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到寒暑假,我都要去外婆家待大半個假期,多半為打牙祭。外婆和外公種著一片菜園,按著節(jié)氣,各種蔬菜輪番亮相,柿子、豆角、辣椒、黃瓜、蘿卜、白菜……既自己吃用,也拿去市場賣,一年就靠著菜園,也能攢下些錢,待我假期去了,自然每天都有好吃的。
外婆和外公賣菜是靠著一輛人力小三輪,走街串巷時,偶爾也會到我們村子來,有時回到家,看到鎖著的大門上掛著幾大袋子蔬菜,就知道他們來過了。
初中后,我似乎一下子住不慣外婆家了,假期去玩一天,當天就回了。外出讀書后,去得就更少了,一年去一次,也是匆匆來,又匆匆走,根本坐不住。
工作后,我去了海外。有一年休假,臨去外婆家,母親說,外婆經(jīng)常念叨我好久沒在那兒吃頓飯了,每次來了,飯也來不及吃就走了,不像小時候,到了就到處翻好吃的。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晚上本來約了發(fā)小一塊聚聚的,我打電話打算推掉,于是跟發(fā)小說,今天要去外婆家吃飯,不一塊兒吃了。話說出來,感覺和小時候的場景好相似,我那時對發(fā)小說,我去外婆家了,不一起玩了。
到了外婆家,外婆聽說我要留下吃飯,立馬讓外公去買了些菜。下午時,外婆就去廚房忙活起來了。我想進去幫忙,外婆不答應(yīng),我剛走進去,外婆就捉了我的手,反手按到背上,竟是一招利索的“擒拿手”,把我推了出來,幾乎是“七擒七縱”
后,我死了心,不再往里闖了。
飯菜很豐盛,像款待貴客。在靠近外婆的桌子一角,有個小碗,是一碗咸菜,我夾了一根,咬在嘴里,爽脆有聲,咸香帶辣,瞬間食指大動,配上熱騰騰的米飯,不忍???。
外婆說,這是她自己做的蘿卜干咸菜。但看我只是夾咸菜吃,她惱著要把咸菜端走。我說,在外邊吃不到這么好吃的咸菜。外婆問,外國沒有咸菜嗎?我說,就只見過酸黃瓜,咬一口,酸到后槽牙都要掉了。外婆呵呵笑了。那天,搭配著外婆做的蘿卜干,一向不怎么吃晚飯的我,罄了三碗米飯。
從外婆家走時,天色漸暗了,我和母親推了電動車出門,外婆也跟上來,我拉著外婆讓她回去,她又使出了“擒拿手”。
我騎著車子,母親坐在后邊,車子騎了好遠,母親在后邊說,你看你外婆,還在那站著沒回去呢。
我回頭望去,一個模糊的身影,像畫中的淡淡的墨痕,凝固在暮色里的村子邊。
在海外工作期間回國休假,大多要“兼職”
做個快遞員,很多快遞從四面八方而來,都是同事讓幫忙帶的,我收了很多快遞,塞了大半個箱子。
出發(fā)前一天,外婆和外公突然騎著三輪車來了,竟是來給我送一罐蘿卜干咸菜。原來,我們走的第二天,外婆就切了好多蘿卜條,曬了兩三天,做了這一罐咸菜。
我打開行李箱,把這罐蘿卜干咸菜塞了進去。
休假結(jié)束,我獨自拎著兩個箱子,從山東輾轉(zhuǎn)去香港中轉(zhuǎn),飛往非洲。如今自己也算個差旅達人了,但每次從老家離開,還是悵然若失。
因為穿梭巴士的延遲,到機場時已經(jīng)略晚了一些。我著急托運行李,可偏偏這時被提醒箱子里有電池,要開箱取出。收到的快遞盒子我是沒拆過的,不知道里邊裝了什么,只好一一去拆,找出一塊電池來就重新去掃描箱子,可一遍遍反復提醒還有電池,我?guī)缀醢褨|西都翻了出來放在外邊,包括那罐蘿卜干咸菜。因為快錯過登機時間了,我著急得滿頭大汗,撕開一個快遞時,手肘揮出去,當啷一聲,那個罐子摔到了地上,玻璃和蘿卜干散了一地,醬汁也流了出來。
我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但只能繼續(xù)從快遞里翻找電池。最后沖向海關(guān)口時,我回頭看去,機場保潔正在清理那一地碎片。在飛機上坐下后,我忍不住流下淚來。
坐在旁邊的是一位外國小哥,他主動問,你還好吧?
我不知道怎么解釋,對他說,我剛丟了兩千美元。
這一罐蘿卜干咸菜,成本或許只有幾塊錢,但價值卻遠非如此,尤其是聯(lián)想到暮色中外婆那凝固的身影時。巨額財產(chǎn)的損失,僅能向這位外國小哥傳遞我心痛之一毫。
人就是經(jīng)歷過,才會成長的。
再次從國內(nèi)出發(fā)去海外時,但凡收到快遞,我都會一一打開,確定電池已經(jīng)取出,而外婆送來的蘿卜干,則被我轉(zhuǎn)移到一個塑料罐子里,又用保鮮膜做了密封。
海外工作六年間,有幾次,我攜著一罐蘿卜干漂洋過海,像凜冬夜行中,手捧著一個小暖爐。
海外工作壓力大,我總是在夜里下班后喝點酒再入睡,這時我就切了豆干,和蘿卜干咸菜拌在一起,這是味道蠻不錯的酒肴。蘿卜干爽脆有聲,夜晚獨酌也似有人互訴衷腸。
金圣嘆臨死,寄家信只一言,“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我不解其真意,為什么金圣嘆會對胡桃滋味念念不忘呢?
但在異國的夜晚獨酌時,咀嚼著蘿卜干咸菜,想到外婆曾把它們攤到竹篾上,又爬上木梯,擺在青瓦上晾曬,我品到的是外婆針織衫上暖陽的味道。
(摘自《佛山文藝》,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