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離開
那輛永久牌的自行車散架似的斜靠在路邊的樹下。在人行道旁的花壇邊,他頹坐在那里。前去的地方不是他要去的;出門背對的校園,是要離開的。停在半路上,發(fā)現自己無處可去。同行的自行車被遺棄在那里,他委屈地歪斜在路邊的一棵樟樹下。
霍桑小說中的韋克菲爾德,毫無理由地想離開他的妻子,好奇心驅使人上了街。他想著遠遠地偷看他的家;他心不在焉地走著,發(fā)現習慣狡猾地把他帶到家門口。他邁腿跨進門,吃驚地退回來,看有沒有被人發(fā)現跟蹤。在拐角處回頭,望著自己的家:房子似乎不一樣了,因為他已經成了另一個人。一夜之間,他的靈魂起了變化,長期的冒險就從那一刻開始。
一個夏日,遠方的詩友來訪。在樓頂上,他們望著城市的灰蒙蒙的樓群,他說他不想在這里居住了;在這里的日子過完了。隨口說出的話傳示內心的渴望,透泄出精神世界的信息,暗示并支配他行動。或者說,他的離開,從和朋友輕描淡寫的聊天開始了。
燕子回來了,他將出遠門。校園里沒有一個人影。陽臺上的燕巢,又添上了新泥。每到春天這個時辰來,燕子回返它們的巢。妻子在夜里抽泣,從與人合開的餐館退出,她不甘心。人不要總想著失敗的生活。夜里,燕子唧唧地叫著。一只燕子垂掛下來,懸在空中:紅色的雙足被幾根絲幔縛住,扇動雙翅也掙脫不了。另外的那只在一旁發(fā)出驚悚的愛莫能助的叫喊。他用一根木棍劃斷白亮而柔韌的絲幔。那只燕子飛走了;他拖著有輪子的銀灰色箱子,出門。
連翅花開
連翅花開了,在馬路兩側,在灰色水泥墻的綠色花壇間,連翅披掛綠枝上的黃花。春天來了。姍姍來遲的北方的春天,比南方的春天要晚上兩個月。此刻南方早已繁花似錦;金黃的油菜花演變得稀稀落落了,青綠的油菜籽出現;南方四處密滿了鳥聲和綠色。而北方依舊冷風呼號。這率先報告北方春天到來的連翅花猶豫著伸出它亮麗的枝條。
在看見它的那一刻,在公共汽車上,發(fā)現自己還穿著冬天的衣服。認識這連翅有兩年了。第一次見到它,綠色的春天遲緩到來。初見北京,將路邊的連翅看成南方的迎春花。那天從詩友們的聚會出門,大家相聚北京,有說不出的欣喜;從酒宴中一出門就看見了它,叫出它的名字。一個女詩人糾正了我的稱呼:不,它叫連翅,與迎春花同科,花形相似。哦,連翅。第一次認識這容易混淆的植物。
連翅花與北方的春天聯系在一起。我是在連翅花開放時來到北京的。那時候還看不見其他花木著花,北京處在冬春交替的漫長等待期。那年第一次見到北方的連翅,飽含天真的幻想;一到北京就看見了連翅花,我想著要擁抱北京和她的春天。
那時沒有經歷過北方冬天的蕭瑟漫長難耐。后來在北京沒有闖蕩多久,人挺不住,帶著破碎的夢幻,離開首都。你曾在寬闊的長安大街上尋求自己的道路,迷失在北京城古老胡同,人幾乎是逃回南方的,回到生活多年的南方小城,沉陷在自我釀制的苦悶中,不隔一年,人不甘心,又重返京城……
從西客站出門,提著去年的旅行箱,站在初春有些寒冷的電車上,平靜地打量寒風中的北京城,從汽車的玻璃窗,又看見它,連翅花:垂下黃色花叢,點綴在馬路邊。一個小伙子騎著山地車與電車并排行走,長長電車時停時開;小伙子消失了一會兒,又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一個人總在我面前晃動。我在問自己還是不是去年那個見到連翅花的人;同樣的季節(jié)同樣的連翅花,他還是不是去年的那個人,內心經歷了怎樣的變化,短短的一年,他苦悶,醉生夢死,當他醒來,重返北京,那天,剛下公交電車,發(fā)現地鐵票漲價。我想著自己是帶著有病的身體,再次看見連翅花,平靜,顯出幾分冷峻。在電車上張望的一瞬間,看見連翅花叢旁騎車移動的小伙子,看見自己走過的道路彎曲。去年的自己與今年的自己,兩個人同時呈現在對連翅花觀望的瞬間……
又見連翅,時隔幾年。經過了北方漫長的冬季,不斷地更換住所和單位,又看見連翅花開了,在京通高速公路上。當時正坐在322路公交車上,通向一線地鐵。觀望中,黃色連翅忽然跳入眼簾;它們的明亮黃色照亮灰蒙蒙的北方大地,照亮晦暗的記憶;冬日在遠去,迎接我的是重現的春天和連翅花亮麗的光芒;它比第一次見到的還要亮麗。哦,我認識的連翅花,熬過了天寒地凍的日子,迎來它自己的春天。但我知道北方的春天是飄忽即逝的。不久,迎接它的將是漫長的酷暑。
《紅色舌頭》
《紅色舌頭》是一本外國散文選集的書名。當再次翻閱它,想到一個叫花家地的居民小區(qū)。在那個音像書店花一元錢買到它:里頭選錄了一則美國詩人伊·畢肖普的散文《感情的成果:回憶瑪麗亞·穆爾》。穆爾也是我喜歡的美國女詩人。那年月對畢肖普產生濃厚的興趣,碰上有關她的東西都要收集;喜歡上了一個詩人某件作品,就會關注上她的生活和所有作品。畢肖普的那篇散文寫得極富性情,靈動地呈現她與穆爾的交往。在花家地小區(qū)的出租房里讀它,一個人從狹小的出租房超脫出去,神游到美國,與畢肖普一起來到曼哈頓,坐地鐵到坎伯蘭大街2號,會見仿佛生活在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潛水鐘內的穆爾,她過著寫作的禁欲主義生活……
在出租房里,我沒有帶上什么書。上班下班,寫作日記。一個旅行箱可以把我?guī)У搅硪粋€出租房。當從那里離開時,《紅色舌頭》和我的少量幾本書在身邊。它們隨我輾轉了好幾個住地:香河園、地安門、三元新村?,F在,從宋莊畫家村住所的書架上將它從記憶中找出來,《紅色舌頭》默默地向我講述我們在一起的衍生出來的往事。
我又回到花家地小區(qū),還有那個早已淡忘的可能早就消失了的音像店。隨后,又從書架上抽出有關畢肖普藝術與生活的新書《北方·南方》。一剎那,我被它帶回到西安:鼓樓大街。那年,找一家書店女老板談圖書銷售的理,讓她觀看我?guī)н^去的樣書,想讓她多訂些我們出版社的新書,出差能得到更多的訂貨碼洋。那年,在為生活與寫作奔走,在一家出版社發(fā)行部打零工,常在全國各地的新華書店、二級圖書批發(fā)市場里與人周旋,想在短期內弄到一些可觀的訂單,這樣生活和寫作就不犯愁了。但在那家新華書店,碰上了《北方·南方》,眼睛一亮,一瞬間激動起來,忘掉了自己是去和書店做生意去的,反而在那里買回一些書,背回了北京。一份訂單也沒有簽成。發(fā)覺自己放不下寫作,在出版社發(fā)行部的辦公室與涂著口紅的女同事等待可能到來的碼洋。那真是做了一件蠢事,你放下了要干的事涉入一個陌生的行當。人身心分裂,一會兒想著碼洋,心里想的卻是寫出如畢肖普那樣水晶般透亮的詩歌。
不久,我離開發(fā)行部,重返清貧的閱讀寫作生活。某年,隨作家段華到天津舊書交易市場,邂逅幾本熟悉的舊書:《典型與形象》《文學創(chuàng)作手冊》。一下回到十幾歲的時候,那些年,做著當作家的夢;那幾本書不知讀了多少遍了,書皮都摸壞了,后來將它們擱置在老家的閣樓上。忽然看見它們,眼睛閃亮,人在那個冬日的舊書市場,一下子回到久遠的心境,發(fā)覺自己走了多么遠的路程,在文學這條道路上。一直走到今天,從南方來到北方,執(zhí)迷不悟不悔,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筒子樓
她叫范肅翼。老公死了,兩個女兒到了瑞士。與她曾共用一個電話,在地安門的筒子樓。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從她長滿皺紋的臉看到她年輕時代的美,看見她就想到什么叫母性。她把她的名字寫在你的掌心。你們共用電話線,就是電話打過來時兩個座機都響。她時常送過來一個桔子或蘋果;你正在寫作,她就退出你的出租房。你愛聽她純正的北方話,愛看她佩戴老花鏡讀著報紙的坐姿,更愛聽她臧否人物。感嘆一個老婦人開闊的視野,欣賞她對時代所具有的批判能力以及她從個人生活中體會出來的真理。從瑞士回到沒有自己房子的國家,她說她準備老死在出租房,孤單一人。她說她習慣了,她少有偏見,不以老北京的身份歧視外地人。她說女兒在瑞士她在那里度假不受歧視;她有開明的瑞士女婿,言語不通但和諧相處。她理解你的身世,要你到她的房間看電視。在離開出租房時收容過你的圖書和電腦;她顫巍巍地站在你面前說,你會好起來的,會有自己的房子。
美感
你把目光停在了她的身上,忽然間從她身上發(fā)現了什么。單位集體旅行租用的大巴車從太原開回北京,空閑無事的時間,天黑前才能回到北京。時常在單位的食堂里見到她。把票據和餐碗伸進那個窗口,你和她有過對話,沒有異性間的敏感。今天,把窗外山地秋景看得疲倦后,掉過頭來看見她,換了服裝般地變了模樣(不是在食堂她身穿的白色外套),深色的休閑外套露出的頸部,披散微微卷曲的頭發(fā)。她和女同事說話,她的胸前衣服的領口開得有些低,露出頸脖與胸脯間的部分,臉色白晳散發(fā)微微光澤。眉毛若有似無地細描過。女人的美感來自于她的健康、自然的狀態(tài)。她的天生麗質沒有過分的修飾,減少了對身體的修理,就像你看見的梧桐樹沒有經過人工修剪,不是為我們的視覺而準備在那里的,不為刻意迎合我們的審美,如同樹木倒映在河里,河水的星光樹影,不為取悅河水。
《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薩皮納從心里給喚醒,兌現到面前的女人:懶懶的樣子,樸素天然得沒有做作。女性天然的氣息自然顯現,有點不修邊幅,但青春的風韻、溫和的氣息、天真的嬌媚,從她的身體顯示出來。單位那么多女性為何沒有留意,反而在意這個在食堂打著零工的女子?她沒有受過多少教育,這來自東北小鎮(zhèn)的離異女子。她曾說她六年前到的北京,通過人介紹找了個北京男人,日子過得不順,又無意間被人引薦到這里來做事。你總是看見她在食堂少言少語地做活。與你見面時只禮貌地點點頭,也無多余的笑。無機心,無勢利眼,沒有過分修飾后的造作,沒有因偏執(zhí)生發(fā)分別心;沒有對生活過分的追求;沒有因生存的艱難而使性情變得暴戾,反倒讓其持存悲憫心。只要活下來就行了;沒有攀比,在人面前不低眉折身也不揚眉瞬目。她的理性建立在她的感性上。她的美感來自上天賜給她的身體與容顏。民間的女子散逸自然母性的光暈,忽然將你的目光吸引;內心的美被這面前的女子喚醒;薩皮納在心中存活多年的形象轉移到了她的身上。你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又投向窗外太行山腳田野抽穗的高粱,在平鋪開來的傍晚的光線中折射出莫名的令人喜悅的光影。
北京書市
你風風火火地趕書市。從地鐵出口出來,人們手中提著大包小包的圖書;心開始跳動,好像淘到期待已久的書。第一次到工人文化宮觀書市,各大出版社都有展臺。書市仿佛集貿市場。有的私營書店展臺前站著服務員,吆喝著招徠顧客。半價書,看見一些老書的舊面孔;碰到思念多年的書,一套書缺失的下冊,終于在掌握中,它們團圓了。
你率領妻子女兒穿行在各大門店攤位;書漸漸多起來,她們就坐在文化宮褚色墻邊的草地照看;你不斷地把書放置那里,然后奔赴又一個攤點前。一眨眼天色暗了,攤點開始打烊。你和她們背著提著挎著大大小小的書袋從文化宮院門出現:看見天安門廣場上空的灰色云塊。廣場空闊,清冷蒼茫;身心充滿力量,好像自己背著書直奔向遷移的云天里去。
地壇公園的楓樹黃了,飄飛向秋天的草坪。書市轉移到地壇公園。在將書運往收藏地點的途中,一對男女在銀杏樹下纏繞著親吻。老柏樹下,你停在幾大袋書前。你坐在一捆書上,等著女兒協助搬運。地壇柏樹間的藍天安靜,成隊的購書的人從身邊走過。身體疲累了,心還在隱隱地跳。一個書癡,為書所累,永不滿足無所畏懼的家伙??钢患埾鋾?,從地下過道出來,廣場上巡警停駐在面前,你從他身邊坦然走過:那一瞬間,他可能把你當成了一個危險分子。
北京地圖
京城好像還在自己的夢中。榆樹停泊在冬日的灰色里,沒有轉綠的跡象。從南方Q城的春天歸來,身上沾惹著那里桃花的香氣。北方的春天要比南方晚一個月到來。連翅花開在皇城根公園的墻角。連翅花和北京的春天在一起,報告這里春天到來的消息。六年前的春天,初到北京碰見它,是它把灰蒙、暗淡的京城照亮了??匆娮约憾嗄昵耙沧谶@823路車上。我知道它的路線圖——玉泉寺。西便門。平安大道,地安門。東四十條。經過工人體育場,開往東直門終點。一個男人在馬路邊跑動。藍色運動衫。他呼吸這座城市早晨可能干凈的空氣,一個婦女在車站牌旁叫賣著:北京地圖,北京地圖。
你使用過多少張北京地圖,它張貼在一間間出租房里,在它面前尋找某個地名,胡同和公共汽車轉換的路線和地址。忽然發(fā)現這座城市變小了,收縮成一張地圖,隱現在你的身體里。你在街坊胡同走動:謀職、找房子、購書、參加畫展、訪友、詩歌朗誦。這些年的漂泊繪制出屬于自己的地圖,呈現游走的個人行蹤圖。多年前在北京地圖前,紙面上搜查密密麻麻的線條,地名和交通,胡同和酒店。永安里地鐵的北出口和風入松書店的店面——把紙面上的京城和實際的街道對接起來;你走多少彎路,甚至走錯方向,然后你回來,最后找到你要到達的一張桌子旁。
這未定的充滿各種可能的行走。一個人在首都尋找道路,在曲折的胡同和寬敞的車輛川流不息的長安大街,茫茫樓宇之間找到租居,安置自己的臥具、電腦和身體。那年,不知道自己落入何處,經過哪些房東、租房,遇到哪些人和事,是否最終在北京能停落下來,一無所知,在一個個瞬間規(guī)劃選擇,行走,繪制,一張自繪的地圖給描繪出來——
俯視
北京東三環(huán)長虹橋下。我看見他,坐在紅色夏利出租車上,在亮起的紅燈前等候?;ǜ褡右r衫。不停地把頭探出窗外觀看。同時,把手表看了又看。我也從大巴窗口探出頭,幾乎是俯視了他幾秒鐘;我坐的大巴車匆匆向北,駛向我所在的編輯部方向。他沒有發(fā)覺我看見他的有些失去風度的日常。從他坐在車上不安的表情可以理解他有很多雜事要去處理,一個會局等著他去主持。他可能夜里寫稿子晚了起床遲了。亂七八糟的事要他去了斷,必須要在幾個上班的半天時間處理掉工作的事務。他有推不掉的應酬,酒局。這個時代和單位還有個人煩心的事。比如,沒完沒了的塞車,空氣質量的嚴重惡化,工資和稿費的不夠化銷,女人的問題,精神世界里的無聊癥候,還有身體層出不窮的陌生病菌的侵襲。時代在他身上投下陰影,偏見早已進入他的意識,讓我看輕他身上固守的可笑的政治性,對外地人的偏見和輕傲。和他在偶然的酒局中相遇,他的談話中隨著酒氣散發(fā)出惡俗偏見。對任何人放棄盲目的崇拜,保持對其有限度的尊重和理解,獨立自持地和他們在一起或遠離。從國家的南方小城到北方,在首都,時常見到過去無法見到的聲名顯赫的名人:身上的光環(huán)因了距離的變易和內心的變化退去;滿意自己找到一種觀看他們的視覺,不是仰視,至少是平視;有時,俯視他們的存在。
臺下
頒獎臺上,音響師在你的暗示下啟動了開關。
會場的背景音樂響亮起來。在臺下的你,忍不住淚水就要流出來。
他們坐在主席臺上。他們在頒獎、領獎,在肅穆的音樂聲里;你籌劃組織,擬方案找合作單位,談判協議,然后在永安里地鐵旁的一個工藝品店設計獎杯,空運到頒獎的地址。
這一時刻到來了。音樂聲響起。你傾心組織,不計代價,不沾私心,你在為熱愛的文學事業(yè)展開活動,那些獲獎者似乎代替你站在了臺上,領受到一份寫作的榮光;而你站在臺下幾乎要飄出淚水。你的感情有些復雜,抑制著不讓它流露出來。
地鐵換乘站
地鐵上出現民工和他們的平底布鞋。他們和周邊廣告中的女郎格格不入。有的穿著多年前的那個時代的綠軍衣。臂口裂開一條口子。蓬亂的頭發(fā)藏著草絲和水泥灰塵,有的坐在裝有他們行李的塑料袋上,張望著車內的廣告和乘坐的提示文字。
建國門地鐵換乘站。過道上人群密集。在這里,只能聽到腳步聲,皮鞋底落在水泥地面清脆的富有節(jié)律的響聲;匆匆上班族肩挎著各式各樣的包。腳步聲中那大小不等的背包,看不見行人的臉。手機的鈴聲忽然響起。你背著包正準備轉換2號地鐵,在環(huán)形分岔的樓道口,胞兄的電話,他的嗓音從南方家鄉(xiāng)的稻田傳來;沾著泥漿的手拿著你送給他的二手摩托羅拉手機。他從田野回來,背靠著你們的老宅,電話中語音低沉;因路途遙遠手機信號被各種障礙物阻擋,話語時斷時續(xù)。平原布谷叫聲從通話的縫隙傳遞過來;你從急促的單調的腳步聲撤離,接聽電話的身子找尋到一個角落,集中聽力捕獲兄長的聲音信息。這時候,只有兄長的聲音,越過泥土經過山河到達首都地鐵胞兄的聲音;你讓他把嗓門放大,你把手機緊貼耳朵,從左耳又轉移右耳。地鐵一角,蹲著身子。那一刻,旋轉的樓道和上班族的腳步聲消逝了,地鐵消逝了,首都的街道和房子恍若不在。
從地鐵口出來,心中只有兄長的聲音,迎面而來的都是他的面影。當你步行到了編輯部,才緩過神來;你像回了一趟老家,以特異的方式。在和他對話的空隙,看見地鐵頂部有各種管道交織在那里;你的面前是鍍銀的柵欄。兄長和你的聲音在那里發(fā)生回響和碰撞,又彈回到你的耳膜。以后每每經過那個換乘站,在地鐵水泥鋼鐵世界中的人群中穿行;那是和兄長通電話的地方(能否為上學的侄女籌點學費)。你又看見胞兄黧黑的臉,家鄉(xiāng)的田野從那里曾浮現,身體在那一刻又回返南方平原;你發(fā)現在首都的行走不是單向的,而是多維的、立體的。你是一個穿著皮夾克的農民,帶著和兄長相似的長相,他的視覺和他的胃,穿行在自己國家的首都;在異鄉(xiāng)折騰,受盡屈辱。你想讓他把你領回,再也不要離開家鄉(xiāng),一直到死。
在萬圣書店
攝像機的鏡頭、話筒對準他,坦然坐在探照燈光下。在萬圣園書店。這個可能的名人接受采訪,侃侃而談,從容而有風度。你在一排排自屋頂蔓延至地面的書架邊旁觀插入的活動,沒有視聽的意愿。心里不停地對自己說:你能從圍墻內的院子出走嗎,你能停住走向領獎臺的腳步嗎,你有過對建構的知識體系的質疑,以身心信靠、以你的靈魂親近它?未曾經過身體或心靈檢驗的智識不可從你的嘴里說出;你是一個詩人而非一堆干癟書本知識的擁有者;一首詩的完成得融入多年累積的記憶或無意識、親歷的場景,從身體冒現出來的詞語,與刻骨的閱讀和情感經驗相牽連;詩不可能是即興到來的輕易獲取之物;詩不是意念不是閱讀復寫,詩是直觀、主體對外物的洞察,非意念的主觀表達;你要反駁你的發(fā)言;低下頭說話或朝向無語;你要身處陰翳而不是機器投射的光照里。
甜水園
北京甜水園圖書市場的路邊。我坐在一捆采購的書上等著出租車。激動的身體余波未平,活躍的想法在身體呈現,身體的激動和圖書有關,各種思想和建設性的直覺和生命幻覺傳達到肉體,成為象征。肉體在講話,渴求著生的意志,尋找自我主體的生活路線。在進入圖書城那一瞬間感覺肉體的活躍,隨之精神的狂飚與身體的動蕩交織于一起。人生動起來,覺得自己在活著,活得想再活一次。在觀書流覽的空隙,一些句子冒出來想抓住靈感的精髓,你試圖讓動人的直覺固定下來而不被遺忘其線索,以便日后得以發(fā)揮加以深化。思想成了肉體存在的證明,肉體成了思想的產地。尼采說,哲學首先是肉體的告白,而我的寫作因肉體產生了激情,并由之產生語詞——寫一本關于閱讀快感的書吧:它關涉到書的采購的地點與身體的快樂,還有閱讀它們感受理解的隨筆和評論,或隨之引發(fā)的即興回憶及個人經歷片斷;一本本書如何參與到生命中來的回憶與再次重溫。書中的人物思想如何協助你加強對事物的理解,生命的厚度如何增加起來的,讀過的書與經歷的事物之間又是怎樣的融合與促進。這樣的關于閱讀的書是否會變成間接的自傳也說不準。至少,它不是艱深的文論,它是一部帶有生命氣息的書,一部有身體氣味和靈韻的作品。
月照家庭
停在一個路口,從一排房子的柵欄望過去,幾個人站在綠色的海棠樹下,身后是他們的房子,一家人或朋友停在初夏的庭院中間,在樹下說著閑話。我被這個日常的場景迷住了;不由自主地停歇在那個路口觀望想象,他們就停駐在一張亙古的圖畫中。你深味一個詞:家庭。家是房子,庭是空地。一內一外。四面的房屋加上圍攏成中間的空地便是一個正常的家庭。庭院,一個過濾了的空間,過濾掉了家以外的陌生人、噪音和風沙;庭,封閉房子外的開放的空間,樹木種植在庭院,樹掩映著房屋和庭院還有人。它們結合成美妙的空間,而親人在這個家庭和樹木棲居在一起,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在這個人工的和自然的形態(tài)中散逸一個空間(家)的溫暖和情調。
泥雨
早晨出門,發(fā)現院子的磁磚地面敷上點點泥漿,也落在小區(qū)路上停放的汽車頂篷。步行街的地面也是點點斑斑的泥雨痕跡。天灰蒙蒙的,浮塵天氣,沒有起風,沙塵泥雨無聲地落下,覆蓋了我們的生活空間。前幾年的沙塵是從風中吹刮而來的;城里的能見度極差,好像起了橘紅的霧;空氣中流動土腥味;撲面而來的沙子侵入眼中;空中的太陽變成蒼白的月亮;辦公樓點起了熒光燈。今年的沙塵無聲地降臨你遠離市區(qū)的院子,內蒙古的沙塵無聲落在院子的屋頂和夢中。你醒來,看見陌異的泥雨。對生活的城市充滿感傷,對未來灰心喪氣,所有的功名被這泥雨點染,你的滿足感和驕傲被泥雨改變顏色,它追逼著你的逃離。
又過北新街
從地壇南門,過環(huán)城路,沿路看見一些低矮的門面。白墻黑瓦的房子。路邊的槐樹。樹影下不多也不少的行人,可以穿過電車的線網看見遠天。從雍和宮路過,見到國子監(jiān)的牌坊,被槐樹枝葉籠罩,恍惚見到古代讀書人赴京趕考的身影,他們蓄著辮子穿著長衫。首都圖書館藏在一棵古榆樹下面。更古老的房子,一個寂靜的去處。當繞出來迎著北新街往南走過幾道十字路口,可以看見東四。十二條,青年文學雜志社就在胡同里面。從路兩面的槐樹縫隙,能見到老房子的灰色身影。哦,這就是北京,樸素的外表,一點不張揚,卻顯出它的厚重與雅致。你對自己說,這就是北京,你置身于它中間。一條條街道,一幢幢四合院,那由電車線交織在一起的交通網線轉入你身體的記憶。
沒隔幾年,當你乘坐13路公交車經過這里,身體中的北京城崩潰了,連同它外部街道改造和房子的毀棄與新建。高樓挺起來了,榆樹影子沒了。地面在挖掘,被一排排綠色防護板隔斷。風吹起,你要用手掩住臉面,試圖擋住揚起的塵土。哦,這不是你見到過的北新街,看不到過去的一絲影子。經過幾年的內外變遷,找不到一點點對它的好感。北新街成了一個記憶,一個詞。那個多年前走在它街道上的人,眼光變得厭倦、無神;過去的美景如同幻影,心中建立的對北京的好感和愛戀被毀了。
訪客
他進來的時候,我和友人正談著事。友人吃驚地看看他,寒暄著把他迎進來;我從那張唯一待客的椅子立身,讓他坐下。一個長者。拄著拐杖,頭發(fā)全白了,圍著一條淺灰色圍巾,手里捏著一個藍色方形布袋。友人問他身體還好吧,他點點頭,在說話中斷的縫隙,看著友人潦草的辦公室到處堆著期刊和圖書。在一旁等著他們談話結束,但那位突然的來訪者好像沒有什么要說的,沉默橫在我們之間。他似乎感覺到了一點不適。他說他要走了,緩緩起身退了出去。友人把他送到門口,回頭解釋說,他是出版社退休的美術編輯。社里的書都是經過他設計的,幾十年的圖書封面上都有他的名字。
過去很多日子,忽然想到那個退休的來訪者,想著那次邂逅。一個退休的老人,從窄小的房子出來,想到自己過去的單位看看。他可能沒有能去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多年的單位,他把一生的大半的光陰交付它,后來從那間辦公室里退出來了,回到了窄小的居室。他總想著像過去那樣每日去單位,坐那趟120路公交車,發(fā)現公交線路更換了。這個城市日新月異,他成了一個陌生的人。陌生的廣告牌,和新生的建筑。同車乘座的人,聽到的全是異地的方言。一路上碰不上一個熟人。當他到達過去單位門前,穿制服的門衛(wèi)不談他進,要他登記來訪者的姓名。他停了近兩分鐘才寫上一個名字。他在樓道里走動,見到的人都不認識。推開一半虛掩的門,里面的人詢問他來找誰(都是些新面孔)。他的到來好像打擾了別人的工作。和這個還在此領著薪水的單位越來越沒有了關系;一個人穿行一條條街道回到自己那間窄小的房子,覺得自己越來越老,越來越無路可走。前行的路沒有了,回頭的路也中斷了,只有奔赴死神的約會了。
在編輯部,見到雜志社過去的編輯。他退休幾年后我才到此供職。他說來找我的。這個突然的訪者,捏著一個方形的布袋。我像照顧特殊的客人,和他坐在藍色的沙發(fā)上談詩。他愛好寫詩,退休后重拾青春時代的愛好,這個愛好讓他的退休生活充實。他總想以詩會友,聽取年輕人對詩藝的看法。我照顧著他的情緒說著話,有時不免恭維他,讓他對自己保持更多的自信和對生活的熱情。他的面色紅潤起來,臨走的時候把他的住宅電話留給我,說他這些年沒有這樣愉快地交談了。我目送他一個人緩緩離開了編輯部門前那條彎曲的甬道。
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那過去單位教學大樓門廳和一個學生說話的場景。她問我還在寫作沒,是否出版了詩集。那天,我說我會離開這里,我把未來的事提前告知了她。尼采說,說謊是無辜的,因為它是對一項事業(yè)信心的標志。那年在單位,像一個臨時工,隨時準備撤離;后來離開那間大辦公室,鑰匙都沒有交還。辦公桌抽屜里遺留著我的備課本,學生和詩友的信件以及部分圖書;沒有一絲留戀地離開那里,從南方來到北方。好多年過去了,現在倒想回到那里去看看,見見過去的房子和同事,他們肯定變老了。在他們眼中,你也一樣頭發(fā)灰白。一些人可能見不到了,退休或提前離開這個世界。對于那里的人來說,你是一個陌生的訪客。
前輩
在空蕩蕩的地鐵列車內,他突然出現在我的記憶里。總想為他寫點什么:我的同鄉(xiāng),按輩份要叫他爺:柳谷香。民國時,他是偽保長。1949年你去新疆。十七年后,你回到出生地。我正戴著紅領巾,叫他爹爹,接受他的棒棒糖,把他當成外星人,想象他生活的新疆是什么樣子。他的背有點駝,鴨舌帽下的眼睛發(fā)亮。他曾看望過我病中的大伯。
他又回到遠在天邊的異鄉(xiāng)。那年頭坐火車要走五天五夜。一九七四年臘月二十,他像揣著護照一樣回到我們的老家流塘,他說他幾天幾夜沒合眼他怕小偷,那樣就回不了家鄉(xiāng)。他懷揣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建設兵團的證明信。這樣可以身穿軍大衣,在故鄉(xiāng)四處走動,還受到村人尊敬,但他沒有找到他要見的人。我的大伯已死去好幾年了;他那代人都沒了。村子里盡是生疏的面孔。他的故鄉(xiāng)成了他的異鄉(xiāng),反把異鄉(xiāng)當成了故鄉(xiāng)——他匆匆回新疆去了。不到半年,他葬身在塔爾木盆地的一方沙丘。在給組織的遺囑上他寫道:火化后骨灰不運回故里,不要通知過去故鄉(xiāng)的人。
一株柳樹
夏日絲瓜的藤蔓纏住了竹子和柿樹,快要覆蓋葡萄架。其洶涌的長勢讓我吃驚它的不加克制的生長欲望。夏日的庭院你撒下什么種子就長出什么東西來。草在這個時節(jié)幾日不鋤就要齊人腰。絲瓜的藤蔓鋪張得囂張,我將它的根斬斷了,它們漸漸停歇了擴充,然后附在院墻,緩緩萎縮。割斷了它的根,失去和地的聯系,旺盛的生命力就消歇了。
想著人和植物之間的某種相似。作為人隱喻性的根在哪里。你的根在那里,你呼吸著生長,從那里獲得無盡的力量。長久異鄉(xiāng)的生活,使你無盡地想念過去的家鄉(xiāng),逝去了的四十多年的時光。多年前,當無知地從家鄉(xiāng)撤離,從在那里生活了四十年的潛江離開,從南方來到北方,過起漂居生活,時間久了,不由自主地日里夜里念故鄉(xiāng)。你就是江漢平原里長出的一棵柳樹,連根拔掉了;你就是那里的水土糧食那里的空氣和方言養(yǎng)育成就的,一切被那里的風水所塑造。一度發(fā)瘋地要離開那里,現在一低頭間總想著回去,不管你如何在這皇木廠打造相思的宅院,你的妻女在身邊,但總覺這不是你的棲居之地。夜里醒來,你沒有在家的感覺,總覺居無定所,這是異鄉(xiāng),你的家鄉(xiāng)在南方。
江漢平原的空氣田野,那里的親戚河流,那里父母的墳地,是你最終要回去的地方。你的根在那里,你斷了根的身體要回到那一片土地去,那是你的宿命。在家鄉(xiāng)你才有安全感,無論在異鄉(xiāng)你有多少要羈留的理由,不管你在皇木廠如何復制過往的生活形態(tài),但你在醒來的一瞬間,你想回到你的南方,回到那貧窮而親愛的土地,找到自己扎根之處,和自己完整地守在一起,生死在那里。
皇木廠
2009年五月二十日下午,從武漢回到北京的皇木廠舊居。打開院門,發(fā)覺柿樹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墻角的新竹長出了許多,葉子茂密而清翠。北方的竹不好養(yǎng)。曾為一個人的院子移了幾窩,一棵都沒有成活。它們一根根長出來讓我心喜。院子的月季在怒放。我是喜歡這院落,它獨立、安靜,一個室外活動的空間。院子曬著衣物,人隱在這里,過平常的日子。一個窮文人的理想生活可以寄托于此。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阿多尼斯把花園和孤獨并置在一起,意味深長。
我心跳著來到樓上。看過的書散落在那里,好像等我重新翻閱。真有些舍不得離開這里。幾年前,黑龍江詩友參觀書房,說我可以安靜下來,可以安心寫東西了。說實在的,內心的愿望是哪里也不想去,什么單位也不要,就在這里過書齋生活。為了外部必須要料理的事,你得違心去應對。這些年在北方生活久了,害怕南方夏日的炎熱,也不愿為了掙錢在外面奔走,不愿被單位束縛,但你的年紀不是休閑養(yǎng)老的時候。外部的壓力隱隱地作用于你,你還得采取行動,兼顧才能施善。
在武漢,想著北方皇木廠自己的院子,在這世上有一個暫時停歇的地方。不想在任何地方置業(yè)。輕松一些過日子,房子什么的都是外在的,隨時你會拋了它們,甚至自己的薄命。所以在世活著一日不可讓自己為了房子啊名利啊受苦受累,自在一點,度自己所剩不多的歲月。一日,從三里屯編輯部出門,在工人體育場路邊候車,觀望著街景——想著這一生該做的都做了,可以解脫了;不必被物質所累,可以給自己放假了??沙宋镆杂涡摹<幢慊氐侥戏饺?,也是向自己生命長假的過渡,對諸事不將不迎;不急于得到也不刻意拒絕什么,身體內在的空闊形成。即便心中唯一的牽念——閱讀與寫作,也不刻意地去做,做到什么分上就到什么分上,沒有必須到達的目標,隨心所欲而為——人這樣自言自語,焦慮、困擾或壓力頓時消退。
漢口之夢
夢見自已醒來,看見自己走向教室,心動,想跟學生說話,交流心得,談論人生。學生們似在鈴聲中聚集在有露水的操場上,聽我即興發(fā)言。我說到了一個句子:清晨即起,打掃庭院。醒來,我在一張紙片上記下它,好像這兩句蘊含著新意,或回到了它的本意,清晨即起,打掃庭院,多么好!
我拾起夢中與學生朝會的言辭:清晨即起,打掃庭院,我們的內心像干凈的院子,沒有一絲紙灰,因了我們經常的打掃。為什么在夢里出現這樣的情景呢?是自己到了新的工作單位,又回到永遠年輕的校園;另外,是自己想回到個人青春的歲月,作為“孩子王”的農場中學教書時光,那與學生們在一起的青春流逝過去了,我懷想它的那一份單純與美好。那是我的英雄時代。
我看見過去所在學校的校長胡修新。他清晨一起床就拾起大掃帚在操場上從東邊掃到西邊,這是他多年的生活習慣??赡苁菑乃赣H那里接受過來的。他對我一起床就拿著書在樹下走讀似有不滿,這是我在高中時期住讀養(yǎng)成的習慣,早上起來就到河邊背書(遇上恢復高考的一九七七年)。到了教書時候,也保持著晨讀的習慣,在河邊的路上持書閱讀或在杉樹下背古詩文,那早晨的空氣的清新沁入了肺腑,記憶力好極了,身體和精神充滿了力量,然后在歌聲中洗漱,和學生們一起早操自習。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現在人近中年,那晨讀的習慣讓位于早起后的散步,時常從雜亂的夢中醒來,帶著中年身體的不適,好像要有一個短暫的過渡,從不安的被人事糾纏的夢境中醒來,通過散步過渡到清明的心境中去。我在小區(qū)的甬道中行走,讓身體緩緩舒展,精神才恢復過來,方能進入專注的閱讀;這讓我想念我的青春歲月,那活潑潑的年輕的身體。
忽然想到尊敬的梁漱溟先生,喜歡他的那本《朝話》。梁先生在山東鄒平辦學,建鄉(xiāng)村研究院,清晨即起,和學生們上朝會。那些在朝會上的即興發(fā)言,或論時事或談人生,用先生的話說,在冬季的時候,天將明未明,他和學生們在月臺上團坐,疏星殘月悠懸空際;山河大地皆在靜默,這時候人心地清明,興奮靜寂,覺世人都在夢中,我獨清醒;大家團坐時或靜默,一點聲息全無,然后隨興發(fā)言,或長或短,隨情景而定,講者認真虔誠,聽者專注心會。那是一段怎樣令人興奮反省、思悟人生的寶貴時光?
楊汊湖
和女兒散步到楊汊湖去過早(用早餐)。湖北人都愛說:你過早了沒有?人們對用早餐是看重的。狹窄馬路兩邊的早點鋪子密集著,各種豐富的早餐供你挑選,我要了碗包面,女兒要了味重的鱔魚面,我還要了圓形的小發(fā)糕帶回家。想到天門漁薪小鎮(zhèn)的繁華熱鬧早市,在這錯亂嘈雜的日常環(huán)境體味人生的至味,我的從北方回到武漢來,好像就是要體味這對胃口的佳肴,體會庸常人生的真實感。楊汊湖社區(qū)是一個老社區(qū),生活很方便,房子卻陳舊,我從郵局出來,看著這里破落慵懶的氛圍,覺得這里蠻適合自己,過一種自在的閑散的生活,遠離中產的趣味。你不必再去為了生活做什么努力與打拼,也不在意什么成功與失敗,愿意和平常百姓混淆在用早餐的人流之中。
火車站
從長途火車上下來,從漢口火車站出來,置身在車站熟悉的廣場。在漢口的天空下,深吸了一口戶外的空氣。長途旅行歸來,發(fā)現它的開闊與大氣。一家三人不說話,觀望老家的省城,你正在回家,回到火車站附近的房子里,隱隱享受回家的快樂體驗。北京西站。你們從老家回來或外出歸來,趕往購置的房子似無這樣熱烈,那是困難和疲憊,是路途的遠阻和生之不易——
多少次你停落在站前廣場,一瞬間回憶交錯,不同時期的你停在這里,它們向此刻的你涌來;你的離開與歸來,你的北上與出站口的等候;你以不同的方式置身在這里,這是你語詞生涯中的重要地址,你要書寫的火車站。
夏爾維勒火車站。蘭波每次出走,離開故鄉(xiāng)都是從這里出發(fā)。在致喬治-伊桑巴爾的信中,他這樣寫道:在外省小城,故鄉(xiāng)的城市顯得愚昧;這里貌似馴良的居民愛指手劃腳,平庸而自負;我渴望報刊、書籍——什么也沒有。
他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流放。蘭波是個外省詩人。巴黎。圣-安德烈藝術廣場。1865年,蘭波曾在旁邊的塞居埃街和布寺街居住過。記得他的語錄:想當詩人,首先需要研究關于他自身的全部知識,尋找其靈魂并加以審視、體察、探究,使自己成為一個通靈者。1878年南方征召,蘭波經過十來天漂洋過海,來到亞歷山大,在塞浦路斯一個采石場上當監(jiān)工。他放棄了給巴黎那些學者朋友寫信。那過往的人事是外在于他的,可有可無的,誰也不會在意他的存在;這時候的蘭波只有一個傾訴對象:他的家人他的故鄉(xiāng)。他在和家中人說:你們不要以為我生活得像個王子,他清楚自己過著愚蠢而乏味的生活。信中他說他幾年沒有碰過一張報紙;沒有任何消遣,像野人一樣生活……他沒有回返經過——夏爾維勒火車站。
某年。在等候火車的空隙,在廣場一角,讓一個盲人以周易算卦看了手相。在火車站游走的人群里,你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你把手伸向那看不見火車站的人——你這是幾次經過漢口火車站。你聽見身心對未來的期待;你相信你的生活會很順暢,在經過了最初京城的折騰之后,在你回鄉(xiāng)探親,過此回返北京,你聽到了一種召喚。在火車站前,你的腳步是輕盈的有力量和方向感的;不是多年前過此的徘徊不安和身負的沉重——身上背負的臺式電腦在你的手提中或在電梯上緩緩移動;不知是否會逃回來,灰溜留地逃回,經過這里;你的隨身圖書,如何將它們移入火車車廂內的行李架上;和女兒一起經過這里,你接她經過這里,回返北京你們的新房子。遷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在一個世紀的轉折處,你在從青年轉向中年的時辰,經過這里;那為你送行的人,和你一起同行的人,他們的迎來與送往,看見你生命的一個個側面,你的出走與遠行,折騰與磨損:他人無法想象的細節(jié)與經歷。那要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內心生出的怎樣的逃難勇氣?你曾在此奔赴未知的命運,混淆在火車站密集的人群中——在火車站附近的房子,南遷歸來的新書房,你開始寫作長詩《火車站》——鮑勃·迪倫的歌,在書房里喊叫——在電腦熒屏,你通過一個個詞在叫喊。他飽經滄桑的演唱融入了詩行的氣韻;他的歌聲惟妙惟肖地契合了此詩的完成,為你的寫作融入樸素的內心激情——“你住在哪里——在漢口火車站/汽笛長鳴,我已從自己的身體啟程/骨頭咣當作響,心氣蓬勃離開這里——”
平原的夜色與白天
平原鋪天蓋地的夜色和你使用的汽車遠光燈光讓你抵達平原的床鋪。燈光平射出去的兩柱光線穿透了無遮擋的夜色,把夜色中隱藏的道路逐一顯現。你還鄉(xiāng)的內容加入了多重元素,變得充實且急迫。你拎著衣物,以及從山姆超市里采購的送給平原親人的食品,在被黑夜包圍的房子的燈光里見到他(她)們的面影。你黑夜的還鄉(xiāng)之途有了亮光,那小鎮(zhèn)燈下的面影和你夜色中晃蕩的車燈光相接(沒有愛就沒有了家鄉(xiāng))。在平原家鄉(xiāng),你注入了你的想象與情感。你離開卻不斷地回返:這緩慢持續(xù)的歸鄉(xiāng)。你不回返,生命是不完整的,是斷裂的;你的愛缺失,還鄉(xiāng)的道路就不平坦;早年消失了的人就不會重現。過去與現在就不會連接。你的酒量就會減退至無。你的生命便很快萎縮。輾轉弄到了過去朋友的電話號碼,相隔了幾十年后重聽他失散的聲音(好像消失了多年,他又活了過來)。那是消失又重現的聲音(死去又復活)。這些年來,他隱在平原的一角,默默生息在這里,他還在平原里活著,像沒有走失。你的充滿愛意的還鄉(xiāng)之途讓他中年的肖像和嗓音浮現在平原亮敞的白天。
從平原旅館出來,在有高架橋的下坡路邊,你停在晴好的天空下。從電線桿望過去的天空,魚鱗似的白云在鋪展開去。你等候她們的到來。平原故鄉(xiāng)的天空下,天氣晴朗安謐。你曾一次次匆匆回到這里,又逃跑著離開。你流浪失意而灰心地離開生活多年的地方,你沒有找到在此生活的依憑。你沒有和一個活生生的和你一樣短暫生息于此的人產生愛情。你的對平原家鄉(xiāng)的愛存有空泛未曾落地,沒有通過一個在這里生活的人的眼光展開,去觀看這平原。你對家鄉(xiāng)的愛是空蕩而飄忽的,沒有根系的。平原的河水樹木道路田野于你是隔膜的。這就是你歸來又匆匆離開的原因。你等候她們來到你的身邊。你觀望著天色,聽著路邊行駛的汽車輪子駛過的聲音。小鎮(zhèn)庸常的嘈雜聲浪與氣息讓你覺得親切。有愛存在的地方才有家,或者說你正在愛戀的地方就是你真正的家鄉(xiāng)。
黃梅:廢名故里
到廢名的家鄉(xiāng)黃梅去,恰好逢上端午。城里的人們手持艾蒿。南方的端午比北京來得氣息濃烈,我想先生在世時會有此感嘆,因為他有著南北生活的比照。在先生故鄉(xiāng)里走動,可以想見他小說里的風物;他書寫了黃梅故鄉(xiāng)和發(fā)生在此的私事,他將其挪入了他的小說。當我從縣城的亂石塔出城,想找見他的外婆的岳家灣,小說《橋》中小林往史家莊琴子家的小道似乎還在;沿途看見水邊石板上浣洗衣服的婦女。念及他的詩句“小橋城外走沙灘,至今猶當畫橋看。最喜高底河過堰,一里半路岳家灣”,頗覺親切有趣,他作品里的塔、大楓樹、芭茅,五祖寺似乎可以尋見。在黃梅到處可以見到先生作品的影像,可以說,他在自己的作品里保存了他的故鄉(xiāng);他的好多作品都是在這里寫作的,其《阿賴耶識論》為離職得閑在馮家祠堂一氣寫成的。黃梅成就了一個詩人作家;也可以說廢名讓這個邊遠小城得以聞名,令世人發(fā)現了它深遠的文化審美內涵。
在黃梅的幾日,偶見先生侄媳婦還保存的他的畫像,敘述其家族在世的后輩。搜索他在家鄉(xiāng)的行蹤圖,參照他的小說《莫須有先生傳》;對他的南北生活經歷特別感興趣,有探隱的熱情。離五祖寺不遠的他于戰(zhàn)火中避難的水磨沖還在。從五祖寺圍墻外的高處張望黃梅縣城和與之相鄰的九江,先生就是在那里取水路至南京,然后北上或歸來。他的南北生活給寫作帶來多重視覺和維度;因了這些年的北京生活,我試圖理解先生的文字和心境,是的,不斷地離開與歸來至少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了某種外在機緣。他對故鄉(xiāng)的感情當然是復雜的,他的離開和不得不歸來,這些曾經的焦慮都消解了。最終,他和故鄉(xiāng)養(yǎng)育了他的作品,他的出生地是離開之地,同時也是避難所,是他的寫作地,也是他的歸宿處。在苦竹鎮(zhèn)山鋪鄉(xiāng),發(fā)現他生活過的地方樸野秀美:泉聲流過山澗,石頭不規(guī)則地散落。那里有他的墓地,在翠柏和槐樹之間的田邊;是他的兒子在廢名死后幾十年后,如其愿移葬故鄉(xiāng)的。
某年,回返北京,路過東單附近的天橋,忽然想到廢名晚年(1967年)從長春吉林大學孤身到北京治病,他走向永定門,他的兒子馮思純接他的情景。他就住在天橋附近的一個小旅館。那時,北京到處是串聯的紅衛(wèi)兵。他計劃到協和醫(yī)院做手術,大夫說不可治,他又離開北京。他預感到再也沒有多少時間寫作了。次年,他病逝于長春,無人照應。他的兒子約同學用板車將他的遺體送至火葬場。
長江中段
長江水渾黃地流涌,挾持塑料袋樹枝或雜木工業(yè)垃圾往下游;輕淡的水氣帶泡沫的水浪,拍打江灘,向你們涌來。這是2016年暮春,你和妻子、女兒以及女兒的兒子,閑坐在漢口江灘邊,這長江中游地段,看江水流淌。大大小小的油輪船,在江中緩緩移動。忽然想到,一家人從北方回到漢口生活多年。外孫在我們身邊長大;他和我們席地坐在江灘的石階,一樣望著長江水流,坐在他外婆身旁。時光流走如同江水。外孫出生,我們在變老,女兒也無法回到她的少女時代。那年在北方,沒想到一家人會流轉到武漢,暮春時節(jié)一個平常的周末出門散心看長江;你不知以后會流落到哪里。生活本身流轉不定,人的一生如同一滴水被流程規(guī)定。你看見了時間,它如輪渡看似一動不動停在江中,其實,它在無聲地流走。當你們起身,發(fā)現它們改變了位置。你們起身離開江灘,流水的輕淡的氣味被嗅聞。你在心里說,那是時間的氣味:清淡寡味似有若無,卻分明滲入身體和意識。
也是傍晚。你在公交站牌下,隔著柏油路和鐵柵欄凝視居住的小區(qū),綠樹背后的淺黃白頂的高樓;你寄身的公寓就像一幢疊床架屋的盒子。這是你南北遷徙停落的所在。西下的陽光從左側馬路中間映照過來,你分辨房子的朝向,住了多年忽然明白了它的方位。當時你在公交站牌下拎著酒改坐公交去會一個朋友,在觀望的縫隙,搜尋林立樓群中屬于你的陽臺,看到它被另一幢樓給遮擋。你知道那幢樓后邊空地間的綠樹,樟樹在長高,遮擋朝南房子的窗戶——各種偶然的作用,你擇選此處為落腳處。也不知何時離開這里,忽然發(fā)現這里是臨時的居住地。西下的陽光從馬路左側平鋪過來。你不知你的家在哪里。
城市病人
他躺在裝修一新的別墅,在紅木新床上他的臉浮腫,語氣低微,如同彌留之際。床頭柜上散著塑料袋中的藥丸。他的身體里堆積了太多對外在期待落空之后的失意恐慌。名利傷害了他,讓他飲食不進。身敗名裂又何如,要這個塵世的浮名有什么意思,且以身體去殉它,那是何等的愚蠢與恥辱?誰又有什么理由和權利給你頒發(fā)那榮譽的獎狀,又何必眼晴在意那個光環(huán)?他的身體背負了世俗的垃圾而不得脫身。
我們所要的恰是我們要放棄的。你在意的外在人事確實是個虛幻。我要說,你之外沒有世界,外在于你身體的是幻像和夢境。隱于身體的世界自由自在。你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好比蜻蜓點水,我們可以像死亡即將到來一樣放棄執(zhí)著的人世,不限于某個城某個街巷和你身邊的人群。不要說身敗名裂,你身體還好著就行,一個人以死和另外一個人相拼是絕望之詞。以為設想的現實是真實的,其實它是你心造的幻相,我們要看空,無明與散亂占據了我們的心。
我們把錢從一個銀行的卡轉向另一個銀行的卡。身體從一個銀行到另一個銀行,被錢擺布著身體,拎著一個皮包,或皮包夾在你的腋下。你們被卡上的數字控制了,被它所支配,支配你的行走。如果你拿捏不了錢,那你就被它擺布和束縛。我們要做的一個功課,就是你要學會如何拿捏支配它,而不是被它困縛。
減少我們對世俗生活的執(zhí)取。財富不是金銀或銀行存款,而是知足,別無所求的心境。有時渴求名聲,比渴念財富更糟糕——從他身邊離開,從他那躺著欲死不能欲活不成的身旁離開,打開他那扇通向露臺的門,高樓聳立在那里,汽車停在馬路邊上等候綠燈開啟。外面的世界在客觀正常運行,與一個人的生死無關;往另一個方向望過去,湖水在閃著波光,一只白鳥劃過了一道拱橋,向湖面遠處飛去。
從他的房子和身邊離開,人身陷于無力感,被隱形的死亡陰影籠罩。當你死去,身邊會一個朋友也沒有。如何掙脫那房子那人事那名利對人的傷害;面對自己造成的業(yè)障,什么時候向內看護關心你的心;學習自我珍愛的技藝,讓自己活得獨立;脫離有形與無形的束縛,讓自己像那只鳥自適飛還。
別爾嘉耶夫說他不喜歡勝利者和成功者。在他個人的世界圖景中,建立在惡的基礎上的客體和異已的世界,不相信存在完美的現實。我們不能和那過渡的、暫時的、易朽的,存在于短暫的瞬間的東西相調和。我們帶著某種緊張和力量感,忍受可怕的時間疾病,忍受與世界持續(xù)不斷的分離??梢哉f,詩人在某個層面上為永恒的渴望所決定——但愿我們如查拉圖斯特拉,以自己全部余下的生命對自己說:“我愛你——永恒?!?/p>
湖邊大學
在自家陽臺上觀望街景。現在你逃到這個省城——從大學校園外墻走過,進入新單位的大門。突然想到這是你要與之發(fā)生關系的地方,你的依靠之所在;這證明你內心的虛弱,和植物一樣的依附特性——在新居的陽臺觀望,像多年前在平原縣城,俯視樓群縫隙間的電線、馬路、行人和郵差——類似的情景重疊在一起;恍惚覺得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其實,你離開了,就不要再回到圍墻中去。你要成為一個堅定的游離者,離開,不斷地離開。
校園石楠樹頂,一只黑鳥跳到一排汽車??康酿肋?,在掛著小雨滴的草坪上,它纖細的紅色足蹼蹦跳著前行。那個穿碎花藍衣的女園丁在花樹下的木凳上,手捏一把雜草,似乎張望遠處的云天或往事——你情愿成為園丁或那只無名黑鳥——不,你情愿什么都不選擇。你掃了一眼辦公室,發(fā)現你被垃圾包圍。它們就是一堆廢紙,未出廠時就是垃圾。你身不由己落入這個世代,藏身于陰影,情愿什么都不選擇。你繞著小道行走,對草叢間的清潔工多看幾眼。慵懶的閑人,唯美的軟性的反抗者,提醒自己不去要,并以此為恥;不去擁有,晃蕩著和缺失相連,成為沉默的人,吞食絕望。與己為敵的潛伏者,懷抱絕技和秘密,扮演多重角色;聽從了一個指令,來自異域的信號。
處在一種中間狀態(tài),地域之限早已從他的意識退除。一方面懷鄉(xiāng)而感傷,另一方面扮演秘密的流浪者,嘗試居無定所的生活。東奔西走無法安定下來,回到安適自在的狀態(tài);無法完全抵達,無法與新的居所或新的情境合而為一;他過著未定的虛懸的生活;他成了處于特權、權力、如歸感、安適自在之外的邊緣人物。一個旅客自創(chuàng)自己的生活路線;自我放逐不被馴化,大膽無畏,不斷自我超越,改變前進的路線。
法眼寺
武漢在幾百里外受著暑熱的烤炙。你坐在一株古老的菩提樹下,與明一法師用餐。從法眼寺后院吹過來的,經過菩提樹葉的風拂到身上是涼爽的。你獨自走訪麻城外的芝佛院,探訪無念和尚與李贄的舊跡。打坐與敬香,欲安頓身心。打坐不到一刻鐘,腿疼得受不住,逃出了禪室。佛寺的門檻高著呢,只能停在門外窺探玄妙的佛法。在你看來,它非知識非經書,是身體參與的修行。你離開城市,尋法眼寺而來。山路陡峭,布滿草絲,路面塌陷,一些碎石頭停在路上,山行沒有回頭路。無念和尚著袈娑持杖,走在布滿草絲與山石的路上,袁中郎也走在這條路上(他尋訪無念師,多次來到黃檗山中)。李贄晚年避禍至此,他一生皆在逃離,避于官位故里和家庭,以文字為槍。他無所歸,以朋友為歸,也走在這條道上。
法眼寺不遠處的息影塔,你行臥、讀經或打坐于此。和僧人于息影塔前念咒繞行,為此處森然肅穆氣氛籠罩。無念法師圓寂后的真身即在塔中。菩提樹枝葉繁茂。山泉流淌聲可聞,夜間螢火閃滅于此。燭臺前讀《大明頂首楞言經》,白日于大寺前樹下打坐,然后校讀無念禪師的《醒昏錄》。大都天下士,已在此山中;你要逃離的不僅僅是暑熱。這些年不停地撤離游走,寺廟似個去處;它規(guī)避了暴力。心中有一把快刀,在禪院它或許會鈍下來。你從禪房紗窗看見,男女張望著走上石階,前往寺院蒲團跪拜。燒香許愿的男女。為速逝的虛榮被催逼,紛紛擾擾,茫然無主到達這里,停駐,窺探,不解。你曾是其中一員?,F在和他們隔著一層窗紗;多年前人影舊事在禪坐的客堂中,被翻找出來,浮現又消逝。你看著它們來去,從你的空心。
床頭書
近日極喜從中國臺北帶回來的《奧之細道:芭蕉之奧羽北陸行腳》。置于枕頭,于燈下習讀。書的前面有一張芭蕉此次行腳的旅程圖。徘人行旅出發(fā)地到歸處。此書記述他于1689年從江戶出發(fā),游歷東北、北陸至大垣為此的見聞和全過程,從漂泊之思到出發(fā),路途所歷皆備于文字和徘句之中,你尤喜芭蕉出門途中有感而發(fā)所寫的詩體文學;行旅與寫作相互生成,兼及漢文化與佛禪奧義,寫作從來不是憑空而來的,它是雙足走出來的,是個人生命中的事件,寫作可以說是生命中某個時刻的紀行,與作者的充滿險殆的行走相關聯,這是你在意的寫作方式,你想著沿途去走走這段奧之細道;歷經和想象那如俳句中所描述的:
橫跨原野
請把馬首牽向
杜鵑啼處
一張CD
從書架找到洛秦的《街頭音樂》,看到書眉間自己的即興文字,又將此書附帶的CD找出來聽。人一下子回到在北京生活的時光。它們在旋律推進中靈光閃現,聽著其中的印第安人街頭演奏的豎琴,好像聞到京東宋莊小鎮(zhèn)的干爽的空氣,看見那里干凈的北方小路和有氣味的院落。樂聲中浮現出朋友高敞的畫室和鋪有地毯的家庭教堂,以及由大坑演變成的足球場地。那里的田野平展伸向遠處,被一圈綠樹環(huán)襯。
今天,柳絮飄揚,在街頭觀望,想著那年在國家圖書館,它們飄飛著要進入室內,被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阻撓。北京到了五月才有春天的雨水,從鼓樓和詩友坐電車到海淀去,那電車低垂密集的網線讓我張望多時。地面上雨水停積。遠處的天空中飛行著片片云絮。
那美國黑人在街頭吹奏的小號如泣如訴。曾在大興莊院落多次聽過這曲子,那可是安靜的寫作時光。我給王琰打電話,詢問他那個院子是否還在——這本書從何處來,好像是從書市上淘到的。呂德安有一首同名的詩,早年讀到好極了。這本書在那個動蕩的日子對我的胃口,時常翻閱,聽著附帶的CD,那可是有聲有形的音樂讀物。后來還弄到另一本相關的書,《來自民間的叛逆——美國民歌傳奇》。我喜歡美國的詩歌。它的街頭音樂,在我聽來就是世界音樂。
那年已到東四十二條的出版社。天地開闊,充滿了生活下去的力量。那年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從北京離開,對京城充滿新鮮感,諸多的事要去實踐兌現。生活多年后,發(fā)現你所要的都不是你真正所要的,一切都厭倦了。從地鐵口出來張望京城,空蕩蕩的,沒有了早年到達這里因無知而生的新鮮感,沒有了吸引你讓你動情的人和事情。時代悄無聲息地完成它的轉換。北京的節(jié)奏變了。表面安靜平和四平八穩(wěn)但內里緊張壓抑無趣無聊。你完成了對自我的認識,在哪里生活倒無所謂了。你真正所要的是享有尊嚴的自在的詞語生活,那必須擁有的黃金般的閑暇。
漢口街心花園
樹木寫就它們的四季。落葉在飛,它們零落在花園四處。在這個時節(jié)看見它們的春夏秋冬。你見到了樹林的四季,穿越生命的幾個階段,它們進入另一循環(huán)。它變形、重生,生死在輪回。明年的樹葉會重新回到枝頭。面前的兒童長得像他們的父母,帶著父母的基因就是父母早年的復現;而在此曬太陽的長者,可以以他孫子的形象活著。自然是你永恒輪回學說的老師。世界就像這個街心花園,它們不停地輪轉更替。四季在輪回,這些作用于人事。他們在曬太陽、取暖,長者在這里打盹;兒童在此學步。狗在草叢里閑臥。太陽轉西,天地在講述,但它不言語。鳥兒也在地面升與降。你看著落葉,也不傷感也不悲秋。在這個冬季你又見到四季的形態(tài),一個圓形,如同樹的年輪。你這一刻看見了尼采,他的永恒輪回說,天地萬事的隱秘本質。你在消逝,也在新生。他在死去,孫子出生。你看見那輪轉的鏈條,你是其中一環(huán),參與圓形的轉徙,你消逝又重返,一個個陳舊的自我遺棄,一個個新的自我出現,這遵循了落葉消逝又重返、順從樹身的形變。在這個時刻,你要承擔起你的不朽,這就是至高無上的事情。這一刻,看見兒童在學習走路,長者從他們活躍的身體獲取能量,接納到自己衰敗的身體;樹葉的降臨在風中如同舞蹈,如落葉一樣飛升,看見眾多的神祇,神祇們在舞蹈。靈魂棲落到身體,充滿了活力。
你在這橢圓形的花園路徑跑動。你就是中心,在這個輪轉的圓心;輪回的恐怖與厭倦消退;冬季不是四季的結束和終點,它也是輪轉的開始。你要和梧桐樹落葉一樣清空你的陳見,經歷新生、新生的自我。一刻你抵達了曾經和將來;你的思想你的意志開始瞬息的轉換,向這一刻的啟示,超脫自我而創(chuàng)造,看見新的價值和新的真理,在橢圓形的街心花園。
鳥巢
你接聽她的電話,是在漢口北友人山房的露臺。交談縫隙,平原家鄉(xiāng)的鳥鳴可聞,棋盤式的田野浮現。家鄉(xiāng)的每個地方賦予了你的想象,你曾找尋歸田園的地址。這位早年的學生協助你的還鄉(xiāng)計劃的落實。你和她曾停在返灣湖邊指點,規(guī)劃歸鄉(xiāng)的湖邊屋址;她打來電話,還鄉(xiāng)遇到了不測。湖邊的房子要撤建,那里即將變成旅游公園。哦,一個讓人失望的消息。電話中,她說另尋別的路徑,尋找別的地來安置我的歸鄉(xiāng)之夢——在和她對話的空隙,平視到異地梧桐樹葉間的鳥巢。幾只灰椋雛鳥在巢穴張著它們尖嘴,在三樓的露臺正好觀看它們。故鄉(xiāng)的鳥的巢穴在童年綠樹之間的土木房子再次顯現,在巢中唧唧叫喚聲中,你和父母聽聞它們。老房子的后院柳樹上有很多不同形狀的鳥巢。金絲雀精致的巢在低處,在樹枝蔓草間,由發(fā)黃的粗細同一的草絲織成碗形的巢;你曾爬到柳樹的頂部從樹枝交叉搭成的褐色喜雀巢中偷窺;女學生打來的電話,再次讓你看見童年之家的屋頂和隱蔽在家屋后面綠樹間的鳥巢?;剜l(xiāng)多么困難。你預感著回不去了;過去的家園早已隱退。是這樣的,人事流轉。移花接木。挖掘機伸長它的臂膀橫行鄉(xiāng)里。你的還鄉(xiāng)計劃前途未卜。從故鄉(xiāng)拔打來的電話,又讓你重觀藏于樹間的鳥巢。山地異鄉(xiāng)的鳥群擁有它們,為新生綠葉環(huán)繞,唧唧叫的鳥兒仿佛述說它們有亙古不變的居所;你無法擁有它們的幸運。
看云山房
2019年歲末,你從城中公寓醒來,你想著回到山房,心里有些急迫,這次的歸山有點如同投奔,它們在山嶺間等候,院門等候你去叩擊;公雞在那叫鳴,呼喚家園。城里小道消息傳說一種病毒蔓延。人們還在開會,歌舞還在表演。你有些不安,回了一趟老家,到父母的墳地燒了一炷香,就像早年除夕前和父親一起在祖墳點燃紙燈。在回返縣城車站的途中,國道立起了綠色護攔,兩旁的樹木都被伐掉了?;氐酵旯枢l(xiāng)的困難,白色垃圾也蔓延到這里;河水變黑,像變質的淘米水。母校操場和教室看不見了?;兽r藥或地下管道,改變土壤的組織元素和田野的神秘與律法,上面永遠長不出糧食。在故鄉(xiāng)流塘口,你是個陌生人,回到童年的故鄉(xiāng)多么困難。汽車進入生活多年的小城,幾乎不認識了。它在漫無邊際地擴大,證明它的雄起。這是你的逃離之地,你無法再回返的家鄉(xiāng)。哀故鄉(xiāng),哀我們的命數。一個沒有了故鄉(xiāng),不知時務逆向而行的家伙,自行其咎,于紙上的自我哀悼。你坐著火車回返漢口,從旅館式的公寓醒來,天還未亮;城里要辦的事差不多處理完畢。過節(jié)的點心也沒有帶得及去買,也沒有必要入超市;你和妻子駕駛私車出城了,汽車如同投奔,匆匆走在高速道上。預感多年前在北京經歷的非典記憶又要重演;背對高低錯落密集的樓群籠罩在灰蒙的色調之中,朝向大別山地奔馳——
你落坐青磚黑瓦的山房前的草地上,想見貝勒維拉蒙塔涅那個小山村,處在法國盧瓦爾省北部一座千米高的山岳上。那里有一個小山灣,尚博。藝術家德波的房子就處在那里。寫過《景觀社會》的德波,揭露現代商業(yè)的形式;當新的市場媒體新的誘惑控制他,侵占他的日常、意識與良知時,他就開始了逃跑,與他所批判的景觀社會遠離,奔赴個人的領地,離開巴黎,隱身尚博山地躲避。你的山舍和他的房子有點類似:帶有煙囪的黑瓦平房由本地青磚砌成,顯出時間的痕跡。在這里,從山房都能望見遠處起伏山脊的天然的曲線。是這樣的,當別人忍受歸順之苦,你卻體味放逐之樂;你用這城堡式的房子來避難,當成某種抵御的屏障。你置身的山房成了風暴集結之地。山雨欲來風滿樓。山風猛烈地向有柱廊的小泥樓房發(fā)起攻擊。屋頂的瓦棱縫隙發(fā)出嗚咽聲浪,而高墻屋宇挺立不動。在逃離的高速路上,只聽到了一個聲音:離開。歸去,心情有如投靠。在巨大的損失來臨之刻,你的反應是歸山,回到一個確切的地方,回到大崎山間,這用了你一生的逃離修建成的看云居。
燕子,燕子
山民尹少權為我的山居生活顧問。他是捕蛇者、馴狗師,曾經的山木商、打工返鄉(xiāng)者、半個獵人,有上海戶口和房子的兒子的父親,享有美妻燒飯的丈夫,銀行有儲蓄的不汲汲于富豪的山民,有著醬色黑的健康的臉,這是山在他臉上的著色(他不戴帽子的結果)。因了他的這一張臉,讓他協助我料理山房。
2018年6月5日,在漢口的書房看見他從山里發(fā)來視屏,他說燕子飛來了,來到了山房里巡視似的;在房子砌到二層時,五只燕子來探看,在山房上空畫了一個孤線,在半月形的水池邊繞過就離開了。哦,燕子是最早的客人,山房還未形成,它們就來參觀。
它們的來訪,在你的心里形成漣漪,就像它從池塘上掠過,泛出微波。令人百感交集的燕子,我的燕子啊。
二十年前,在江漢平原單位分配的房子的陽臺上,看見燕子停在樓房前的電話線上;抬頭看見陽臺一角,出現了泥丸。燕子來我們家陽臺筑窠了。你和母親女兒在房間窺視它們,飛來飛去,銜來草絲泥丸,燕子抖動尾翼,以尖喙和口水將泥丸細密粘結,壘成皿狀的巢。當它們的巢完成,呼朋喚友,燕子在彈跳的電話線上排列成行,六個跳動的黑色音符;即興演奏它們夕光中的晚會,我開始寫我的燕子詩。
一日,在北京筒子樓過道內走動。當安置好出租房,來到陽臺,閑望灰蒙蒙的天空下的灰色建筑群,忽然,一只燕子飛過來了,飛到你面前繞了一個圈后飛走了。下意識抬頭看看樓頂,發(fā)現破損的頂燈四周圍成的一個燕巢。也是五樓。忽然想到南方家中陽臺上的那個燕巢,燕子呢喃聲中的母親和女兒。
十年后,你南遷到了武漢三角湖邊的大學院,某日,忽然發(fā)現模擬湖水波浪屋頂下水泥瓦與鋼筋支撐的地方,一個燕巢。燕子飛入,穿過這里的空蕩蕩。燕子,親愛的燕子,就像你的身影。
冬天過去,春又到來。當你山居,收拾院子,歸掇圖書,讀書縫隙,聽到熟悉的聲音。你跑出大廳,回廊上,看見燕子的身影:尖長的雙翅尾羽展開的叉狀;腹部那撮熟悉的乳白色;你和去年的、和多年的那只相互辨認。它們在庭院前水塘的上面飛,畫著它的弧線,唧唧叫喚,它們迎著柱欄前站立的你,也不回避。
這是平原陽臺筑巢的燕子;跟隨你遷徙到北京筒子樓的那只;是母親臨終前在陽臺上唧唧呻吟的燕子——像多年前,它們飛行鳴叫銜泥摻和自身的唾液,一點點將泥丸點琢到回廊一角,翻飛穿梭在山間,參與你一生的流徙。燕子啊,你是我的我是你的,那首寫了幾十年的燕子詩,現在,到了改寫它的時候了。
探訪寂靜
老木工打電話說來看我,問他有什么事也不說。這個協助我裝修山房的老木工可能有求于我,參與他的營銷活動。他是茶莊的會員,他想把我納入他說服的對象,加入他們的陣營。當我為他開門(找開門栓),讓他進入院子,打開也是他制作的客房的門,坐在他打制的八仙桌上。他的來意印證了我的揣測。
我和他在院子里轉了轉,然后進入平房內的茶屋用茶說話,圍著八仙桌。掀開門簾,落在條凳上時,望著室內的竹編的隔斷;本地椿樹打制的春臺,棕紅色的紋理耐看,忽然發(fā)現這里安靜,沒有一絲聲音,物品的擺設在這里各就其位,停在那由草絲黃土白石灰混合而成的地面。
這寂靜有貯存的清涼。門簾和走廊將窗外的陽光給過濾掉了,讓這房子里的東西處在陰翳之中,透出它們潛處的寧靜,傳遞給你內心的安恬。你打量這里的寂靜,用發(fā)現者的眼光看著這里的一切,寂靜之地本身是有幾何形狀的地方,也是被需要被理解和再發(fā)現的地方,你在探究這里,你是這寂靜的測量師。木工在你身邊忽然不在了似的;他也不言語,一個人瞬間落在這寂靜里,過了很久,老木工才說,說這里好安靜。我看著他,才知道彼此在一起,從那寂靜脫離出來。
忽然念及伊壁鳩魯。他在雅典城外蓋了一個能望見大海的院子。他要為這個世界留下一份沉靜。那個1959年退休的海德格爾,避居在家鄉(xiāng)黑森林的山間木屋,只和很少的一些最親近的朋友一起討論哲學問題。他揭示關于生活的自然與快樂,以及這個時代的弊病,通往個人自由的途徑——你沒有和老木工說這些。遞給他杯茶,取出茶葉,用瓢從缸內取出存儲的泉水,將它裝入鐵器的水壺煮沸。你還對他說,他參與的是傳銷。你沒有時間參加他們的活動,勸他也不要套了進去。
繼續(xù)做你的木工手藝吧,帶一個徒弟,把古老的技藝傳遞給他。你這樣勸告他,他無聲地向你笑了笑。你們看了看他幫你打制的窗欞,帶有風鉤的木窗;山風正從那紗窗滲入這黑瓦檐下的房子,傳遞著涼爽。他朝你笑笑,沒有辯說什么,似乎默認了你。送他出門前,對他說,以后山房有木工活,再請他過來。他應承。你將他送出院門;他將摩托車的引擎踩響,轉身坐騎在上面,摩托車沿山路消隱了。不一會兒,山房恢復了它本有的沉靜。
庭院雞鳴
美國詩人畢肖普的《公雞》一詩充滿了變異的旋律。那無法控制的傳統(tǒng)的啼鳴。山居庭院,你養(yǎng)了幾只珍珠雞幾只土雞,夜里重又聽到少年時老家的雞打鳴;一只公雞帶領四只母雞和我一起走在石頭路面,聲聲叫喚,這是你要回返的生活。
母雞要下蛋。山民要勞作。你要讀書寫作。母雞下蛋前要叫幾聲,然后安靜地待在稻草窩里,偶然經過它也不動,它在下蛋。一只要下蛋的母雞停在那里多么孤寂,它要這樣一個時辰,你別去打擾它,它要這一個時辰,體內的蛋要下落出來了。它咯咯地叫幾聲,好像報告它的同類,如同寫作者完成了新作,要找到同好分享。
仿佛母親在世時,你從雞窩里撿出兩個雞蛋。蛋有著雞的體溫,在你的手掌心溫暖。無法言說彎曲身子從有著草絲的雞窩撿拾到它獲得的手感。那剛從雞的體內分離出來的雞蛋淡紅色,有光澤,一瞬間它彌漫到身體內。
月夜山行
單一的意象組成不了詩境。詩是各種物象、事象、情境的組合與交織。今晚,從山民客廳電視前的閑聊中退出,回到自己山舍陡峭的路上,置身于山月照臨之中顧盼。雨后的山泉發(fā)出轟鳴聲。螢火蟲在泉聲中時明時暗地飛,帶有涼意的山風吹拂它們明暗,身影晃動在淡泊月光敷設的路面。抬頭又看了看山頭的上弦月和緊傍山頭的星光,你情不自禁地對自己說,你是置身在交織的詩境里。
竹簾重現
十多年前,從北京通過物流運到武漢的兩扇簾,安放到了山屋的炕房和用餐的客廳——掛在那里恰切,仿佛那木窗在等候這兩扇窗簾:竹子的和木質卷簾。它們隨你從北方遷移到長江中段的漢口新居,就封閉在陽臺上,連物流的包裝都沒有拆。你喜歡這兩件物品,在北方的日常生活中懸掛了多年。你喜歡它的質地品相,你的審美融入其擇選,為它們找尋適當的空間,烘托或暗示你的喜好。遷移到南方,沒有合宜的地方,就存儲在那里,也不動用。這些年,你在揀擇,似乎為它們找尋安置的恰切空間。
現在,竹制窗簾掛在炕房一角,大小合適;銅色的木制百頁窗簾好與古舊的春臺相映襯。望著它們出現在山居,也掛在你的回憶里;北方早已易主帶院子的兩層小樓重現。兩扇窗簾掛在此時此地,也垂掛在過去的時空里,如同你喜歡的詞語,在紙面安放它們,帶有你投射的記憶、感情、印痕和體溫;語詞生成在組織中,參與了你的生活。你擦拭它們上面的灰垢,小心安放——作為一個意象,詩性空間添加了情味,營建了氛圍;不可或少的物象效力于作品;帶有你體溫的詞語參與作品建構。這是你安身立命的居所,一個寫作者營建的空間詩學。
屋頂視角
山房后面有一條人行小道。你時常拄著竹杖出后門,繞山房行觀。路旁的苞茅和剌槐草蔓隔開路和山房,形成自然隔斷。從抽花的苞茅縫隙見到藍色屋頂,瓦棱的水槽。避雷針線和壁爐的煙囪;你往前走,可見平房黑瓦的屋頂,它們在陡崖下面,你看見它的屋脊。屋脊中間和兩頭以瓦片制作的造型,一如兒時家鄉(xiāng)見到的老磚黑瓦屋檐的平房;幾乎復制了過去的民宅,滿足你對過往的念想。從平房檐下過本地山石走向有羅馬柱廊的西式建筑,就像從童年鄉(xiāng)村走往世界。屋頂不再是危險的,變成可以被觀照的意象。那個少年又站在童年的屋頂上——
木梯搭接屋檐,一隊人傾斜的身子,
將陳年破損的瓦挑揀替換。他剛到拿起
一片瓦的年齡。鑲嵌在成人的隊伍,
把長形帶槽灰瓦,遞送另一雙手中。
在陡峭的屋頂:表兄的身影化入云天。
屋頂上漂移的人;瓦槽對接凹線,雨水。
屋檐。表兄啊,你要幫他建造未來的房子:
他弱小,不知如何生存,就站在了危險的屋頂——
你看見了那個屋頂上的少年,他的不安和無助;如何戰(zhàn)勝最初的恐慌;你的飄泊讓你建造最后的房子。想象的未來的房子就在身后。早年的對人世的無助感和害怕消解,你獲得無比的安寧——繞著山房觀察屋頂,深藍色的瓦片排列在云天之下,與從屋頂望過去的山嶺構成呼應,處在同一起伏波動的節(jié)律之中。這是你用一生的夢想建筑的房子。那個少年還站在屋頂,他已長大,時間讓他變成一個長者。
屋頂不再是危險的,而是可以被觀照的物象。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體,它在陽光下聳立,在夜的寂靜中入睡,有時做夢,發(fā)出囈語。雪霽。你在屋子里讀書,屋頂轟響。冰雪被從屋頂整體移動的喧嘩,這靜寂回憶的喧嘩;你在山舍周圍跑動;從不同角度打量屋頂,從山脊照過來的太陽光線,打在屋頂折射光圈;屋脊的兩端,過去與當下,陰陽與生死,不調合的事物組合在此,交匯于山地;一個詞與另一個詞發(fā)生聯系,獲得意義。屋頂成為匯聚處,又是觀察點。你擁有新的視點,屋頂的視角,你看見了宇宙的屋頂,擁有遼闊、俯視的目光——
山路連接字里行間
這條荒寂的羊腸山道是山民們走出來的。它閑置在那里。竊喜于自筑的山房緊鄰山道,可以用來做晨昏的散步。從電腦前離開或放下書卷,打開北邊的院門,它蜿蜒在那里。一年四季,好像是為你晚年的讀寫生活準備的。這條山路在未識之前就在這里等候多年。這些年的南北遷徙原來在通向它——
僻靜的側向山腳草莖中的路,有時芭茅侵占它,你撥開草葉前行;有時停在荒山野嶺,聽到麂子的叫聲,嘶啞粗短,在山嶺游動。它聽到你的腳步,隱遁于另一個山頭。你和它共處大崎山嶺。這里沒有集體人力的介入,沒有挖掘機的身影。是的,路是走出來的。走在有草莖或樹木枝葉蔓延的山道,隱約想到大半生走過的人世,似乎經過的道路也交匯于此。
你嗅到本地草木花香和無名鳥鳴,把沿途所見和內心所思糅進一個個詞語。它展示有限的生存場景,又披露內心無限的風景。你在寫作中途離開伏案已久的書桌,出門,朝向這山路,思緒從字里行間漫涉到這里。寫作似乎中斷了,但它們還在繼續(xù),于山路延續(xù),無名的鳥雀在啼叫,遠處山尖的曲線曼妙涌動。你收聽到心里跳躍出來的詞句,匆匆回返書房,改寫或增補到紙上。
身體在山居,精神游走在平原,北方、武漢,在不同的時空流動。你的經歷交錯通向這里,奔赴這山地高處;或在不同的空間自我打量,個人時間中呈現的意象在呼應交織,如野菊和燕子,故鄉(xiāng)與異地,河流與山石?;赝愕脑~語生涯,余生用來開掘和豐富它。你寫下片斷式的文字,看似互不關聯、各自獨立,卻隱在溝通。它是生命的呼吸與運動。語詞有著它自身的生命,不只是把字詞排列在紙面上。語詞有著其行動力,作用于寫作者的身體意識和生命的擇選;一個寫作者也將其語氣語調甚至經歷、思悟融于語言的組織之中,這是他和語言之間的合作。或者說,生命如何被語詞所改變,相互促進生成,歸于語言的勞作。
野花依附于那塊石頭搖晃。一株褐色的,你以為已經死去的老李樹居然爆出一樹花朵。你進入寫作的晚期。隨著年歲增長而成熟,在死亡來臨前達到繁盛,達到新的層次。你匆匆歸山,迎向這個時刻;寫作風格的晚期與內容的原始風格奇異地結合,與山野風物混和一起。你重新改寫早年的作品,自我顛覆或自我修正,成為自己早期美學的反對者,沖撞自我的局限。寫作現場的轉換來自于語言自身變革的要求,你的自我放逐也用在你紙面的語詞的排列組織,晚期的遺囑性的作品渴望被寫出。
你孤單地悲劇性地站在孤立的巨石上,觀望山脈的走勢,那線條是神造的美妙。真理往往來自對自然的觀察。所謂的偉大,存在于被人忽視的細微。低頭細察山桐子樹花落在無人出現的坡地,從平常甚至卑陋中探求物美。你越向山野深處走,那應接不暇的景觀像山澗溪水越向你涌現。山野的寧靜既不是揮霍也不是多余的,而是恰如其分地沉寂累積,化成偉大的無言之境。你的詞語生涯走向這孤寂的人,沒有人煙卻充滿生機的原始自然,這是無意識存在的全部。如阿多諾所言,你也是一個山民,在此安排自己的生活。層層疊疊的山嶺將你提升到宇宙整體的高峰。
(責任編輯: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