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芙葒
從金陵寺回麻城時,哥哥要用自行車帶旋兒。哥哥騎在自行車上,單腿點地,樣子看起來很酷。旋兒站在公路邊的一棵銀杏樹下,就是不愿意上哥哥的車。
旋兒說,我自己會騎。
哥哥說,從這里到麻城全都是土路,上坡下坡,拐彎又多,你才剛剛學(xué)會騎車,我有點不放心。
旋兒說,不,我就要騎。
旋兒說著還把腰扭了扭。她抬起頭看了看頭頂上的銀杏樹葉,樹葉一片一片像小扇子似的。沒有風(fēng),樹葉卻在動,風(fēng)好像是它們扇出來的。旋兒身上穿著的白底藍(lán)點碎花連衣裙好像也在動。
天氣越來越熱,鋪天蓋地的太陽照在身上,讓人有點招架不住。哥哥用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讓我把自行車給旋兒,極不情愿地讓我坐上他自行車的后座。
昨天中午,我們剛吃過午飯,就聽見門前的街道上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有人喊,馬戲團來了,要演馬戲了!
聽說馬戲團來了,我們就跑出去看,果然隱隱聽到了鑼鼓聲。過了一會兒,就見一輛皮卡車慢慢從街道上開過來。皮卡車前面豎著一塊大牌子,車上面是幾個扭腰擺臀的美女和正在拼命地敲著鑼打著鼓的人,車身掛著海報,海報上有猴子、蟒蛇、頂盤子頂碗騎獨輪車的人……皮卡車后面還跟著一輛大卡車,大卡車上裝著幾只大鐵籠子,里面關(guān)著老虎和獅子。車從我們面前開過去,我們看見老虎和獅子趴在那里懶洋洋地瞇著眼,似乎在打盹。
馬戲團的到來,讓麻城平靜的生活掀起了一層波瀾,也給麻城人帶來了一份驚喜。麻城好久都沒這樣熱鬧過了,整個下午,大街小巷談?wù)摰亩际邱R戲團的事。
吃晚飯時,母親對哥哥說,馬戲團來了,明早去金陵寺把旋兒接過來吧。
父親說,我在商店買了兩斤點心、兩斤白糖,還有兩瓶酒,去的時候帶上,不能空著手去。
哥哥聽了這話,幾乎一夜都沒睡著,早上天不亮就將我喊起來去金陵寺接旋兒。
旋兒騎著自行車走在前邊,我們跟在后面。哥哥一心想讓旋兒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陰謀沒有得逞,心里有些不高興,就把氣撒在我身上。稍微有點上坡的路,他就叫我下來,說我像頭死豬,他帶不動。我只好跳下來跟在車子后面跑,跑得氣喘吁吁。我就像一只追趕母羊的小羊,踢得地上塵土飛揚。我想,要是旋兒坐在哥哥車子的后座上,哥哥就算腸子掙斷,也不會讓她下車跟著跑的。
從金陵寺到麻城三十多里,全都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的。要是旋兒坐在哥哥自行車的后座上,一路顛簸,她就得摟住哥哥的腰,把熱乎乎的胸貼在哥哥的背上。對哥哥來說,這是件多么得勁兒的事呀??尚齼悍且约候T車。哥哥肯定后悔死了,要是不帶我一起來,旋兒不坐在他的車上都不行。
旋兒叫趙旋,是哥哥的對象,是我未過門的嫂子。
半年前,我們家一個遠(yuǎn)房親戚牽線搭橋把旋兒介紹給了哥哥。趙旋人長得漂亮,身材也好。在金陵寺,有好多人上門求親,那些人里有長得標(biāo)致的,也有家境好的,可旋兒就是不愿意。旋兒一心想在麻城找個對象,這樣她就可以成為麻城人了。
這個好事就這樣砸在了哥哥的頭上。
在我們麻城,媒人說媒先是兩邊跑著介紹雙方的情況,包括年齡、長相、雙方父母的情況以及家境如何,這些靠的都是媒人嘴皮子的功夫。等雙方都同意后,就要選個日子,女方到男方家里“看家”,也就是說,不管你媒人說得多好,還是要實地考察一下。
媒人把旋兒介紹給哥哥不久后,旋兒就要到我們家里來“看家”。那兩天,可把我們一家人忙壞了,里里外外地打掃衛(wèi)生,準(zhǔn)備飯菜。父親拿著母親列的菜單,滿大街地跑著買菜。還得準(zhǔn)備紅包,要是旋兒看上我們家,看上哥哥了,我們家是要給人家紅包的,就跟買東西一樣,紅包算是給人家的定金。
旋兒到我們家“看家”的那天,最興奮的是哥哥。父親忙著在屋里陪著旋兒的父親和媒人抽煙喝茶,母親在灶房做飯,哥哥就跟只公雞一樣,歡實得很。從旋兒進(jìn)門,哥哥的目光就沒離開過旋兒。那天,哥哥穿了件?;晟溃鞘撬ㄒ荒苣玫贸鍪值囊路?,下身穿著一條黃顏色的軍褲,有事沒事,他就將一只手插進(jìn)褲兜里斜著身子靠在他的那輛自行車上。他就像只野雞一樣抖著身上的羽毛想吸引旋兒的注意??尚齼鹤谖壹以洪T口,不停地將腦袋伸出去看。我們家的院子雖然不大,卻臨著街道,正是春天,街道兩邊的梧桐樹都長出了嫩嫩的葉子,樹下還有些月季花開著。街上人來車往,十分熱鬧,旋兒的眼睛都不夠用了。
后來,哥哥就將自行車推出門,對旋兒說,走,我?guī)闳ソ稚限D(zhuǎn)轉(zhuǎn)吧。
旋兒回頭朝屋里望了一眼,大概是覺得她父親和媒人還都在屋里坐著,自己出去不太好,就有點猶豫。但旋兒最終還是走出門,爬上了哥哥的自行車。哥哥吹了一聲口哨,車子就沖上了街道,消失在人流中。
那天,直到快吃飯時,他們才回來。哥哥推著自行車,神情有點沮喪。倒霉的哥哥,本來是想帶著旋兒出去顯擺顯擺的,沒想到走到北新街,自行車爆胎了,嘣的一聲差點就出了丑,他們倆只好推著自行車走回來。旋兒好像并沒有受到自行車爆胎的影響,臉上有種抑制不住的興奮。她跟在哥哥后面,嘴里嘬著冰棍,脖子上多了一條絲巾,那一定是哥哥給她買的。
吃完午飯,旋兒和她父親就要回金陵寺,旋兒似乎有點戀戀不舍。母親說,在這兒住一晚,下午再讓昆兒帶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明天再回吧。旋兒父親沒說話,卻走出了院子。母親趕緊拉著旋兒將紅包塞到了她的手里,說,娃是第一次到家里來,把這個拿上,自己去買身衣服。
旋兒抬頭看了她父親一眼,那時,旋兒父親站在院門外正好回過頭來。旋兒父親是個老實人,并沒什么主意,旋兒就自己做主收下了。旋兒走出院門,媒人將母親叫到旁邊。
媒人說,娃的工作得趕快解決。
母親說,我們正在找人辦呢,想讓他到麻城氮肥廠去上班。
媒人說,氮肥廠也好,只要有了工作,女方就沒啥問題。
那天晚上,哥哥有種按捺不住的興奮。旋兒長得這么漂亮,能娶她回來做老婆,得是多大的造化。雖然旋兒收了紅包和絲巾,但哥哥心里還是沒底。他問母親,他們都把紅包收了,該不會反悔吧?
母親說,你得趕快找個事情干,別一天到晚東游西蕩的了。
睡覺時,哥哥又問我,旋兒怎么樣?
我說好著呢,屁股圓圓的,腰兒細(xì)細(xì)的。
哥哥就有些炫耀地說,她就快要成為你嫂子了。
我有點記恨哥哥——他出去買冰棍吃也不給我捎一根,就說,還不一定呢!我看這個兆頭不怎么好,好端端的自行車被你們騎出去怎么就爆胎了呢?氣得哥哥照著我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
旋兒學(xué)騎自行車是哥哥教的。她的技術(shù)還有些生疏,一到上坡,腳下用力,車頭就兩邊擺動;下坡更是不敢騎了,只好推著往下走。就這樣走走停停,磨磨蹭蹭地走了一半路程,旋兒突然停下來不走了。
我們也只好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
哥哥問,怎么了?
旋兒紅著臉望著哥哥說,我想上廁所。
公路兩邊都是茂密的樹林,樹林里還開著一叢叢的野花,路上也沒有人。哥哥說,你到路邊的樹林里去,我們在這兒等著。
旋兒卻立住不動,臉越發(fā)紅了。她看了一眼路邊郁郁蔥蔥的樹林,說,林子里會不會有蛇?
哥哥就從路邊折了一根樹枝拿在手上,一邊用手里的樹枝敲打著路邊的草叢,一邊往林子里走。旋兒這才跟在哥哥身后走進(jìn)樹林里。哥哥表面看起來有些不情愿,可是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他們兩個就這樣一邊敲打一邊走,最后消失在樹林里。
路邊有幾株桔梗,有幾朵花已開過了,有幾朵還是花蕾,含苞待放的樣子。正開著的有三四朵,暗紫色的花開得十分好看,一只蜜蜂在上面飛來飛去。
哥和旋兒好久都沒回來,我坐在路邊等著。那只蜜蜂飛走了,太陽也快要落山了,還沒見他們的影子。一輛拖拉機突突突地從我身邊開過,放慢了速度,司機好奇地看了看我。我有些著急,從地上撿起一個土塊向叢林里扔去。土塊落在叢林里,幾只鳥兒受到驚嚇,嘰嘰喳喳地飛走了。
大約又過去了半個小時,哥哥和旋兒才從草叢中冒出頭來。哥哥的頭上粘著一片干枯的樹葉,旋兒將那片樹葉摘下來。
我說,你們是尿長江嗎?
聽了這話,旋兒的臉就紅了。旋兒的臉紅起來很好看,粉撲撲的。
哥哥的臉也紅了。
哥哥說,你不是想騎車嗎?這回,你自己騎吧。哥哥說話時臉上帶著討好的樣子。
我怕旋兒也想自己騎車,就看了她一眼。沒想到旋兒竟然啥也沒說,就坐在了哥哥自行車的后座上。
哥哥一下子勁頭十足,把車子騎得飛快,就連上坡也沒下過車。我跟在哥哥的后面拼盡全力也趕不上。旋兒坐在哥哥身后,開始還有些矜持,用手死死地抓住自行車后座,后來就摟住了哥哥的腰,再后來,我看見旋兒干脆把臉埋在了哥哥的后背上。
到麻城時,天還早,我們沒有回家,直接把車騎到麻城中心廣場。此時,廣場四周已用柵欄圍了起來,中間搭的戲臺也用篷布圍著。我們趴在圍欄外面向里望,沒看見動物的身影,也沒聽見動物的叫聲,大概那些動物還沒有被運過來。
哥哥就問旋兒,以前看過馬戲團演馬戲嗎?
旋兒說,金陵寺哪有馬戲團愿意去?只有耍猴人在那里耍過猴戲。幾只猴子被繩子拴著,耍猴人讓猴子騎木輪車,讓它們鉆火圈,還讓它們聽口令走路。猴子不聽話,耍猴人就用手里的鞭子打,猴子就反抗,偷偷地從背后襲擊耍猴人,有時還爬到耍猴人頭上去揪頭發(fā),可好玩了。
哥哥聽旋兒說沒有看過馬戲團演馬戲,可得意了。他就給旋兒講馬戲團的獅子平時怎么兇狠,可在馴獅人面前又怎么聽話,叫它打坐它就乖乖地打坐,叫它在地上打滾它就在地上打滾。還有獅子過天橋的表演,很精彩。最有意思的是獅子敬迎賓禮。說著,哥哥還學(xué)著獅子的樣子給旋兒敬了個迎賓禮,逗得旋兒咯咯咯地笑。
笑完了,旋兒又問哥哥,馬戲團還有什么表演?
哥哥又講了馬戲團的紅鼻子小丑怎樣耍怪逗人樂,講魔術(shù)師手里的一張紙點燃后瞬間就變成了鴿子。你知道嗎?哥哥看了旋兒一眼說,最讓人提心吊膽的是蟒蛇表演,那蟒蛇足足有三四米長,水桶粗。哥哥說著還將雙臂伸開比畫了一下,大概是感覺他的雙臂伸開也不夠蟒蛇的長度,身子還往后仰了仰。那蟒蛇一會兒纏住人的腰,一會兒纏住人的脖子,把人纏得喘不過氣,甚至能把人纏得臉紅脖子粗幾乎昏死過去。最最精彩的是馴蛇人用唇去吻蟒蛇的嘴。
我不知道哥哥為什么發(fā)揮得那么好,簡直就是口若懸河,聽得旋兒緊張得差點就要鉆進(jìn)哥哥的懷里。
廣場南面設(shè)了個進(jìn)出口,旁邊的樹上掛著一只大喇叭。這時候,喇叭開始播放歌曲,是那種很勁爆的歌,聲音震耳欲聾,一下子就吸引來了好多人。
我們也推著車子跑了過去。幾個美女站在出入口兩邊不停地跳著舞,這幾個美女就是馬戲團皮卡車上的美女,一個個屁股圓滾滾的。
這是馬戲團在為明天的演出造勢。在密匝匝的人群中,我看見哥哥伸長脖子看著那幾個跳舞的美女,然后伸手在旋兒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旋兒的屁股也是圓滾滾的。
我們回到家時,母親已做好了飯。為了旋兒,母親還專門去食品店買了肉。等我們在飯桌前坐下,母親專門將那盤肉換到了旋兒面前。
母親一邊給旋兒碗里夾肉一邊說,這次來了,就多玩幾天,這馬戲團幾年才到麻城來一次,機會也是難得。聽說馬戲團演出的節(jié)目每場都不太一樣,就讓昆兒陪著你多看幾場。
父親看了哥哥一眼,說,還是讓你弟弟陪著旋兒去看馬戲吧,你到氮肥廠上班的事說好了,下午人家捎話說,讓你明天去報到上班呢。
聽了這話,可把我高興壞了。我對哥哥做了個鬼臉,心想,雖然旋兒是你的對象,但陪著她看馬戲的人卻是我。
哥哥雖然不能陪旋兒看馬戲,但一聽說明天就要去氮肥廠上班,也很高興。在這之前就是因為哥哥的工作還沒有辦好,旋兒父母對哥哥才表現(xiàn)得忽冷忽熱的。有了工作,把旋兒娶回家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p>
旋兒聽說哥哥要去上班也很高興,伸出筷子將面前盤子里的肉夾了一塊,放進(jìn)了哥哥的碗里。
吃完飯,我們帶著旋兒溜出門,又去了麻城廣場。
這時候,偌大的廣場空蕩蕩的,馬戲團的人正在臺子后面的場地上吃晚飯。旁邊還撐起了一排帳篷,那是馬戲團演員們睡覺的地方。帳篷前面擺著一些鐵籠子,馬戲團的老虎、獅子、猴子等都被關(guān)在里面。
哥哥像猴子一樣攀上廣場旁邊的一棵樹,然后伸手將旋兒拉了上去。我則爬上了另一棵樹。我們蹲在樹上看那些鐵籠,可惜天色已黑,什么也看不清。雖然廣場四周的路燈亮了起來,但還是太昏暗了。過了一會兒,帳篷里的燈也一個一個地熄滅了。馬戲團的人大概是累了,相繼睡去。
透過樹隙,我們看見月亮已爬上了天空,月光下的廣場更加靜謐。這時,帳篷外的鐵籠中發(fā)出了一些聲響,不知是獅子還是老虎在活動,好像隨時都能將鐵籠咬開似的。接著,籠子里的動物們都醒來了,先是猴子吱吱叫了幾聲,接著,老虎、獅子都接二連三地跟著叫了幾聲。
然后,我聽見旁邊樹上的旋兒也輕輕地叫了一聲。
第二天一早,哥哥在院子的水池邊刷牙,一邊刷牙,一邊還哼著歌。他洗臉的動作很大,把水撩起來往臉上潑。洗完臉哥哥去推旋兒的房門,大概是想和她告別,門卻沒有推開。哥哥就走到院子里推著自行車出了院門。
母親在他身后喊,第一天上班,要長眼色!
馬戲團一天演出兩場,上午9點一場,下午3點一場。票價是成人5元一張,小孩3元一張。
吃完早飯,母親就讓我?guī)е齼喝V場上看馬戲,還把票錢給了旋兒。父親也上班去了。我們本來想帶著母親一塊兒去看馬戲的,但母親大概是舍不得5元一張的票錢,死活不去,說要在家里給我們做飯。
這是馬戲團在麻城的第一場演出,大家都很期待。
我和旋兒趕到麻城廣場時,那里早就擠滿了人。正是暑假期間,小孩特別多,像一群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
出入口兩邊依舊有幾個正扭腰擺臀跳舞的美女。樹上的喇叭不停地喊:抓緊買票,抓緊買票,精彩的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好像再不出手買票,票就沒有了似的。
我拉著旋兒的手從人群中擠了過去,在門口買了票剛進(jìn)去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從柵欄看出去,只見我的同學(xué)馬小尾正在人堆里沖我招手。
馬小尾喊,你拉著的美女是誰?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都進(jìn)了檢票口的門了,我的手還緊緊地拽著旋兒。
我撒了手,沖著馬小尾喊,是你媽!
柵欄外面的人聽了我的回答都笑了。
我和旋兒趕緊鉆進(jìn)由帆布搭起的劇場里。
劇場里的人并不多,我們在第二排搶了個好位置坐下來。直到演出快要開始了,看馬戲的人們才擁了進(jìn)來,不一會兒里面就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恕?/p>
演出開始了,劇場里一下子暗了下來。我轉(zhuǎn)過頭,看見旋兒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前幾排坐的小孩特別多,旋兒坐在那里像旗桿一樣,看起來特別顯眼。
第一個節(jié)目是開場舞,跳舞的還是剛才在門口的那些女孩。她們穿得似乎更少了,燈光打在身上,她們的皮膚顯得越發(fā)白了。
接下來,玩雜技的、耍魔術(shù)的,還有紅鼻子小丑紛紛登場,其間穿插馴虎、馴獅、馴狗、馴猴的表演,贏得了臺下陣陣掌聲。有的人在臺下吹口哨,還有的人在臺下拼了命地叫喊。
就像哥哥說的那樣,整場演出最最精彩、最最驚心動魄的就是蟒蛇表演了。
一個帥氣的小伙脖子上繞著一條蟒蛇出現(xiàn)在舞臺上時,臺下響起一片驚呼聲。
那條碗口粗的蟒蛇就像一根藤條一樣在帥小伙身上纏來繞去的,一會兒纏在腰上,一會兒繞在臂膀上,看起來人蛇合一了。蟒蛇吐著信子,得意地昂著頭,有一刻,竟然將頭慢慢貼在了帥小伙的臉上,帥小伙噘著嘴巴與蟒蛇親了一下。
現(xiàn)場爆發(fā)出了雷鳴般的掌聲。就在這時,那條蟒蛇突然在帥小伙身上扭動了起來,只一瞬間,就緊緊地纏住了帥小伙的脖子,而且越纏越緊。小伙的臉憋得通紅。身邊的旋兒似乎被嚇住了,啊啊地叫了兩聲,聲音不大,但我還是聽見了。旋兒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現(xiàn)場的觀眾也都站了起來。有人喊,趕緊用刀砍蟒蛇!也有人喊,用火燒它!這時,從后臺沖上來兩個小伙。一個上去抓住蟒蛇的尾部企圖將蟒蛇從帥小伙的脖子上拽下來,可根本不起任何作用;而另一個一只手拿著一把刀,一只手拿著麥克風(fēng),對著觀眾大聲喊,大家說現(xiàn)在怎么辦?要不要我用刀將這條可惡的蟒蛇砍死?
臺下的觀眾說,砍呀,趕快砍呀,再不砍小伙就被它纏死了。
帥小伙已倒在地上,在地上翻滾著。
那人卻并沒有用刀去砍,而是圍著帥小伙轉(zhuǎn)了一圈,將刀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不知道從哪里下手。
忽然,上來了一個美女。美女走到帥小伙跟前,大家還沒看明白怎么回事,那條蟒蛇就松開了。帥小伙從地上站了起來,蟒蛇又像圍巾似的搭在他的脖子上。
帥小伙又和之前一樣,手握蛇頭,任蟒蛇在身上纏來繞去。
帥小伙說,這條蟒蛇是條公蛇,你們都看見了,美女一上來,它就松開了。現(xiàn)在,臺下哪位美女愿意上來和蟒蛇互動一下?
臺下靜靜的,沒有一個人響應(yīng)。
帥小伙在臺上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旋兒的身上。旋兒在這些觀眾里實在太出眾了。帥小伙走下臺,走到旋兒的身邊。旁邊的小孩都伸過手去摸帥小伙身上的蟒蛇。我也伸出手摸了一下,蟒蛇的身體像冰棍一樣涼涼的。
帥小伙伸出手拉起旋兒的一只手,旋兒就乖乖地跟著帥小伙上了臺。
帥小伙從脖子上取下蟒蛇,將蟒蛇像圍脖一樣搭在旋兒的脖子上,嚇得旋兒緊緊地閉著眼,縮著身子。
帥小伙說,別怕,這條蟒蛇就喜歡美女,見了美女就表現(xiàn)得特別溫順。說著,他輕輕托起蟒蛇,讓蟒蛇慢慢地在旋兒的臂膀上、腰上、腿上、脖子上繞了起來。就這樣過了一會兒,旋兒的膽子漸漸大了,伸出手在蟒蛇身上摸了起來。
旋兒還獲得了一個獎品:一塊手帕。手帕上繡著一朵蓮花。
馬戲散場,我們跟著觀眾往外走,旋兒將那塊手帕緊緊攥在手里。
出了門,我忽然發(fā)現(xiàn)旋兒不見了。我回頭在人群中找了很久,還是不見旋兒。大概是人太多了,把我們沖散了。我站在門口一直等到看馬戲的人都走光了,才看見旋兒從里面走出來。
下午3點的那場馬戲,我和旋兒又去看了,果然有好多節(jié)目和上午的不一樣。這讓我們對之后幾天馬戲團的演出充滿了期待。
晚上,哥哥下班回來也特別高興,第一次進(jìn)工廠上班看啥都是新鮮的。他也不管我們愛聽不愛聽,不停地講上班的事。直到吃完晚飯,坐在院子里時,我們才有機會講看馬戲的事。
父親和母親也坐在院子里聽我和旋兒講馬戲團的節(jié)目。母親看旋兒高興,就說,這錢花得值。
我說,旋兒還拿了獎品呢,是一塊手帕。我就將旋兒上臺怎樣將蟒蛇掛在脖子上,蟒蛇在她身上怎樣纏來繞去的事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旋兒拿出那塊手帕讓我們看。
哥哥說,可惜要上班,不然明天的馬戲我陪你去看。哥哥說著,將手帕還給了旋兒。
第二天一早,父親和哥哥就上班去了。吃完早飯,我準(zhǔn)備陪旋兒再去看馬戲。母親將我拉進(jìn)屋子里悄悄地對我說,今天,你就別進(jìn)去了,你都看了兩場了,其實后面的節(jié)目也沒什么新鮮的。你嫂嫂是客人,在鄉(xiāng)下住著,讓她多看幾場。
我有些不情愿,可也沒辦法。我知道母親是心疼票錢。
第二天的觀眾明顯比第一天多。我和旋兒到了廣場,入口處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我看見我的同學(xué)馬小尾正站在廣場外面的臺階上。我向他招了招手,他就跳下臺階向我跑了過來。
馬小尾跑到我跟前看了旋兒一眼,說,我知道她是誰了,是你沒過門的嫂子。
旋兒并沒有惱,還對著馬小尾笑了笑。
我對旋兒說,今天我就不進(jìn)去看了,都看兩場了,不想看了,我在外面和我同學(xué)玩。
旋兒聽我這樣說,沒再說什么。她從人群穿過去,走到馬路對面。那里有個老太太在賣冰棍,她給我和馬小尾一人買了一根冰棍,也給自己買了一根。她一邊吮著冰棍,一邊消失在進(jìn)場的人群中。
那天,我在外面也沒閑著,一直向馬小尾他們講馬戲節(jié)目。馬小尾他們場場都來,卻一次也沒進(jìn)去看過。我得感謝旋兒,讓我有了看馬戲的機會;我更得感謝哥哥,感謝他剛好去上班了,不然陪旋兒看馬戲的人也不會是我。馬戲散場了,我等著旋兒,旋兒又是最后一個從里面走出來的人。
馬戲團在麻城一連演了三天了。那天晚上,母親對旋兒說,明天是星期天,昆兒不上班,就讓他陪你去看馬戲。母親說著又從身上掏出一些錢塞在旋兒手里,看完馬戲再讓昆兒陪著你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給你買兩件合身的衣服。
哥哥說,我們轉(zhuǎn)完了再在街上的飯館里吃頓飯。
母親說,你看旋兒想吃啥就買啥。
第二天,哥哥一早起床,在院子里將他那輛自行車擦了一遍又一遍。他準(zhǔn)備看完馬戲帶著旋兒好好在麻城轉(zhuǎn)轉(zhuǎn)。
母親做好早飯,讓哥哥去喊旋兒起床吃飯。哥哥走到旋兒門前正準(zhǔn)備敲門,見門并沒有關(guān)嚴(yán),就推開了門。屋里卻沒有旋兒。
哥哥以為旋兒已經(jīng)起床了,可屋里屋外找了個遍,也沒見旋兒的身影。
旋兒不見了。
那天早上,父親、哥哥和我騎著自行車在麻城的大街小巷找了好幾遍,也沒見旋兒的影子。我們甚至跑到麻城廣場演馬戲的地方找。那時候,離馬戲開演的時間還早,整個廣場幾乎沒有人,馬戲團的人好像都在睡懶覺。
哥哥說,旋兒會不會回金陵寺了?
母親說,幾十里的路,她又沒有自行車,一個人怎么回去?
哥哥說,會不會有人騎車來看馬戲,她跟著人家一塊兒回去的。
母親說,旋兒是個懂事的孩子,她要是想回金陵寺,怎么也得給我們說一聲呀。
下午,我和哥哥騎著自行車去了金陵寺,到了旋兒家。旋兒一家人正在地里干活,并沒見旋兒。
哥哥就問,旋兒回來沒?
旋兒父親說,旋兒不是被你們接到城里看馬戲去了嗎?
哥哥說,今天早上一起床,旋兒就不見了。
聽說旋兒不見了,旋兒的母親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她跑過來一把抱住哥哥的腿,鼻涕一把淚一把,要哥哥還她旋兒。
哥哥說,看來旋兒是真的丟了。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從金陵寺回來,發(fā)現(xiàn)麻城街道上的行人突然少了很多,平時熱鬧的街道一下子冷清了下來。以往這個時候,正是麻城街道上人最多的時候,大家吃完晚飯,都喜歡出來轉(zhuǎn)轉(zhuǎn)街,乘乘涼?,F(xiàn)在,街道一下子變得空曠了,偶爾有幾個人從街道上走過,行色匆匆,神情都有些奇怪,湊在一起說話時也不停地東張西望。
這讓我們也有些緊張。
后來,我們從一個人口中得知,是馬戲團出事了。
我們問,馬戲團出了什么事?
那人說,我也不太清楚。
難道是鎖在籠子里的老虎或者獅子跑出來傷了人?我們頓時也跟著緊張起來,仿佛從鐵籠里跑出來的老虎獅子就躲在身后的暗處,隨時會趁我們不備沖上來一口咬住我們的脖子。
回到家里,院門卻關(guān)著。我們推開門,只見父親和母親都在院子里坐著。
母親問,旋兒回金陵寺沒有?
哥哥說,根本就沒回去。
我看見父親和母親的神色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母親說,今天早上,馬戲團里的人發(fā)現(xiàn)那條蟒蛇不見了,麻城組織了很多膽大的人在大街小巷尋找,可到現(xiàn)在也沒找見。旋兒該不會出事吧?
母親的話讓我們更加緊張了。
尋找蟒蛇的工作持續(xù)了三天,最終也沒有什么結(jié)果,馬戲團的演出活動也因此停止了。
那幾天,麻城人的生活節(jié)奏都被這條逃跑的蟒蛇打亂了,麻城陷入一片恐慌之中。那些喜歡吃完晚飯外出散步的人,再也不敢出去了;晚上睡覺時,人們都把門窗閉緊,害怕蟒蛇鉆進(jìn)屋里,等人熟睡后,突然從家里的房梁上掉下來。
我們一家也像麻城人尋找蟒蛇一樣尋找旋兒。
最終不得不報警。
三天后,馬戲團不得不離開麻城了。那么多人地毯式尋找了三天也沒找到蟒蛇,他們堅信,那條蟒蛇一定是溜出麻城,回歸大自然了。沒有演出,馬戲團就沒有收入,還有那么多動物要吃要喝呢,所以他們繳了罰款,拉著其余的動物離開了麻城。
馬戲團走了,我們家的麻煩卻來了。
旋兒失蹤的第二天,她的父母和哥哥來到了我們家,問我們要人。
警察也來過幾次,因為沒有線索,他們也是束手無策,只能盡力尋找。有人懷疑旋兒的失蹤與那條蟒蛇有關(guān),因為她和蟒蛇有過接觸。蟒蛇會不會尋著她身上的氣味爬到我們家附近守著,等旋兒出門,就把旋兒吞進(jìn)肚里,然后逃走了?
這種說法,無法得到證實,因為蟒蛇也沒有找到。
旋兒的父母和哥哥住在我們家不走了。
前幾天,他們是向我們要人,見人找不到,他們就改變了主意,要求我們家賠償。
旋兒的母親說,人沒了,錢得賠。
這些天,哥哥也不去氮肥廠上班了,天天騎著自行車,城里城外地奔波,一邊找旋兒,一邊找那條丟失的蟒蛇。
父親和母親希望先找找旋兒再考慮賠償?shù)氖虑椤苍S旋兒并沒有丟失,只是我們不知道她暫時待在哪里罷了??尚齼旱母改负透绺绺静宦?,繼續(xù)向我們家索要賠償,并提出了賠償?shù)臄?shù)額。旋兒的母親說,女兒是他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們養(yǎng)這個女兒花了很多錢;還說,金陵寺有很多人家都想娶旋兒,彩禮都漲到了多少多少萬,他們都沒答應(yīng);還說,如果父親和母親不答應(yīng)他們提出的要求,他們就天天坐在我們家院門口哭鬧。
父親和母親實在被他們鬧得沒辦法了,只好拿錢來息事寧人,把積攢的迎娶旋兒的彩禮錢拿了出來,又向親戚朋友東借西挪湊了些,終于湊夠了旋兒家里提出的賠償款。
拿到錢的那天,旋兒的父母和哥哥停止了哭鬧。旋兒哥哥當(dāng)場寫了一份保證書,保證拿到錢后就不再鬧了,說旋兒是死是活已與我們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他們拿著錢高高興興地回金陵寺了。
哥哥相信他一定會找到旋兒的:一個大活人,怎么說丟就丟了呢?她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了。氮肥廠給哥哥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回去上班,就要把他除名??筛绺珙櫜涣四敲炊嗔?,整日騎著他的那輛自行車不停地尋找旋兒。
哥哥又去外地尋找旋兒了,這次差不多出去了半個月?;貋砗螅绺鐚ξ覀冋f,他在另一個地方看見了那個馬戲團,馬戲團也是在那個地方的廣場上演出。他看見旋兒好像站在馬戲團門口,便趕緊買了一張票跟進(jìn)去,結(jié)果那個人根本就不是旋兒,只是和旋兒長得很像。他索性將那場馬戲看完了。馬戲團的蟒蛇是真的丟了呀,那場演出根本就沒有蟒蛇表演。
旋兒失蹤兩個月后,我們得到消息,說是旋兒哥哥要結(jié)婚了。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娶了個比他小十來歲的女娃。女娃住在離金陵寺七十多里的山溝里,人長得也很漂亮。
旋兒的哥哥結(jié)婚那天,哥哥騎著自行車去了旋兒家。哥哥相信,只要旋兒還活在這個世上,知道哥哥結(jié)婚,她一定會回來的。
那場婚禮可真熱鬧啊,旋兒家的親戚朋友和左鄰右舍都來了,宴席擺了一輪又一輪,待客整整待了一天。旋兒的嫂嫂長得確實漂亮,她和旋兒的哥哥一桌一桌地給大家敬酒。旋兒的父母因為兒子娶了媳婦,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對于他們來說,上帝似乎是公平的,家里少了個女兒,卻多了個兒媳,仍然是個完整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