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走出房間去收衣服的時候,我正好進去找耳塞。
房間里很昏暗,就像布滿烏云的天空,正在下著小雨。
我抬起頭往天花板上看,一滴水珠落在我的額頭上,冰冰的,涼涼的,和普通的雨點兒沒有兩樣。
“下雨了?”我吃了一驚。
我已經(jīng)很久沒進這個房間了。要不是放暑假了我有時間聽音樂,才會進來找耳塞,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怪現(xiàn)象。
我疑惑地再次抬頭,哪里有雨啊,房間干爽如常,微風從窗口跑進來,布簾、床單、桌上的玻璃茶盞,映著亮晶晶的陽光,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晴朗下午。
我又摸了摸額頭,涼涼的感覺還在。莫不是漏水了?可是天花板上干干凈凈的,沒有一絲裂縫或一滴水的蹤跡。
奶奶抱著一堆晾干的衣服走了進來,她把衣服放在床上,一件一件地疊起來。她的動作很慢,像電影里的慢動作,把衣服的一角一落都展開、拉平了。
把時間花在這種小事上,真是浪費。我找到了耳塞,把它塞進耳朵里,轉(zhuǎn)身要走,沒想到雨又下起來了。
“哎呀,怎么回事啊?到底是哪里漏水了!”我大叫起來。
奶奶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月亮,你怎么了?”
“下雨了!下雨了!您沒發(fā)現(xiàn)嗎?”我氣急敗壞地叫起來,甚至來不及顧及她口中那個可笑的“名字”。
“下雨?”奶奶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怎么會呢?這是房間里呀?!?/p>
可是我明明看到了雨,還感受到雨落在身上的涼意,奶奶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
二
放假前半個月,爸爸就把奶奶從叔叔家接過來,說是讓奶奶來玩幾天,其實還不是來“監(jiān)督”我有沒有貪吃貪玩不做作業(yè)。
奶奶來我家這段時間,我被趕出了自己的臥室,睡在書房。原先爸爸說讓我和奶奶睡一個房間,我不愿意。奶奶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早,我可受不了。
爸爸有點兒生氣:“你小時候可一直跟奶奶睡的?!?/p>
喂,老爸,拜托,那是小時候好嗎?再說了,即便奶奶從小把我養(yǎng)大,她怎么連我的名字也會叫錯,竟然叫我“月亮”!
我的名字明明叫林文月,小名亮亮。大家都說我的名字又詩意又秀氣,到了奶奶嘴里,偏偏成了這么一個怪名字!
以前我還特意跑到她跟前說:“奶奶,我叫林文月,也可以叫我亮亮。”可是她嘴里應(yīng)著,轉(zhuǎn)身就忘了,急得我都要跳腳。媽媽安慰我:“奶奶年紀大了,耳朵不好,記性也不好,你就別太在意了?!蔽野帜兀次覛饧睌牡臉幼?,不幫我,反而指責我:“小孩子,奶奶喜歡叫你什么就是什么!”
就是這樣的啦,別看平時我爸對我和我媽百依百順,可是只要奶奶一來,他就只圍著奶奶轉(zhuǎn)了。媽媽說爸爸是孝順,爸爸說奶奶這一輩子日子過得辛苦,現(xiàn)在年紀大了,當然要來兒子家享福,所以一年到頭,奶奶輪流住在我家和叔叔家,寧可讓鄉(xiāng)下的新房子空著。
話說回來,我也是喜歡奶奶來的,畢竟奶奶在我家,一放學(xué),我就有好吃的點心吃,派給我的家務(wù)也不用做了—就像收衣服這種沒有技術(shù)含量、又煩人的事兒,奶奶統(tǒng)統(tǒng)會幫我做好。
我真是沒有見過比奶奶更細心的人了,特別是這一次來,奶奶似乎在這上面花的時間更多了。一件件衣服疊得方方正正,和我們軍訓(xùn)時教官疊的衣服有得一比。我跟奶奶說,隨便疊一下就行了,反正下次穿還是要散開來的。奶奶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只是對著我笑笑。媽媽跟我說,奶奶年紀大了,耳朵不太好。
除了耳朵,奶奶的眼睛也不是太好??礀|西時把老花鏡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還得把手放得遠遠的。這樣一來,使得她做一件事的速度越發(fā)慢了。
奶奶經(jīng)常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什么節(jié)目都看,有一次她在看橄欖球比賽,我好奇地湊上去問:“奶奶,這比賽您也看??!”她沒聽清,對著我笑,我便又大聲重復(fù)了一遍。她答非所問地回答:“還可以,還可以。”然后繼續(xù)盯著電視機。
有時候我覺得,奶奶很孤獨。雖然我們大家都尊重她。只要奶奶在看電視,誰都不能發(fā)出大聲響;只要奶奶今天多吃了幾口哪種菜,明天哪種菜一定再次上桌;只要奶奶打個噴嚏,爸爸媽媽就緊張地給她找感冒沖劑……可我總覺得,這樣的對待讓我想到一個詞:客人。
對,客人,我們對待客人的時候就會特別禮貌、周到、怕疏忽。
三
“奶奶,您在干什么?”我又一次推開奶奶房間的門。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在房間里形成一道道雨簾。雨水落到桌上、床上、地板上,濺起一朵朵水花。雨水匯成水流,朝著一個看不見的遠方奔流。奶奶靜靜地坐在雨中,細雨勾勒出她身形的輪廓,花白的頭發(fā),佝僂的腰背,像一塊靜默的石頭。
我在床邊坐下來。也真是奇怪,雖然雨下得那么大,房間里的物品卻沒有被淋濕,就像周圍支起了一層屏障似的。我摸摸自己的手臂,依舊是那種涼絲絲的感覺,讓人有點兒傷心。
“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吃了一驚,就像從夢中驚醒似的:“月亮來了。你餓了嗎?我給你做了煎餅?!?/p>
我搖搖頭,伸出一只手,接著不會落到手心的雨水,“奶奶,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家?”
“沒有,沒有?!蹦棠堂土业負u頭,就像一個被誤解的孩子想迅速澄清點兒什么似的,她大聲說:“你們都對我這么好,吃得好住得好,電視也隨便讓我看……”
“不對,您一定不開心,不然您的心里為什么會下雨!”我?guī)缀蹩隙ǖ孛摽诙觥?/p>
奶奶詫異地看著我,過了半晌,她嘆了口氣,“我只是,只是有點兒想老家了?!?/p>
“不過,你不要跟你爸媽說。他們太忙了,不要給他們添麻煩?!蹦棠腾s緊又補充了一句。
“可是……好吧,那您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說說呢!”
奶奶搖搖頭,眼睛看著窗外。樹上有一只小麻雀,搖頭擺尾地朝我們這邊張望。
奶奶一聲不吭地看著,麻雀也不動了,盯著奶奶看,她倆好像認識一樣。
“奶奶,奶奶,您看什么呢?”我推了推她。
奶奶搖搖頭,笑瞇瞇地看著我,“沒什么,沒什么,你去做作業(yè)吧?!?/p>
“放暑假了,我有的是時間做作業(yè)。”
奶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好,我們來說說話?!?/p>
“奶奶,您說,我聽著?!蔽野ぶ棠套聛?。
奶奶好像挺高興的,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老家,說起從前。
“你爸爸小時候啊,早上起晚了,擔心要遲到,就不想去上學(xué)。我就催他,拿麥稈打他,把他趕出門,他才不情不愿地上學(xué)去。不過走到上學(xué)路上,他就加快速度了。你知道吧,”奶奶的臉上露出小小的狡黠,“他怕難為情,怕因為遲到讓同學(xué)笑話他,真把他趕出去了,他心里著急著呢!”
爸爸還會有遲到的時候?真是不可思議。在我記憶里,爸爸永遠是最早一個出門,最晚一個到家。一直到我上三年級之前,我都以為“公司”是一座巨大的游樂場,不然爸爸媽媽怎么會在那兒花上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甚至不愿意回家?
“我第一次看到你媽媽的時候,她還是長頭發(fā)呢。她不會做飯,我第一天來,她說要燒飯給我吃,結(jié)果飯是夾生的,魚燒焦了,青菜是苦的。我想這可怎么辦,他倆都還是孩子,再生下一個孩子來怎么帶?我非得留在這里了……”
奶奶說這些的時候,我真想插嘴,其實到現(xiàn)在,我媽燒的飯也不好吃。奶奶住在我們家的時候,我們就有熱乎乎的飯菜吃,如果奶奶住到叔叔家去了,我們就點外賣或者泡方便面—對我來說,吃媽媽做的菜還不如吃方便面。
“你小時候啊,又小又黑,特別愛生病。有一次你感冒發(fā)燒,我抱著你一整夜都沒睡。第二天早晨,你醒過來了,說,奶奶,我想坐船。那種時候,我上哪兒去給你找船去。后來我就給你折了一只小紙船……”
我想起來了,從前,奶奶的確給我折過小船。那種兩頭彎彎,中間有個雨篷的小紙船,就像舊時的畫舫,或者漂游在水鄉(xiāng)河面上的烏篷船。
老家在水鄉(xiāng),推開后門便是河道彎彎。戴氈帽的船夫搖著木槳,悠悠蕩蕩地撐著船只過來,嘴里嚷著:“早上剛摘下的西瓜,要伐?”或者是“青瓜、番茄、金鈴子,新鮮著呢,要伐?”。只要說“拿來看看”,船家便會把船只靠過來,傍著青石壁,從烏篷下捧出果品來,獻寶一般捧在手上讓人看。
在沒有上幼兒園前,我就住在那兒,不知道為什么,很多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像被清晨水面上的霧靄遮蔽,唯獨船兒蕩來的情景,一直鮮活如昨,恍惚就在眼前。
“我想不起來怎么折紙船了?!?/p>
奶奶一下來了興趣,“我有很多,可以給你?!彼f。
奶奶拉開抽屜,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滿滿的都是紙船,有報紙疊的,有畫報疊的,還有紙巾疊的。
“奶奶,您疊那么多紙船有什么用?”
“沒事干,就疊紙船吧。你叔叔家的小女兒才兩歲,我沒那么多花樣給她玩,只能教她疊紙船。到了你們家,除了做飯打掃衛(wèi)生外就沒事了,我閑得慌,就用這個打發(fā)時間?!?/p>
“奶奶,客廳有電視,您可以看電視,投影盒里的電視劇,想看什么就看什么?!?/p>
“電視看時間長了,眼睛不舒服?,F(xiàn)在的電視機太復(fù)雜,好幾個遙控器,好幾個盒子,我怕弄壞了?!?/p>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我都有點兒犯困了,奶奶卻依舊興致盎然地說個不停。她說起老家的小山,后院的池塘,門前的菜地;說起春天的花開,夏天的雷雨,秋天的橘樹……
我趴在書桌上聽著奶奶的話,淅瀝的雨不停地下啊,下啊,比剛才小了一些,地上的積水卻慢慢漲起來了。不過沒事,反正不會浸濕我的腳,不會淋濕我的衣服,不會讓我變成一只落湯雞。
四
涼絲絲的感覺還是沿著腳踝爬了上來。我努力地睜開眼睛,看到積水深了,奶奶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不聲不響地望著外面。
“奶奶,快起來,雨水越來越多了。我們快逃出去?!蔽抑钡卣酒鹕韥砝棠?,奶奶卻不慌不忙,反而笑盈盈地說:“沒關(guān)系,我們有小船啊!”
她把整個抽屜抽出來,“嘩啦”一聲往地面上一倒,紙船兒漂在水面上,搖搖曳曳,顯得笨拙又可愛。奶奶做這些的時候,就像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小孩子,臉上露出喜滋滋的神情。
“奶奶,這樣有什么—”我的“用”字還沒說出口,奶奶已經(jīng)拉住了我的手。
“上來吧,月亮,我們坐上船回老家?!蔽冶荒棠梯p輕一拽,踏上了小船。轉(zhuǎn)眼間,紙船“嘩啦啦”變成了大船—或者是我和奶奶變小了?
“啊啊,這是怎么回事?”我又驚又喜,奶奶說:“從前老家的人都說我們的烏篷船有靈性,只要對著它許愿,只要心夠誠,就能心想事成。果然是這樣?。 ?/p>
奶奶的眼睛里亮閃閃的,就像有一叢火苗在興奮地跳躍,這讓她看上去年輕了許多。
“奶奶,我們要怎么駕船?”我立刻發(fā)現(xiàn)了這個現(xiàn)實問題。
朝船舷兩邊張望,可以看到奶奶折的那些報紙船、紙巾船、畫報船,已經(jīng)變成了一整個船隊,在汪洋大海上漂浮。遠處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不就是房間里那些書架、書桌、床鋪和椅子嗎?它們像一座遠方的城池,遙遙地朝后退去。
“只要心里想著要去哪里,這些船就會去哪里?!蹦棠替?zhèn)定地說道,看上去像個久經(jīng)風雨的船長。我半信半疑地跑來跑去,四處張望,果然,這些船只像有誰在指揮一樣,朝著一個方向全速前進。
漸漸地,雨停了,晴空萬里,陽光燦爛如新生,金光閃閃地落在水面上,落在我們的船上。奶奶站在船頭,興奮地指指點點:“看那兒,是前年剛蓋的新房。可惜沒住幾天,老大老二要上班,他們家里要有人管,孩子也要有人管。我得住到城里去?!?/p>
我剛想問新房子在哪里,遠處便出現(xiàn)了一個小村落,白墻黑瓦從空氣中顯露出來,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抹去遮擋的霧氣,四下清明,景物一下子看得清楚了。
那兒就是奶奶的—不,我們的老家嗎?說實話,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印象了,對我來說,永城才是我的出生地;我的老家—那個小村莊,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一個遙遠的印象罷了。
“奶奶,讓船兒加快一點兒,我們下船去看看吧?!蔽掖叽俚?。
船像聽懂了似的,加速往前駛?cè)ァT诳拷迩f的地方,船停了下來。我趴在船舷邊一看,底下的水涌動,卻一點兒也沒溢出來,就像果凍一樣凝在了船底下。奶奶拉著我的手,說:“快,快,月亮,我們快進去瞧瞧,時間長了怕來不及。”
她還在叫我月亮,不過這會兒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我和奶奶手拉手站在船頭,船頭的鎖鏈“咔咔”地響著,一塊木板放下去,我們沿著木板跑出去,一腳便踩在了小村莊的路上。
這兒的路可真柔軟,我一腳一腳踩著,像踩在棉花上。我試著跑幾步,卻邁不開腿,一心想著跑快點兒也使不上勁兒,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走,不然就會在原地踏步。
奶奶比我麻利得多,她拉著我的手,一邊走一邊向我介紹:“這是劉奶奶家,她燒的霉干菜扣肉最好吃。你爸爸和叔叔都喜歡吃,我就向她學(xué)了怎么燒?!闭f這話的時候,我和奶奶就在劉奶奶家的窗外,劉奶奶在房間里擺弄一盆花,小狗在她身邊搖著尾巴晃來晃去。只是我和奶奶那么大聲地說話,劉奶奶卻一點兒也沒聽見,真是奇怪。
奶奶帶著我繞過花徑,沿著小路走向小池塘。池塘邊的二層小樓靜靜地佇立,大門緊閉。
奶奶的手剛剛碰到門鎖上,門便打開了。
她飛快地拿起水壺,給院子里的花草們澆水。這些久沒有人看管的植物由著自己的性子長,隨著天氣的晴雨過,亂糟糟又鬧哄哄。水壺里的水珠“嘩嘩”落下,它們仰著頭,爭先恐后地吸吮,馬上就從蔫頭耷腦變得精神十足。風吹過,它們圍著奶奶搖來晃去,就像劉奶奶家那個轉(zhuǎn)著圈圈的小狗。
奶奶又領(lǐng)我上樓。推開閣樓上的小窗,一片藍色的天空跳進我的眼睛里,就像一片大海涌了進來。
奶奶在房間里忙碌,“太久沒來整理了,都積灰了。哎呀,紙都變脆了!”
一個小東西“咚”一聲掉在地上,滾動起來。我趕緊蹲下身去,一個圓溜溜的小球滾進我的手心里。哈,是一顆玻璃彈珠。
“這是你叔叔小時候的玩具,可寶貝了?!?/p>
我想去看看奶奶收藏的老物件,可是怎么也走不快,我著急地喊:“奶奶,還有什么寶貝,給我瞧瞧?!?/p>
“多著呢,多著呢,等我拿出來給你?!蹦棠陶f,“給,這個是你爸的寶貝!”
我伸出手去,離那么遠,我竟然也接到了奶奶手中的那個小玩意兒。是萬花筒!閉上一只眼,另一只眼睛湊近,把手中的萬花筒輕輕轉(zhuǎn)動,五顏六色的形狀慢慢地發(fā)生變化,五角形擴散開去變成六邊形,六邊形又聚攏成一個圓形,圓形明亮起來,是一輪圓月,亮汪汪的。
奶奶指著窗外:“看,月亮出來了!”
我放下萬花筒,抬頭一看,一分鐘之前還是白天,此時一輪圓月高懸夜空,水銀一般的光芒傾瀉而下,照得四周亮堂堂。天幕竟然不是墨汁一般的黑,倒像深藍色,藍得不見底,深邃得像有無窮無盡的到不了的遠方。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好看的月亮,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清晰可見,光芒像天鵝絨般柔軟細膩,我真想把它抱在懷里,那樣我或許就會飄浮起來,像抱著一個大氣球,在天空和云朵間飄浮。
“看這兒的月亮,多好看!”奶奶說,“你的名字叫林文月,我呢,喜歡叫你月亮,因為一叫你的名字,我就想起老家的月亮,哪里的月亮都沒這么干凈,沒這么漂亮,就像我的孫女一樣?!?/p>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我心里的一個聲音響起來,聲音很小,卻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我身上,震得我全身都顫抖起來,震得天地都搖晃,遠處停泊的船只不知道何時朝我們駛來,它們在加速、加速,不停地加速,直直地撞向我們的老屋。我想逃離,腳下依舊如踩著棉花,我想大喊,嘴巴張不開,喉嚨發(fā)不了聲響。
“奶奶,奶奶,怎么辦?怎么辦?”我大叫起來。
五
“亮亮,快醒醒,我們一起送奶奶去叔叔家?!卑职值穆曇粲蛇h及近,由輕及重,我猛地驚醒了。
“去,去叔叔家?”我有點兒發(fā)愣。
“是的。嬸嬸剛剛生了一個小妹妹,你奶奶待不住了,非要說去看看,要幫著帶孩子去。”爸爸說。
我看到奶奶的腳邊已經(jīng)放了一個行李袋,東西不多,只不過是一些換洗的衣服,就像奶奶從叔叔家來我家時那樣。
“為什么要去幫他們看孩子!”我生起氣來,“他們不會請一個月嫂之類的嗎?為什么要叫奶奶去!”
“這孩子,你小時候也是奶奶帶大的呀,怎么現(xiàn)在不讓奶奶去帶妹妹呢?”爸爸笑罵道,“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p>
“月亮,不是你叔叔叫我去的,我不放心孩子讓外人帶,我得去看著?!蹦棠绦Σ[瞇地安慰我。
“可是這樣一來,您又得待在叔叔家,不能回老家去了。”我脫口而出。
“這孩子,說的什么話。我們都住在這里,怎么可以讓奶奶一個人住到鄉(xiāng)下去!”爸爸有點兒不高興,媽媽進來說東西都準備好了。
要出發(fā)了。我躲在房間里不出去,爸爸在樓下按喇叭,急促的兩聲。我不得不跑下樓去。
一路上,我什么都沒說,只是緊緊地握著奶奶的手。
車里面又下起雨來。雨絲密密麻麻地落下來,落在椅子上,落在爸爸手握的方向盤上,落在媽媽的包上,落在我和奶奶的身上??墒撬麄兒孟褚稽c兒也沒發(fā)現(xiàn),只顧一個勁兒地談?wù)撝迨寮业男∶妹瞄L什么樣,會像誰多一些。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紙船,悄悄地放進奶奶的口袋里。我擔心奶奶到了叔叔家沒時間折紙船,剛剛用口袋里的糖紙折了一只。
遠遠地,我看到叔叔在他家樓下等著我們。爸爸說,瞧叔叔笑得多開心!車上的人也笑起來了。
車里面的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