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范文正公,恐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還好,我來河南鄧州,只談情,不言其他。
何謂只談情?
我是因情而來的,為我對范文正公的崇拜之情,也為他與滕宗諒的友情。
滕宗諒,字子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陽)人。因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稱其字,世人就記住了滕子京這個名字,我倒覺得稱其名更正式些,畢竟在史書中他是滕宗諒。
說起滕宗諒,看著面前的《岳陽樓記》照壁,就不能不提岳陽樓。
岳陽樓,遠在湖南省岳陽市,緊靠洞庭湖畔,始建于東漢建安二十年(215 年),初為東漢末年橫江將軍魯肅始建的“閱軍樓”。后被毀,重修,唐開元四年(716 年)中書令張說再次擴建,后世屢毀屢修。自古有“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之美譽,為“江南三大名樓”之一,因《岳陽樓記》而著稱于世。
年少時很喜歡寫岳陽樓的一副長聯(lián):
“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范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涕下;
“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岳州城東道巖疆。潴者,流者,峙者,鎮(zhèn)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當時覺得寫對聯(lián)的這個人太有才了,就很想去岳陽樓親眼看看。
在中國人的印象里,因為《岳陽樓記》,自北宋中期以來的讀書人,恐怕沒有不知道滕宗諒的。盡管《岳陽樓記》寫得很清楚:“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但是,提起岳陽樓,世人只知道是滕子京建的,根本不會在意它到底是哪個朝代誰建的,有誰重修過。
像滕子京那樣的官吏,如滄海一粟,若無《岳陽樓記》,早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然而,因為重修岳陽樓,他和岳陽樓就再也分不開了。汪曾祺老先生說:“滕子京因為岳陽樓而不朽,而岳陽樓又因為范仲淹的一記而不朽……這大概是滕子京始料所不及,亦為范仲淹始料所不及。”老先生言之有理。
知道范公沒有去過岳陽,但是,我卻一直堅信他見過八百里洞庭的壯美。為此,我查閱各種資料,想要印證自己的想法。經(jīng)過比對,結(jié)果令我很失望,他應該沒有去過洞庭湖。也許,景祐三年(1036 年)他貶知饒州時,足跡所至、目光所及,并未出鄱陽湖。
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 年),暮春時節(jié),大宋王朝一派歡樂祥和的氣氛。
那一天,高中的進士們一走出崇政殿,那個叫滕宗諒的洛陽人就迫不及待地走到朱說(仲淹)面前,深施一禮:“朱兄!”歡喜之情溢于言表?!白谡?!”仲淹微笑著還禮。
仲淹比宗諒年長一歲。宗諒的性格是外向的、張揚的,仲淹是內(nèi)向的、含蓄的,甚至是木訥的。在之后長達32 年的歲月中,仲淹一直像兄長一樣關照宗諒,護著他,并多次舉薦他。
但宗諒的仕途荊棘叢生,一生郁郁不得志。
天禧五年(1021 年),范仲淹調(diào)泰州西溪鎮(zhèn)附近做鹽倉監(jiān)官,時滕子京任泰州軍事判官。范仲淹看到泰州、楚州、通州、海州(今連云港西南)各州,因唐時修建的捍海堤年久失修,每逢秋季海潮泛濫,房屋被毀,人畜淹死,鹽灶多被沖毀,就上書江淮制置發(fā)運副使張綸,建議盡快重修捍海堤堰。天圣三年(1025 年),因張綸舉薦,范仲淹任興化知縣,主持修復捍海堤,滕宗諒全力支持他,并親自到現(xiàn)場督工。天圣四年(1026 年)八月,范仲淹丁母憂離開泰州,回應天府,他舉薦宗諒任張綸的副手。在修筑捍海堤堰中,宗諒吃苦耐勞,也顯示出其才干,備受張綸稱贊。捍海堤修成后,當?shù)匕傩諡榱思o念張綸和范仲淹的功績,為張綸修建了祠堂,將捍海堤取名為范公堤。滕宗諒也因政績突出升遷為當涂知縣。仲淹升任京官后,賞識宗諒有才干,將其召入試學院;天圣中又改任專管審核刑獄案件的大理寺丞。天圣七年(1029 年),玉清昭應宮失火,范仲淹等諸多官員奏請劉太后放棄垂簾聽政,還政于仁宗。劉太后大怒,將范仲淹等人逐出朝廷,滕宗諒也于天圣九年(1031 年)貶任邵武知縣。
明道元年(1032 年),滕宗諒奉調(diào)入京,任掌管皇帝衣食行事的殿中丞。然是年八月,內(nèi)宮再次發(fā)生火災,連燒八殿,滕宗諒首當其沖被查。他與秘書丞劉越分別上疏諫,認為宮中屢屢失火原因是規(guī)章制度不嚴,未能防患于未然,但根本原因是太后垂簾,婦人柔弱,朝綱不整,政失其本。仁宗聽其言,罷詔獄。次年,劉太后死,滕宗諒遷左司諫。不久,有人告滕宗諒所奏宮中失火原因不實,其本人有不可推脫之責。景祐元年(1034 年)滕宗諒被降為尚書祠部員外郎,知信州(今江西上饒)。寶元元年(1038 年)滕宗諒調(diào)江寧(今江蘇南京)府通判,不久徙湖州(今浙江吳興)知州。
康定元年(1040 年)九月,西夏李元昊大舉進犯。范仲淹臨危受命,出任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能在前線并肩作戰(zhàn)的,須是信得過的人。在范仲淹的推薦下,滕宗諒以刑部員外郎、職直集賢院身份任涇州知州(宋朝官吏大都是三個頭銜即官、職、差遣)。
慶歷二年(1042 年)閏九月,元昊舉兵進犯涇原、渭州(今甘肅平?jīng)觯?。馬步軍都部署、經(jīng)略安撫招討使王沿命副都部署葛懷敏率軍抗擊,葛不聽都監(jiān)趙詢的建議,命諸軍分四路向定川寨(今寧夏固原北)進攻,結(jié)果在定川寨被西夏軍包圍,水源也被切斷,葛懷敏等戰(zhàn)死,宋軍近萬人被西夏軍俘虜。西夏軍打到渭州時,距滕宗諒守軍只有120 里。他沉著應戰(zhàn),動員數(shù)千百姓共同守城;又招募勇敢之士,偵探敵軍之遠近及兵力之多少,檄報鄰郡使之做好防備。后環(huán)慶路馬步軍都部署、涇略安撫招討使范仲淹率一萬五千人解涇州之危。滕宗諒張羅供應柴糧,確保了戰(zhàn)爭所需一切物資,終于將西夏軍擊退,在保衛(wèi)涇州的戰(zhàn)役中立下了汗馬功勞。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滕宗諒大設牛酒宴,犒勞羌族首領和士兵,又按當時邊疆風俗,在佛寺里為在定川戰(zhàn)爭中死亡的士卒祭神祈禱,并安撫死者親屬,使“各從所欲,無一失所者”“于是士卒感發(fā)增氣,邊民稍安”。在范仲淹舉薦下,滕宗諒被提拔為環(huán)慶路都部署,接任范仲淹慶州知州職位。
慶歷三年(1043 年),元昊請求議和,西北邊事稍寧。仁宗調(diào)范仲淹回京,授樞密副使,八月再拜參知政事。九月,宋仁宗召見范仲淹、富弼,給筆札,責令條奏政事。范、富二人隨即提出了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長官、均公田、厚農(nóng)桑、減徭役、修武備、重命令、推恩信十項改革主張,宋仁宗大都予以采納,并漸次頒布實施,一場旨在改變北宋建國以來積貧積弱局面的政治改革運動在全國推行。是年,滕宗諒亦調(diào)回京城任職。
滕宗諒是范仲淹最忠實的支持者,然而一場“涇州公案”帶來的三連降讓他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
滕宗諒調(diào)到京城不久,駐扎在涇州的陜西四路馬步軍都部署、涇略安撫招討使鄭戩告發(fā)滕宗諒在涇州濫用官府錢財,監(jiān)察御史梁堅對其進行彈劾,指控他在涇州費公使錢十六萬貫,隨即遣中使檢視。滕宗諒恐株連諸多無辜者,遂將被宴請、安撫者的姓名、職務等材料全部燒光。其實,所謂十六萬貫公使錢是諸軍月供給費,用在犒勞羌族首領及士官的費用只有三千貫。參知政事范仲淹及諫官歐陽修等都為其辯白,極力救之。滕宗諒被官降一級,貶知鳳翔府(今陜西寶雞境),后又貶虢州(今河南靈寶境)。御史中丞王拱辰仍然不放,認為滕宗諒“盜用公使錢止削一官,所坐太輕”,于是,慶歷四年(1044 年)春,滕宗諒又被貶到岳州巴陵郡。
涇州保衛(wèi)戰(zhàn),滕宗諒把公使錢花在哪兒并不是秘密,但是他仍然因為公使錢一貶再貶。真替他惋惜。
滕宗諒在巴陵郡為官的情況,我沒有考證,僅憑范公在《岳陽樓記》中的那句“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就能知道滕子京的能力和水平。時人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第六》記載:“慶歷中,滕子京謫守巴陵,治最為天下第一?!币嗄芘c范公之言相互印證。
拋開政績不談。滕宗諒重修岳陽樓,“落甚成,只待憑欄大慟數(shù)場”。他心中的委屈誰懂?至于后世有好事者污蔑、詆毀滕子京,純屬小人之心,無稽之談。
宗諒一貶再貶,是否和保守派抵制、反對新政有關?且待日后尋找答案。
在封建社會,要改革封建官僚體制是不可能的,慶歷新政觸動了保守派的利益,注定要失敗。
慶歷四年(1044 年)六月,因夏竦等人誣蔑富弼,范仲淹請求外出巡守,被仁宗任命為陜西、河東宣撫使,仍保有參知政事。慶歷五年(1045 年)正月,范仲淹被罷去參知政事,知邠州,兼陜西四路緣邊安撫使。十一月,解仲淹四路帥任,以給事中知鄧州。慶歷六年(1046 年),范仲淹在鄧州整修百花洲,重修覽秀亭,創(chuàng)建花洲書院。
滕宗諒重修岳陽樓后,寫信給范仲淹,請他作記,共襄這“一時盛事”,隨信還送了一幅《洞庭秋晚圖》,供仲淹參考。九月十五日,春風堂內(nèi),仲淹才思泉涌,揮筆寫下千古名篇《岳陽樓記》。
仲淹懂宗諒,知道其被貶岳州后一直有感傷情緒。借寫記之機,他規(guī)勸老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并以自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濟世情懷與之共勉,含蓄地表達了自己以治國安邦為己任,憂在天下人之前,樂在天下人之后的政治思想。
這篇用浩然正氣撐起來的雄文,首先屬于范仲淹和滕宗諒,然后才屬于當代、后世。
北宋的文壇,群星璀璨,最有才的莫過于歐陽修、蘇軾,范仲淹的才華算不上一流;北宋的官場,范仲淹的官職最高不過參知政事,慶歷新政也在守舊官僚的激烈反對中宣告失敗,但是,唯獨范仲淹得到了文官第一的謚號“文正”。宋仁宗稱其“大賢”;宋徽宗稱其“忠烈”;宋欽宗稱其“泰山北斗景星鳳凰”;富弼稱其“圣人”;王安石稱其“一世之師”;司馬光稱其“雄文奇謀,大忠偉節(jié),沖塞宇宙,照耀日月”;呂中稱“先儒論本朝人物,以仲淹為第一”;朱熹稱其“天地間氣,第一流人物”;脫脫稱“自古一代帝王之興,必有一代名士之臣。宋有仲淹諸賢,無愧乎此”;康熙稱其“忠孝圣賢,濟時良相”;歷代名人點評不一而足??滴跷迨哪辏?715 年)范仲淹從祀孔廟,康熙六十一年(1722 年)從祀歷代帝王廟。我最喜歡的是司馬光的這句:“前不愧古人,后可師于來者,固有良史直書,海內(nèi)公說,亙億萬世,不可磨滅?!鼻锶f載,他與時光同在。
慶歷七年(1047 年)春,滕宗諒調(diào)任蘇州知府,未及一月而卒。噩耗傳來,仲淹悲痛萬分。他們相識于春天,天人永隔,也是在春天。
“嗚呼子京,吾人之英。文辭高妙,志意坦明。自登朝闥,翕然風聲。言動兩宮,上嘉其誠。”“聞其凋落,痛極填膺……”是年三月,仲淹寫下這篇《祭同年滕代制文》,從此世間再無滕子京。
兄弟同心修建捍海堤,塞外并肩作戰(zhàn)御頑敵,朝堂上不懼生死榮辱與共,地方為官初心不改造福蒼生。他們彼此懂得,他們惺惺相惜。
有一種友情,叫范仲淹與滕子京。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