的。
“阿滿,你回答我呀!你說我這樣做行不行?只要不跟人類打交道,就不會抓它去鐵鍋燉了,拿去烤鵝店烤了?!?/p>
阿滿露出為難的表情,還是不說話。
突然,阿滿眼睛一亮,“我想到辦法了?!?/p>
8
我們都差一點兒忘記了,毛球最初從哪里來的。
它其實是二叔爺養(yǎng)的大白鵝,生下的一群小鵝崽之一。
阿滿掰著手指跟我說:“第一,山下的人懶得上山,送到山上去比較安全,沒人偷鵝。第二,你家二叔爺?shù)妮叿趾芨吣?,誰偷他的東西,是會被長輩罵的?!?/p>
對我來說,真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阿滿最后說道:“第三點最重要,二叔爺很疼你呢,你拜托他,他肯定答應(yīng)?!?/p>
我從小在縣城長大,這次回來,也沒問媽媽,二叔爺為什么不會說話。為什么一個人住在山上,他的家人呢?別人都在山腳下居住生活,一家人其樂融融。
“阿滿,你知道原因嗎?”
“我都是聽長輩們說的,他小時候發(fā)高燒,你家太爺爺帶著去看醫(yī)生,打了鏈霉素,那個有副作用,他耳朵聾了一只,后來漸漸就不會說話了。就一個人過到老,也沒找到對象。不過啊,他自學(xué)成才,會用手機打字,會做木工,會養(yǎng)鵝養(yǎng)雞養(yǎng)兔子,靠這些賣錢過日子?!?/p>
我若有所思,把小電驢停好,走向二叔爺?shù)奈葑?。阿滿抱著鵝,走在我后面。
阿滿分析得很對,二叔爺真的很疼我,他把我寫在小紙條上的注意事項認真看了幾遍,慎重地放進口袋里。
交代安排了毛球的事情,我也放心了。載著阿滿一起下山。
路途上,風(fēng)吹著我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長了,但穿著拖鞋和T恤,導(dǎo)致村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阿滿問我說:“要不要我把裙子借給你?”
我想了想,“要!”
自從看到爸媽那么緊張我,我就覺得心里沒那么不痛快了。心里暢快了,我也就不想證明什么,沒什么好擰巴的。也許媽媽說得對啊,我一個人長大太孤單了,多個伴才好。
爸媽收拾好了行李,媽媽挺著明顯的肚子,行動已經(jīng)有些不靈活了。
阿滿來送別,她穿著翠藍的裙子,我穿著她借給我的另外一條鵝黃色裙子。
我想起我夜里做的那個夢,夢里我跟阿滿都穿著裙子,在開滿野薔薇花的籬笆旁邊,肩并肩手拉手。
我來不及告訴阿滿,夢境那么巧合。媽媽給我們倆照相合影,爸爸催促著我抓緊時間,因為媽媽還要去縣醫(yī)院做例行檢查呢。我這才想起了,媽媽中間離開村子那兩天,想必也是去做產(chǎn)檢。
我只好對阿滿說,下個國慶長假,一定要去縣城找我,我請她看電影喝奶茶,還要把裙子還給她……阿滿把一袋東西塞給我。車子很快就開遠了,我回過頭,只看到阿滿舉著手,還在朝我揮動著。
阿滿給我準備的東西,是一個手工線縫的小荷包。端端正正繡著給我的寄語:金榜題名,大展宏圖。
9
我繼續(xù)上著學(xué),假期到了,阿滿并沒有來找我。
半年過去了,阿滿還是沒來找我。我打電話打到鄉(xiāng)下表叔家,表叔幫我去隔壁村子打聽了,才知道阿滿的爸爸出去打工了,農(nóng)田都交給老人家,阿滿去鎮(zhèn)上初中寄宿了。阿滿的媽媽生了一個男孩子,回娘家休養(yǎng)身體了。
我吃了一驚,想起阿滿說的爹媽的計劃了。
我的家里也變得熱鬧,我多了個弟弟。媽媽更加忙碌,我上了縣城的初中,我主動提出,就辦寄宿吧。
阿滿沒有手機,我也沒辦法聯(lián)系上她。我心里突然怨恨起阿滿了,我們不是好朋友嗎?就算我聯(lián)系不上你,你為什么就不能來聯(lián)系我?我是留了縣城家里的地址和電話給阿滿的。
我覺得孤單的感覺,又回到心里,揮之不去。
還有毛球,表叔說,二叔爺一直養(yǎng)著那只大鵝。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慰藉。
我央求表叔再幫我聯(lián)系……這回有了確切消息。阿滿讀完初中,就去深圳打工了。阿滿到底沒能念成高中,我心里說不出的酸楚。
二叔爺在第二年去世了,阿滿離開村子去打工的時候,還帶走了一只大白鵝。大約表叔沒忘記我的叮囑和拜托,他拍了一張阿滿的照片。
當(dāng)我看到照片時,又過了一兩個月。
照片里阿滿頭發(fā)剪得特別短,穿著T恤短褲和拖鞋,活像一個長手長腳干活麻利的少年男孩兒。她抱著我最熟悉的毛球,雪白羽毛,紅色扁嘴,額上一大坨獅子頭,兩粒漆黑的眼睛。
阿滿帶著一只鵝去南方打工是怎么生活的?但我隱隱約約,又似乎明白阿滿的心意。她答應(yīng)過我,會照顧毛球的,少年人一諾千金。她也早就預(yù)料到了吧,她不會在高中與我并肩作戰(zhàn)了。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和阿滿再見面。那天夜里,我又做夢了。
夢中,夕陽西下,暮色四合。我和阿滿躺在摘過蓮蓬的湖邊,一片寂靜中,任憑殘余的晚霞飄落在大地上,飄落在山林間,飄落在我和阿滿的臉頰上,也飄落在大白鵝“毛球”的羽毛上。我轉(zhuǎn)個身,和阿滿面對面凝視。我哭了,我看見阿滿臉上有夕陽的余暉在緩緩流淌著。
毛球突然掙脫了我們的懷抱,叫喚起來,越叫越大聲,扇動著翅膀,抖落幾根羽毛,越飛越高,搖搖晃晃升上天空,飛向了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