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我以能說一口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沒有地方口音為榮。如今才知,所謂沒有鄉(xiāng)音的“洋氣”其實是喪失了地方性,趨同于某一種被認(rèn)可的氣息;而保留土氣,就是存留一方水土的獨特味道。
我們說的莆仙話,屬于閩南方言的一種。在爺爺說的莆仙方言中,最為生動的,是他常常使用疊字,既形象且詩性,念起來富有節(jié)奏感,寫下來又有很強的文學(xué)性。
爺爺對奶奶說:“汝天普普光爬起,起鼎煮糜,腹肚枵枵,頭前燙蜀箸米粉食食?!边@句叫“奶奶天蒙蒙亮起床煮飯時,先燙一筷子米粉吃墊墊肚子”的口語中,爺爺連用三組疊字,富有節(jié)奏,尤其說“天普普光”時,果真有天光漸漸亮起來的動感。
海邊天氣多變,爺爺說:“起早看外向那芒霧霧,食晝落尾天乞變?yōu)醢蛋?,天時那格卜落雨,汝裳頌阿那薄絲絲,會乞寒著?!币馑际牵缟掀饋?,外面是霧茫茫的,午飯后天暗下來,轉(zhuǎn)眼就要下雨,你衣服穿太薄了會著涼的。這段話,用了三組疊詞“芒霧霧”“烏暗暗”(有時叫“烏漆漆”)“薄絲絲”,說的是午后天空轉(zhuǎn)暗要下雨的情景。
對色彩,爺爺有特別的感覺,很喜歡用疊詞描述。春天來了,青草樹葉全綠了,爺爺會說:“到處那綠油油。”他念這個“綠”字是入聲,強調(diào)萬木回春令人驚訝的綠,然后輕輕地拖出“油油”兩個字,好似濃綠上泛出的點點油光,音調(diào)中就有一種極大的喜悅與驚嘆。
大暑快到了,我與爺爺去買荔枝,看成筐擺放的鮮艷荔枝,爺爺嘆道:“荔枝那格生阿紅燦燦。”他讀“紅”字拖著長音,好似紅色轟轟烈烈,連成一片,而讀“燦燦”兩字時干脆果斷,好似那荔枝便是紅色轟鳴的結(jié)果,讓人想到荔枝樹上累累紅色,很是壯觀。但在形容紅燈籠、紅鞭炮、紅衣裳時,爺爺會豪橫地說“紅遍遍”,有時也叫“紅煬煬”;我家鄉(xiāng)人特別好“紅”,紅色代表吉祥、喜慶、熱鬧、興旺:而一切喜慶的東西,一切紅火熱鬧的事情,都可叫“煬”或者“燦”。
(摘自《雨花》2024年第1期,鄒曉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