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書柜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書,一本來自肖邦的故鄉(xiāng)——波蘭文版的《私人生活》,它靜靜地孤立在書柜邊角處,被那些氣勢磅礴、盛大恢宏的主流套書覆蓋碾壓著。我感嘆自己的疏忽,居然讓它隱沒了那么久才看到,如同肖邦的鋼琴曲一樣姍姍來遲。
肖邦的鋼琴曲從我聽到開始,就從未停止過喜歡。它不同于我珍愛的貝多芬,貝先生總能頃刻間就讓人拉滿情緒,無論是哪樣一種情緒——雄渾的、熱烈的、悲絕的、苦難的、思辨的、抗?fàn)幍摹瓭M滿的不甘、悲鳴與憫嘆,總能讓人瞬間感到一場來自人間的狂風(fēng)暴雨,濃墨重彩傾瀉而下;而肖邦的鋼琴曲則是另一番意境,它呈現(xiàn)著小調(diào)和弦的那種深沉、內(nèi)省與情感,既是若露滴竹、風(fēng)鈴淺唱,又是柴米油鹽、凡俗煙火。它像潺潺流水中的碎石細(xì)沙,總是與回憶、與想念有關(guān),與支離的夢境、模糊的舊居、心中的動念有關(guān),與“燭光里的媽媽”、與尋常日子中的零零碎碎、細(xì)枝末節(jié)有關(guān)。
它仿佛是夏天里的一個片段:母親正在吃力地扶住沙發(fā)的扶手站起身,她的身高隨著衰老變得矮小了一截,頭部像一只白鶴那樣向前探著,預(yù)起飛的樣子。她的頭發(fā)短短的,比雪還白,卻依舊潤滑如絲,仿佛一圈兒白色光輪,粼波閃閃,籠罩在瘦削的臉頰上。母親一抬頭見到我,快樂突然就降臨在她的臉頰上。她拉住我的手高興地往房門外邊走,她的脊背越來越彎了,走起來猶如風(fēng)中搖擺的稻谷,令我揪心。
有一段時間,肖邦的降B 小調(diào)夜曲、降E 大調(diào)夜曲、升C 小調(diào)夜曲……一直在我的CD 機(jī)里循環(huán)往復(fù),周而復(fù)始。特別是母親離世之后,那種淡淡的鄉(xiāng)愁,淡淡的炊煙,淡淡的日子,淡淡的故人,母親坐在輪椅上淡淡的期待,淡淡的等候……那樂聲似乎來自某種未知的地角天邊,來自某種無法測量的遙遠(yuǎn)。人間美語,天聞怡悅,令我心往神馳,百聽不厭。也許,我只是想在樂聲中期待與母親的再度相逢吧。
心理學(xué)中有個“路徑依賴”,即你這一次的思緒,下次遇到同樣境況,海馬體會本能地慣性重復(fù)這個路徑。所以一旦形成,很難抹掉。
譬如在現(xiàn)實(shí)中,你這次踩過一個坑,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百折千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你下次面臨的還是同一類的坑。這個特點(diǎn),也適用于人世間那些溫馨美好的事物,譬如:你穿過大街小巷走在回家的路上,已是傍晚夕陽西下,路邊的小店已零星泛起燈光,一天的疲憊馬上就要結(jié)束,你腦子里閃現(xiàn)著家里的愛犬,浮動著熱氣騰騰的洗澡水以及香氣撲鼻、芬芳四溢的飯菜,你甚至聽到黑膠唱片發(fā)出的原汁原味的咝咝聲……我不知醫(yī)學(xué)怎樣命名腦中的這個場景,就姑且稱之為“沉浸式記憶”吧。
這之前,另一本來自拉威爾的故鄉(xiāng)——法文版的《私人生活》,也給我?guī)碛|動。
記得十年前,母親在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后,整整兩三天時間昏迷不醒。母親醒來后回憶說,她待在一處霧蒙蒙的空曠地,耳邊一直盤旋縈繞著拉維爾的《波萊羅舞曲》,無盡無休地循環(huán),樂聲忽遠(yuǎn)忽近,縹縹緲緲,卻是格外清晰真切,每一個音符都如同一顆星星,閃爍不定,連綿不斷。它無拘無束,輕柔卻又無法被任何外力所束縛、所阻斷。于是,母親就使勁兒想,這是哪兒啊……
“波萊羅”說是舞曲,卻蘊(yùn)藉、積蓄著一種用力壓住的深重、一種不顯山露水的抗?fàn)幜?,以及一種無盡無休的艱辛勞碌。母親的晚年,與疾病抗?fàn)幍锰量?,太倦累了。我常常想,人生一場,多么像一場被拉長的舞劇,序幕拉開,蹣跚登場;帷幕落下,曲終人散。當(dāng)然,會有臺前與后臺。臺前的劇目,呈現(xiàn)儀式化與程序化色彩,而后臺私密的非顯性地帶,才是展示心性底色的更為真實(shí)可信的所在。我們既非自主而來,又非自主而走;同時,我們從哪里來到這兒?離開后又去了哪里?都是未知。
母親昏迷中的樂聲,顯得波詭云譎,使我感到驚異!這樂聲來自風(fēng)聲還是水聲?來自層巒起伏的遠(yuǎn)山還是漫山遍野的綠叢?來自屋檐的青灰石瓦還是門前的水碓石磨?來自幽深的凹井還是清流的雨滴?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這看不到、摸不著的天啟之音,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靈魂聽到的。
這件事之后,拉威爾便成為我腦子里的一個神秘的存在。
去年冬天,母親沒有扛過去。據(jù)說,人在離世時是不知道自己正在死去的,這是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地方。也許,母親以為和以往一樣,再忍耐堅持一下,就可以平安出院,就可以重新與我在一起分享她喜歡的肖邦、拉威爾;在母親離世時最后的臨界點(diǎn),她是否又一次傾聽到來自遙遠(yuǎn)未知的“波萊羅舞曲”?我不知道。我寧愿她以為,再在迷霧中徘徊一會兒,太陽就會驅(qū)散霧靄,女兒就會再一次接她回來……
母親離世一周年那天,我終于辦理了銷戶手續(xù),心里萬分不舍。拿著被剪掉一角的母親身份證和蓋上“死亡”印章的戶口本,心還是刺痛。又是隆冬了,往日熟稔熱鬧的街道顯得有些清寂蕭條,行人寥落,腳步匆忙,人們似乎想趕在更冷之前完成手中的活計。小巷兩側(cè)的店鋪也多是門庭冷落,顧客稀疏,店員們都早早地趕回老家過年去了,繁華街市一下變得冷冷清清,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人在異地飄零的陌生感——我的家是在這里嗎?
母親在的時候,這座城市在我心里有牽絆,有溫暖,有歸宿;母親不在了,這座城市就同全世界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一樣了。我想象,母親是去了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也許那地方就在某一片星辰或者云朵之上,她可以看到我,只是我看不到她。我必須好好生活,母親才會感到安詳、圓滿和幸福。
人類的局限,使我無從知曉生命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我們是否存在于宇宙中一個被設(shè)置得嚴(yán)絲合縫的程序里?靈魂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方式?從墨子到歐幾里得,從牛頓到麥克斯韋,從特斯拉再到愛因斯坦,均無解,他們窮盡一生的好奇與探究,試圖推論出一切源于光、歸于光,試圖證明死亡并不是結(jié)束。而且,越來越多的前沿自然科學(xué)正在努力探尋那個存在。
但愿,這兩本波蘭文和法文的小書,可以替代我,在冷冬之后的某一個暖融融的春日,去造訪這兩位與我的神經(jīng)元腦回路發(fā)生過某種神秘“鏈接”的音樂家墓地。鞠躬致意,靜默片刻。然后,分別用他們的母語問詢一聲:你們是否見到我母親?我想念她。
原載《中華讀書報》2024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