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瑞旹
通過蘇軾關(guān)于家、家鄉(xiāng)的書寫,歷代學者大致對蘇軾的家觀念總結(jié)出兩種看法:一類學者認為蜀山蜀水才是蘇軾最為魂牽夢縈、難舍難分的家園;另一類學者則選擇史實中反映的蘇氏父子的遷居行為與不歸葬行為,為蘇軾的家觀念翻案。學者朱剛在其著作《蘇軾十講》中另辟蹊徑地指出,盡管巴蜀文化符號與其生命歷程相始終,但蘇軾并沒有那么懷戀老家眉山,蘇軾的鄉(xiāng)土文化觀念是相對淡漠的。然而,對于蘇軾的家觀念,我們既不可簡單地憑借其詩詞中的家鄉(xiāng)、峨眉、蜀地等字眼出現(xiàn)頻率高就概括為其對“家”始終懷有深刻的眷戀之情,也不可全憑外界客觀因素,將其為避鄙陋、拓新天地的行為推斷為鄉(xiāng)情淡漠。本文通過結(jié)合蘇軾仇池唱和中體現(xiàn)的“物觀”與蘇軾仇池石相關(guān)詩歌中體現(xiàn)的家觀念,提出歷代學者對于蘇軾家觀念的兩種常見論斷之外的新的論斷的可能性,并由此得出“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為蘇軾真正家觀念的新闡釋。
一、以小觀大—仇池石中窺見蘇軾與眾不同的家觀念
(一)何為仇池
想要探求蘇軾的家觀念,大多數(shù)研究者都會選擇從蘇軾“家”的書寫入手,但有時含有“家”和其同義、近義字眼的詩詞作品引導(dǎo)性太強,作者對相關(guān)字眼有意識地運用往往會無意識地將讀者帶領(lǐng)到他所期待的解讀上去,讀者很難再發(fā)掘新的解讀角度,窺探到作者不經(jīng)意流露的那些情思和態(tài)度。而蘇軾的仇池書寫,卻能夠不著一個“家”字,不少一分“歸”意。
甘肅西和縣有仇池山,絕壁高險,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謂其“高平地方二十余里,羊腸蟠道三十六回”,十分適合隱者避世離俗。乾元二年(759),杜甫以直諫遭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在《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四中寫道:“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神魚人不見,福地語真?zhèn)鳌!背鸪刂蓖ㄍ跷菪∮卸刺?,窮途思隱,對于仕途失意的杜甫來說,平田屋舍,白云出岫,不可避免地使他生出長住此間的盼望。
福地藏山,人間換世。北宋元祐六年(1091),千里之外的潁州府衙內(nèi),蘇軾在一場清夢中也看到了它。元祐七年(1092),他在《次韻和晁無咎學士相迎》中稱仇池為他的“歸老”之地,“夢中仇池千仞巖,便欲攬我青霞幨。且須還家與婦計,我本歸路連西南”;紹圣元年(1094),貶居英州時,他在《過杞贈馬夢得》中說“萬古仇池穴,歸心負雪堂”,意欲通過仇池石走向歸隱之所;紹圣二年(1095),他在惠州作《和陶潛讀〈山海經(jīng)〉》,“東坡信畸人,涉世真散材。仇池有歸路,羅浮豈徒來”中的“歸路”傳達了以仇池為家的觀念;他在《和陶桃花源(并引)》中寫了“高山不難越,淺水何足厲。不知我仇池,高舉復(fù)幾歲”之句,他把仇池比作桃源仙境;他在《次韻高要令劉湜峽山寺見寄》中大贊“仇池九十九,嵩少三十六。天人同一夢,仙凡無兩錄”,認為登上仇池即可羽化成仙;紹圣四年(1099),貶居瓊州時,他在《次前韻寄子由》中直言“泥丸尚一路,所向余皆窮。似聞崆峒西,仇池迎此翁”;建中靖國元年(1101)正月,他去世的當年,于北歸途中過大庾嶺時,他仍有《山坡陀行》言“若有人兮,夢中仇池我歸路。此非小有兮,噫乎何以樂此而不去”。以上詩句均可看出蘇軾對仇池此山的日思夜念,他毫不掩飾地將仇池認作自己理想中的家園。盡管這些詩作中幾乎未出現(xiàn)“家”的相關(guān)字眼,但無不借稱頌仇池山的瑰麗峭拔與似仙似幻描摹了它與胸中的精神家園、歸隱之地的相似性。
然而,元祐七年(1092)后,仇池如此密集地出現(xiàn)在蘇軾詩文中,并且承擔“精神家園”這一崇高作用的原因,還要追溯到其表弟程之元送來的兩塊石頭上。
(二)何為仇池石
元祐七年(1092)春,程之元贈蘇軾一青一白兩塊奇石,由此開啟了蘇軾借仇池抒家思的詩歌主題。程之元送來的這對兒嶺南英石恰好有意無意地留儲了道教的意象寄托,讓仍心系夢中偶見的小有洞天、仙家福地的蘇軾很自然地想起了潁州的夢與趙令畤的解,并將其取名“仇池石”?!峨p石》是系列第一首。遍覽全詩,這盆石供對蘇軾的意義已不完全在于道教福地的象征。詩中“但見玉峰橫太白,便從鳥道絕峨眉”的想象,有著李白《蜀道難》的影子,“太白”即太乙山,“峨眉”即峨眉峰—仇池本在長安赴蜀的途中。正是這樣的地理聯(lián)系,使出川日久的蘇軾想起了眉山故鄉(xiāng)。欲往仇池而不可得的蘇軾為寄托情思,便將這枚“岡巒迤邐,有穴達于背”的綠色石頭命名為“仇池石”。此石有“穴”有“岡”,形貌近似仇池山,以此石為伴,也算離自己的精神家園更近一步。
然而,真正使蘇軾對仇池石的重要意義覺醒的事件應(yīng)是在汴京與藏書極豐,治學亦精的王欽臣閑談路經(jīng)仇池的經(jīng)歷時,謂仇池為“可以避世,如桃源也”(《蘇東坡全集》)。于蘇軾來說,仇池本來只意味著夢中的一場道遁,一如歸途上的一個地標,他真正開始對這兩塊石頭另眼相看,正源于與王欽臣閑談間這一筆無意的回掃。經(jīng)歷趙令畤以夢解道、程之元千里轉(zhuǎn)運、揚州和陶思歸、王欽臣喻為桃源,更兼置庭、汲水、埋盆、換盆、綴石種種勞作設(shè)計,仇池石之于蘇軾,早已不只是一件可以物易的清玩之物,它近乎是東坡軀殼的一部分外化:他肉身不得自由時,則不妨任靈魂出入其中,以石中孔穴,涵養(yǎng)自己求而不得的歸夢。
對于常人來說,家是真實存在的、唯一的、固定的、具象的,是“身之所安”之地,所以人們不愿意客死他鄉(xiāng)、終希望衣錦還鄉(xiāng)。家山,故鄉(xiāng),是不可替代的。哪怕是長久生活居留的地方被稱為第二故鄉(xiāng),心中還會保留那個擁有自己屬性特征的第一故鄉(xiāng)。蘇軾卻不憚于打破這種單一固化的家觀念:心安即是家所在,“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圍繞蘇軾“家”的書寫,學者朱剛在《蘇軾十講》中曾指出,屢見于東坡筆下的“無家”之說,與到處遷易、隨處認同的“家”是可以被統(tǒng)一起來的,“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家”,就是既無固定之“家”,又處處是“家”。但既然蘇軾筆下“何以為家”的概念被進行了兩極分化的界定,就意味著我們不能簡單地將二者混為一談。因為這種書寫的表象之下隱含著:不輕易以一地為家,也不輕易界定家一定是具象的房屋宅院的意義,因而表現(xiàn)在文字上是“無家之說”。但實際上,在仇池石的相關(guān)書寫中我們可以看到,蘇軾在廣袤的人生中尋覓的精神家園,已經(jīng)與他因“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記游松風亭》)情緒主導(dǎo)而隨處選擇的“落腳點—家”之間,劃上了十分清晰的界限。從生命境界與心靈歸屬上看,蘇軾注重精神家園構(gòu)建,注重“心閑”,他認為安頓心靈的所在才能稱得上家園,不論這個所在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xiàn),可以是寸田尺宅,也可以是盆石世界。
人生如寄,家于蘇軾更像是一種寄寓,無論何地何物,只要擁有一份能給詩人帶來歸屬的愉悅感,能讓他身心舒暢、有所寄托的,都可以幻化為無形的家,收容這個飽經(jīng)宦海浮沉、命途多舛的浪子。于是,面對著確實寄托了蘇軾家的情感與歸隱之思的仇池石,蘇軾與常人有所不同的家觀念開始嶄露頭角。
二、不滯于物—仇池唱和中揭示自相矛盾的物觀
除卻一代文豪的名號,蘇軾還是一位多才多藝的藝術(shù)家和慧眼如炬的鑒藏家,他的藏品與他內(nèi)心的世界遙相呼應(yīng),因此,所藏之物便成為他個人內(nèi)在精神的寄托和心跡的外化表現(xiàn)。作為“賞石大師”,蘇軾不僅積極參與“賞石”這項審美活動,也從中歸納出了自己的一套“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物觀。
熙寧十年(1077)仲夏,蘇軾在為駙馬王詵私人藏畫樓“寶繪堂”所作的《寶繪堂記》一文中提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
與物相交、寄情于斯,同時卻不抱占有或永遠擁有的企圖,才是蘇軾所期望的理想精神境界。對世間萬物皆是如此,對家也尤其如是。然而,蘇軾成熟圓滿的物觀在遇到與家相關(guān)的仇池石時卻分化瓦解了。研究宋代文學的美國學者艾朗諾曾說,蘇軾詩文中常常出現(xiàn)的一個主題就是“超脫”,也就是說,“不讓自己太執(zhí)著于物、對物的占有欲太強”。但問題在于這種對“超脫”的執(zhí)著常常會走向自己的反面。至少對于這對兒石頭,蘇軾非常留意于“得”。
元祐七年(1092),程之元送來雙石不久,王詵便看上了這對兒奇石。王詵,字晉卿,是蘇軾的好友,常與蘇軾一同舞文弄墨,共享賞心樂事。蘇軾用《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寶也,王晉卿以小詩借觀,意在于奪,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詩先之》這首五言詩回應(yīng)王詵之意并道出內(nèi)情。全詩先描摹石頭的外形“秀色如蛾綠”“宛轉(zhuǎn)陵巒足”,再交代石頭的來歷,石頭來自廣東,并非甘肅仇池山;接著寫自己對待雙石的方式,以朝鮮進貢大銅盆貯之,又用蓬萊仙境的登州海石做點綴;最后寫對仇池石的珍視與戀戀不舍,誡王詵“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應(yīng)速”。至此,蘇軾對仇池石的戀物之情已經(jīng)昭然若揭。《雙石》和這首拒絕詩果不其然引起眾友人的關(guān)注與唱和,錢勰、王欽臣、蔣之奇連連次其韻為詩,一是想替這樁公案“解圍”,也有因為蘇軾自相矛盾的言行而“看熱鬧”的成分在。幾人和詩現(xiàn)已不可考,但大體可知內(nèi)容為對是否應(yīng)該“借觀”仇池石的說明。于是,蘇軾又依前韻回復(fù)《王晉卿示詩欲奪海石錢穆父王仲至蔣穎叔皆次》一詩,該詩借司馬相如的典故訴說了蘇軾以仇池石為家園的心情。詩中提到的“眉綠”,與第一首奪石詩中的“蛾綠”相近,處處都回扣著第一首唱和詩中流露的以此石為寄寓的心意。此詩中蘇軾雖“大度”表示同意借觀,但要以韓干的兩幅畫馬名作作為交換條件。王詵愛畫成癡,自然不肯外借如此珍貴的名作。蘇軾對此是很清楚的,他的目的就是讓王詵知難而退,如此苦心,可見蘇軾愛石之甚。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時,又有詩友獻計,有人主張畫石都棄,有人主張畫石兼得,于是蘇軾“仇池唱和”的第三首詩《軾欲以石易畫,晉卿難之,穆父欲兼取二物,穎叔欲焚畫碎石,乃復(fù)次前韻,并解二詩之意》應(yīng)運而生。在此詩中,蘇軾套用了“明鏡無臺”與“定心無物”的偈,意在借“行禪坐臥皆是佛,不必拘泥于一定形式”的禪宗道理勸告王詵莫要執(zhí)求物象,也莫要執(zhí)求于空,要從外界的迷亂欲望中返歸到自我清凈的內(nèi)心。至此,蘇軾以“身外之物不可執(zhí)著”的觀念結(jié)束了關(guān)于仇池石“借觀”與否的唱和詩作。于是,仇池唱和就這樣極具諷刺意味地展現(xiàn)了蘇軾自相矛盾的物觀:一面勸王詵要“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大談自己年輕時迷戀于物,現(xiàn)已幡然醒悟“見可喜者,雖時復(fù)蓄之,然為人取去,亦不復(fù)惜也”(《寶繪堂記》)的心態(tài),直言“盆山不可隱,畫馬無由牧”;一面又找借口、提要求逃避“借觀”,敦促王詵盡快把仇石還給他。
從行動上看,蘇軾對仇池石的眷戀與《寶繪堂記》以及仇池唱和中顯露的物觀似乎背道而馳。因此,這場關(guān)于仇池石的“公案”開始被許多學者解釋為蘇軾口是心非的占有欲—畢竟他曾在詩文中那么多次強調(diào)造物無盡,告誡朋友不能“留意于物”,此時卻用盡渾身解數(shù)來捍衛(wèi)自己的物權(quán),幾乎放棄了一個文人應(yīng)有的體面。然而,真正明白仇池石對蘇軾的意義的人則能領(lǐng)會,蘇軾對仇池石的守護,實則正在于他對心,而非對物的看重。蘇軾的喜歡,通常只流于隨喜,他看重的并不是對物的擁有,而是此物能盡多大程度使心靈得到歸宿。也就是說,看似仇池石憑借本身的美感特質(zhì)獲得蘇軾的青睞,但其實蘇軾的喜愛更多地來自超越其外在形態(tài)的因素,即主體與客體之間內(nèi)在精神的契合。蘇軾借仇池石寄托家山之思,它仿佛是家的載體,承載著蘇軾對心靈避風港與俗世休閑處的所有情思。見其石即似見到那如同峨眉一樣充滿安全感與歸屬感的家山,蘇軾的心靈因?qū)Τ鸪厥囊髟伓@得無比舒適的、滿足的歸宿。
三、“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對能夠使他“心安”的精神棲息地—“家”的執(zhí)著追求,是蘇軾面對“家“的象征物—仇池石時亂了陣腳、失了方寸的主要原因。對于家,蘇軾從未追求“實在的故鄉(xiāng)”與“真實的返鄉(xiāng)”,只是呼喚著抽象的精神家園。作為心靈桃源的“家”應(yīng)該只限于心中所持有的那個抽象概念,而非真正的“家”本體,即“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而當需要一物寄托具體的家的情思時,僅靠書、畫、詩詞等抽象之物則不能滿足。正是這種“不滯于物”而“側(cè)重于心”的物觀態(tài)度,造就了蘇軾與眾不同而又平和曠達的家觀念,讓如微縮景觀一樣的仇池石作為具象的“家”的替代物與歸隱之思的精神寄托,當仁不讓地成為蘇軾后半生中不斷歌詠、不愿出借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