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瑜
母親故去已經(jīng)10個年頭了,20世紀90年代,隨著我們四兄妹陸續(xù)在城里安家落戶,母親在我們多次軟硬兼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后,極不情愿地從故鄉(xiāng)遷進延安城里,先租住在延中溝,后又倒租在尹家溝山上依舊是十來平米的土窯洞,幾年后,又搬進了父親單位分配在大砭溝的兩間相通,二十多平米的平房。2012年,搬進延長油田在迎賓大道建設(shè)的油田小區(qū)樓房,可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3年后,她突患腦梗去世。按照風俗,在墳上,把她的被褥以及衣物付之一炬,看著我們給她買的數(shù)十件她未舍得上身的衣服頃刻間化為灰燼,不由得讓人感慨、唏噓!幾年來,風也吹過,雨也灑過,門閉窗合,房間里她的音容漸漸從我們的眼前耳畔褪去,只有家俱,以及鍋碗瓢盆還原封不動,留存著她的生活印記。
今天是正月初五,若是母親在世,我們歡聚一室,笑語盈盈。就是前兩年,我們也陪父親談單位的逸事,說故鄉(xiāng)的人物,其樂融融,可今年卻物是人非,甚是糾結(jié),年前臘月二十三,八十八歲的父親新冠肺炎陽性,我們提心吊膽,唯恐他有三長兩短,便同意已經(jīng)退休的妹妹在她家過年的提議,于是乎,對于父親是幾十年第一次不在自己家過年,而我們兄妹共同的家也第一次在新正上月冷清寂靜??粗蛔惆霘q的孫兒在襁褓中牙牙學語,一股溫情浸潤我的心田,我又想起我的母親,想起獨屬于她的一些物件,恍然悟到這些物件離開我的視野以及記憶已很有些年頭,母親也已與故土融為一體。我極力將已被俗氣充斥的大腦開拓出一隅田地,揮镢揚锨刨尋母親的一件件老物件,這些老物件于當今社會及別人無益且陌生,于我卻熟如手足,銘心刻骨。
母親有一個藤編圓籮筐,它直徑大約尺許 ,深不過寸許,里面放著一本厚書,還有針頭線腦,頂針、錐子、針鉗、剪刀和鞋旋兒。書是父親年輕時當汽車駕駛員時的汽車技術(shù)書,豎排本,繁體字,紙已泛黃。里面夾著我們?nèi)胰说男瑯幼樱€有一些窗花樣子,這些樣子的材質(zhì)當然是紙,但五花八門,有我們的舊課本,有舊作業(yè)本,有報紙,也有水泥袋牛皮紙。針別在一塊布上,大小依次排列,有縫麻袋的頭號針,有縫領(lǐng)口的小針,線嘛,有縫麻袋的線繩、麻繩,有縫補衣服的各色絲線,還有各種各色的縫紉機線。母親從鎮(zhèn)供銷社或村代銷點買回整把的白、藍、黑線,在陰雨天歇工,或晚上劈成小把,再纏成拳頭大的線球,有時還讓我們幫助纏線,我們初覺新奇,好玩,不過一會兒,便覺這固定機械運動使人胳膊發(fā)困,繼而酸疼。纏線團有一定技巧,手勁要一致,松緊要適度,要從各個角度均勻纏繞,方才用時方便順手。白線主要縫被褥,防止棉花不勻或滑溜,前后左右十字縫幾道線固定,村人叫“引線”。故鄉(xiāng)的被褥里子及外邊沿都是固定白布,這大概是源于最初土織布機自織自用,后來社會進步,外購的白洋布相較于別的布,既便宜,又干凈亮眼,便約定俗成,再不改變。黑、藍線則根據(jù)衣服顏色用作縫補或釘鈕扣。那頂針是鐵制戒指,雖不精致,卻很實用。錐子則是木柄鋼尖,它是父親因陋就簡制作,當然不及我奶奶針線籮筐里的那個白鐵圓環(huán)手柄錐子好看打眼,但因木柄好握,且可用力,無堅不摧,做千層便納布鞋離不開這兩件。
說實話,母親雖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生人,但并不工于女紅。她出生在延安城市場溝,幾歲時父母便相繼去世,跟著兩個趕馬車的兄長跌跌撞撞長大,既無暇工習女紅,也無人進行這方面的指教培養(yǎng),結(jié)婚后,從家無隔宿糧的城市貧民成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直至生兒育女獨立門戶,才進行這方面的技藝學習,使我們能穿新戴凈走在人前,也著實不易,一些婆姨哂笑針行不齊,針腳太大,她毫不理會,說:只要我娃不露肉受凍,能吃飽穿暖,我就心滿意足了。
從記事起,母親從無有閑暇歇息,每天收工回來侍奉全家人吃了晚飯,洗了碗筷,喂了豬雞,已是暮色沉沉,便又點了煤油燈,拿出針線籮筐,湊近忽閃忽閃的如豆燈光,一針一線,或給我們縫補衣服,或改老大的衣服老二穿。那納鞋底最為耗時費力。右手無名指戴上頂針,錐子在鞋底一攮,頭號針紉著細麻繩從錐眼中“呲溜”一下拉過,繩纏手上拉緊,有時眼小針穿不過去,便用頂針從針尾頂出鞋底,再用針鉗夾住針尖拉過。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光潔白凈的線繩漸漸取代了自搓澀硬的麻繩,納鞋底便鮮用頂針、針鉗附助了。有人或許要問鞋底為甚如此難做,這還需我贅言一二。我家通常把吃過撈面的稠面湯當做糨糊(我們稱作粘子),在案板上刷一層,糊一層布片,以此往復(fù)。這些布片是各種爛舊衣服拆洗的,雖然花花綠綠,但是絕對沒有紅布,老輩們流傳下來的說法,若做鞋做了紅布,便會串門子鉆草窯,辱門塌戶,意即生活不檢點,故老人特別忌諱這一點。布糊到十多層,太陽下曬干或炕上炕干,從案板上完整剝下,炕在炕席下始終保持干燥待用。這些厚布片叫袼褙。它大致有三種功用:鞋底、鞋幫、鞋墊。納鞋底需用袼褙三至五層不等,條件好的,講究的,在納時要裱一層白布,而鞋幫一般用袼褙一至兩層,外則多用條絨,男人是黃、藍,女人綠、藍,內(nèi)幫則多是白布或藍布。縫合鞋底和鞋幫,叫“上鞋”,用麻繩或線繩,錐鉆,針穿,鉗拉,使其合為一體,成為鞋。鞋墊一般用一層袼褙,面為白或藍布,而里子大多保持袼褙原樣,若有用新白布或藍布,那就很奢侈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家鄉(xiāng)用鞋墊的還比較少。一般是姑娘給小伙的定情物,除此以外只有少數(shù)干部將這缺物踩在腳下。這也難怪,試想衣舊鞋破,卻墊鞋墊不是笑話嗎?鞋墊上用各色絲線繡著鴛鴦戲水或牡丹斗妍爭春等各種富有寓意的圖案。我家在農(nóng)村算是富裕,且母親又比較講究,也是在我們成年后她在縫紉機上才做的,無任何圖案,記得母親給我們還做過襪墊。現(xiàn)在的人大多不曉此為何物。父親將羊毛捻成細線合股織成天然色的毛襪,為了耐用保暖,在襪底縫制包足根的兩層白布,便是襪墊。這種東西,我不只已有三十多年不見,就是它的樣子,也是行筆至此才又想起。
做成一雙鞋,于母親也算一項曠日持久的馬拉松工程,于我們則并不怎么渴望擁有,因為不管工程遲早竣工,交付使用只在春節(jié)前或出遠門走親戚時。對于新鞋我們愛恨交加,足登新鞋是一件榮耀的事,可引來同伴甚至大人們羨慕的目光,但鞋底梆硬,繩頭墊腳,鞋把足踝鏟得紅腫,甚至流血爛肉。古人定是飽受足痛之苦,便發(fā)明了鞋旋。鞋旋由鞋舌、鞋根和木楔組成,通常鞋舌和鞋根是固定的,中間木楔調(diào)節(jié)大小,而后用榔頭敲擊,將鞋撐大,放置數(shù)日,拆掉鞋旋,則可上腳穿行了。
母親的這個小籮筐,讓幼時的我,感到神秘,甚至仰視。母親不允許我們隨便翻動,把它擱在高處,甚至鎖入代表她在家庭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朱漆木箱內(nèi)。當時,我還有些怨懟,但及至年齒漸長,知曉了事理,方知母親是恐這些雖不值錢但關(guān)乎到全家人生計的物件若有缺失,要舍臉向人求借,而好奇心驅(qū)使,好動的我們,會被針、錐、鉗傷了身體。隨著我們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從窯洞到樓房,棲身之處的一次次搬遷,這些物件的命運隨之改變,我們都在現(xiàn)代化的沖擊下,在有意與無意間丟失了一些本真,而有些丟失的卻永不再現(xiàn),這就是我們的命運,也是人類的命運,母親小籮筐的這些物件誠如是也。
我不知道這些物件是否已回歸泥土,或棄之墻隅,聆聽蟲鳴風咽,抑或被收藏家視若珍寶,擺放民俗館供人展覽。我們自覺或不自覺地隨著歷史向前,大多充當著配角,但有責任將歷史滾滾車輪下的這些瓦礫收集記錄下來,告訴后人,也提醒自己,我們的母親們曾擁有一些東西,這些東西記錄著過去,記錄著我們的生活。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