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四勇

世界上有些東西仿佛專為我們而來，就像我面前這盞馬燈，含光而行，繾綣無聲，如柔光散發(fā)的星星，如輕盈閃亮的流螢……

某個周末的午后，就著冬日暖陽，我在網上閑逛購物。不經意間，網頁上突然彈出一盞光焰歡躍的馬燈，猝不及防地躍入我的眼簾，剎那之間叩動了我的心弦，仿佛弗洛伊德的潛意識認知覺醒，又仿佛俄國作家柯羅連科的《燈光》在召喚與指引，我馬上點開彈窗，迅速下單這盞馬燈和用作燃料的酒精。三天之后的晚上，剛取回包裹，我就迫不及待地拆開快遞紙箱，取出馬燈。來到院里，將馬燈置于石桌，倒入酒精，家人圍過來，驚詫不已，眾口同聲：“都什么時代了，你還買馬燈？”我笑而不語，引火點燃，細細端詳，靜靜體味，我的心底泛起一種異樣的溫情，喚起我往事的光輝……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有一個很大的夢想，那就是等我長大了，掙好多的煤油票，買好多盞馬燈，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和我一人一盞，把整個房子都照亮。那是我上小學前，從縣城里來了個女知青，在生產隊的公房辦起了村里的第一所幼兒園，媽媽把我送到了那里，讓我叫她何老師。記憶中的何老師個子不高，齊耳短發(fā)，圓圓的臉蛋兒，烏黑的眼睛，輕輕一笑就有一對酒窩，讓我覺得很是親切。我也不知道自己讀了幾年幼兒園，只知道何老師特別喜歡我，經常將我留下來吃晚飯，飯后她就會點上馬燈一路護送我回家。后來才知道，那時因為爸爸媽媽農活兒忙，哥哥姐姐又在讀書，無人照看我，她才把我留下來照顧我。何老師對我的“喜歡”以及她手中那盞馬燈，在很大程度上溫暖、明亮了我的童年。

何老師的馬燈很好看、很好用，通體玻璃，厚厚的底座，圓圓的肚子，高高的罩子，造型別致，晶瑩剔透，又無懼風雨，關鍵是還有一個旋鈕可以調節(jié)燈芯高度，這樣燈芯可以始終挺立著“頭顱”。因此，無論是夜色如墨還是月華如水，無論是風雨交加還是微風幾許，何老師的馬燈總會暢快無阻地燃起，光焰始終飽滿向上歡騰著。就這樣，童年的我總是在何老師“高端大氣”的馬燈照引下回家。特別是夏天的夜晚，頭頂藍靛靛的天空，腳踏草青青的田埂，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牽手而行，稻花香里飛舞著無數(shù)的螢火蟲，星星點點的光，如何老師教的兒歌、講的童話故事般在我的心中閃亮。

可是，一到家，小小的我，便會為家里的煤油燈而惆悵。那時的煤油燈是鄉(xiāng)下農家唯一的照明燈具，而買煤油不僅需要錢，還需要限量供應的煤油票。因此，家里平常只有三盞燈，兩盞放在飯桌中間，供我們四兄妹做作業(yè)用，另一盞供爸爸媽媽做活兒時照明。更令我惆悵的是，我家的煤油燈，是用哥哥姐姐廢棄的空墨水瓶做的，棉線做的燈芯被卷在一根鐵皮管里，不能自如調節(jié)燈芯高度。這種自制的煤油燈油煙味很重，總是嗆鼻，且脆弱而幽暗，既不能防風，也不能防雨，屋外一旦刮風下雨，就得趕快關上門窗，否則它就會倉皇搖曳甚至戛然熄滅。

記憶中，媽媽總是一手端穩(wěn)油燈，一手輕攏火苗，照著爸爸在廚房、柴房、牛圈到處轉。我最喜歡爸爸媽媽在廚房做晚飯的時光，那時三盞燈就聚在了一間屋子里，也能聽到爸爸媽媽的輕言細語。媽媽說“灶要空心，人要忠心”“好吃不過茶泡飯，好看不過素打扮”。爸爸說“吃了陳飯，眼睛更亮”“吃了茄柄，不遭蚊?！薄０职謰寢屨f過的這些話，比院里的梨樹葉子還要多，數(shù)也數(shù)不清。飯桌這邊，大哥在奮筆疾書，二姐在朗讀背誦，三哥在咬筆磨蹭，而我總是喜歡看他們對面的木板墻，因為哥哥姐姐的身影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晃動得如皮影戲一般好玩。

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每每燈芯燃得差不多了，或者我吵著燈光太暗時，媽媽就會用剪刀剪去燃過的燈花，再用夾子把下面未燃的燈芯扯出來一點點，讓燈光能夠稍亮一些。然而，自制的棉線燈芯總是燃得很快，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們的頭總是不由自主地靠近燈盞。記得有一次，我的額頭突然被灼痛了一下，隨即一股焦臭味兒彌漫開來，燈火竟然“舔”著了我的齊劉海兒，媽媽急忙奔過來，用手一抹，灰飛煙滅，我的額頭瞬間禿了！極愛臭美的我，頓時哭成淚人，媽媽說幸好沒有燒到眼和臉，還說睡一覺頭發(fā)就長起來了。第二天，我的頭發(fā)沒有長起來，卻遭到了小朋友們的哄堂嘲笑，晚上端坐在方桌前，再也沒有心思觀看“皮影戲”了，因為我知道只有認真讀書，考了好成績才能挽回自己的“尊嚴”。一燈如豆，萬點星光，小小的心靈便萌發(fā)了那個大大的夢想：掙好多的煤油票，買好多盞馬燈，把整個房子都照亮！

時光荏苒，歲月變遷，憑票限購煤油的時代已成過往，在五光十色與燈火璀璨中，我的關于“馬燈自由”的夢想似乎也早就忘卻了。而今，素月流空，小院靜坐，我的“夢中情燈”竟然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正是記憶中的晶瑩剔透，正是夢想中的雅致高端。這道久違的，本以為早已失落的光，此刻攜著田野彌漫的稻香，穿越無數(shù)漫長的黑夜，照進了我的眼里和心里，這是一種多么奇妙的緣分和力量啊。

當夢想照進現(xiàn)實，我想這盞“馬燈”于我而言，就如駕馭我內心的智慧與光明，照亮我回望和前行的路程?！斗鸾洝防镎f：“千燈萬盞，不如心燈一盞?！笔堑模慌伦咴诤谝估?，就怕心中沒有光，我們都來自黑暗，就注定用一生追隨光明。是的，不必光芒萬丈，但必須始終溫暖有光，只要心中有光，這個世界總能與你感應，一切美好總會在向上向善中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