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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藉

2024-07-01 00:00:00鬼金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4年6期
關鍵詞:郭亮女警

醒來,出了一身汗,渾身酸疼,整個人要散架似的。沒想到才三月份,就這么熱。我從床上起來,地上堆著陳羽生臨行前脫下的幾件臟衣服,那些衣服像幾個人匍匐在地板上。我用腳把它們踢開,脫下白色真絲吊帶睡裙,也甩到陳羽生的那堆衣服里。從整體上看,吊帶睡裙像是被其他幾件衣服逮捕了似的。我進了衛(wèi)生間,要沖澡。這中年的身體多了很多贅肉,尤其是肚子上。我已經(jīng)很注意飲食了,但還是……我兩手狠狠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贅肉,恨不得把它們揪下來。兩手移動到腰部,這里的贅肉也不少。我想,這次陳羽生出門,我要減肥,再這樣放縱下去,身上的肉可能淌下來。我厭惡自己。我嘗試在浴室里蹦了蹦,身上的肉跟著顫動。蹦跳的時候,胯骨上的肉有些疼痛,我咒罵了句,挨千刀的,還這么狠,吃了藥似的。雖然嘴上這么罵,但心里還是挺美。我知道在那一刻整個人都要被快感蒸發(fā)吞噬,外在的世界變得空無,只剩我們。唉,不要臉了。我這么罵自己。淋浴的水溫很舒服,我往身上涂抹浴液,把整個人包裹在白色泡沫中。我關了淋浴,聽到泡沫破碎的聲音,仿佛整個身體也隨著那泡沫的破碎而破碎了。如此傾聽,我感到整個人的靈魂都變得支離破碎。浴花涂抹下面時,隱隱作痛。我再次罵了句,活獸!我試探著安撫那疼,但絲毫不起作用,反倒更疼。我又罵了句,活獸!浴花離開疼痛處,疼隱藏在身體里,我不想去觸及。再次閉上眼睛,感受泡沫的破碎,想到陳羽生笨重的身體,我心里笑了下。每次他跑長途前都要這樣,仿佛只有這樣,他心里才踏實,是那種占有后的踏實。我知道他饞,畢竟要分開十天半個月的。他吃飽后的樣子更像個孩子,咧著嘴笑。

陳羽生是大貨車司機,車是他的,他把車掛靠在一家運輸公司。公司有活兒了,就派給他,但要給公司分成。畢竟這樣比單干保靠一些。單干的時候,三天兩頭沒活兒。掛靠在公司里,活兒多,也累,但陳羽生舒心。我也心疼他,偶爾會勸他歇一歇。他說,趁身體還可以,多干幾年,到老了,也不受屈。到時候把大車賣了,換個小房車,我們四處玩兒去。這些年,也跑了很多城市,但都是送貨帶貨,在路上被拴得死死的。你趕快去學個車本,我可不想再開車了,夠夠的。聽了這話,直覺告訴我,他又感傷了。他感傷的時候,我覺得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像詩人。其實,他還真是詩人,開著長途貨車的詩人。在他感傷的時候,我往往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更想在身體上占有我。這其中的關系是微妙的,但我也能理解,而且那也是我唯一能慰藉他的。當然,還有愛,也存在著我對陳羽生的感恩。這話我沒向他說過,但我心里知道。他為我付出的,要比我為他付出的多得多。他所描繪的那種開車四處游玩,在路上的生活,又何嘗不是我向往的呢?可我知道那有點兒不太可能,因由在我。雖然過去四五年了,我們的生活也相對安逸,但我知道那一天會到來的。我這么說,不是悲觀,因為那是注定的。我目前也是在偷生而已,是的,偷生。一切,都是時間問題。

我擦干頭發(fā),披著浴巾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彎腰抱地上的臟衣服。在我彎腰的瞬間,浴巾從身上滑落到地上,我沒管,把臟衣服扔進洗衣機,開動開關,走出來,把浴巾撿起再次披在身上。手指甲上的淡粉指甲油已經(jīng)脫落,還有腳趾上的黑指甲油也脫落了。我找出兩種指甲油和洗甲水,坐在沙發(fā)上,把之前的指甲油洗掉。過了一會兒,才開始刷,其實是涂,“刷”讓這個行為顯得粗魯,但我喜歡“刷”這個字,更有力量,其實是陳羽生喜歡說“刷”。先慢慢地刷趾甲,那黑色讓腳更顯白。刷完趾甲,我把雙腳搭在茶幾上,開始緩慢地刷手指甲。陳羽生說,喜歡看我刷指甲油。他說,我專注的樣子很美?,F(xiàn)在,他不在家,但我還是要精致一些,哪怕是給自己看。有一次,陳羽生說,那天我看到美甲的,你要不要去做一下?我說,不喜歡那種裝飾性的美。一個女人能得到心愛的男人欣賞,她們那種喜悅是不言而喻的。我涂完指甲油,坐在那里等著它們干,身體呈現(xiàn)僵硬狀態(tài),像一座雕塑。浴巾已經(jīng)脫落到沙發(fā)上。茶幾上放著他幾天前快遞買回來的《致后代:布萊希特詩選》,是我?guī)退玫?。在拆封的時候,我隨手翻了幾頁。不是很懂,但某些句子和他平時所說的內(nèi)在是一致的。他曾說過,每次跑長途看到的景象都讓他感到千瘡百孔,讓他有一種痛感。有時候,他害怕讓車停下來,如果總是在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駛,他可能就看不到了。他說話的時候,抽著煙,表情沉郁,煙灰都要掉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失態(tài)了,連忙把煙灰彈到煙灰缸內(nèi)。我怕破壞手上的指甲油,就沒去拿它。那書讓我感到和陳羽生之間還存在著距離,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洗衣機的聲音攪亂我的思緒,我感覺指甲油干得差不多了,去了趟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尿液灼疼了我,我還嗔怪他。我扯了紙巾擦了擦,站起來,雙腿的酸痛并有沒有因為剛剛洗浴過而緩解。天殺的,我又來了一句。

我扶著墻壁站起來,洗衣機里的衣服已經(jīng)洗好,我把衣服拿到陽臺上晾。每一件都皺皺巴巴的,我抖著抻著,掛在衣架上,再掛到晾衣繩上。雖然熱,但還是有些許的風,讓剛掛上去的衣服舞動起來。還剩那件真絲睡袍的時候,我聽到敲門聲,心里咯噔一下,盤算著難道是陳羽生因為什么事兒不出車了?不可能,他有鑰匙。那又會是誰?在這個小城里,除了陳羽生,我再沒有和任何人有過交集。即使出去散步,也大多是晚上,天黑之后。日常生活用品大多是陳羽生去買。我的個人用品,網(wǎng)上購買就行。我對物質(zhì)的需求不大,當然,物質(zhì)的這些現(xiàn)在都來自陳羽生,他養(yǎng)活我。

敲門聲更響了,我躲在剛剛晾曬的衣服后面,不敢出聲。這是三樓,我也不想讓人從下面看到我在陽臺上。透過衣服我看到下面的街道上一匹白馬奔跑而過。我蹲下坐在矮板凳上。陳羽生出門前,還叮囑過我,不要出門,有人敲門也不開。他在某些時候比我更加謹慎,仿佛外面的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野獸,隨時都可能吞噬我。當然,我比他更知道外面世界的險惡和對我的威脅。

我無聊的時候,就刷刷手機視頻(其實我的微信好友只有陳羽生一個人。這個號碼,也是陳羽生用他的身份證買的)。幾天前,我對陳羽生說,你看那些女主播,我也不出屋,可以在家直播。陳羽生說,你傻啊!你怎么回事兒你不知道嗎?你還做主播呢?她們是吃百家飯的。我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會讓你去……陳羽生說得有些生氣。我安慰他,我不就是和你說說嘛,開個玩笑還不行???陳羽生說,不行。我們必須謹小慎微地活著。如果你……那我還活不活了?我說,你是男人,少了誰都能活著。陳羽生說,男人怎么了?話是這么說,可我現(xiàn)在少了你就……畢竟相依為命這幾年。我說,我的這一切也都是你給的,不是嗎?陳羽生說,提這些,多沒意思。那你就給我一個人做主播吧。我說,才不呢。我給你“做主播”的時候,還少嗎?我倆哈哈大笑。我推給他幾個視頻,說,沒事的時候,可以看看,但開車的時候,別想??!陳羽生說,沒什么好看的,眼睛里已經(jīng)裝不下別人。我說,哎喲,什么時候會說話了?暴露了吧?陳羽生說,暴露什么?我說,你也會甜言蜜語?。£愑鹕f,那看跟誰。他嘆息了一口,又說,其實,我是悲觀主義者。你所說的那些視頻什么的,我其實是厭惡的,這反映了什么?你也心明眼亮吧,那些只會讓我更加擔憂……這個世界?。】纯幢荒闳堑?,我都開始抒情啦!我沒想到,其實我就是逗他玩兒,開個玩笑,而他卻變得憂慮重重,苦大仇深似的。他最后來了一句,我想,我這樣的笨人也只能開大車,掙點兒笨錢,心里踏實,不是嗎?你是老天賜給我的,是從天而降的,我已經(jīng)無所求,只想和你就這樣下去,如果你不覺得委屈的話。我連忙說,不委屈的,我還要謝謝你收了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這看上去的偶然,我相信是命。陳羽生嗯了一聲。我說,我其實也拖累了你,不是嗎?讓你也……陳羽生說,是我愿意的。盡管這很像一種懸空的生活,但我已經(jīng)接受了。我再次謝謝羽生。陳羽生說,說這些做什么?我會陪著你的,雖然我在外面跑車,但有你在,我心里踏實,是安穩(wěn)的。你知道嗎?其實,該感謝的,應該是我。我說,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我擔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你可要挺住。你不要沉淪,要堅強地活下去。陳羽生沉默,整個人仿佛陷入一片巨大的空無中。那空無同樣包裹著我,我抱住他,眼淚竟然在眼圈里打轉(zhuǎn)。

敲門聲還在持續(xù),我心跳得厲害。我聽出是房東的聲音,我雖沒見過房東,每次房東來的時候,都是陳羽生接待,我會躲在衛(wèi)生間里,但那聲音我是熟悉的?,F(xiàn)在,陳羽生不在,房東來做什么?我猶豫要不要開門。我坐在陽臺的小板凳上,看著腳邊的幾盆多肉植物。我忘記給它們澆水了,看上去有些缺水。這是陳羽生在菜場買的,讓我有個營生,消磨時間,不能就在家看電視、玩兒手機,我卻沒有照顧好它們。門外安靜下來,但我沒有聽到下樓的腳步聲,我知道外面的人還沒走。我把多肉植物枯死的部分摳出來,放到一邊。耳朵還專注著門外的聲音。我必須承認,緊張感讓我又回到某一種身份。那種身份令我羞恥,但我已經(jīng)無法甩掉。當然,我知道是有辦法讓我解脫的,但我又不忍心那樣去對待自己,尤其是遇到陳羽生后,我更不愿去面對我的過往。雖然,那過往僅僅源于我的憤怒,但更是對我個人尊嚴的捍衛(wèi),對不想被欺辱的抗爭。陳羽生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偶爾會回憶,也會想到未來,可是盡頭總令人悲傷不已。我只希望盡頭來得晚一些,但終究會來。我的逃離只是把我的生活懸空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剛剛的敲門聲,讓我看到了盡頭。我屏住呼吸,不知道這次是否可以僥幸逃過。我目光移動在涂了黑色指甲油的腳趾頭上,它們猶如地面上的一個個小小的黑洞。也許坐在小板凳上的時間過長,蜷得腿有些麻,我把兩腿伸直,讓自己更舒服些。我看到那些剛剛掛起的衣服,又把它們?nèi)∠聛?,扔到地上。如果來敲門的人從樓下看的話,這些衣服會暴露我,我必須做出一個不在家的假象。我把浴巾裹得更緊,像是要把自己藏在自我營造的“繭房”里。

可以說,這幾年從北方的望城出來,我都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居住的這座南方小城,也是陳羽生要來的,他覺得這里偏僻,相對安全。幾次在即將崩潰的時候,我都會說,讓我走吧??墒顷愑鹕紨r著我,抱著近乎瘋子的我,安慰我。我神經(jīng)質(zhì)地說,我成了你的囚犯。陳羽生說,你不要這么認為,你覺得你走后,會更好嗎?會真的解脫嗎?你是聰明人,你比我更知道你將要面對的,或者說,如果你現(xiàn)在離開,你當初為什么要逃走呢?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應該是你想要的吧?我沒有囚禁你的意思,當初我就說過你是自由的,你隨時都可以離開,我不會攔著你。我現(xiàn)在攔著你,是因為我不忍心看到你……我心疼啊!你知道嗎?你的出現(xiàn),讓我感到了幸福,連我自己都覺得遇見你,就像演電影似的,不是真的,當我每次醒來,看到你躺在我懷里,我才覺得這不是電影,是真的。你說當初我們是一見鐘情,還是“救風塵”?我更相信是一見鐘情。我一個離婚的中年男人,像電影里那樣,我們在路上相遇了。陳羽生常常開玩笑說,我是他在路上撿來的天使。我說,什么天使???狗屎還差不多。陳羽生面色變得嚴肅起來說,我不許你這么糟踐你自己,你在我心里就是天使。說這話的時候,他那么可愛,就像個孩子。我看他生氣了,哄他說,好,你說我是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他還處于生氣狀態(tài),我在他耳邊吹著氣,突然一口咬住他的耳垂。他連連喊疼,我才松開。我說,還敢不敢和我生氣啦?他說,不敢了,不敢了!我說,你發(fā)誓,你再和我生氣,你就是小狗。他發(fā)過誓后,目光仍舊透著憂郁,捧起我的臉說,好好的。我說,我沒不好好的啊?是你開不得玩笑,一點兒不懂幽默。他哼了一聲,把我壓在身下。那天他剛剛出車回來,渾身臟兮兮的。我推開他說,趕快去洗澡。他賴皮地笑著,去洗澡了。望著他的背影,我眼淚汪汪的。

在陳羽生的勸說下,我留在他身邊,一晃五年過去了。盡管磕磕絆絆,也吵架,我也掙扎著想離開過,但他還是讓我有安全感和幸福感,幾乎忘記了過往,忘記了我的身份。我常常想,即使我……也值了。

回想起這些,我又感覺到身體里的騷動。心里罵自己,你真是個……

我兩腿坐麻了,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感到一陣頭暈。我屏住呼吸,看著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想還能做點兒什么。僵持了一會兒,我沒聽到門外有什么動靜,拎著掉在地上的衣服去了衛(wèi)生間,想重新再洗一次。

就在我把衣服扔進洗衣機的時候,敲門聲再次響起。我聽到鑰匙在鎖孔里扭動的聲音,連忙跑到廚房,把菜刀握在手里。

門開了,沖進三名警察來,其中一男一女舉著手槍。女警察發(fā)現(xiàn)我在廚房里手握著菜刀,喊道:郭梅,放下菜刀!我僵持著沒動。這是我已經(jīng)忘記好幾年的名字,再次被人呼喊,感覺像叫魂似的。郭梅是誰?我故意問。女警說,你就是郭梅。我說,我叫肖蘭燕。女警呵斥道,放下菜刀!她竟然說的是放下菜刀,而不是放下武器。女警看到我的樣子,從旁邊的衣架上扯來一件衣服,扔給我,說,穿上。我把菜刀放回案板上,看著她扔過來的衣服,說,不是我的,是陳羽生的,寬松肥大。女警說,怎么?我說,這不是我的衣服。我要穿自己的。女警喊道,你到底穿不穿?我說,我要穿自己的。女警說,那就這樣,跟我們走吧。我說,去哪兒?女警說,你做了什么,你應該知道,你逃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她的話一下子讓我回到“郭梅”,是,現(xiàn)在我是郭梅。

我沒反抗。當然,在如此情況下,反抗也沒用,有兩把手槍對著我,我當然是知趣的。我主動伸出雙手,讓他們給我戴上手銬。以前只是在影視中看到過,現(xiàn)在我卻真實地擁有了一雙手銬。冰涼的手銬戴上的那一刻,我感覺整個身體顫抖了一下,那是一個丑丑的東西,白鋼的。那是我以前喜歡的一種材料。我當年做鉗工,手巧得很。我記得第一次我就給自己做了一個白鋼發(fā)卡,上面銼出一個心形。鄰居家的女孩子們看了,都羨慕得不行,要買,但我沒給她們做。在做私活兒上,我還給我弟做過一把匕首,帶血槽的,是用三棱刮刀改的,有一拃長。我也是被我弟要挾才做的。那段時間,我和鄰居于大力搞對象,有一天傍晚在路邊親嘴,被我弟撞見了。我給他錢,許諾其他東西,都不行。他就要告訴爸媽。爸媽對于大力有成見,說他爺爺批斗過我爺爺,手段極其殘忍。如果我和于大力搞對象這事兒被我弟告訴爸媽,我一定會被罵的,罵可能還是輕的,我那脾氣火暴的父親是什么都能做出來的。我哀求我弟,最后我弟提出給他做一把匕首,我只好答應,但我聲明:只能放在家里,上學的時候,不能帶到學校,否則就不給他做了。我弟也同意。我說,那我的事兒呢?我弟說,見到匕首的那一刻,我看到的就爛在我眼睛里。我是在工人都下班后,偷偷給我弟做的。本來我想糊弄一個算了,但我弟精明著呢,糊弄不過去。我就精心地給他做了一把,還配了一個外鞘,上面燙了畫。是什么畫,現(xiàn)在記不清了。我弟看到的時候,整個人高興得蹦起來,拔出匕首在空氣中揮舞著,像個刺客。我們望城有關于太子丹和荊軻的傳說。我弟問我,我能不能像荊軻那樣?我說,拉倒吧,別瞎比畫啦,趕快收起來藏好。要是讓爸看到,我也受連累。千萬別拿到學校瞎顯擺,要是被警察看到,那可算兇器。現(xiàn)在我們之間的事兒,是不是就……我弟收起匕首說,啥事兒???我說,你別裝糊涂。我弟說,我早忘了。我弟端詳著那把匕首,說,姐,你太棒啦!以后,我也要當鉗工。我說,好好學習,別像姐這樣,沒出息。爭取考個大學,不要再回這破地方!我弟說,這咋是破地方了?我說,你還小,你不懂。聽姐的,好好學習,才是出路。

后來我們廠子賣給外商,我被裁下來。我學了美發(fā),開了美發(fā)店,干美發(fā)的剪子都是我做的。

我盯著手銬,這種東西,憑我的手藝,也可以做出來?,F(xiàn)在如果給我一根細鐵絲,我可以把它打開。我笑了笑。

男警察問,你笑什么?

我說,沒什么。

我問了句,回望城嗎?

女警說,還能去哪兒?你想去哪兒?

我說,看來我不用買車票,就可以回望城了。

女警沒吭聲。

我說,我必須換身我自個兒的衣服。

女警征求了一下男警的意見,讓我換了一身衣服。在我換衣服的時候,女警舉著手槍,一直盯著我。

我說,沒必要這樣盯著我,我都沒反抗。

男警說,你反抗也沒用。

我沒吭聲。我當然知道反抗沒用。我換衣服的時候,只解開右手上的一只,另一只還在我的左手腕上懸掛著,沉甸甸的,摩擦得我手腕疼。穿襯衫的時候,左面的袖子有手銬卡著,怎么也伸不進去。女警過來幫我解開手銬,換完衣服,我看到手腕處出現(xiàn)紅色勒痕,心生一絲恨意。我回頭又看了一眼屋子,女警說,走吧。我想給陳羽生留個字條,但想想,算啦。既然我已經(jīng)被抓,還是別再和他有絲毫聯(lián)系為好。我們的緣分盡了,這樣也算是給他“新生”。

我換好牛仔褲和白襯衫,穿上旅游鞋,再次伸出手去,讓他們銬上。那一刻,我知道距離死亡更近了。手銬銬上后,我雙手握著拳頭,掙了掙。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這手銬結(jié)不結(jié)實?;蛘哒f,我企圖做一個掙脫的姿態(tài)。我是平靜的,坦然的,仿佛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我對警察說,盼望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你們終于來了。你們再不出現(xiàn)的話,我都要忘記我做過什么了。謝謝你們!

女警在我身后推了一下,說,閉嘴!

房東要鎖門的時候,女警說,等一下。她進到屋內(nèi),又拿件衣服,蒙在我頭上。瞬間,我感到窒息,但很快就適應了。下樓進入警車,蒙在頭上的衣服才被拿去,仿佛重見了光明。同時,我也知道,我該伏法了。只是,可憐了陳羽生。這么想著,整個人的心情都變得黯淡。當然,早晚會有這一天,陳羽生也知道的。其實,我們應該慶幸,或者說我應該慶幸,在逃跑的這段時間里有陳羽生陪伴。當然,我不是對法律藐視,才做在逃犯的。無論怎么說,現(xiàn)在我的自由日子結(jié)束了。我對被抓絲毫不感到意外,這也是我期待的。那種在逃的生活并不好過,即使表面上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其實心里是提心吊膽的,是一種懸空的生活?,F(xiàn)在,我可以心安一些。所以,我絲毫沒有抵抗,承認我犯下的罪,可是……

警車把我們送到火車站。那操北方口音的男女警察對協(xié)助他們抓到我的警察說著什么,我無心去聽。他們把衣服蒙在我的手銬上。我注視著車站廣場上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她在垃圾箱里翻找著什么,可什么都沒找到,又拎著黑色蛇皮袋離開了。她回頭看了看我,扭身走了。在那一刻,我成了這個世界的旁觀者。他們說完話,男女警察押著我進了候車大廳。大廳內(nèi)人不多,我們找了個角落坐下。我想去廁所,征求女警的意見。旁邊的男警說,憋著!女警瞪了男警一眼,押著我去了衛(wèi)生間,并給我解開一只手上的手銬。我蹲在便池上,尿液再次灼疼我。我感傷地想起陳羽生,心說我走了,仿佛陳羽生能聽見似的。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女警又把我銬上,帶回候車大廳。男警在接電話,好像說到孩子什么的,臉色陰沉。等他打完電話,女警問,告訴家里了嗎?男警說,通知家里了??磥?,這次我們也可以休息幾天了。昨天晚上,我女兒還打電話給我,要我?guī)游飯@呢。女警問,你女兒多大了,是老二?男警怔了下說,是老二,五歲了。老大你也見過,要不是雙方家里的壓力,我也不想要老二。女警嘆息了一下。男警問,你呢?和董軍的事兒。女警說,別說了,回去就離。男警頓了一下,想說什么卻沒說。女警黯然地低下頭說,我也想明白了,離了,也是給自己解脫。男警問,董軍去日本幾年了?女警說,五年。男警說,哦。好在這次執(zhí)行任務很順利。

女警看了看我,我沒有回避,也看著她。倒是她先撤回目光,這是我沒想到的。我所做的事情,他們應該早已知曉,甚至某個細節(jié)都被他們反復斟酌過。她的目光中透著一絲憐憫,我看得出來。

男警說,其實,去日本也不錯。

女警說,我不想去。我很多同學都移民去了世界各地,我就是不想出去。至于為什么,我也說不清。

男警搖了搖頭。

不時,有人打量穿著制服的他們,也捎帶看我一眼,對我手上蒙著的衣服感到好奇。我心生沮喪,但過了一會兒這沮喪也就釋然了。這時候,女警從兜里拿出一個口罩,撕開包裝袋,給我戴上。她手指觸碰到我的耳朵,癢癢的,讓我想笑,但我沒笑。

我說,沒必要吧,疫情不都過去了嗎?

女警說,還是注意點兒好。

我說,怕啥,我還不是……

女警說,你還沒……

我不吭聲了。

他們在進候車室之前,都已經(jīng)戴上了口罩。

現(xiàn)在我坐在那里,想的是我終于可以回到東北的望城,但等在那里的只能是監(jiān)獄,之后,我可能會享受一顆子彈,之后,我就徹底屬于那座城市。但我的靈魂還會繼續(xù)逃離,望城給我的絕望,就是我逃離的理由。我的靈魂不會再屬于望城,那污穢之地。我這艘在外漂泊了幾年的船終于擱淺,現(xiàn)在被拖回到我的出發(fā)地,我冷笑了一下。

也許因為我出神,我恍惚聽到我弟在喊我“姐姐”,可我四處看,并沒有人喊我,也沒我弟的身影。我知道我出現(xiàn)了幻覺。這個世界上,從那天開始,就再也沒有人叫我“姐姐”。這么想著,眼淚竟然濕了口罩。我的目光在候車的人群中逡巡,看見一個婦女懷里抱著個嬰兒,也許剛吃過奶,小口罩掛在嬰兒晶瑩剔透的耳朵上。那嬰兒的小眼睛直瞪瞪地看著我,咧著嘴笑。他(她)的笑,給了我莫名的溫暖。婦女這時候把口罩給他(她)戴上。他(她)的小手抓撓著,被婦女強行按住。他(她)哭了,透過口罩的哭聲有點兒發(fā)悶。他(她)還是掙扎著伸出一只小手,用食指指著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低下頭。當我再抬頭看時,他(她)的小手又一次被那婦女按住。

這讓我想起開發(fā)廊的時候,專門有一項就是給小孩兒理胎發(fā)。那些小孩兒哭鬧著,但我的剪刀一接觸到他們的頭發(fā),竟然都止住了哭聲。我把他們的胎發(fā)裝到精美的塑料盒里,如果有家長要帶走的話,就送給他們。我喜歡孩子,和于大力好的時候,我懷過一次,但他不想要,還是做了。他后來和別的女人結(jié)婚。如果當年的孩子留下的話,也有五六歲了。如果有了那個孩子,我還會是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嗎?當然,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更讓人體無完膚。我再看那個嬰兒時,他(她)已經(jīng)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也覺得疲憊,困頓,還有饑餓。整個候車大廳內(nèi)的喧囂,卻讓我感到滿溢的空無?!翱諢o”是陳羽生喜歡說的一個詞語。我無聊的時候,翻看他買的書,也常常會看到這個詞。我不能說我理解了這個詞語,但從字面意思上是我喜歡的詞。候車大廳在我眼前變得模糊、蒼白,猶如一個寂靜的劇場,所有的人在上演一場啞劇。

也許因為“空無”,我才想起早上我還沒吃早飯。我翕動著鼻子,聞到方便面的味道。

我看了眼女警說,我餓了。

女警說,登上火車后,給你買。

我說,我現(xiàn)在就餓得不行,方便面就好。

女警說,一會兒就要檢票了。

我說,不用泡,干嚼也行。

女警看了看男警說,我去買,你看著。

她又對我說,不要有歪心思??!

我說,放心吧。

過了一會兒,女警拿著包方便面回來,撕開包裝,幫我把口罩摘下,掰了一塊,遞到我嘴里。在細碎的咀嚼聲中,我含混地說,謝謝!女警說,吃吧。我確實餓了,狼吞虎咽地就把一袋方便面干嚼著吃光了。最后口袋里的殘渣,我也讓她給我倒進嘴里。我笑了笑,再次說謝謝。女警說,咋這么餓呢?我當然沒告訴她,夜里我和陳羽生瘋狂的勞動。她掏出紙巾,給我擦了下嘴角。我說了句,要是我,我就去日本。女警愣了下說,你偷聽我們談話。我說,你們又沒把我的耳朵堵上。女警白了我一眼說,你管得著嗎?她捏著手里的方便面袋子發(fā)出窸窣的聲音,起身扔到垃圾箱里。她回來后,沒有說話,低頭,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似的。

我說,咋啦?是不是我多嘴了?你不高興啦?

女警說,不關你的事兒。

我說,那董軍以前是不是在鋼廠干過?

女警瞪大眼睛看著我說,咋,你認識董軍?

我說,如果在鋼廠待過,那就是我認識的那個。他是退伍兵分配來的。后來,和車間主任發(fā)生矛盾,辭職了,出去單干。具體做什么,我不清楚,好像是倒騰了一段時間廢鋼什么的。沒想到,他去了日本?。】梢?,望城就屁大點兒的地方,轉(zhuǎn)個身都能碰到熟人。

女警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對,就是你們廠的那個董軍。

我說,沒想到他落在你手里。

女警說,咋,你難道和董軍還有關系?

我說,沒,沒,真沒。倒是車間里的很多女孩兒喜歡他。

女警說,有故事嗎?

我說,沒。董軍很正的一個人。如果說有,也是那些女孩兒暗戀他吧。你們是咋認識的?

女警說,不告訴你。

我哼了一聲。我記得董軍的霹靂舞跳得很好,在廠里慶祝什么節(jié)日的演出上看過,真是好。

我看了眼女警,只見她的眉毛輕輕上揚,好像要說什么卻沒有說。我因為干嚼方便面,消化不良,打了個難聞的嗝兒。

開始檢票了。人群蠢蠢欲動。

女警帶著我去了衛(wèi)生間,問我要不要去方便一下?我說,不去。她說,那好吧。她解開我的手銬,把一只銬在她的右手上,另一只銬在我的左手上,把我們連在一起。我說,有這個必要嗎?我不會跑的。女警說,能相信你嗎?誰能想到你這樣的女人,手那么狠……我尷尬地看了她一眼,想說什么卻沒說。既然已經(jīng)被抓住,我認。但我做下的事情,卻有我個人的解釋。在她面前,我不想辯解。即使回去,在法官面前,我也不想辯解。在一切程序過后,我只求一死。我之前的憤怒和復仇之心,在這幾年里已經(jīng)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世界也沒有因為我而改變什么。從被他們抓到的那一刻起,我就好奇他們是如何知道我的藏身之地的,但我沒問。我相信現(xiàn)在的各種偵破手段還是先進的,問也徒勞,他們不會告訴我的。我已經(jīng)逃了這么多年,該被抓了。她仍舊把衣服遮在我倆手上,纏繞一下,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他們帶著我,出示他們的證件,走特殊通道,被提前放行,來到站臺上?;疖囘€沒有來,我看了眼標示牌上的字樣,是高鐵,是直達望城的。

看著空蕩蕩的站臺和延伸出去望不到盡頭的鐵軌,我的心情變得復雜。望城將成為我的盡頭。我出于恐懼,還真有了再次逃走的念頭,可見那女警洞悉我的心思,才把我倆銬在一起。如果不這樣的話,我一定會從站臺跳到鐵軌上,沿著鐵軌逃跑。盡管一定會被再次抓到,但那逃跑會對我的心理起到安慰作用。現(xiàn)在,她和我連在一起,我無法掙脫她。風吹亂我的頭發(fā),我甩了甩。那一刻,我竟然希望動車慢點兒到來。白晝變得恍惚,猶如黑夜,星辰墜落。

男警接了個電話說,今天就回去。嗯。對。你對女兒說,我會帶她去動物園的。讓她接電話。什么?她去幼兒園了?感冒發(fā)燒好了嗎?哦。好,撂了吧。火車快來了。

他撂下電話,點了支煙。還問女警要不要抽一支?女警說,不要。我竟然有想抽一支的沖動,但我忍住了。我知道即使我說了,他也不會給。到時候,被懟幾句,犯不上。

我禁不住還是問了句,董軍去日本幾年了?

女警掙了下手銬,說,這和你有關系嗎?好好想想你自個兒的事情吧,認清你現(xiàn)在的身份。

我啞口無言。哦,她說到我的身份,我的身份是在逃犯。但我厭惡她說的“身份”這個詞。其實,在現(xiàn)實社會中,身份讓人和人之間多了隔膜。比如,我曾經(jīng)是工人身份,之后是理發(fā)師身份,現(xiàn)在是在逃犯身份,過些天,可能就是死刑犯身份。恰恰是這個“身份”讓很多人一輩子都無法逾越。它同樣界定了一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質(zhì)量。我突然覺得她用詞不當,起碼是不準確。相對于她這樣在體制內(nèi)工作的人,我更是一個沒身份的人。如果非要給我這樣的人安個身份的話,那也只能是“窮人”。身份、地位、權力,它們往往是緊密相連的。像我這樣的人,即使我沒做那事兒之前,也屬于沒有身份的人?;蛟S是我和她對“身份”的定義理解不同吧,我沒有糾正她,沒必要。我只能解釋自己是自卑的人,我表情黯然。她仿佛感覺到對我的傷害,輕輕掙了下手銬,好像在說,現(xiàn)在我們連在一起,不是嗎?我沒理她。其實,從我們生下來,所受的教育和父母的家庭出身,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的身份,猶如胎記,很多人是無法逃脫的。即使有逃脫的,也寥寥無幾。這是我理解的“身份”,而不是她剛才說的那種,我說的可能更多是“命”。

我望著火車即將到來的方向,還是有一種離別情緒。是啊,此刻的陳羽生可能還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著,車內(nèi)放著他喜歡的音樂《加州旅館》,駛向他送貨的目的地。我在心里輕聲說,別了,羽生。不要找我。我也即將到達生命的終點。感謝你收留我,讓我這段在逃生活是美好的?;蛘哒f,這段生活讓我覺得人世間還有美好?,F(xiàn)在我被帶走了。我將再次回到仇恨和絕望的現(xiàn)場,那曾經(jīng)血淋淋的現(xiàn)場。這些,在我?guī)缀踹z忘的時候,又被翻出來,讓我回到之前的那個我。我曾和你描述過那個我,但也是一小部分的我。再見了,羽生。如果有來世的話,你還會要我嗎?看看,我又天真了,哪會有什么來世呢?都是騙人的鬼話。這樣的別離,是永別吧。羽生,忘記我,就當我們從來沒在一起過。我不抱怨,也不再恨了。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

在站臺的陰影里,我感覺到一絲冷。

也許是干嚼方便面,消化不良的原因,我嘔了一下又一下,想吐又吐不出來,眼淚都出來了,掛在臉頰上。我沒有用手去抹,任眼淚流淌,給人一種淚流滿面的感覺。是啊,在那一刻,我變得脆弱。

如果不是她和我銬在一起,我真想跳下站臺。

她掏出紙巾遞給我,我接過紙巾,背對著她擦干眼淚。我剛才嘔吐的時候,也折騰得她夠嗆,畢竟她和我是銬在一起的。我擦干眼淚,掙著她,把紙巾扔到垃圾箱內(nèi)。她說,你現(xiàn)在也要考慮一下我的感受。我目光掃著她的臉,回憶董軍的具體樣貌,但怎么都想不起來。董軍跳霹靂舞的樣子,也是模糊的。那陵寢般的車間,也是模糊的。整個望城,也是模糊的。那種模糊中透著陰森和凜冽,仿若我曾生活過的望城變成一座凋敝的空城。

從那陵寢般的車間走出我的兩個工友,他們向我打招呼,好久不見,郭梅。你服務不到位啊,咋沒給我們送鹽汽水呢?我愣怔在那里,嘴巴張得大大的,不知道說什么。他們又說,郭梅,你去哪兒了?下班后,給我們剪剪頭發(fā)吧。聽說廠子就要賣了,我們都要沒活兒干了。你一個女的還好,可我們這些拖家?guī)Э诘?,就……他們穿著滿身油污的工作服,抽著煙,望著我。我說,你們的鉗工活兒那么好,會有地方需要的。其中一個工友眼尖,說,郭梅,你咋帶著手鐲呢?和你在一起的女的是誰?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另一個工友說,你弟的事兒,我們聽說了,死得冤啊,咋就沒個天理?他們抽的煙很沖,嗆人。煙霧模糊了他們的臉,一切都從我眼前消失。在虛無中,我聽到他們說,別忘了哪天給我們剪剪頭發(fā),我們不白剪……

我差點兒叫出聲,他們怎么會出現(xiàn)呢?是他們的鬼魂也游蕩到這個站臺了嗎?他們是來迎我的嗎?我應該問問他們要去哪兒,是和我一起回望城嗎?他們當年在廠里的一次機器檢修事故中死了,煤氣中毒。我記得把他們的尸體從機器下面拽出來的時候,都是僵硬的。死者的家屬鬧了很長時間才平息,同意火化。葬禮我去了,當時也是悲傷得不行,跟著流淚。尤其是在聽到家屬里面孩子哭喊著要父親的撕心裂肺的聲音,我整個人都要崩潰了。那時候,還沒有公墓,是在一片荒山上。從荒山上回來,我沒去吃飯,就回家了。那段時間,在班組里、在車間內(nèi)、行走在機器旁,總能看到他們穿著藍色工作服的身影。我悲傷的心情,半年左右才緩解。

我整個人都毛骨悚然,悲傷不禁涌來。這讓我懷疑,我此刻是否也處于他們的世界?但冰冷的手銬銬在我和女警的手腕上,這個事實是區(qū)別于另一個世界的。我就要回到望城了,也許不久之后,我就會和他們相聚。我的目光還在站臺上尋找著,但什么也沒看見,那恍惚的幻覺讓我整個人變得沉重。

我承認我罪有應得,但心有不甘。

一陣轟隆隆的聲音,不是火車開來,我仰頭看去,半空中是陳羽生開著他的大貨車奔馳而來,騰云駕霧似的。我低下頭,不想讓陳羽生認出我,但我克制不住自己,還是仰頭喊,羽生,羽生,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女警掙著手銬,問我,郭梅,你怎么了?

我說,你看,我男人來接我。

女警也看了看半空,說,你不會是瘋了吧?

我說,你才瘋了呢?

女警說,郭梅,我鄭重告訴你,你別在這里跟我們裝瘋賣傻。裝瘋賣傻沒用,你終究是要伏法的。

我說,我清醒著呢。我沒裝瘋賣傻。如果裝瘋賣傻有用的話……

天空上什么都沒有了,只飄浮著一朵白云,我失落落的。我想說,我是真的看到了。即使那可能是幻覺,是之前幻覺的延伸。我再次被幻覺拋棄,回到現(xiàn)實。

傍晚,日光柔和,我坐在車窗旁邊望著窗外的事物,慢慢看到北方的跡象。是啊,那些熟悉的事物越來越近。在工廠上班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生命竟然會出現(xiàn)這樣的經(jīng)歷,是什么篡改了我的命?這個問題我思考過,但沒有答案。我殺人了,我犯罪了。我故作鎮(zhèn)靜地望著外面的事物,它們都是過眼的。我和女警提出,在到站前要去趟廁所。她帶著我進了廁所,解開手銬,關上門,她站到廁所外面。我蹲了很長時間,也沒尿出來,但那隱隱的尿意還在。在車廂的震蕩中,我蹲在那里,企圖找到一種方式來解決自己,但車輪和鐵軌的震蕩聲讓我放棄之前的恥辱感。我要坦然面對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市,剛才那種自我解決的念想是軟弱的表現(xiàn),那不是真正的我。既然我敢于殺人,又有什么是我不能面對的呢?女警等急了,在外面敲門。我說,馬上。我終于尿了出來,下面被尿液灼痛。解決完,我洗了洗手和臉,鏡子里的我皮膚細嫩白皙,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你個殺人犯。揉了揉手腕上被手銬勒疼的地方,打開門。女警進來,再次把手銬銬在我倆手上,蒙上衣服,牽著我回到座位。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件衣服不是我的,是陳羽生的襯衫。我趴在小桌板上,嗅著那件襯衫,還能嗅到陳羽生的體味。在那氣味中,我又和陳羽生糾纏在一起。是的,糾纏。我近乎暴力地用另一只手緊緊抓著襯衫,在心里說著什么。女警發(fā)現(xiàn)我的動作,警覺地問我,你干什么?我這才從那種狀態(tài)中醒過來,像撞了邪,整個身上都火燒似的。女警說,如果你不想這衣服蓋在我們手上的話,那拿掉好了。我覺得,這樣做是對你的尊重。我說,其實羞恥對于我可能不重要。女警說,你到底要怎么樣?她還是沒有扯去那件襯衫。我說,等到了監(jiān)獄,這件衣服可以給我嗎?我沒帶換洗衣服。女警說,到那邊就是獄警的事兒了??赡苣悻F(xiàn)在穿的都不屬于你了,但會給你保存著,將來也許會交給你的家屬。我說,我沒有家屬。女警說,那你住的那是誰的家?我說,那不是我的。我不想把陳羽生牽扯進來,所以那么說。女警說,哦。她睜大眼睛望著我,我也望著她,她眼睛里透著的憂郁是我喜歡的。如果沒有身份差異,我相信我們會成為朋友。我嘆息一聲。我的手還攥著那件襯衫的一角,仿佛要把它揉搓進我的身體。女警好像看出什么,問,這衣服不是你的?我嗯了一聲。女警說,那位是?我說,過客。她沒明白我的意思,問,什么過客?我說,就是過客??!女警說,那你愛他嗎?我委婉地說,如果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話,也許就……女警問,你沒告訴他你做的事情嗎?你隱藏得很好啊,這么多年,我們才找到你。我說,為什么要告訴他呢?那是屬于我個人的事情。至于你們?yōu)槭裁礇]找到我,我不想說。我問,董軍去日本幾年了?她愣怔了下說,三年。在國內(nèi)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有出去的機會,他就走了。我說,你舍得他走嗎?她說,我不舍得又能怎樣?她掏出手機,給我看了董軍在日本餐廳打工的照片。董軍竟然沒怎么老,看上去和當年在工廠里一樣。我說,回來過嗎?她說,他媽去世的時候,回來一次。

廣播開始報站,已經(jīng)到沈陽,下一站就是望城。

我能感覺到她的感傷,伴著我的不僅僅是感傷,更是悲傷。如果我沒有殺人的話,我現(xiàn)在會過什么樣的生活呢?當然,沒有如果。這種假設永遠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自我麻木。人們總是在假設的空間里找到可能的慰藉,但我鄙視這樣的慰藉,雖然我也常常這樣。她安靜地坐著,閉著眼睛。我企圖去安慰她,但沒有。我認為別人的安慰只是話語上的,是表面的,并不能真正進入對方內(nèi)心。只有對方真的痛過,突然警醒,才知道曾經(jīng)有人和他說過的話是藥。我也閉上眼睛,先是黑暗,之后有一條路向遠方延伸,望不到盡頭。道路的兩側(cè)是荒蕪的野草,近乎干枯地生長在那里,在風中起起伏伏。一些白色影子從草叢中走出來,在路面上聚集,像一支隊伍。風吹野草的聲音,猶如一首樂曲,好像是風笛發(fā)出的,要不就是塤。那聲音讓整個世界變得空曠,空曠中透著悲戚,但又莫名給人一種愉悅,引領著那些白色影子前行。我整個人也靈魂出竅般,跟著那些白色影子朝遠方走去,這是否就是我可能要面對的景象?她動了動,把我從幻想中掙脫出來。她說,你說得對,我應該去日本找董軍。你也許是我抓捕的最后一個犯人。我說,聽你的語氣,好像很不甘心似的。她說,哪有?。咳绻覀儾皇沁@樣的關系,我們會成為朋友。我說,這樣的關系咋啦?她說,我看過卷宗,你……我不能多說什么,畢竟你殺了人,殺人就必須伏法。我說,難道警察和犯人就不能成為朋友嗎?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你就是這個意思,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我沒有再說下去,怕情緒失控。

車窗外已經(jīng)黑了些,外面的事物模糊在絢爛的燈光中,那絢爛和浮華,在我眼中更是虛假的。我又回來了,回來接受懲罰,像有一雙大手把我拽回來,并被重新種進這塊土地。我記得小時候和小朋友玩兒,在墻角翻到一塊石頭,下面是一些不知道什么種子發(fā)的芽,羸弱、蒼白,但它們還在堅持著,我心疼那些近乎病態(tài)的芽苗,抓起石頭扔出好遠。第二天,我再去墻根看時,它們竟然枯萎了,可能因為強烈的日光。我很難過,用腳踢土,把它們葬了。回想起這些,我覺得我的現(xiàn)在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成為一顆種子。在別人眼中,我是一顆邪惡的種子,因為我殺了人,或者說我是以我的極端方式來處理事情的,當然,這不會是一時的沖動,頭腦發(fā)熱,而是……

想到這些,我莫名地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反胃,我想嘔吐,但我克制著,沒有吐出來。

窗外的黑淹沒一些事物,燈光讓另一些事物顯現(xiàn)出來,而這一切都讓我感覺到陌生、打怵。我在心里抗拒回到那種突如其來的陌生。在這里,我的親人們都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這里,讓我變得更孤零零的。當初,我一個人逃走,現(xiàn)在我回來了。在我東躲西藏的這些年,我媽和我爸相繼離開。我媽在我逃走的第二年心梗。我爸在我媽走后,郁郁寡歡,喝大酒,掉進河里淹死了。據(jù)說,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整個人都大了幾號。這些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媽的死,是我夢見的。那天晚上,我和陳羽生早早睡下。他第二天又要出長途,他睡著了。聽著陳羽生的鼾聲,我覺得安穩(wěn)。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洗,給他收拾換洗的衣物。他說有我后,他也變得干凈了。之前,每次跑長途都是一套衣物,跑回來那些衣物都臟得要死。我給他收拾完,才回到床上,竟然失眠。他的腿搭在我身上,我沒有挪開。他身上的男人氣息再次淹沒我,我傻笑著,沉浸在身體還沒完全散去的愉悅中。我還是睡著了。我夢見我媽坐在一座荒山上,竟然光著身體在哭,邊哭邊向山頂四處眺望,嘴里還喊著我和我弟的名字。她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仿佛要把荒山頂上的天空撕開。她皺紋堆壘的蒼老身體,像一座雕塑。她可能哭累了,跪在地上祈求著什么。突然,一道白光閃現(xiàn),包裹了她,她消失了。殘月也變得扭曲,整座荒山黑乎乎的。我哭了,在夢里,整個人都是抽搐的。陳羽生叫醒我,問我,做噩夢了吧?我還在哭泣,抱住他說,我媽可能走了,我剛夢見我媽消失在一道白光中。陳羽生安慰我說,夢都是反的,不會的,安心睡吧。我說,一定是真的。在那一刻,我感覺心像被刀子扎了一下。陳羽生說,要不,我哪次路過望城,去打聽一下。我說,算了。我準備了些祭品擺在桌子上,沒有遺像。我朝著東北的方向,給她磕頭,癱坐在地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去外面的十字路口燒了紙錢。又過了一年半左右,有一天陳羽生出車回來說,路過望城時,他偷偷去打聽了,從鄰居的嘴里知道我媽真的去世了,而且我爸也……我當時竟然沒哭,給陳羽生做吃的,我們還喝了酒。但我隱隱意識到,他這樣粗心,我可能暴露了。那之后,我在陳羽生跟前,還是當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但我知道我內(nèi)心里是懷念他們的,我是悲傷的。

現(xiàn)在,我回來了。我還是沒有去拜祭他們的可能,其實也沒必要了。我們終會相見的,在不久的將來,一家人又將團聚,在他們所處的世界中,我弟、我媽、我爸、我。其實那個世界,我何嘗沒有想象過,我不相信那里就像人們描述的天堂,那是對死亡的自我安慰和自我麻木罷了。至于有沒有那個世界,還兩說呢,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我家為什么會如此凄慘?我目前能面對的是,我距離死更近了,仿佛已經(jīng)聽到槍聲。那樣的場面,在八幾年的時候,我曾見識過。軍綠色卡車上押著的幾個死刑犯,在街上游行,之后被拉到青松嶺去槍斃……有一次是在新華書店對面的空地上,我站在新華書店的臺階上,看見身邊的男人懷里抱著一個小女孩兒,她揮舞著一條黃色紗巾。那一刻,我才注意到,犯人中有一位女犯。我因為害怕和恐懼,雙手捂著耳朵,閉上眼睛。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那犯人已經(jīng)倒在地上……這些年,我想,人們的那種圍觀欲絲毫沒有減退,或者說從來就沒變過。比如,現(xiàn)在我的手銬要不是裹在衣服里,可能整節(jié)車廂里的人都在圍觀我,甚至議論紛紛。

那種對死亡的恐懼提前來臨,我深深呼吸著,企圖讓自己變得安寧。因為窗外的黑,我在玻璃上看到我的臉,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我不知道對她說什么,是安慰,還是斥責,可能都不重要。我們對視著,她好像有話對我說,但欲言又止。我的右手伸過去,撫摸著,感覺到的只是玻璃的溫度,那張臉隱沒在黑暗中,無法觸及。

在黑暗中,我再次看到陳羽生的身體,他赤裸著朝我走來。我的眼淚竟然滾落,我抬起右手抹了一下。我繼續(xù)盯著黑暗,整個人也靈魂出竅般朝陳羽生走去,抱住他的脖子,雙腿夾在他腰間,掛在他身上。我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得走了。他問,去哪兒?我說,去認罪。他說,不,我不讓你走。我說,乖,總是要認罪的。他說,那不怪你。我說,可是我殺人了。他說,那人罪有應得。我說,你別這么安慰我。他罪有應得,是他的事情,我做下的我要去承擔,這是我的事情。他近乎哀求地說,不走行嗎?我說,不行。如果有來生的話,我會找到你的……

火車停了,車身還在震蕩,我從恍惚中醒來。她說,到站了。我嗯了一聲。車站內(nèi)昏暗的燈光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乘客們已經(jīng)開始動起來,準備下車。我們還坐著,一動沒動。她說,等大家都下去后,我們再下。我憋了很久的問題終于說出口,是不是我指認現(xiàn)場之后就可以判了?她說,應該是這個程序。一會兒,監(jiān)獄的人員會來接你。即使指認現(xiàn)場,也要明天。我說,哦。

這時候,我再次覺得胃里一陣難受,又要嘔吐。我連忙用手捂住嘴。她再次問,沒事兒吧?我說,可能是暈車。乘客們下去后,我們才從座位上站起來。男警跟在我們身后,她牽著我。我們站在站臺上,那種荒蕪感再次包裹我。我們經(jīng)過隧道,來到出站口。我看到兩個穿制服的男人等在那里。車站外是霓虹閃爍的望城,透著喧囂和繁華,我深呼吸了一下。他們在交談,她將從她手上解下的手銬又歸還給我的左手。我被來接我的人帶上一輛警車。她喊了句,明天見!我坐在車內(nèi),透過玻璃望著外面,霓虹燈的色彩變成碎片,鑲嵌在黑暗的背景上,隨著警車的行駛,我們仿佛置身在五顏六色的隧道中。色彩令我悲傷,破碎的色彩,破碎的悲傷。

這一切,對于我可能也僅僅是過眼煙云,我將不會看到了。但這座城市,絲毫不讓我留戀。這么說,并不是我還記恨這座城市,而是我覺得外在的世界對于我已經(jīng)不重要。在我和陳羽生相處的這段時間里,我得到過愛。我突然眼窩一熱,心想,這幾年要不是有陳羽生,會對自己所處的世界更加心寒。現(xiàn)在我回來了,回到我的城市領死。雖然這是自己已經(jīng)預料到的結(jié)局,但此刻我還是感傷起來,猶如置身在一個黑洞里,這黑洞隨著車外閃爍的亮光,再次被撞得支離破碎。

“領死!”我心里念叨著這兩個字,整個人感到一種釋然,仿佛萬事萬物都不會成為我的羈絆。這釋然讓我變得輕盈,仿佛隨時都能從黑洞洞的車內(nèi)逃離出去。在領到那個禮物之前,在結(jié)束我的罪之前,我不會再逃,將來的生活才是我向往的。在黑暗中,我微微一笑,仿佛已經(jīng)看到那自由自在的生活……

此刻,整個車內(nèi)都光明了一點兒。

警車出城,向郊區(qū)監(jiān)獄開去,沒有花花綠綠燈光的郊區(qū)顯得荒蕪、寂靜。我變成虛空,感到這虛空帶給我的愉悅,猶如和陳羽生纏綿之后。一個灰色的靈魂,像一顆正在沉落的星。此刻,他又在什么地方呢?是否像我思念他一樣,也在思念我?或者說,他是否感知到我已經(jīng)被押回我犯下罪惡的城市,即將領受我應得的罪……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戴著手銬的雙手下意識地抓了下欄桿。我打著哈欠,張大嘴,仿佛在對著外面的虛空吶喊。命運像個魔術師,把我置身在這警車內(nèi)。我突然產(chǎn)生想說話的沖動,但我又不知道和誰說,開車的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警察都不會和我說話。我只有沉默,把那些隨時都可能涌出來的句子殺死在口腔里。我覺得另一個我在身體里作祟,讓我變得煩躁。這煩躁在以前有過,猶如火焰,但很快就會被陳羽生熄滅,現(xiàn)在,我,我……我被隱秘的情欲的火點燃,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尤其是在這個時候,這種情境中。這讓我變得羞愧,用手狠狠地在大腿上掐了一下,又掐了一下,仿若要撕下一塊肉來熄滅那火。我又用牙齒在手背上撕咬,是的,撕咬,像一頭饑餓的動物。我感到了鮮血的味道,帶著咸味,我舔著我的血。疼痛和血,讓我漸漸安靜。

也許是我在咬手背的時候,弄得手銬發(fā)出叮當?shù)穆曇?。副駕駛座上的警察回頭看了看我說,干什么呢?我說,沒干什么。

監(jiān)獄里的第一夜,我夢見莫蘭迪畫的那些瓶瓶罐罐破碎了,聽見碎裂的聲音波及我的身體。我也是之前在手機公眾號上看過他的那些畫作。剛開始,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總覺得那是沒力量的,不如一些暗黑的沖擊力。后來,再看,我突然就喜歡那些瓶瓶罐罐。它們那么簡單樸素,透著包漿的光芒,就像是我們?nèi)粘I钪惺褂眠^的物品。從那些畫作中,我感覺到一種日常的力量支撐著我,我也因此喜歡上這個外國畫家。我甚至把陳羽生帶回來的一些雜志剪成那些瓶瓶罐罐的形狀,然后用膠水粘在白紙上。這樣的愛好,也成了我消磨時間的方式。陳羽生看過后說,這簡直就是作品了。我笑著說,你就安慰我吧,我不過是模仿莫蘭迪。你不在家的時候,我總得找個營生玩兒吧。可是,我玩兒了一陣,就放棄了。沒想到,在監(jiān)獄里的第一夜,我竟然夢見那些瓶瓶罐罐,那些破碎的聲音波及我身體,我整個人也破碎了。我醒后,哭了。我知道在這樣的房間里,我也待不了幾天。我閉上眼睛,企圖再次回到夢中,把那些破碎的瓶瓶罐罐重新組合,但是徒勞的。我失眠了,情緒近乎失控。我坐起來望著窗口,監(jiān)獄院子里的燈光照進來,落在地上。我從床上下來,幾乎是爬著靠近那片窗口形狀的光,在爬行的過程中感到四肢酸痛。獄友是個大我?guī)讱q的女人,叫秀芝,犯什么事住進來的,她沒說,我也沒問。我覺得沒必要了解別人。倒是她問了我,我告訴了她。我說出我的事情不是為了博得同情,而是傾訴。她嘆息一聲,想說什么卻沒說。我試圖猜測她,但我放棄了。

就像我夢見莫蘭迪的那些瓶瓶罐罐是破碎的一樣。

當我的手觸及那窗口形狀的光時,地面上出現(xiàn)了手的影子,盡管那是意料之中的,但我還是驚愕。那影子仿佛是另一個我,是來安慰和陪伴我的。但很快,我就把手撤回。我不想讓自己變得柔軟,必須以堅硬甚至冷漠的情感狀態(tài)來結(jié)束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我需要一個堅硬的殼體來保護自己,才不會令自己陷入死亡來臨前的恐懼中。我守在那窗口形狀的光旁,猶如守在一口井旁,但無法汲取井水來潔凈我。我倚靠在墻上,竟然睡著了,很沉、很沉,直到天亮。那種碎裂的感覺仍滯留在身體里,渾身酸痛。秀芝醒來,看到我倚靠在墻上,說,你怎么跑到地上去睡了?是不是夢游了?我說,沒。

洗漱完畢,吃過早飯后,我被帶走,去指認現(xiàn)場。

我弟郭亮死了,是我媽告訴我的。當時,我正給一位女客染發(fā),發(fā)廊的門被粗魯?shù)刈查_,我想發(fā)作,扭頭看是我媽。她氣喘吁吁地站在那兒,面色蒼白,目光空洞。我說,媽,你咋來了?我媽的喉嚨像被什么噎住似的。我說,你先坐會兒,我干活兒呢。我媽在爐子旁的椅子上坐下。我說,你幫我捅捅爐子,我忙,也沒工夫管,火都要死了。我看見鏡子里的我媽坐在那里一動沒動,她看上去像是處于一種饑餓狀態(tài)。我問了句,媽啊,你沒吃午飯嗎?我媽沒吭聲。我繼續(xù)給那女人染頭。我又說了句,幫我弄弄爐子??晌覌屵€是坐著沒動。我說,媽,你咋啦?我這一問壞了,我媽號啕大哭,像決堤的洪水。我說,你哭什么,到底咋啦?她的哭聲戛然而止,一抽一抽地說,郭亮死了。我手里端著的黑色染發(fā)膏,差點兒潑在女人身上。我說,到底咋回事啊?我弟現(xiàn)在在哪兒?你是咋知道的?看著鏡子里的我媽,她隨時都可能從椅子上滑到地上。我媽嘟囔著說,是他廠里的人來告訴我的,你爸不在家,也不知道跑哪兒玩兒去了,我只好找你……我們?nèi)グ涯愕茴I回家。我快速地把染發(fā)膏涂在女人頭發(fā)上。我說,姐,今天免費。我給你涂完,你回家自己洗一下吧。對不起啦,下次,我再給你好好染。女人還算通情達理,說誰家還沒個大事小情的。我涂完,給她戴了個白色塑料頭套,女人站起來,扭身走出發(fā)廊。我對我媽說,走吧,我們?nèi)グ压令I回家。我知道,這個時候問我媽任何問題都是徒勞的,但令我也想不明白的是,郭亮怎么就死了呢?

幾天前,他還來發(fā)廊坐了一會兒,我問他有事嗎?他說沒事兒,就是來坐一會兒。那天,我剛買了一車煤塊,還沒來得及弄到發(fā)廊外面的棚里。我說,你沒事兒幫我把煤塊都弄進棚里吧。他沒吭聲,出去干活兒。我還喊他,戴上手套和口罩,挺埋汰的。他沒戴。我在屋里給一個男人剪發(fā),能聽到他搬動煤塊的聲音。很快,我把男人的頭發(fā)剪完了,我站在門口,看郭亮把一堆煤塊弄進棚里,正用掃帚掃地上的煤砟子。他看到我,說,這些砟兒還要嗎?我說,都扔棚里吧。他已經(jīng)成了大花臉,我回屋拿起爐子上的水壺,給他倒了盆熱水,又兌了些涼水,喊他回來洗臉。他手拄著鐵鍬在抽煙,眼睛在空蕩蕩的巷子里看著什么。我說,看啥呢?他說,空蕩蕩的。我說,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他說,姐,你說,這望城真的就不行了嗎?我說,看樣子是沒救了。郭亮哦了一聲,把鐵鍬飛進棚里,吐掉嘴里的煙頭,進屋了。我說,洗洗臉,要吃什么?姐請你。你也好長時間沒回去看爸媽了吧?郭亮說,我煩他們嘮叨我。他洗臉,我拿著毛巾站在他身邊,說,要不你也出去走走看看,姐給你出錢?郭亮說,不去。我說,那畢業(yè)后就這么晃蕩嗎?郭亮滿臉的香皂沫子,閉著眼睛,盲人般沖我仰了下頭,咋?爸媽還沒嫌棄我,你嫌棄我啦?我說,咋說話呢,姐還不是為你好?郭亮扯過我手上的毛巾說,不需要。我說,那你想咋的?郭亮說,不用你管。我說,要不和我學學理發(fā),也能混口飯吃。我前天買的蘋果很好吃,我洗了一個遞給他。他接過去,咔地咬一口。他的樣子讓我感覺,他像個陌生人。我說,都是我的錯。他說,跟這有什么關系呢?我說,如果不是我當年給你做那把匕首,你也許不會。他說,咋?沒有你的匕首,還沒有石頭、拳頭、磚頭嗎?我只可惜那么好的匕首被派出所沒收了,你能不能再給我做一把?我瞪起眼睛說,干什么?別說我現(xiàn)在沒那個條件了,就是有,也不會再給你做。他說,不做拉倒。他吃完蘋果,拿過爐鉤子,打開爐蓋,把果核扔進去。他在板凳上坐下,說,給我剃個光頭吧。我說,咋想剃光頭呢?他說,就是想了唄,給不給剃?要不我去找別人剃。我問,你咋啦?他說,沒咋啊。我還是用推子給他推了光頭,他用手摸了摸,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了。我喊住他,從兜里掏出二十塊錢給他。他說,不要。我說,拿著吧。他說,算我欠你的。我說,說這做什么,我是你姐。求你了,弟,你去洗個澡,做個干凈的人不好嗎?他沒理我。我站在門口,看著他飄忽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整條巷子再次變得空蕩蕩的。沒什么生意,我坐在爐前翻著畫報。他的反常,還是令我擔憂。

郭亮高考落榜后,家里想讓他再復讀一年,但他不去,就在家待著,和一些同齡人瞎混。有一天和人打架,帶了我當年給他做的那把匕首,把人捅了,好在都是不致命的地方。家人想和對方私了,但對方不干,非要把郭亮送進去。就這樣,郭亮在監(jiān)獄里待了一年,出來后,更是成天無所事事,之前和他玩兒的那些伙伴都去南方打工了。我家在南山街還有個小房,沒動遷,郭亮就一個人搬過去,無論我媽咋勸也沒用。那個小屋,我去過,院子里都長草了,堆了一些破爛,看樣子是他撿來賣錢的。之前,院子里的兩棵棗樹,不知道什么時候,先枯死一棵,后來另一棵也死了。先死的那棵被鋸掉。因為棗木硬,包漿后也好看,我爸去木材廠,花錢找人破開,做了幾個搟面杖送人,剩下的木料做了個小板凳。另一棵死后仍站在院子里,樹上掛了些郭亮撿的破衣服,像棵信號樹一樣。棗樹上的刺穿透衣服,朝著天空刺去,閃著光。一個很臟的布娃娃,吊在樹枝上,細看,少了左眼。我用腳蹚過破爛進了屋,屋壁上糊的報紙都發(fā)黃了,上面他用墨水抄寫了一句北島的詩。

我自然是勸他回家,但他很執(zhí)拗。我說,那你到底想怎么樣?他惡狠狠地對我說,等死。他像吃了槍藥,懟得我不知道說什么。我說,你這不是等死,是作死。他說,你管得著嗎?我舉起手說,信不信我扇你?他說,盡管扇好了。我說,郭亮,你咋變成這樣啦?像個廢物。他說,我就是廢物,連廢品收購站都不稀罕的那種廢物。那天我被氣壞了,從那小屋出來就回了發(fā)廊,再沒去過。有一天晚上,我竟然夢見那間屋子和院子里的棗樹,還有樹上吊著的布娃娃,風中之孩。

在我媽和我說郭亮死了的時候,我絲毫沒表示驚訝,但悲傷還是涌上心頭,像有什么東西緊緊攥著我的心臟,讓我失去方向。我媽腳步緩慢,幾乎是身體在拖著雙腿。路上,我看到于大力領著他的女兒,小女孩兒辮子上的蝴蝶結(jié)像兩只蝴蝶在飛。于大力喊我,郭梅,干什么去?我說,陪我媽辦點兒事兒。于大力說,哦。小女孩兒拉著他走了,我回身看了一眼。我媽嘟囔一句,我沒聽清。廠子不行后,于大力給人開出租車,他媳婦在一家飯店當服務員,跟人跑了?,F(xiàn)在他一個人帶孩子,他曾暗示過我一起過,但我拒絕了。我媽找人給我介紹過幾個,都沒成,我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沒看上??瓷衔业娜死锩嬗袀€叫李德武的,有幾次來發(fā)廊獻殷勤,還給我買花什么的,但都被我趕走了。他是開汽車修配廠的,有幾個臭錢,中年喪妻。其實人長得不賴,一米七八的個子,國字臉,濃眉大眼。也許是做生意讓他變得油滑,私下里他人不錯,但我就是沒感覺。憑他的條件,在望城,比我年輕的女孩兒,也是隨手抓的,但他說就是喜歡我。他有時候還會來剪個頭發(fā)什么的,我都不收錢,但最近他沒來。

我和我媽趕到小房的時候,我還是驚呆了。郭亮竟然和那些他撿來的破衣服一樣,用一根電線把自己掛在棗樹上。我媽看到后,癱軟在地上的破爛中,我也瞬間失去力氣,整個人都空了。一陣風刮過來,之前掛上的破衣服遮擋住他,像是把他抱在懷里。那個曾看見過的布娃娃還吊在那里,在風中搖晃。我媽緩過來說,咋把他弄下來啊?不能就這么掛著啊。我站在板凳上,抱著他冰冷的身體,從電線上摘下來,腳下一晃,都摔倒在地上。其實他的身體很輕,輕得讓我詫異,仿佛那不是肉身,只是一個輕飄飄的殼。我松開他站起來,弄了些破衣服,墊在他頭下面。這時候,我媽爬過來,撲在她兒子身上。我媽哭著,亮啊,你咋就想不開呢?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呢!你咋就撇下我們這樣去啦?我媽的手撲打在郭亮身上,陣陣灰塵飛舞。我控制著沒哭,先報案吧,確定死亡原因,才能火化。我?guī)е沙鏊娜藛T回來,經(jīng)法醫(yī)鑒定是自殺。不知道我媽從什么地方拿來一個打火機,差點兒把院子里的破爛點燃,還是警察幫著才把火滅掉。我媽不相信郭亮是自殺。法醫(yī)說,那要不要解剖,再鑒定一下?我媽想想還是放棄了。法醫(yī)看了看我問,你呢?我說,還是這樣吧。拿著警察給開的死亡證明,我找了車,把郭亮送到火葬場。我爸也聽到消息了,坐著出租車趕來。他木然地看了他兒子最后一眼,嘴里還罵了句什么,氣哼哼的。經(jīng)商量,我和我爸把郭亮的骨灰埋在南山后面的一片墳地里。我媽沒來。在我爸挖坑的時候,我去了小房,收拾郭亮的東西,帶到山上燒了。我爸像是我雇的苦力,干完活兒拎著鐵鍬走了。我坐了一會兒才下山,傍晚的光線讓我感到冷。其實,已經(jīng)是初冬,土都凍了,在我爸挖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很吃力。我路過小房的時候又進去,把那些破爛東西攢到一起,堆在棗樹下,點燃。隨著火焰越來越猛,我退后,仿佛在看一場火焰的舞蹈。火焰躥上棗樹,把枝丫點燃,噼里啪啦的,像響起的鞭炮?;鹧媾郎蠘渖?,讓整棵棗樹變成火樹。我望向南山,雖然看不到新墳,但我知道他在那兒。那呼嘯的火焰,仿佛在呼喊我和郭亮。整個棗樹,在火焰的作用下,變成光禿禿的樹干,不時有火星掉落。樹下的灰燼冷卻后,我企圖找一把鋸子,把整個樹干鋸掉,但我沒找到,只找到一把菜刀。我拿著菜刀一下下地砍,直到它傾倒時砸破窗戶,黑黢黢的樹干伸進屋內(nèi)。遠處的日頭就要落山,太陽變得紅腫,我仿佛聽到郭亮在小屋里呼喊著,姐,姐!我捂著鼻子走進去,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墻上他曾抄寫的詩句不見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摳掉的,那個地方變成一個窟窿。聞著煙霧的臊臭味兒,我號啕大哭。那是一種不一樣的悲傷,也包含著對自我的悼念。我在小屋內(nèi)又待了一會兒,去我媽家。我媽頭疼,躺在床上。我爸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問,吃了嗎?我爸說,沒。我從冰箱里拿出幾個雞蛋炒了,做了粥。我媽沒吃,我和我爸吃了一口。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們。除了電視里的噪音,沒有任何聲音,仿佛我們身體里的一部分隨著我弟的意外離去也死了。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我弟的遺像是他上中學時的一張照片放大的,看上去像素不高,顯得模糊。整個屋子里透著死亡氣息,我待到晚上八點多才離開,回發(fā)廊。發(fā)廊里的爐子已經(jīng)熄火,我也懶得弄,屋子像冷庫。我插上電熱毯,蜷縮在被窩里。在黑暗中,我覺得整個屋子在下沉,甚至是整個世界在下沉,仿佛下面有一個明亮的世界。

我處在那種情緒中,走不出來,再加上生理期,整個人變得煩躁。幾天沒開門,有人來敲門,要剪發(fā),我也不開。我又回想起安葬完我弟后在小房燒東西的情景,那火焰仿佛鉆進我的身體。頭七過后,我才開門營業(yè)。整個人打不起精神,沒活兒的時候,我就坐在爐前烤火,總覺得冷,是從心里的冷。干活兒的時候,也精神恍惚,差點兒剪到顧客的耳朵。顧客生氣地說,你注意點兒行不?我連忙道歉,連連賠不是,說不收他錢。顧客離開后,我坐在爐子前,委屈得哭了,心里竟然生了恨意。恨什么?恨我自己,恨……我手握著的爐鉤子在火里燒著,看到它變紅的時候,心里有了莫名的快感。也許是夜里著涼,我咳嗽起來,把肺葉都要咳出來似的。我索性爬起來,打開冰箱,從里面拿出之前吃剩的半只燒雞和半瓶白酒,把白酒倒進一個寫著“為人民服務”的茶缸里。我吃著燒雞,喝了二兩左右的白酒,才覺得舒服了很多,仿佛又找回自己。

坐在警車內(nèi),望著窗外,那些事物既熟悉又陌生。這才離開幾年,很多都面目全非了。我才想起,當年郭亮也被關在這個監(jiān)獄,我還來看過他。那時候,到這里要坐公交車,下車后還要走二十分鐘。四周都是莊稼地,我一個人拎著東西走在土路上,總覺得莊稼地里會突然冒出什么人把我抓進去。我走得大汗淋漓。如今,這監(jiān)獄看上去也現(xiàn)代了很多,光鮮了很多。之前的土路變成瀝青馬路,之前的旱田不知道為什么改成了水田,遠處的山坡上還多了一座教堂,格外醒目。

一列火車從稻田穿過,發(fā)出鳴笛聲。之前,也有這趟火車。

警察問我,怎么走?我說了一個大致的方向,后面跟了一句,也不知道那個地方還在不在了?

警車沒有進城,而是走了另一條道,是新開的路。我們經(jīng)過一些爛尾樓,那些空洞的窗口像一張張大嘴。前面的路,車開不進去。一個警察問,你說的方向?qū)Σ粚Π??我說,對的。我們從警車上下來,開始步行,走了二十多分鐘,翻了個小山坡,便看到我之前開發(fā)廊的地方。大多數(shù)房子都不在了,四周長滿荒草。站在山坡上朝東望去,可以看到這座城市海拔最高的山,傳說那山是死火山,但也有噴發(fā)的可能。當時,還有一個說法,說望城是煤炭之城,地下都挖空了,要是地震的話,整座城市會下沉。

土路的左面坡上,有人在放羊,看上去有一百多只。我們沿著土路往前走,一個警察又質(zhì)疑地問了一句,是這里嗎?我說,快到了。這時候,突然聽見身邊的女警尖叫起來,把我們都嚇了一跳,男警連忙問,怎么了?女警用手指著土路上爬行的一條蛇。當我看到的時候,渾身的汗毛也豎起來。我長這么大,最怕的動物可能就是蛇。也許是聽到我們的聲音,它停住了,扭頭望我們。女警說,快點兒把它弄開。男警說,不用管它,看樣子不像毒蛇,我們走過去就行了。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蛇繼續(xù)向前鉆進草叢。我們下坡,那些七零八落的房子頹敗地呈現(xiàn)在眼前,我依稀記得哪家大概是誰住過。這時候,我望了望不遠處的南山,心里說,姐回來了。之前的街道兩邊和一些巷道里都長滿野草。警察問,快到了嗎?我說,快了。我在猶豫是否要先去南山那邊,當然,那邊不是案發(fā)現(xiàn)場,我只是想看看我弟郭亮當年離開時的小房子,一定也跟我此刻看到的這些破敗的、斷壁殘垣的景象差不多了。郭亮的墳也一定荒著,面目全非了。至于父母的墳塋到底在什么地方,我無從知道。我放棄這個念想,直奔發(fā)廊那邊走去。也許這樣,我就能快些和他們相見,至于他們的墳塋在什么地方,已經(jīng)不重要。我到時候,可能連個墳堆都沒有……這么想著,我不免心情沉重。一個中年男人只穿了短褲,在刨地,他看到我們的時候,連忙躲進破舊得沒了屋頂?shù)姆坷?。我們路過的時候,能感覺到他在偷窺我們。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這個男人是誰,也許是這荒蕪的闖入者。

我看到發(fā)廊了。

窗戶上的玻璃都被打碎了,門也不知道被什么人摘走,門口的野草有半人高。我指了指說,就這里,我當年的發(fā)廊。我蹚著野草,被踩倒的野草在我走過去后又直立起來。屋內(nèi)墻上的幾張海報還在,但已經(jīng)斑駁。上面黑褐色的血跡還能辨認出來,那枚之前掛衣服的釘子還在。一個蜘蛛網(wǎng)在墻角懸掛著。警察們拍照。

那天晚上,我都關門了,有人敲門,喊著理發(fā)。我說關門了,要剪頭發(fā),明天再來吧。外面的人邊說,我就要現(xiàn)在,邊敲門,甚至粗暴地用腳踢。我生氣地說,上別人家去剪吧。那人說,不,我就要你給我剪。我說,你誰?。科圬撊?,是不是?可他還在敲,我只好打開門,竟是李德武。我說,你來干什么?他說,剪頭??!他喝酒了,嘴里噴著酒氣。他喊著,郭梅,給我剪頭。他向我撲過來,我推了他一下,他晃了晃又撲過來。這時候,我看到外面下雪了,地面上已經(jīng)蓋了一層。他這次撲過來,我沒推動他,他把我抱住,在我臉上親。我掙扎著,和他撕扯。我用盡全身力氣把他推到墻上,他貼著墻不動了,像被掛上去似的。我感覺不妙,連忙喊著,李德武,李德武!你別嚇我啊,我給你剪頭發(fā)還不行嗎?你過來坐到椅子上。他站立在那里,卻像個人形靶子,一動不動。過了幾秒鐘,我才過去,發(fā)現(xiàn)他的后腦勺兒扎在了墻上的那枚釘子上。其實,那不是細小的釘子,而是一枚道釘,釘枕木的那種,租房的時候就有的,我刷了油漆,偶爾掛些東西。他的身體慢慢變涼。之前因為有過郭亮的經(jīng)歷,我知道此刻的李德武已經(jīng)死了。在他徹底涼涼之前,我想把他搬到椅子上,讓他坐著??伤蛔。謨A倒在地上,我找繩子把他綁在椅子上,綁他的時候,我覺得我是個綁匪。爐子的火呼嘯著,我開始害怕。我陷入糾結(jié),是去投案自首,還是逃離?我選擇了逃離。我打量著屋子,簡單收拾了東西,最后看了一眼被我綁在椅子上的李德武,我本想再對他說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說什么。我鎖上門,走出發(fā)廊,但我又轉(zhuǎn)身回去,打開門,從一本雜志上撕下一個美女頭像貼在他臉上。這舉動,連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我舉起右手做手槍狀,對著他發(fā)出虛無的一槍,才再次鎖上門離開。

門外,依舊下著雪。

我對警察指認作案現(xiàn)場,并詳細講述著。他們質(zhì)疑我為什么要把雜志上的美女頭像貼在李德武的臉上,我說我也不知道。

在結(jié)束這一切后,我們往回走,回到警車停的地方。在路上,我留意了一下曾看到蛇的地方,什么東西也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坐在警車內(nèi),再次眼巴巴地望了望南山。我閉上眼睛,眼淚莫名地流出來,我伸手去擦。這時候,我又覺得陣陣反胃,想要嘔吐。女警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隨著警車,回到監(jiān)獄。在法庭上,我都供認了,我看到李德武白發(fā)蒼蒼的母親,表達了對他家人的懺悔。

我被宣判死刑。

但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有天我在獄室突然暈倒,被送去醫(yī)務所,醫(yī)生竟說我懷孕了。這個消息把我都嚇怔了,為什么是這個時候?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的話,是否就有一條生命隨著我離開。我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他(她)是陳羽生的孩子。如果陳羽生不承認的話,那么他(她)就是我的,繼續(xù)倔強地生息在這片土地上。之前,我認為的在我逃離之后,已經(jīng)和我沒有任何關系的這塊土地,現(xiàn)在它又和我息息相關。

那天,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雪花撲簌簌地從天而降,覆蓋著大地上的一切。我頭上也落滿雪,劉海兒上的雪融化了,雪水滑落在臉上,像眼淚流淌,猶如一個哭泣的人。我還真想哭,只在心里哭,懷著無盡的悲傷,甚至還有悼念的意思。我在白雪覆蓋的大地上奔跑,摔了一跤又爬起來,堅硬的大地仿若一雙神奇的手扶了我一下,但那雙手又像是懷著恨意要把我拽到大地深處。這一跤摔得嘴唇和牙齒碰到一起,柔軟的嘴唇出血了,血的咸味進入嘴里。那血仿佛在我的身體里活出一個不一樣的春天,還有那些死去的人都會在我的身體里復活,透著悲愴,從我身體里再次回到這片凄楚的大地上。我張著大嘴,仍能感覺到來自磕破處的疼痛。我呼喊著,幻想那聲音可以召喚什么,但我又知道是徒勞的。我很累很累,但我還在跑。雪花仍舊覆蓋在我臉上,落進我眼里,眼前的道路變得迷失。我用手抹了一把眼睛,繼續(xù)在雪地上奔跑,仿佛要跑進一個溫暖的百花開放的春天,但那虛幻并沒有拯救我。我仍舊跑著,白茫茫地看不到盡頭。我不知道逃向何方,只是跟隨雙腿機械地向前跑,跑,跑。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樣子像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花仙子》里的畫面,我猶如跑進一場夢境。我終于筋疲力盡地倒下,世界在我身邊旋轉(zhuǎn)。我躺在雪地上,感覺自己要死了,但被大雪埋葬,也是美好的,我躺在雪中覺得冷,寒冷像一群饑餓的野獸朝我圍來。我掙扎著,幾次想起來,但雙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它們癱在地上,緊貼地面。我側(cè)過身子,企圖靠雙臂去爬,但爬了幾下,雙臂也不配合我,兩手更不配合。兩手在僵硬的大地上抓撓著,漸漸被凍僵。白茫茫的天和地的空間啊,我就這樣被葬了嗎?我望著道路的前方,隱隱聽到了汽車的聲音。很遠,但我的耳朵還是靈敏地捕捉到了,那聲音猶如秋日的光束籠罩著我。我仿佛看見在大雪中搖搖晃晃的大卡車,像一頭怪物闖進天和地的空間里,朝我開過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呼喊著,連我的靈魂在那一刻也出竅了,幫著我呼喊起來……

陳羽生后來說起那天遇到我的事兒。他說,他在茫茫大雪中開著車,那雪真大,覆蓋了路,他就要迷路了,嘴里詛咒著惡劣的天氣。就在他沮喪絕望的時候,聽到了嘶叫聲,就像一個女人被狂徒蹂躪,甚至可能是被強暴時發(fā)出的。他的心緊了一下,加大油門,朝前開著,在茫茫大雪中,他好像闖進一個地獄般的世界,直到看見我趴在雪地上,兩手向前伸著,身上已經(jīng)蓋了厚厚一層雪。我的姿勢,讓他覺得我像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

我來到了人間……

原載《黃河》2024年第2期

美術插圖:曲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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