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詹
說起“寶馬”,大家第一時間想到的必定是享譽全球的德國產(chǎn)高級轎車品牌寶馬。沒錯,擁有這樣一輛名貴私家車,不僅給生活帶來諸多便利,出出進進還特別有面子。然而,我家的“寶馬”是一輛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上海產(chǎn)的“永久”牌載重28大杠自行車,就其當時的價值和承載的意義來說,其名貴程度一點兒也不遜色于寶馬汽車。
說它元老,是因為它先于我們來到家中,我出生的時候,它已昂首挺胸,傲立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雖靜默無語,卻怡然自得收獲著無數(shù)欽羨的目光。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普通企業(yè)員工月薪大概在28~35元,如果拖家?guī)Э?,這個工資是要養(yǎng)一家人的。父親所在的單位是央企,工資略微高些。但像自行車這樣的“大件”,并不是有錢就能買到,得憑票購買。父親和母親結婚的時候,父親作為復員軍人,領到了購車票,然后花費165元“巨資”買回了這輛心儀已久的“坐騎”。自此,父親的空閑時間幾乎全給了它,無論何時,全車上下都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兩個車轱轆的每一根鋼絲都锃光發(fā)亮。別說一般人,就連母親動一下,也得“請示”。
父親生于荊楚大地,是地道的南方人,隨大部隊集體轉(zhuǎn)業(yè)到甘肅,支援大西北建設。當時,在騰格里沙漠邊緣地帶發(fā)現(xiàn)了一座共生的大型硫化鎳礦。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由冶金部牽頭開始籌建礦山開采和選、冶一體化有色金屬冶煉公司。廠區(qū)初建時,風沙撲面,缺水少電,環(huán)境惡劣。就地挖坑,上面搭起帳篷,便成了建設者們一間間臨時的宿舍,吃的是高粱面、玉米面等雜糧窩窩頭。父親是個樂天派,又經(jīng)歷過血與火的洗禮,這點苦根本算不了什么。工作之余,他便騎上愛車,載著母親頻頻去周邊熟悉地形,空曠無邊的荒漠上,留下了他們別樣的浪漫。
高大的煙囪豎起來了,成片的廠房蓋起來了,一座大型的冶金城初具規(guī)模,人們也先后搬進了一排排帶院子的平房。
我五六歲時,有一天風和日麗,父親正好休息,便從開滿喇叭花的院子里推出愛車,把我抱起側身放到車橫杠上。我立即雙手抓緊車頭,然后哥哥也側坐在我身后,兩臂環(huán)抱住我,雙手也抓緊車頭。隨后,父親踩蹬上車,母親則抱著弟弟緊追兩步跳上后座,一家人便開始了周邊一日游。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坐了沒多久,臀部便被鐵杠子硌得生疼,不由自主地動來動去。父親邊騎邊嚇唬我:“別亂動,當心掉下去!”掉下去?我頓時被嚇住,瞬間安定下來,咬牙忍著。前座一排視線特別開闊,一路倒也開心,痛并快樂著。
當我和哥哥實在被硌得坐不住的時候,目的地也到了,是沙漠的一個邊緣小鎮(zhèn)。找到一個背風處,母親就地鋪開一張花布單,把親手做的烙餅,還有面點和水擺好。我和哥哥轉(zhuǎn)眼忘卻了車子帶來的疼痛,圍著野炊攤追逐嬉鬧起來。父親走向遠處,不多時一個牧民牽著頭駱駝跟在他的身后走過來,訓練有素的駱駝在近前臥下,父親將我抱在懷里騎上去,坐好,駱駝站起身開始緩步繞場轉(zhuǎn)悠。陡然間高高在上,我興奮得大叫,不停地在父親的懷里蹦跶。
轉(zhuǎn)了幾圈,我下來后,換哥哥上去,同樣大叫,同樣莫名興奮。
騎駱駝環(huán)節(jié)過后,便開始野炊。也許是玩餓了,也許是用餐的地點很特別,總之,吃什么都香。父親邊吃邊指著西北方,告訴我們:“那邊有個山丹軍馬場,由兩千多年前西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始創(chuàng),是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皇家馬場,也是亞洲最大、全球第二大軍馬場。馬曾經(jīng)是戰(zhàn)場上不可或缺的工具和幫手,就像咱家的自行車一樣。你們說咱這車是不是‘寶馬呀?”“是!”我和哥哥搶著回答,雖然對霍去病不甚了解,但對自行車改名叫“寶馬”都極為贊成。
吃過飯后略作休息,“寶馬”便開始載著我們打道回府,依然是來時的乘坐模式,依然是臀部硌得生疼,依然是痛并快樂著回到家。一日游雖然結束了,卻從此鐫刻在了我的記憶里,揮之不去。
父親是位孝子,日日牽掛著兩千公里之外年事已高的祖母。年年打申調(diào)報告,終于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獲批。接到批復的那天,回到家的父親便開始精心拆卸“寶馬”,細細用油布擦拭,每個零件都不放過,然后找來木板釘成大小合適的木箱,用舊帆布將“寶馬”所有的零部件一層層包好裹緊,放進木箱釘上蓋子,那專注的神態(tài)和小心輕放的動作讓我們看傻了眼??磥怼皩汃R”要隨車托運,跟我們一起千里跋涉回南方了!
乘坐驢馬車、悶罐車、綠皮車、汽車、輪船等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跨黃河,越秦嶺,過長江,經(jīng)過十來天的路程,終于來到父親新單位的所在地—一座山水如畫的江南古城。安頓停當,父親便去百里之外將祖母接來,讓她老人家享天倫之樂。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古城,“寶馬”同樣吸人眼球,父親對它依然珍愛無比。頭幾年住平房尚未覺得,后來,喬遷新居搬到了五樓(最高層),每每用車,父親都執(zhí)意將它扛上扛下,從不舍得放在一樓的儲物間。廠區(qū)在城鄉(xiāng)結合部,離市里較遠,交通極為不便,這時“寶馬”便大顯身手,或父母親騎出去辦事,或載著全家人一起出游。江南處處是風景,“寶馬”遍地留車痕。
時光荏苒,升學、畢業(yè)、工作,我們漸漸離開了“寶馬”,告別了父母,遠離了家。擁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和小轎車。然而,年過八旬的老父親依然對“寶馬”情有獨鐘,依然騎著它穿街走巷,訪親問友??钍嚼吓f但出身高貴的“寶馬”也爭氣,回報給這位溺愛了它半個多世紀的老伙計,步履穩(wěn)健。
父親臨終之時,仍然念叨著他的“寶馬”,我們知道,父親難舍的不僅僅是那輛自行車,還是他們那一代人的記憶,一種純粹的、樸素的、誠摯的,且深深融進了血液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