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1號離婚案件,女方在抖音上大搞直播,說二審維持原判,不讓離婚,導(dǎo)致孩子在奶奶手里,根本無法行使探視權(quán)!評論區(qū)一水地控訴法院判決不公,男方都失蹤了,明明感情破裂,為什么維持原判?”
為什么?為什么——童安中院的法官趙樸魯出名了。
他病了,轟然倒下,不是循序漸進(jìn)的。有案件,有輿情,但最讓他難以釋懷的,是他被至親一舉告到了區(qū)法院的家事審判庭。一個審理家事的法官,自己卻搞得眾叛親離。
在外人看來,他判決果斷,辦案多,質(zhì)效好。他是真心熱愛這份工作。站在法庭中間,他能輕而易舉地看出孰是孰非,他把這歸結(jié)于天分,天分就是能讓人擁有拆解復(fù)雜事物的能力。他還在酒后開玩笑說,他就是獬豸轉(zhuǎn)世。但事兒是一件件來的,征兆也是有先后順序的。對于趙樸魯來說,壞運氣的征兆顯得微不足道。比如,助理小馬剛通過員額考試,跟他一樣,也成了法官。不,人家是研究生考進(jìn)來的,起點高,相當(dāng)于他開人力三輪車哼哼哧哧往前拖,人家燃油動力一加速就超車了——上來就定了個三級,比他還高一級。原先小馬給他草擬裁判文書,聽他呼來喝去,幫他開一些棘手庭,辦一些信訪隱案?,F(xiàn)在呢,人家成了比他高半格的同事、合議庭的組成人員,判決書還得人家簽“同意”、“不同意”。
他的書記員小白、小金都響應(yīng)國家號召生孩子去了,一個生二胎,一個生三胎,根本沒錯開,生生不息。全民庭的人口增長率都來自他這里。家事審判庭里的同事開玩笑,說老趙是“催生劑”。不好聽,著實不好聽,當(dāng)然,“避孕劑”也不好聽,這個名號讓老周得了。老周也是家事審判庭的,但他專審離婚案件,一天平均辦仨案,不加班是干不完的。讓人奇怪的是,童安市一個小小地級市,放眼看去皆是琴瑟和鳴,從哪兒鉆出來這么多不睦的婚姻?而且,也就奇了怪了,離婚也好,單身也好,仿佛都具備極強的傳染力。老周這邊,不管是助理、書記員,還是特邀調(diào)解員、公證處幫忙的,絕大多數(shù)保持單身,都說是因為在法庭上看婚姻的丑惡嘴臉看得太多,看得太透,明白了婚姻的光怪陸離,也知道感情會坐吃山空,遂對人類繁衍失去興趣,相當(dāng)于打了針強力避孕劑。
其次——趙樸魯害怕這個其次,他前妻鄒蔓莉講話最喜歡“首先其次最后”、“首先其次第三第四”,邏輯清晰得令人發(fā)指。婚姻存續(xù)期間,這算是個優(yōu)點,因為條理性是推而廣之的,家里搞得井井有條,隨時都能當(dāng)樣板房迎來送往??傻搅藘扇藚f(xié)議離婚,矛盾雙方相互轉(zhuǎn)化了,財產(chǎn)條目都由老婆鄒蔓莉起草:首先,趙樸魯跟鄒蔓莉協(xié)議離婚;其次,家里八歲的男孩童童和一套住房(附帶儲藏室和車位)、二十萬存款均歸女方所有。這么一個“其次”,把趙樸魯搞得一下回到解放前,還是赤貧的貧農(nóng)。所以,趙樸魯對“其次”恨得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而這次的“其次”,其實就是這場離婚,鄒蔓莉算是扒了他的皮,說扒皮都是輕的,其程度已經(jīng)扒到了他的骨頭?,F(xiàn)在,趙樸魯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但趙樸魯沒話說,事兒出在他身上,跟女方無關(guān)。按道理,他若想要留下財產(chǎn)或撫養(yǎng)權(quán),不是沒可能,但他不想。干嗎呢?女人十月懷胎生了孩子,還真當(dāng)人家是自動售貨機,誰投幣是誰的嗎?
倒霉的事兒屬塔羅牌的,一個接著一個來——哲學(xué)一點兒來看,說不定還是互為因果的。比方說,半個月前,一樁離婚財產(chǎn)糾紛案,男方出軌,女方在庭上情緒激動,痛斥男方。法槌都快砸斷了也制止不住,屬于違反法庭紀(jì)律。稍后主持調(diào)解,本來都冷靜下來了,女方突然又利爪一伸,抓挖男方的臉,兩個人就像兩片磁鐵,迅速黏連,干戈大動。趙樸魯叫來法警,像扒開還新鮮的海蚌似的,艱難地分開二人。一看,女的倒沒什么,男的滿臉是血。
女方尖叫道:“我留了一個月指甲,就為今天!”
整個庭審控制不住了,都笑了。
趙樸魯想起了前妻,狠狠訓(xùn)了女方一通。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jīng)驗。一般來講,民事案件都是有勝訴方、敗訴方的,說一碗水端平,但你是在社會的枝枝杈杈上走鋼絲,這碗水——它不好端平。經(jīng)驗多了,案前翻翻卷宗,看看證據(jù)情況和訴訟請求,大體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所以,法庭上,趙樸魯往往會打斷勝訴方,并對敗訴方語氣和緩、態(tài)度慈祥。那些不知情的當(dāng)事人還以為法官偏私,實際上,趙樸魯是反偏私、逆偏私的,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端平了——雖然判你輸,但好歹讓你氣順一些??蛇@次趙樸魯大意了,他正焦頭爛額,沒顧上看上訴人的單位,上訴人單位是童安小學(xué)??吹酵残W(xué),他可能還不一定緊張,但緊跟著,后面還寫著:數(shù)學(xué)老師、0401班班主任。這可壞了,出判決時才知道,晚了。
童童就是童安小學(xué)0401班的。
童童小聲小氣地說:“班主任最近心情不太好?!?/p>
趙樸魯回斥道:“你爸我心情也不太好!”說完狠話,又覺得虧欠了,畢竟見孩子面少,感情容易透支,趕緊補上一句,“爸爸一會兒帶你去吃麥當(dāng)勞好嗎?”
童童說:“切,就你那點兒工資。”
趙樸魯呆愣一下,仿佛鄒蔓莉從兒子身上回光返照。也對,他身上循環(huán)著她的DNA呢。只能怪自己了吧!誰叫自己沒要撫養(yǎng)權(quán),歸根結(jié)底,誰叫自己忙,一年到頭給別人做“嫁衣”,虧了自己家,確切地說,是給別人收回“嫁衣”。照他老娘的說法,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他天天拿著手術(shù)刀剖解婚姻和家事尸首,手上沾滿了男男女女的血淚,夜里做夢都是月老拿著斷成一片殘紅的嫁衣找他算賬。
月老說:“你別太勤快了!”
他說:“你以為我想,我恨不得基層治理大格局,矛盾糾紛調(diào)解化,都別上我這兒來。再言之,我自己的姻緣線不也剪斷了?!?/p>
是的,蹚過婚姻這條污水河,誰都得成落湯雞。你就算是家事法官,也不能幸免,常在河邊走,你怎么能確保不濕鞋呢?卻是平流無石處,時時聞?wù)f有沉淪!
此外,那個1611號離婚案件,他比任何人都謹(jǐn)慎——謹(jǐn)慎得甚至超過了當(dāng)事人。他當(dāng)然考慮到兩人的婚姻已經(jīng)板上釘釘?shù)刈呷雺災(zāi)?、蓋棺論定了,但他又不得不比當(dāng)事人多考慮一步:男方下落不明。他跑了多趟外地的公安和民政,發(fā)現(xiàn)男方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在服刑,刑期三年,已經(jīng)服滿兩年。而這對夫妻的孩子,從小一直跟著奶奶,孩子跟奶奶的感情深于跟袖手旁觀的母親。婆媳不和已久,一旦判決離婚,女方會得到撫養(yǎng)權(quán),但她既無力撫養(yǎng),又會拒絕孩子奶奶的探視。如果案件拖上一年,男方出獄了,到時候再判離婚,說不定孩子就能如其所愿地跟著奶奶。當(dāng)然,他是一廂情愿地如此考慮,如此裁判?,F(xiàn)在,站在輿論風(fēng)口浪尖的是他的肉身,百口莫辯,萬箭穿心。
讓他心梗的還有“老仇家”老鄒。老鄒是法院的??停皇钱?dāng)事人,不是律師,也不是法律工作者。律師和法律工作者區(qū)別不大,都學(xué)了法律,過了資格審查,主要區(qū)別是因為一個考試:司法考試。畢竟是天下第一考嘛,前者過了,后者沒有,但起碼都有法學(xué)底子??衫相u兩者都不是,還要端這碗飯,就想了歪辦法——公民代理。公民代理的意思是,當(dāng)事人可以委托近親屬、工作人員,或者由所在地社區(qū)、單位推薦的公民來代理訴訟。有沒有資格,過不過考試,都沒有關(guān)系,為的是彌補律師代理資源配給的不足,在保障訴訟權(quán)利方面,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但老鄒完全是為了掙別人的“急錢”。他在法院門口給人遞名片,讓當(dāng)事人村里給他出個證明,就到法庭上給人代理,完全是糊弄當(dāng)事人,還讓其巴巴給他數(shù)錢、感恩戴德。
趙樸魯老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審一個勞動爭議案時,多個上訴人由不同村委出具的推薦函,都指向同一個公民代理。一問才知道,這公民代理是收費的,根本就不是他們村的。在庭上,趙樸魯就不同意了,要把老鄒攆走。老鄒倒是爽快,二話不說起身就出去了。趙樸魯在內(nèi)網(wǎng)即時通信上廣而告之:此人為黑代理。
結(jié)果,過了幾天,老鄒又來了,滿臉笑嘻嘻的。更可怕的是,他進(jìn)化速度極快,已經(jīng)不走村委會推薦這條路了,他成立了個公司,跟要打官司的當(dāng)事人簽訂勞動合同,得,成了“工作人員”了。證件和材料齊整,你還真不好說什么。
趙樸魯十分厭惡他,打骨子里就看不起他。有本事,把心眼拿來進(jìn)修學(xué)習(xí),考出資格證,別在這兒掙黑心錢啊。不,他不想下那個力,不想鉆研書本,只想鉆法律漏洞。這就是法律的蠹蟲,當(dāng)事人腰包里的蠹蟲!你還奈何他不得。趙樸魯討厭他還有一層原因,這個老鄒,打得贏官司就打,打不贏就鬧,鬧不贏就去市政府上訪。“一套三連”的動作下來,把當(dāng)事人連皮帶肉盤剝一圈,連帶著還讓法官多了信訪要處理。信訪得無理又無據(jù)!
其次——看看,又到了這個趙樸魯最怕的“其次”了。這一次的“其次”也是最膈應(yīng)的。這老鄒跟他認(rèn)識,最初還是前妻鄒蔓莉介紹的,老鄒是她老家的遠(yuǎn)房大表哥。說起介紹這事,又讓人跟吃了蒼蠅似的,是一種被迫。趙樸魯一看見他,就有種蒼蠅鉆進(jìn)嘴里吐不出的滋味。但現(xiàn)在,反正已經(jīng)離婚了,也不怕老鄒跟他前妻牽扯了。
反復(fù)審查了老鄒的材料,趙樸魯說:“你們僅有‘勞動合同’之名,無‘用工’之實!不符合《民法典》規(guī)定。”
老鄒馬上把材料裝進(jìn)包里,二話不說,一臉平靜地離開,把滿臉錯愕的當(dāng)事人孤零零地留在庭審席上。
但趙樸魯知道,老鄒不是這么好打發(fā)的。果然,下了班,他在院門口遇見了他。他殷勤地走上來,褶子里漾滿笑,給他遞煙。他沒接,老鄒說:“大表弟,今兒我走了,不代表明兒我就不來了,都是干這一行,彼此留個面兒?!?/p>
趙樸魯蹙眉:“誰跟你一行!我也不是你大表弟!現(xiàn)在更不是了!”
但老鄒畢竟干這一行久了。干這行久了的人,有的臉皮磨得很薄,有的臉皮起了繭,越磨越厚,他就屬于后者。老鄒不急不躁地說:“不是大表弟勝似大表弟,別因為離婚就不是一家人了。家散了,情還在呢。再說,兄弟,我給你看著蔓莉,”他矮了聲音說,“我知道你倆是假離婚,放心,我絕不讓她有二心!”
趙樸魯?shù)幕饸忄嵋幌拢吣_似的躥了上來——但,還不能發(fā)作。這是哪里?法院門口!有視頻監(jiān)控,也有法警保衛(wèi),還有紀(jì)檢組暗查,你能在這里“打罵”一個“公民代理”嗎?除了忍,就只剩忍了。趙樸魯?shù)吐暫鹊溃骸澳阙s緊走!別讓我看見你!我和蔓莉的事兒跟你沒關(guān)系!”
但說沒關(guān)系不準(zhǔn)確,這里面的關(guān)系不同尋常,關(guān)系到他跟鄒蔓莉是怎么離婚的。在老鄒這里,說是“假離婚”也有點兒道理。能這樣說的,肯定就是內(nèi)部的人,“大表哥”確定無疑。但這“假離婚”又得從頭捋起,從趙樸魯認(rèn)識鄒蔓莉開始。
趙樸魯跟鄒蔓莉結(jié)婚十六年了,前十五年,兩個人很模范,琴瑟和鳴,只是生活上有點兒窘迫。童安市是五線小城,收入低,但背靠大山,旅游資源豐富,跟省會齊城十五分鐘高鐵車程,有些人就住在童安市,工作在齊城,瀟灑著呢。鄒蔓莉在嫁給趙樸魯之前,是個列車售貨員,天天推著小車問:牛奶水果瓜子,有需要的嗎?睡眠音樂是“況且況且況且”。她說在火車的震顫中睡去是一種極大的幸福,在那時的夢里,自由得像是偷來的時光。她那時愛美,節(jié)食,裊裊婷婷的小腰,推小車時一扭一扭,很有模特走T臺的節(jié)奏感。當(dāng)時兩人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她承認(rèn),趙樸魯名字前面那個“法官”的身份,給他平淡無奇的樣子加分不少,而且長得越平淡,這身份越是有一種張力,像是深不見底了。
兩人很快結(jié)婚,鄒蔓莉生孩子大出血,差點兒要了命。趙樸魯心疼,讓她辭職在家調(diào)養(yǎng)。這話說得非常闊氣,也相當(dāng)浪漫,足以使鄒蔓莉感動了一陣,支撐她走過一段簡樸歲月。因為靠趙樸魯?shù)氖杖耄瑴仫栍杏?,奢侈無望。童童小時候又肌張力高,每周都要給康復(fù)中心送錢。矯治了四五年,趕上來了,甚至超越了。童童現(xiàn)在倒沒有發(fā)育遲緩的問題,該擔(dān)憂的是多動癥。雖說上課不老實,男孩子多少都有這個問題,但童童格外嚴(yán)重。他坐不住,老師開玩笑說:“你們家長要是舍得,我可以拿繩子把他捆椅子上,不然一節(jié)課下來,他比我站的時間都長,說的話還多。”
鄒蔓莉聽罷,先給孩子轉(zhuǎn)了學(xué)。
轉(zhuǎn)學(xué)后,童童在一群活潑孩子之中,竟相得益彰。日子算是一順百順,有了乘勝追擊的勢頭。只不過,鄒蔓莉的小腰已不復(fù)從前。有一回開家長會,她坐在矮小的凳子上,一個人占了一個半座位,把童童女同桌的爸爸?jǐn)D得只能聳著半拉屁股堅持。開會期間,他青筋暴漲,一聽說散會,長長舒了口氣,拎起孩子書包轉(zhuǎn)身就走。一連串的反應(yīng)給鄒蔓莉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傷害,尤其是那聲長舒氣,聲音太駭然了,幾乎半個教室都在回頭看。關(guān)鍵他們不是看聲音的發(fā)出者,而是看引發(fā)了這種“釋放音”的源頭。鄒蔓莉明確了一件事:自己富態(tài)了。
因為大出血,鄒蔓莉生個孩子反而比沒生之前掉了十斤。人就是這樣,有補償心態(tài)。鄒蔓莉補償?shù)霓k法就是吃紅糖燉雞蛋,一燉燉十個,一天吃兩頓。就這么把肚子撐開了,腿還是細(xì)瘦的,看上去就像只鴨子,出了月子,肚子里還像帶著雙胞胎似的。鄒蔓莉不適應(yīng)自己富態(tài)后的樣子,還當(dāng)自個兒是裊裊婷婷的美女,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社會不買賬了?;丶抑缶头此?,覺得是因為辭職脫離了社會,脫離了社會評價體系就脫離了自我約束,接下來,人就泄了氣。她鬧著要去上班。趙樸魯不以為然,但鄒蔓莉厲害就厲害在這里,她說到做到。女人對自己狠起來真是令人感到恐怖,她先狠狠餓了自己半年,不吃主食光吃蔬菜,而且吃飯時面前放個盆,添上水,吃菜前先涮一遍,真正做到了“油鹽不進(jìn)”。一個人能對自己這么狠,還有什么事做不成呢?半年后,她又裊裊婷婷了,但更殘酷的現(xiàn)實是,身材好在求職上沒有多大幫助。她屢屢碰壁,只好又回過頭求趙樸魯幫她。
那時趙樸魯大意了,通過相熟的律師,介紹她去律所面試,做了行政前臺。行政前臺是律所遞給客戶的第一張名片,前臺形象就是律所形象,所以鄒蔓莉眼見著一天天干練、精致起來。上身各式白襯衫,下身各類小西褲,褲縫筆直,言談舉止都有了職業(yè)女性的樣子。但在律所里也分三六九等,律師看不起實習(xí)律師,實習(xí)律師看不起文秘,文秘看不起會計,會計看不起行政。鄒蔓莉又焦慮了,于是接著對自己下狠手。一年時間,她竟過了司法考試。
后來,趙樸魯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很久沒聽見床邊蕩起“況且況且況且”的聲音了。鄒蔓莉一整天都撲在律所,回到家挨枕頭就像挨棍似的,根本不用白噪音黑噪音,呼嚕很快升騰起來——那是節(jié)食后遺癥。
以上都還沒點到痛處,都不是兩個人離婚的原因。鄒蔓莉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心中擁有一片原野。而趙樸魯屬于小農(nóng)意識很強的本分“莊稼人”,他只想耕好眼前一畝三分地——審好案子,過小日子。但鄒蔓莉不甘心于此,短短五年時間,鄒蔓莉已經(jīng)把自己從行政前臺推送到了合伙人的位置。她不必明說,但多少仰仗了在童安市中院工作的丈夫。不用她開口,有人會替她開口,這就是招牌,人們都是沖這點來的。所以一開始,鄒蔓莉并不嫌趙樸魯不上進(jìn),只要他踏踏實實待在中院就行了。但鄒蔓莉沒想到,趙樸魯不僅上進(jìn)心匱乏,十年如一日甘做普通法官,還特別軸,非但不給鄒蔓莉當(dāng)靠山倚,只要鄒蔓莉所里的案子來,他就主動回避,不審,也不參與合議庭討論,回家更不肯透露案情。
這夫妻做得就生分了。在發(fā)現(xiàn)妻子會把夜里枕邊求教過的法律觀點用到辯護詞上后,趙樸魯跟她的話更少了,甚至是沉默以對。后來,大約2020年年中,最高人民法院出了“任職回避的規(guī)定”,像鄒蔓莉跟趙樸魯這種情況,很典型地符合了任職回避的條件,也就是說,如果鄒蔓莉不辭職,趙樸魯就得從審判崗位撤離,成為一個“行政”或者“會計”,最多就是個“秘書”。
趙魯樸天真啊,還以為當(dāng)年鄒蔓莉能為孩子毅然辭職,那么,十年后她依舊能夠為家庭、為丈夫辭職。
但鄒蔓莉并沒有。做了多年合伙人,她的膽子已經(jīng)練得比酒量都大,而她的酒量在童安市已化為傳奇,后者也為她吸引到不少案源。一個女人酒量狠,就讓人覺得很能成大事,更別說一個美女。她幾乎成了家庭財富的主要締造者。他們從小平房搬上了樓,又從樓上搬下來,住進(jìn)了小別墅。趙樸魯還騎著當(dāng)年的自行車,而鄒蔓莉早就換成了寶馬——在律所,車低于三十萬元,當(dāng)事人都嫌你寒磣。當(dāng)趙樸魯像十年前那樣,口氣平常地跟她提出讓她辭職回家休養(yǎng),鄒蔓莉的聲音一下就大了:“休養(yǎng)?我看你腦子才應(yīng)該休養(yǎng)去吧!”
兩人冷戰(zhàn)了一段時間,誰也不肯讓步。分管領(lǐng)導(dǎo),主要是政治部主任找趙樸魯談話。談話是藝術(shù)的,曲折的,拉拉雜雜,東拉西扯,好像很關(guān)心趙樸魯?shù)纳眢w和精神狀況,但其實都指向了一個問題——怎么回避?
怎么回避呢?趙樸魯很為難。法院早在2017年就實行了員額制改革,趙樸魯審案子沒話說,但考試憷頭。一考試就緊張,一緊張就頭疼,頭昏腦脹,像發(fā)燒,越大的考試燒得越猛烈。第一批員額考試時,他就仿佛頂著四十度高燒。第一題讓寫一個建筑工程合同糾紛審判意見,他的字寫得蜿蜒曲折,最終龍飛鳳舞。第二題是判斷遺產(chǎn)繼承的財產(chǎn)歸屬,這是他的專業(yè)領(lǐng)域,他最恨那些不孝之子,平生愿作一把刀,殺伐決斷,不能讓老人老無所依!然而,他一頭栽在了專業(yè)領(lǐng)域,大腦中一片淺褐色灘涂,什么也想不起來,等于在自己的專業(yè)灘涂上觸了礁、擱了淺。直到下考場,涅槃了,像蒸了桑拿,身體褪去潮熱——果然沒考中。
院里知道他公道,信訪少,服判息訴率高,這都是考試考不出來的本事。后來第二年補錄時,又把他添上了。他心里多少被這件事烘得慌,現(xiàn)在讓他回避到綜合部門,似乎也不是不可以??赡杲氖哪腥耍朔ü倜?,再從頭開始,情感上跟心理上都難以接受。但鄒蔓莉更不好說話,她才嘗到了女強人的滋味,這可跟搖擺腰肢行走在列車上不一樣,完全不同!那是伺候別人,現(xiàn)在是什么?是主導(dǎo),是我說你聽,是你的身家乃至性命,都拴在我的一張“嘴”上。權(quán)力這種東西,就像奢侈品,由奢入儉難啊。
趙樸魯跟政治部主任說:“給我最后一周時間?!?/p>
這一周,他前所未見地休了假。做飯,做好爸爸,做心理建設(shè),連怎么跟鄒蔓莉打感情牌都對鏡排練了。但周一二鄒蔓莉出差,三四五鄒蔓莉靠在一個大案上,直接睡在辦公室了。周末回到家,趙樸魯?shù)男囊呀?jīng)涼了,暖不回來了。其實,開門前他還在做最后的掙扎,但開門望見鄒蔓莉的剎那,他猛然發(fā)現(xiàn)兩件事:
第一,她憔悴得厲害,熬夜熬的,但又不是黃臉婆的憔悴,她的憔悴中有一點兒臨水照花,有一點兒自豪傲嬌。
第二,他有點兒不認(rèn)識這個憔悴而驕傲的女人了。
她的目光也抬起來,光波碰撞,卻沒有相融。她隨手脫下鞋,扔到地板上。越過趙樸魯,走到沙發(fā)前,四仰八叉。趙樸魯突然明白了,他們都割舍不下各自的工作,割舍不了工作,就只能彼此割舍。2020年那個秋天,他們像做了一場手術(shù),彼此切斷了。手術(shù)中最難的,不是彼此切斷,而是切斷這場婚姻中的“滋生物”,用民法的觀點來說:孳息,也就是孩子。
但這還不是趙樸魯最焦頭爛額的事兒。壞運氣是接踵而至的,在趙樸魯離婚后,按照他跟鄒蔓莉的協(xié)約——兩個懂法的人起草了一份根本沒有法律效力的協(xié)約,不涉及財產(chǎn)分割或者探視權(quán)問題,只是一種權(quán)宜之策,包括但不限于——不告訴孩子;隱瞞雙方父母;維持表面狀態(tài)。也就是說,趙樸魯拿著離婚證到政治部主任那里報到,但他們還住在一起,趙樸魯“借宿”前妻家,這就算寄人籬下了。他們也還一起出席彼此父母的生日宴會,給孩子過節(jié),并抵達(dá)了婚姻存續(xù)期間都未曾抵達(dá)的高度: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兩個人這一瞞瞞了兩年多,相當(dāng)于打贏了一場“疫情”。事實上,那場疫情變相地拉攏著兩個人。封閉在家那會兒,倆人都出不去,一個線上開庭,一個線上出庭,搞得家里像是法庭延伸的一部分。因為客氣,他們騰出了多余空間,容納彼此的缺點。比如說,鄒蔓莉曾看不上趙樸魯?shù)母C囊和絮叨。窩囊是相對的,要和她平日多見的那些削尖腦袋要飛黃騰達(dá)的企業(yè)大佬比;絮叨就有點兒牽強了,用趙樸魯自己的話說,他是在磨叨,同樣一段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磨人的耳朵。趙樸魯認(rèn)為自己磨叨主要是因為鄒蔓莉不理他,說一遍不理,再說一遍還不理,他就只能說第三遍。而鄒蔓莉說他這是家事法官的職業(yè)病,好為人師,還語重心長。兩個人各執(zhí)一詞,所以婚姻癱瘓?,F(xiàn)在,因為已經(jīng)離婚了,是外人了,所以在鄒蔓莉眼里,他又跟那些渾身銅臭味的財閥大佬有了不一樣的質(zhì)地,窩囊的別名又換成了清高。而趙樸魯也自認(rèn)沒有義務(wù)給鄒蔓莉條分縷析講明白,因此磨叨也變少了,偶爾說一句還顯得彌足珍貴。總之,兩人的關(guān)系扭轉(zhuǎn)乾坤了。他們真就婚外偷偷合體過一次。偷來的畢竟甜,老夫老妻,有了禁忌就有了刺激,其中又帶著一點兒熟稔和體貼,就很纏綿悱惻了。
第三個麻煩,就是在這種狀況下水落石出的。
當(dāng)時,趙樸魯大姐打電話來,讓他們抓緊回家商量老人的問題。鄒蔓莉很怕前大姑子。大姑子都是紙老虎,但鄒蔓莉的大姑子是真老虎。她男人在礦上出事多年,她靠一份撫恤金過活,守寡守出了道德感,平生最恨自食其力的女強人——也就是自己的反面。鄒蔓莉賦閑那會兒,但凡碰了面,兩個女人能給女強人編排出一火車壞話,說到底,還是心虛。后來,鄒蔓莉走了事業(yè)之路,只有大姑子還不忘初心,兩人遠(yuǎn)遠(yuǎn)互相打望,好像重溫了背叛,都悻悻的。
鄒蔓莉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出面。幸好她來了。趙樸魯母親的問題不小,身體檢查沒有啥大毛病,“集體免疫”那會兒也陽過了。如今“后遺癥”就是走路隨時會直挺挺摔一跤,半個多月爬不起來,便溺失禁。按說請個看護就可以了,但大姑子強烈反對。因為看護老人費用高,她請不起。她請不起,自然不能讓弟弟家請得起。因此,她搬出孝道那套,強烈譴責(zé),指著趙樸魯?shù)谋亲雍穑骸昂么跆锰靡粋€法官,還審理家事案件,連自己的老娘都不想管,還說什么良心法官,啊呸!”
不請看護,那就得挨家輪,一家半年。這時大姑姐又體諒了,說她時間寬裕,只是手頭緊張。鄒蔓莉明白,他們正好相反,那她就做壞人戳破窗戶紙,提出由他們出錢,請大姑姐出力。大姑子順竿子爬說:“你們也不容易,都上班都是精英,小家離得了,大家離不了啊。得,那我就頂上!”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趙樸魯連忙感謝,鄒蔓莉則在心里暗罵。
就這樣,趙樸魯?shù)墓べY掰成了四瓣:給童童撫養(yǎng)費,給老娘營養(yǎng)費,給大姑姐雇傭費,自己再留點兒生活費。日子捉襟見肘了。鄒蔓莉還給童童報了一堆輔導(dǎo)班,高爾夫鋼琴馬術(shù)輪滑跳舞,個個都要從趙樸魯癟薄的錢包里再掏去一份。趙樸魯有苦說不出,都開始用“花唄”了,頗有美國老太寅吃卯糧的時髦。有些時候,當(dāng)他站在審判席上,動輒數(shù)百萬上千萬的財產(chǎn)糾紛從手底下劃拉時,還真有種對神經(jīng)和精神的刺激和挑戰(zhàn)。關(guān)鍵是法官是所有案子件件都得審,審多審少都是死工資,而代理律師就不同了,風(fēng)險代理拿一半,普通代理至少也拿百分之十。想到他一分錢掰瓣花的辛苦和鄒蔓莉隨便念念代理詞就拿走當(dāng)事人百分之十的輕松,他心里百感交集。沒離婚時也是死工資,但兩人的工資都匯入了家庭的蓄水池,趙樸魯沒覺得什么?,F(xiàn)在滿目瘡痍了,難免焦慮氣短,半夜睡不著就考慮何去何從,想到自己馬上不惑的年齡,竟然多出這么多難以解決的困惑,一下就不困了,睜眼直到天亮。
最近,新招的年輕女書記員夜里不知道忙什么,上班就打瞌睡,結(jié)果送達(dá)判決書的手機號錯寫了一位,債務(wù)人沒收到,應(yīng)該1月份履行時,拖到6月份債權(quán)人申請執(zhí)行時才曉得。中間出現(xiàn)了五個月的利息,兩方互相不認(rèn),找到法院來。債務(wù)人代理律師的電話打過來,口氣很硬,是那種拿了人把柄的硬。趙樸魯不得不以軟相對,助理的錯也是承辦法官的錯,錯了就認(rèn)唄。但對方語氣強硬,意思是應(yīng)該從實際知道的日期,即6月份開始計算,之前的錢不認(rèn)。這肯定不行。但對方寸步不讓。趙樸魯急了,恨不得說中間的利息自己掏,可想了想,一審案件管轄在中院,標(biāo)的額起碼三百萬元,只能繼續(xù)做工作。那律師是新來的,很傲慢,頗有借題發(fā)揮的意思,要趙樸魯?shù)铰伤f重地賠禮道歉。他的意圖很明顯,想一炮打響。趙樸魯夜里睡不好,元氣大傷,脾氣躁,電話里沖那律師喊道:“靠!你快去告我!告我去吧!”
趙樸魯替書記員大包大攬,氣得渾身哆嗦,書記員倒一點兒情面不領(lǐng),蹺著二郎腿繼續(xù)訂卷,說她幾句吧,人家態(tài)度端正,但行動遲緩。悔恨和清醒接踵而至,他翻開案卷,仔細(xì)看了才發(fā)現(xiàn),那律師是鄒蔓莉所里的。一陣“大明白”像閃電霹靂轟隆碾壓過他的頭腦——如果要替書記員擦干凈屁股,他就得熱臉去貼鄒蔓莉的冷屁股!
趙樸魯很難過,但也沒有別的辦法。
趙樸魯把童童提前接回來,炒了一桌子菜,醒好了紅酒——兩人離婚后,鄒蔓莉喝上了。紅酒跟寶馬都是成功女人的標(biāo)配,下一步就該換老公了。趙樸魯待在桌前,仿佛一尊望妻石,童童幾次嚷餓,都被趙樸魯喝止,心想一會兒好歹有孩子湊桌,氣氛不至于尷尬。孰料等到半夜,童童都捂著肚子滾到沙發(fā)邊睡了,趙樸魯只能跟冷飯冷菜面面相覷。聽見門鈴響時,他慪了滿肚子的氣如漿糊似的冒出來。鄒蔓莉進(jìn)門看見飯菜,先笑了:“老趙,你也有今天啊。不是有‘三個規(guī)定’——不能接受律師宴請嗎?”
趙樸魯頭腦里的漿糊往下走了,說:“不能接受律師宴請,不代表不能在家宴請律師。”
“說說吧,什么事兒?想拖欠下半年童童的游泳費了?”
趙樸魯沉默片刻,說:“人出門得穿衣服,話出口也不要這么赤裸裸,好不好?”
鄒蔓莉再笑,笑得意味深長。她把孩子叫起來,又把飯菜熱了端回來。燈光像一層油亮的漆,屋里灑一片,窗戶上潑一片,營造了一種恰到好處的溫馨。趙樸魯有點兒感慨了,舉著筷子不知從何說起。鄒蔓莉先開口:“這樣吧,我有個事兒還真需要你幫忙?!壁w樸魯知道鄒蔓莉會穿靴戴帽了。他在等待。
“我老家親戚,老婆癱了,中風(fēng),情況挺嚴(yán)重的,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給介紹個護工,幫幫忙?!?/p>
趙樸魯知道,這只是一個臺階。他上哪兒認(rèn)識人?他認(rèn)識的人能有她多?他踩住了臺階,緊著說:“我也有個事兒挺麻煩,嗯——就是你們所里的案子?!比绱诉@般,一口氣順溜出來了。
“就這點兒小事兒還費你一桌子菜呀。債務(wù)人公司在我們所里壓著八個案子,稍微給他代理費去個點兒,這利息就出來了。舉手之勞?!?/p>
口氣真大。在趙樸魯這兒天大的事兒,到了鄒蔓莉那兒,成了舉手之勞。是前妻能耐,但又如一面反光鏡,照出了趙樸魯?shù)牟荒苣汀K睦锊皇亲涛丁?/p>
上午開庭,審了仨案子,讓趙樸魯對童安市的家事狀況很擔(dān)憂。
9點那個庭,女方輾轉(zhuǎn)仨地方出軌,男方偷偷跟蹤錄了影,鬧到女方單位,導(dǎo)致女方丟了公職。女方遂到法院起訴男方賠償精神損害——到底誰是受害者?
10點半,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訴仨兒子一女兒。她子宮脫垂,很沖動地要把褲子扒開給大家看脫垂的部位,被趙樸魯攔住了。這種情況做手術(shù)有風(fēng)險,兒女不愿意。兒女不愿意倒不是因為孝順,是因為老太太有退休金,所以寧肯讓她活受罪也不能冒斷了退休金的風(fēng)險——趙樸魯想到自己的未來,慶幸只生了一個孽障。
11點,一對小男女分庭抗禮,女孩兒才十五歲,已經(jīng)是倆孩子的媽了,趙樸魯正氣男孩兒不負(fù)責(zé)任,就聽女孩兒開口要一百五十萬元的賠償。想壓一下數(shù)額好主持調(diào)解,結(jié)果男孩兒家一揮手,一口答應(yīng)。
這世界他媽的變化太快了,趙樸魯一邊脫法袍一邊想。天熱,法袍里只穿了背心和褲衩,出門就讓紀(jì)檢組老黃逮到了,讓去一趟他辦公室。趙樸魯對“禍不單行”是有深刻理解的,立馬換了灰色制服,胸口別上法徽,衣冠楚楚、汗出如瀋地出現(xiàn)在紀(jì)檢組辦公室。
紀(jì)檢組看似法院機關(guān),其實是紀(jì)委派駐的監(jiān)督機關(guān)。從作風(fēng)紀(jì)律到貪污腐化都抓,老虎蒼蠅一起打。趙樸魯自認(rèn)為沒有貪污腐化的問題。法官不是官,只是個普通職業(yè),高風(fēng)險,當(dāng)事人送禮,一筐雞蛋他也給退回去。他的同事因為吃了律師的飯,剛回家照片就被送到了紀(jì)委,全院通報,員額被擼。手機里,他們的彩鈴都變成了“根據(jù)防止干預(yù)司法的‘三個規(guī)定’,請勿違規(guī)干預(yù)過問案件、打探案情、幫人說情打招呼,保證司法人員依法獨立公正廉潔司法……”打電話的人都得一驚,警示作用不言而喻。再加上每個月不得不填報的“過問案件情況”,趙樸魯幾乎跟老家的老少爺們兒都斷絕往來了,這也是鄒蔓莉跟他鬧掰的原因。鄒蔓莉一句話概括:掙得挺少,架子不小,屬水熊蟲的,生活在真空。
但老黃沒抓住他著裝不規(guī)范的事情大做文章。他寬容地笑笑,讓老趙放心,說他知道他一直清廉公正,找他主要是為了商量一件事,關(guān)于老鄒。他聽說趙樸魯跟老鄒有點兒親戚關(guān)系。前幾天,老鄒代理了一宗勞動合同案子,上訴人浩浩蕩蕩幾十人,來自四面八方。這老鄒被退庭后,上訴人堵在院門口,也不鬧事,就靜坐。一群人一起靜坐,黑壓壓一片,影響很不好。趙樸魯忙拎清關(guān)系,說老鄒這廝的確太可惡,鉆法律空子,撈老百姓錢糧。為讓老黃放心,他獻(xiàn)計獻(xiàn)策,說可以出司法建議書發(fā)到縣市區(qū)各街道社區(qū),嚴(yán)格審查老鄒代理事宜。而已經(jīng)遞交的勞動合同案,只要不經(jīng)過老鄒的,都給他們申請司法賠償。釜底抽薪,保準(zhǔn)過段時間老鄒就沒案源了。
大姐在院門口堵住趙樸魯。趙樸魯見到大姐,以為老人出事了。趙樸魯大姐語調(diào)扭捏,幾乎是低三下四的,意思是她找了個活兒干,還是他前弟妹給介紹的,沒辦法“替他擔(dān)那份孝順”了。趙樸魯?shù)拇竽X洶涌運算了一會兒,才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不想出力了,想出錢。
“咱媽越來越難看護了,前天她把屎尿抹到墻上,其實她不是神志不清,就是故意的,有時候我覺得,她特別希望我也有點兒病什么的,總之不要在她眼前健健康康地晃……”
趙樸魯沒有勇氣回懟大姐——因為他幾乎是掏錢買孝順,這些年全是大姐在扛。所謂的孝順就是這么一回事兒,窮人被生活摩挲、揉巴,在哪里都擔(dān)待得多。干這一行,趙樸魯見多了不講理的父母和兇悍的兒女。人間的事一旦到了法庭,都是高度提純的利己和齷齪。趙樸魯也不能指責(zé)大姐自私,自己畢竟沒伺候老娘一天。
趙樸魯說:“那你什么時候上工?”
大姐說:“明天呀?!?/p>
趙樸魯只覺得腦門上倒涌了許多血,一陣熱:“那咱媽呢?”
大姐說:“弟妹已經(jīng)開車搬她過去了。”金錢讓她立場都變了,已忘了初心,她抬高嗓門道,“你這個老婆能干!我要是跟她似的,早就過上好日子了,靠男人不如靠自己……”
趙樸魯回家時,一個年輕女人開了門。老太太住進(jìn)了向陽的童童的房間。新來的住家護工正在打掃鄒蔓莉睡的書房。鄒蔓莉和孩子去哪兒了呢?
電話里,鄒蔓莉說:“我搬出來了,主要是新買的房子離律所和童童學(xué)校都近,空著也是空著?!?/p>
趙樸魯說:“你是為了躲老人吧?”
鄒蔓莉說:“你別矮看別人。你放心,我也會隨時回家?guī)湍阋话?,我不也給你找好護工了嗎?”
趙樸魯說:“我媽肯定會看出來的?!?/p>
鄒蔓莉搶嘴道:“你說童童住校,說我出差了。沒聽大姐說嗎?她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不好意思,我這兒來了個當(dāng)事人?!?/p>
根據(jù)權(quán)利作用分類,權(quán)利分為支配權(quán)、抗辯權(quán)、形成權(quán)和請求權(quán)。趙樸魯孝順、善良,并且自認(rèn)公道。但他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支配權(quán),對老人的痛苦沒有抗辯權(quán),對闔家團圓的普通向往沒有形成權(quán),同時,也沒有對美好生活的請求權(quán)。有時候,在庭審裁決別人的家事時,他的胸口會涌上來一陣惡心,惡心順著喉嚨管就頂?shù)搅俗旖恰K鳛橐粋€自然人權(quán)利主體,卻如此喪失自我性,還要來裁判別人。
綜上所述,上訴人的上訴請求不能成立,應(yīng)予駁回。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七條第一款第一項規(guī)定,判決如下:駁回生活的一切艱難險阻,維持趙樸魯?shù)娜烁窈妥饑?yán)。
能嗎?可能嗎?!
趙樸魯看護工小琴給老太太洗澡。老太太坐在洗浴間的塑料凳上,肚子巨大,完全擋住了凳子,好像憑空蹲著,胸前的乳房像兩個空了的布袋子。擦洗前身時,護工小琴就把“布袋”丟到背后,擦到后面,再甩回來。熱氣氤氳,她閉著眼睛,很不情愿的樣子。聽小琴說,下午又拉褲子了,問趙樸魯要不要減少飯量,還說聽大姐說過,一天就給她吃兩個包子。聽了這話,趙樸魯內(nèi)心震動了,兩個包子!這不是虐待是什么?要是去起訴大姐,犯罪都能成立!他對小琴說:“給她做好吃的,愛吃多少吃多少!要有葷有素,要三菜一湯!”
小琴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望著他。
后來,他明白了。老太太黏人,黏人的意思是,白天,她很少排泄,專等他回來。他回來,她的腸胃就順暢了——不曉得其中有什么邏輯。抬過幾次老太太后,他膽怯了,是真的沉??粗庖粚訉拥踉诙亲由希殃衍涇浀?,但一個人扶不住,得兩個人用力才能架起來。他開始理解兩個包子有兩個包子的道理。
就在剛才,小琴扶著老太太準(zhǔn)備從衛(wèi)生間出來,腳底打滑,倆人一起倒了,小琴的整個腰被老太太坐到身子底下。趙樸魯跑過去,已經(jīng)遲了,費了半天勁,只能讓老人歪著身子,好讓小琴抽身出來。這樣一來,老太太就徹底躺倒了,渾身的肉嘟嚕著。也許是因為刺激,也許是因為放松,她排泄了,內(nèi)容極為豐富,看得出三菜一湯,看得出有葷有素。
味道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小琴畢竟有經(jīng)驗,腰雖然傷了,但艱難地起身,接了一截管子,把地上的穢物沖了——沖到趙樸魯腳邊時,他覺得自己好像退化了,變成了猿猴,渾身沾滿污穢,他內(nèi)心涌動出想哭又想笑,同時想哀號的沖動。
根本拉不動老太太。要是她沒摔著,可能還成,可躺倒的人好像把魂兒灌進(jìn)了水泥地,拖都拖不動。趙樸魯忙活著,衣服濕得呱呱響。沒辦法,寸步難行。小琴抱來一窩臟床單,兩個人齊抓共管、同舟共濟,好歹把老太太滾到床單上,一個前面拉,一個后面推,總算拉到客廳。進(jìn)屋又一咯噔,差點兒掀翻了老太太,她發(fā)出一陣咕噥,翻著白眼干巴巴地向上挑著。趙樸魯想罵人,才想起這是當(dāng)初裝修時自己設(shè)計的臺階,本想用門檻來聚聚童童的氣場和氣韻,還很是一番得意過?,F(xiàn)在,他們終于在布滿了八歲小孩兒氣韻氣場的房間里,一個搬肩,一個抬腳,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讓老太太產(chǎn)生移位。
衛(wèi)生間的污漬和客廳臥室的水漬,都留給明天吧!小琴剛才忍著痛騰挪老太太,這會兒緩醒似的,咬住了牙,一臉的難受。趙樸魯嘆口氣,說:“快去睡吧。”關(guān)上門,又添了一句,“別整三菜一湯了,吃飽就行,吃飽就行了!”
第二天還是壞消息。小琴夜里腰不行了,疼得下不來地,一早就跟趙樸魯請辭,要回去治腰。趙樸魯什么也不能說,只能給自己請假。請假不夠,還得休假。工作滿十年,能休十天。以為十天工夫能找到新護工,想簡單了,他能休假,案子不能休假,庭審不休假。
他焦頭爛額一天三頓飯伺候著老太太,給她翻身、擦洗——好在小琴有良心,專程送來一次尿不濕,意思是多少比他把老人扛廁所去強。趙樸魯像得了大赦,以為老人穿上尿不濕跟帶嬰兒差不多,童童小時候他也伺候過。但老太太不喜歡尿不濕。她說話不清楚了,但力大無窮,一穿上,她就撓,就扯,又把便溺涂到了床上。小嬰兒也這樣,但小嬰兒身體輕盈,剛來到人間,便溺也是一股純純的奶腥氣。老人就不一樣了,老人的身體裝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厭棄,浸染七八十年了,能一樣嗎?
三番幾次,趙樸魯幾近崩潰,才明白“孝順”不是一個簡單的詞語,也明白為什么向下播撒愛容易,向上反哺卻艱難。此時,他的助理、書記員還不時打電話來,一會兒問這個案子是改判還是維持,那個案子什么時候排期,公告送達(dá)還是郵寄。同時還插播著無數(shù)案件、無數(shù)當(dāng)事人的各種情況:一個大學(xué)老師哭訴她男人出軌但又不同意離婚;一個老人痛斥老伴兒沒有性能力鬧離婚;一個做兒子的要求按照村規(guī)民約讓外嫁女滾蛋;一會兒外嫁女打電話來說,按照法律規(guī)定自己有權(quán)分割遺產(chǎn)……趙樸魯覺得他的人生被蠅營狗茍和薄情寡義分割了,他一會兒變成被出軌的女人,一會兒變成血本無歸的丈夫,一會兒變成無法正視自己失能的老人,一會兒又變作被父母無情地拋棄在童年黑洞里的孩子。他是無數(shù)個童安市的負(fù)面,他沒想到自己有如此多的負(fù)面。
護工找了好幾個,不是錢不合適,就是時間不合適,要不就是互相不對眼。找護工相當(dāng)于找一個家人了,趙樸魯?shù)哪托募磳⒑谋M,但他不能不謹(jǐn)慎。謹(jǐn)慎的結(jié)果就是只能延長休假,延長休假的結(jié)果是,單位那邊火燒眉毛,說是原先案子當(dāng)事人因為遺產(chǎn)分割問題不服裁判結(jié)果,再審到省高院,給改判了。審管辦打電話來,讓寫發(fā)(回)改(判)分析,他沒好氣地說:“我這兒忙著呢!”
過了一會兒,政治部主任打來電話,讓他去一趟。趙樸魯說:“我不是休假了嘛!”
主任說:“你休假了,案子沒休假,當(dāng)事人沒休假,你出的司法建議讓老鄒知道了,他跟當(dāng)事人瞎掰瞎扯,現(xiàn)在一村的人都在門口拿著喇叭大喊,說你枉法裁判。”
趙樸魯喊:“我哪個案子枉法了?我對不起哪個當(dāng)事人了?”
主任說:“他不是鬧嘛,現(xiàn)在搞得影響不好?!?/p>
趙樸魯喊:“干這一行的,說好聽的是天平,他媽的不就是個秤嘛!一只手都有正面反面,是官司就有贏有輸,我憑良心判的,怎么了?”
主任說:“老趙你別急啊?!?/p>
趙樸魯正夾著手機給老太太擦屁股,一股火氣從身體里抽拔出來:“我不急?一天八百個電話,我倒是想不急——那老鄒就是個法律蠹蟲,他打個官司就撈當(dāng)事人一筆,嫌我擋了他財路。對不起,我不奉陪了。退額!我退額!他媽愛追究誰追究誰去吧!”
趙樸魯用勁兒大了,屁股擦出一點兒血漬,老太太哼哼唧唧。他把電話一扔,滿頭是汗,內(nèi)心和現(xiàn)實都是一片狼藉。
當(dāng)時說要退額,是沖動使然。沖動持續(xù)到夜里,寫完退額申請,一鍵發(fā)給助理。第二天醒來,沖動消退,多少有點兒后悔,法袍披了這么多年,脫下它不只是脫掉一件工裝,而是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人哪那么容易改變呢?唉,他勸自己別糾結(jié)了,二審法官,一年三百多個案子,一天一個庭,天天都是負(fù)面事件,家長里短、恩怨是非、雞毛蒜皮、雞零狗碎、雞飛狗跳——天天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他的心情糟透了,身心俱疲。忽然,一種奇異的靈光從腦殼深處慢悠悠生長出來。退額,從審判庭退出來,不就解開了他跟鄒蔓莉之間的那個“死結(jié)”了嗎?
趙樸魯借來一個輪椅,把老太太推到法院門口,讓法警看著,曬太陽。他直奔辦公室,桌上的卷宗已經(jīng)半米高了。家事法官一個個都埋沒在卷宗堆里,對桌互看不見。一見他回來,助理和書記員都跑來了,一個個向他匯報。
1503號離婚案,一兒一女,主要爭議焦點是都不想要兒子,都想要女兒。
——怎么回事來著?
兒子出生時悶著了,腦癱,輕度。女兒健全。
——想起來了,建議“打包”撫養(yǎng),男孩兒女孩兒要么一塊兒跟父親,要么一塊兒跟母親,要是他倆都“割舍”不下,就讓他們寫個協(xié)議,判輪流撫養(yǎng)!
1562號訴離婚的,說男方家暴多次,現(xiàn)在她都不敢出庭。
——簽人身保護令!你這就去草擬,今天就發(fā)出去。
1559號兩家對門,裝修錯了,101裝成102號了。現(xiàn)在兩方都不干,一個要拆了恢復(fù)原狀,一個要訴對方“不當(dāng)?shù)美保?/p>
——嗬,他倆沒少給我打電話,再安排次法庭調(diào)解,打電話讓雙方到場,咱們讓101跟102互換,補償中間裝修費和差價。
1547號,兩口子離婚,關(guān)聯(lián)案件好幾十起,這不又上訴一個。上次是變更撫養(yǎng)關(guān)系糾紛,后來女方父母又起訴要求男方家里退還東西的物權(quán)保護糾紛。剛審?fù)辏€沒執(zhí)行到位呢,這又開始訴民間借貸糾紛了。
——看看能不能“一攬子”解決,打電話叫女方來,這不是爭錢了,這是爭一口氣,給她順順這口氣。
1481號祖父母訴前兒媳要求支付他們墊付的孫兒女們的撫養(yǎng)費……
——支持,父母撫養(yǎng)義務(wù)是法定的,祖父母沒有法定義務(wù)??墒牵?481號怎么還沒出去?不是跟你說了,公正是基礎(chǔ),但沒效率,有時候談不上公正。有的家庭就等著這筆錢,有些企業(yè)欠賬還不上就得破產(chǎn)倒閉。抓緊出!找不到當(dāng)事人,就公告送達(dá)。
助理跟書記員風(fēng)風(fēng)火火踅回,處理去了。趙樸魯納悶,表面祥和的童安市怎么各種關(guān)系都劍拔弩張?他還發(fā)現(xiàn)有幾個地方高發(fā)什么外嫁女不能分房、因未生男孩兒導(dǎo)致離婚案件——林林總總,倒是讓未婚女同事們在童安狀如云朵的地圖上成功劃分出:能嫁區(qū)、危險區(qū)以及暴力區(qū)。
政治部主任又打來電話,告訴他:“沒批。”
他問:“沒批是什么意思?”
主任說:“沒批就是你這退額申請不能算,還得繼續(xù)干?!?/p>
趙樸魯沒說話,是默許的意思了。他早已清醒了,心情暢快。雖然卷宗堆得多,可以說是卷帙浩繁,但他已習(xí)慣把身心都埋在糾紛里了,去做“行政”、“會計”、“文秘”——司法輔助,不,那不是他的世界。
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陌生號碼。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無數(shù)當(dāng)事人在任何場合、任何時間打給他,午休的時候、凌晨1點、睡夢中、開車時,甚至便溺時刻。不能不接,辦案就是這樣,法庭是一部分,更重要的在法庭之外。接起電話,對方惡狠狠地說:“趙樸魯!你有種!你把我的門關(guān)了,我也要把你的門關(guān)了!你等著吧!”
趙樸魯不用辨別聲音,從對方氣急敗壞的語氣中就能知道,是老鄒。這說明,他出的法子起作用了。如此一來,這只腦滿腸肥的法律蠹蟲,沒生意做了,也無處生是非了。
老太太是早上惡化的。趙樸魯守在床邊迷糊著,枕著一摞卷宗睡著了,夢里還在主持公道。老太太抓緊了趙樸魯?shù)氖?,他聞到那股老人快離開大地時的酸腐味兒,知道到了彌留之際。他聯(lián)系不上大姐,就給他舅打了電話。好幾年沒見的親戚,來了就奔到老太太床前,知道是要寫遺囑。老太太有一套老房子,屬于祖宅了,很值點兒什么,此外還有一些平時佩戴的金銀細(xì)軟,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他舅要了張紙,伏在床邊嘩嘩地寫。趙樸魯涌出一股想哭的沖動,他至此知道老太太并不糊涂——她知道他的難,她讓老舅寫下的,是把這套房子留給他。她看似不清不楚,實則對趙樸魯?shù)木綉B(tài)了然于胸。趙樸魯欣慰的同時,感到一陣卑微的難過,這說明老太太心疼他了,是擔(dān)心著他走的。她沒戳破他的謊,讓他沒辦法自圓其說。被自己的父母心疼,足以讓一個孝順兒子心痛了。
但他至少為在最后的日子里伺候過老太太而倍感安慰,他好歹讓老太太吃飽喝足了,一頓不止“兩個包子”。
八十九歲算喜喪了。葬禮并不鋪張,鄒蔓莉也露了面,童童拉著趙樸魯?shù)囊陆牵忧拥貑枺骸澳棠淌恰沁吅炔琛チ藛???/p>
趙樸魯摟住兒子。在沉重之外,他也感到日子終于戳開了一個口子,好歹能呼吸了。承認(rèn)輕松似乎是殘忍的,但,又很真實。
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自稱五童區(qū)法院立案庭工作人員,跟他確認(rèn)地址,要給他寄送開庭傳票。趙樸魯隔著電話笑了,他說:“兄弟,你電信詐騙也不聽聽我的彩鈴?!?/p>
對方笑聲很爽朗,說:“不信的話你也可以打回來,聽聽我電話的彩鈴?!闭f完脆脆地掛了。
趙樸魯沒耐住,打了回去——根據(jù)防止干預(yù)司法的“三個規(guī)定”,請勿違規(guī)干預(yù)過問案件、打探案情、幫人說情打招呼……
趙樸魯仔細(xì)翻看了內(nèi)部通訊錄,果然是五童區(qū)法院的號碼。很快,郵件就繞了半個童安市送到他手里,書記員拿到他那兒時,還以為是什么證據(jù)材料。這輩子他給別人發(fā)出去千余封傳票,這還是平生第一份屬于自己的開庭傳票。他是被告,原告是:趙淑琴。這三個字像一堆擠擠攘攘的小人,太認(rèn)識了,反而有點兒不認(rèn)識了。而案由也那么眼熟:遺產(chǎn)糾紛案件。訴狀寫得法言法語,太陌生了,不像是大姐的手筆,翻譯一下,意思是,老太太留下的那套房子,不應(yīng)該是趙樸魯?shù)?,而是兩家的?/p>
趙樸魯太意外了,從葬禮后就沒見過大姐,平時兩人關(guān)系也好著呢,她怎么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自己起訴到了區(qū)法院?分割屬于他的房子就不說了,關(guān)鍵是丟人啊。他是中院的家事法官,平時坐審判席的,對下指導(dǎo)、發(fā)回改判案件的,這下好了——要作為被告出席基層法院的庭審了。童安市就這么大,在地圖上就像一顆痣,趙樸魯為了體面,離婚還瞞東瞞西,現(xiàn)在可好了,他成了家事案件的被告,人盡皆知!
那幾天,他焦慮得夜不能寐,連童童的研學(xué)都忘記了,還是鄒蔓莉把孩子送走的,語氣里滿含對他的失望。她說也能理解,畢竟老太太剛走。他張了張嘴,耳根紅了,還是說不出口被大姐訴到法庭的丑事。短短半個月,趙樸魯?shù)念^發(fā)眼見著熬白了一半,衣服都晃蕩了。
他把自己投身到卷帙浩繁中,也算是一種麻痹了。做法官就是這點兒好,永遠(yuǎn)不愁閑得發(fā)慌。當(dāng)事人都“體貼”著呢——生怕你有閑工夫想三想四的!
他恍恍惚惚,開庭審案,一樁侵害名譽權(quán)糾紛。童安市一個坐擁千萬粉絲的平臺大V,教授女學(xué)員時,發(fā)生性關(guān)系。兩個月后,女方發(fā)現(xiàn)男方有大量不軌事實,在網(wǎng)絡(luò)上大罵其“渣男”?,F(xiàn)在,男方把女方訴至法院,要求其賠禮道歉。趙樸魯在審判席上坐著,正值節(jié)能減排日,空調(diào)停了,法袍粘在后背上。現(xiàn)場連線男方——一張疲憊不堪的臉,是夜夜歡歌還是工作辛勞?據(jù)他了解,這大V還是地方農(nóng)產(chǎn)品代銷大使,跟市委書記握過手的,給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送過一袋袋面、一只只書包,上過新聞。男方律師戴著眼鏡,一副精明樣兒,強調(diào)時間差,說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了,現(xiàn)在才起訴,說明當(dāng)初是你情我愿,最多各打五十大板,大罵女人“人渣”——是啊,男歡女愛,“買賣”不成仁義在。但女方哭訴、痛斥,矛頭對準(zhǔn)了屏幕,一些不便于聲張的細(xì)節(jié)突兀地從書記員的屏幕上拼寫出來——有錢就能勾引女性并拍拍屁股走人嗎?換位思考,如果是他女兒呢?女方提交了診斷證明,為此,她已經(jīng)抑郁。什么癥狀?哦,夜不能寐,心情低落,思維遲緩——趙樸魯立即給自己也下了診斷:他也抑郁了。其實他不是抑郁,而是,中暑。他忽然站起來,一步跨到審判席外,直挺挺倒了下去。
每一個家事法官,總免不了參與自己的家事。都是活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誰還沒有十親九故的?親戚朋友多了,關(guān)系就多了。人是一切關(guān)系的總和。關(guān)系多了,摩擦就多,要么擦出火花,要么擦出傷疤,早晚都有對簿公堂的可能。趙樸魯萬萬想不到,他是這樣坐在被告席上的。案情簡單,適用獨任審判,承辦人是小周,前兩天趙樸魯還改了他的一個判決。在老趙看來,這么年輕,審理家事還顯稚嫩,他干凈的人生里還不具備生活的粗糙纖維。
原告也不是外人,是他可親可愛的姐姐。但最扎眼的是立在姐姐身邊的代理人——老鄒。
怎么會沒想到呢?老鄒——他前妻介紹大姐去做護工。護理誰?對了,鄒蔓莉不是說了,她有個親戚的老婆癱了,中風(fēng),情況挺嚴(yán)重的。原來是他!拼圖完美彌合,天衣無縫。以上種種都在宣告:他的愚蠢。
周法官在審判席翻看資料,片刻后,他給予官方答復(fù):代理人鄒大年跟趙淑琴是一個社區(qū)的,這里有社區(qū)出具的推薦函。血一股腦往頭上涌。是的,姐姐沒地方去了。她被老鄒雇傭后,住在他們家的保姆間。他們可不就是一個社區(qū)的嗎?她之前住在老太太那兒,所以,現(xiàn)在來爭這套房子了。
“被告還有什么異議?”社區(qū)的大紅章在距離他一米之外的周法官手里揮舞。他坐下去,沒有異議。他能有什么異議?
這時,大姐站了出來,說了句什么,周法官點頭,法庭門開了。舅舅弓著腰走了進(jìn)來——老舅是大姐的證人?
周法官說:“原告說遺囑屬于代書遺囑。是這樣嗎?”
舅舅說:“咱也不懂啥是……哦,是代書,是代書。我姐臨終說有個事兒商量來著,嗯,說讓我給她寫,嗯,她簽了字兒的。”
周法官說:“你見到立遺囑的過程了嗎?”
舅舅左右看看,碰到趙樸魯?shù)难凵?,低下頭說:“我來得晚啊,到底我姐咋想的,我哪知道?”
周法官問:“她意識清醒嗎?”
舅舅抬起頭說:“那都啥時候了,都快‘那邊喝茶’去了,糊涂!她把我名兒都叫錯了,我看她挺糊涂的?!?/p>
“還有其他見證人嗎?”周法官問。
“上哪兒找人去啊,都火燒眉毛了?!?/p>
周法官讓舅舅回去了。趙樸魯注意到老鄒把雙手插在一起,掰得每個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他始終笑瞇瞇地看著趙樸魯。是來報復(fù)他的吧?報復(fù)他出主意堵了他的財路吧?
老鄒圓腦袋,一笑,臉上就滾滾的,像開了幾道縫的蛋。他殷切地對周法官說:“看吧,咱們都承認(rèn)這是代書遺囑,只有一個見證人,而立遺囑人神志不清,這份遺囑欠缺生效要件,從法律上這是無效的呀!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按照法定繼承而不應(yīng)該按遺囑繼承。原告要求很合理,平分房子!我懷疑啊,被告在老太太最后的日子,違背其意愿,造成了她‘不得不’立遺囑把房子給被告,我甚至懷疑被告有隱形虐待行為——當(dāng)然了,咱沒有證據(jù)不能亂說,這也是趙法官教給咱們的話,咱學(xué)得不錯吧,這叫學(xué)以致用……”
他把手指頭一個個掰響,啪啪啪,但臉上笑嘻嘻的,是那種勝利在望的笑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笑容。
趙樸魯又一次站起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為什么?憑什么?不是錢的問題,是一無所有的問題,是眾叛親離的問題。怎么會這樣?他第一次仔細(xì)觀察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站立的法庭,真實感受到一名“當(dāng)事人”會有的緊張、焦慮、錯愕和紛亂。他百口莫辯,他一言難盡,他有苦說不出。
五童區(qū)法院開庭程序很常規(guī)。宣布法庭紀(jì)律,原告陳述訴訟請求及事實和理由,被告答辯,原告舉證,被告質(zhì)證,被告舉證,原告質(zhì)證,法庭辯論,最后陳述,走調(diào)解程序。在童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趙樸魯?shù)蔫b賞下,程序顯得非常規(guī)范。他太清楚了,既然適用了簡易程序,就代表案情很簡單,證據(jù)清楚,爭議不大,都用不著進(jìn)民商事審判庭,直接在速裁快審階段就能給你判清楚了。速裁幾天出結(jié)果?在中院,一周,興許再提提速的話,一天之內(nèi)就能出結(jié)果。有時候一個人太明白太厲害,太知道事情的溝溝壑壑了反而不好,沒有一點點懸念了。
他大汗淋漓,一個猛子從被告席上翻過來,雙手剛要提起老鄒的衣領(lǐng),就被書記員和法警抱住了。只有手臂還在外面,于是,手指頭比身體繃得更直,狠狠地伸過去,戳在老鄒的臉上。
在童安市,趙樸魯一時聞名遐邇了起來,他謝絕了不少同事和領(lǐng)導(dǎo)的慰問,一個人關(guān)起門朝天過,破天荒地休滿了十天年假。忽然明白了,打一次官司就是破壞一層關(guān)系,打一次官司就蛻掉一層皮。他迷迷糊糊地不覺發(fā)起了高燒,醒來就看到了鄒蔓莉。鄒蔓莉說:“你打官司不跟我說?”
趙樸魯就笑笑:“丟人啊?!?/p>
鄒蔓莉說:“有什么丟人的,法官也有自己的家事,誰還能活在真空里?”
趙樸魯說:“成了被告又輸了官司的法官還做什么法官?”
鄒蔓莉把他額頭上的毛巾又淋上冷水:“你就是這樣想,才把自己身體弄壞的。你可得想開了,你這些案子都是別人的,身體是自己的。再說,你好了才能判別人好,你自己都過不好,好意思去給別人裁判家庭曲直嗎,你說是不是?”
趙樸魯看著她。
鄒蔓莉把額前的頭發(fā)捋到后面,這讓她看上去年輕、新鮮,好像趙樸魯剛認(rèn)識她時的樣子,扭著屁股走在列車上,牛奶水果瓜子,有需要的嗎?她溫柔而略顯疲態(tài)的聲音里有種“況且況且”的背景樂的感覺,慢慢就把他浸泡到里面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緬懷一些事情了。然后,突然發(fā)覺自己老了。老是一瞬間的事情,突如其來,洶涌澎湃,有點兒迅雷不及掩耳了。他忽然很想抱抱她,主要是,想抱抱時間。時間從她的額上慢慢渡過來,他發(fā)覺自己過去天天糾纏在案件、當(dāng)事人、律師、法工,一場場官司、一件件糾紛之間,就像一個人總是生活在陰天底下,心情總放不晴。這些烏云堆在他身體里,說不好就成了腫瘤,就是慢性自殺。怪不得都說法官職業(yè)高危,就是高危在這里:你見慣了世態(tài)炎涼和分崩離析,對溫暖和簡單心存戒備;你是法律的機器,天然地要回避人情社會的種種拉近,割舍圈子,讓自己成為社會的局外人;精神浸泡在負(fù)面的故事和情緒中,細(xì)胞也難以消化;責(zé)任壓力重大,所謂的自由裁量權(quán),就是法律的模糊地帶,只要判決不合當(dāng)事人意,就被當(dāng)作枉法裁判……
鄒蔓莉的手在他眼前晃:“喂,在想什么呢?”
趙樸魯差點兒脫口而出,想抱抱你,但忍住了。干家事法官這么多年,他多少知道了一件事情:世界上有一個看不見的天平,人跟人的關(guān)系都在上面稱量著呢,刻度和傾斜都明明白白。人人心里都裝著一把算盤,噼里啪啦,三下五除二,你的重量,他的態(tài)度,一清二楚。自己事業(yè)難保,躺在床上,勢力單薄,身無分文,下個月還得把祖宅拍賣出去(以大姐的經(jīng)濟窘狀,也萬不可能支付一半款項以取得房屋所有權(quán));她,事業(yè)上升,身姿窈窕,背靠大樹,日進(jìn)斗金——天平傾斜得太厲害,連他都要為她叫屈。
趙樸魯能說什么?只能嘆氣,繼續(xù)嘆氣。
鄒蔓莉倒很爽快:“我跟你說,我當(dāng)時再就業(yè)時就想,我可再也不想失業(yè)了,我一定要找一個不失業(yè)的工作。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做律師嗎?”
趙樸魯想搖頭,腦袋里卻好像給電鉆扎穿了,他不時摸后腦勺,懷疑腦漿子流出來了,要不怎么會這么痛?
她又投了一把水,絞了毛巾,敷到他額上,說:“這么多年跟你在一起,也是半個法學(xué)生了。我見多了這些事情就發(fā)現(xiàn),人越來越多,資源越來越少,人人都有可能失業(yè),但搞法律的不會。為什么?資源有限,人沒有限,互相擠破頭爭搶,能不起摩擦嗎?摩擦能不打官司嗎?我想,這職業(yè)好呀,不容易丟工作,還能自保。”
趙樸魯笑笑。
“好了,你也別往壞處想。這事兒起頭怪我。我把大姐跟老鄒牽扯一塊兒的。我不是故意跟你為難,我跟他多少沾親帶故,知道他家里的事兒。他做公民代理鬧法院這事兒,他老婆知道,還不單單只是知道——你不曉得,老鄒這德性,讓法院跟被坑了的當(dāng)事人都恨得挺挺的,但人家老婆支持,人老婆覺得他特善良,除暴安良匡扶正義呢。他老婆一病,他更想表現(xiàn)了?!?/p>
趙樸魯歪了歪腦袋:“上訪也是表現(xiàn)嗎?那是什么表現(xiàn)?”
鄒蔓莉說:“你甭管人家什么表現(xiàn),人不比你有文化,能用法學(xué)知識當(dāng)武器,人家有的就是一股子蠻力,‘越鬧越有’,知道嗎?”
趙樸魯不敢動,要不他準(zhǔn)得像風(fēng)扇似的搖晃。鄒蔓莉心不在焉地?fù)崤母觳?,把他弄得很有些癢。鄒蔓莉說:“你斷了人家財路,等于是斷了人家老婆的活路,所以人家豁出去了,說服了大姐。你知道你姐那個人,憨憨,聽風(fēng)就是雨,況且他說的又不是——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又不是不在理。所以呀,你也寬容些吧!我跟大姐說了,你就是搞法律的,能不知道代書遺囑的法定要件嗎?你太清楚了,你只是不想違逆你——咱媽的‘真實意思表示’。我知道從咱們離婚起,你就沒錢了,表面風(fēng)光,里頭都是窟窿和破洞?!?/p>
“我有錢!”趙樸魯急道,他努力維護著男人最低的尊嚴(yán),但鄒蔓莉懶散地盯著毛巾,有心事的樣子。趙樸魯心酸了。社會被家庭分割成了一個個小格子,只有把自己嵌入小格子,才能嵌入大社會。一個游離于小格子之外的零件就是零件,組成不了機器,不產(chǎn)生動能。他這個螺絲忽然很想念配套的螺母了,想跟螺母合二為一、融為一體……
“我要再婚了?!编u蔓莉忽然說。趙樸魯?shù)纳碜觿恿藙樱珱]起來,太意外也太突如其來了,他不知道要擺弄出一個什么樣的表情。鄒蔓莉說,“他對童童也很好,每天晚上給他讀書陪他玩游戲,當(dāng)然,我也不是非挑這個時候,但是……”
“滾開!快從我屋里滾出去!”趙樸魯從身體里抽拔出幾乎是最后一口力氣,摸到床邊的水盆,抓起,揚手掀了鄒蔓莉一臉。水滾滾而下。鄒蔓莉一身湯湯水水地站起來,呆住了,繼而捂住臉。他半起身,潮熱的身體打起寒戰(zhàn),吼道,“你滾開,滾出去,有多遠(yuǎn)死開多遠(yuǎn),死開……”
聽見門咣當(dāng)關(guān)了,他好像才活過來,又好像死去了,試著慢慢放平身體,這時候感到腳趾有一點兒異樣。大腳趾和二腳趾縫隙間夾著一張銀行卡。他抬起腳來,卡片跌落。背后貼了密碼,旁邊粘了一張小紙條:“不能讓執(zhí)行局拍賣了老房子,那是媽的真實意愿。你會心痛,大姐會后悔??ɡ锏腻X借給你。離婚時,你分文未取,而我有錯在先。”
五味雜陳。這算什么?施舍?寒磣?憐憫?忽然,一股卑微感從頭捋到腳。坐在審判席中間位置的人,終于也產(chǎn)生了坐在底下的人才會有的種種辛酸、苦楚、難熬和卑微感。時至今日,他幾乎快丟了這等身份、這個工作,才突然懂了審判席上的意義。
趙樸魯告病。他沒臉坐上審判席。一個法官,連自己都料理不周,連自己的家事也料理不好,對幸福沒有事必躬親,好意思指點別人嗎?
病好后,他給大姐打電話,手機里嘈嘈雜雜,支支吾吾,說是在勞務(wù)市場。
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見那些風(fēng)塵仆仆的人一撮一撮地站著,像莊稼地里灰頭土臉的糧食。他們好像被一齊從黃土地里收割了扎堆捆在這兒似的,閑散散地立著。遇著個衣冠楚楚的,就上去小心賠著笑:“有活兒嗎?咱啥都會,打掃衛(wèi)生、工地零工、維護綠化,刷墻、水電、美縫、防水、電焊……”像報菜名。見人沒理,就悻悻縮回去。也有扎堆圍著板凳蹲著的,手上打牌,眼睛忙著,見了工頭,就一把兜了牌,跟上去打聽工作信息。又有干坐著的,背一個挎包,從里面掏出水杯,喝口水,就口干糧,瞪著眼睛瞅人。他大姐就在這一堆、那一堆的人里,是站著的,蹲著的,也是坐著的。他觀察了她一會兒,一股子怨氣慢慢就跑冒滴漏了。
盯了大姐半晌,他目睹了她被拒絕四次。臉上的殷切和渴望漸漸慵散起來,腿腳也軟了似的,蹲下去,開始摸一把牌。趙樸魯在背后敲敲她肩膀。大姐的眼神回轉(zhuǎn)來時是興奮的,接著黯淡了,又緩醒成一個尷尬的笑容:“樸魯啊,你來了。你是,你是要修什么東西嗎?”她站起來,看著他的腳,“你們單位是不是招了一批衛(wèi)生工呀,你幫我找找關(guān)系,我干得好呀!”
兩個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趙樸魯買了一瓶水,他先遞給大姐,大姐擰開,又遞給他,他咚咚咚喝了一半,再遞給大姐。大姐又喝了一半的一半,再遞給他,他這次留一個瓶底。再遞回來時,大姐說:“不喝了,不渴?!?/p>
趙樸魯說:“我也不渴了?!?/p>
大姐就說:“那你不喝就扔了?!甭曇糸煔獾煤?,一副不心疼的樣子。
這是姐弟倆源遠(yuǎn)流長的記憶,也是他們的一種生活。上一次,兩個人在這條路上這么走著,是大姐陪剛高中畢業(yè)的趙樸魯去找工作。趙樸魯?shù)谝换乜即髮W(xué)是失敗的,連個專科也上不成。趙樸魯回來就悶頭黑臉,說不上了,沒意思,還不如去打工,這時候正有一把好力氣。老太太生氣,但勸不動,還是大姐以柔克剛,她帶著小弟弟從城東的家里走到城西的勞務(wù)市場,美其名曰幫他找工作。然而,就是在那里,不用什么心貼心地交談,姐姐就好好教育了弟弟。
年少的趙樸魯見到了那些吃苦下力的人們,站著、坐著、蹲著,臉上是復(fù)刻似的一模一樣的焦急。焦急還好,可怕的是還有一種慢慢生出的懶散。大姐當(dāng)時就說了:“如果有一天你也習(xí)慣了這么生活,這兒就是你的監(jiān)牢了。”
趙樸魯記得這句話,那天酷暑,他感到了監(jiān)牢的苦悶和憂郁,潮乎乎往他臉上撲打?;貋砺飞?,大姐掏出僅剩的兩塊錢問他:“要喝水還是要坐車呢?”
很久之后,趙樸魯從那個問題的回答中窺探到自己的人生。他當(dāng)時干渴得要命,嘴唇黏在一塊兒,喉嚨里頭像燒著炭。他說:“姐,姐,買水買水?!?/p>
他是短視的,他那個年齡的孩子很多都有這個毛病。緊接著,他支付了短視的代價。一瓶礦泉水噸噸噸就進(jìn)去了,他舔了舔嘴唇,發(fā)出了松脆的飽嗝兒。但路還漫長,公交5路車不斷碾過馬路上閃著光的礫石,飛起的它們撞擊著趙樸魯干燥的小腿。越走越累,越累路越長。路像毯子,永遠(yuǎn)鋪在前面,總也走不完。太陽毒辣辣的光反而無微不至,汗衫濕透了,喝進(jìn)去的水都從骨頭縫里、從皮膚里交了出來,還是加倍奉還。這時候,姐姐就把她那瓶礦泉水變了出來。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一口一口小心地減損著。直到最后一口,大姐說:“我不喝,我不渴了。”良心過不去,他知道大姐幾乎沒怎么喝,就說:“我也不喝了?!钡劬Π桶屯?。大姐就硬聲硬氣地說:“你不喝就扔掉!”
趙樸魯把空瓶子攥在手里,慢慢攢了一手心的汗。
大姐說:“樸魯啊,我真的是不得已,沒有錢呀,你侄子要結(jié)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當(dāng)年讓你幫忙給他安排干個臨時工,法警司機、書記員什么的,你不愿意走后門。我是真沒法子了,我不是不知道老太太一直叨念要把房子給你——她生病都是你花錢。我也不是不知道你要面子,我不是不知道……”她忽然兩只手掩起了臉,繼而蹲了下去。
趙樸魯注意到,像他姐姐這樣的人是很喜歡蹲下去的,好像蹲下去就能感到某種結(jié)結(jié)實實的安全。她捂著臉,未發(fā)出哭聲。趙樸魯也蹲了下去,拉扯她,極力想讓她的手放下來,想跟她像小時候那樣說說話。但她不肯,他從她糙糙的大手隙縫中瞧見她滿臉都濕了。嘴大張著,黏稠的口涎啪嗒啪嗒落下來。她已經(jīng)又老又丑并甘于此了——這個事實就像一把鈍鈍的刀,不見血地戳進(jìn)趙樸魯?shù)男乜?。他姐姐曾?jīng)也是個俏麗干凈的人呀!
趙樸魯拉住大姐胳膊,把鄒蔓莉的卡塞給她。
“這里有一半的錢,我交給你,咱別拍賣房子了。姐,你告我告得對,那是你不得已的事情,就像我也有我不得已的事情一樣。法律上講個結(jié)果,事情是從結(jié)果倒推的。結(jié)果就是我真的想把房子給你,但抹不開面兒,也怕傷了媽,這樣好,一人一半。老人是有老人的美好愿景,她覺得我過得不好,覺得我什么都沒了。嗨,她糊涂了,我過得好著呢。你看我還有存款呢!你比我孝順,你該得。退一步講,我好歹是個法官。老太太是不止一次說過房子給我。但我認(rèn),我要講證據(jù),證據(jù)就是不支持我,對吧?這沒有問題,但我要應(yīng)訴去,因為在庭上,我要主張我的所有權(quán)——那是咱媽的意思,我要爭??蛇@遺囑不具備生效要件,法院判我只有一半。我認(rèn)!我服!人世間有很多的道理,有父母的理,也有我這個行業(yè)的理,法理。沖突時,我愿意服從法理。姐,如果這是我參與的最后一個案件——我希望也是我做被告的最后一個——它就該這樣結(jié)束。”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渴了,又笑了。他對著瓶子,把瓶底溝溝壑壑、邊邊角角的水都喝進(jìn)去了,把卡塞進(jìn)大姐的舊背包里。
大姐的臉變得有點兒潮紅,她舔了舔嘴唇,干燥地笑笑,終于伸手出來,拍了拍趙樸魯?shù)募绨颍劬τ旨t了,她說的是:“弟弟,咱們沒有媽媽了。”
趙樸魯一愣,眼眶也有點兒酸脹。他見大姐把包包拉鏈拉好,說:“你怎么又來找活兒干了?老鄒那里呢?”
大姐抬起頭來,手往大腿上啪一拍,說:“忘了跟你說了,老鄒跳樓了!他老婆突然就不行了,正好是咱們打官司那段時間。他打了雞血似的,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他就有那股勁兒,好像要給他老婆爭口氣什么的。真想不到,他平時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老婆這一沒,他一滴眼淚都沒掉,結(jié)果有一天,他把我工錢結(jié)了,推開窗戶,就直愣愣跳下去了。大撲棱蛾子似的,我眼前一黑,唉。想不到??!”
后來,鄒曼莉結(jié)婚的消息還是大姐告訴他的。大姐在風(fēng)河橋夜市租了一個流動攤位。晚六點出攤,半夜收攤,賣水果??嗔艘惠呑拥娜丝傁矚g甜的東西。圍著童安市最大的護城河,大姐收攬著一個城市的辛酸往事。鄒蔓莉結(jié)婚前一天跟趙樸魯商量,能不能讓他多帶童童幾天,比如說,一個星期。趙樸魯說:“怎么不行?!?/p>
鄒蔓莉體貼地問:“那你的案子呢,當(dāng)事人呢,都不管了?”
趙樸魯便笑笑:“我那助理都出山了,現(xiàn)在獨當(dāng)一面,我也得過好自己的日子,才能捋順別人的日子,對吧?”
鄒蔓莉說:“對啊,你都對!”
他們用笑聲結(jié)束了隔靴搔癢的對話。自打那次他潑她水以來,兩個人還是第一次說話。
大包小包的孩子用品又都摞到了客廳里。兩個人又都客客氣氣的,該寒暄寒暄,該開玩笑開玩笑,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臨出門前,鄒蔓莉羞赧地笑笑,支開童童,問趙樸魯:“你去不去?”趙樸魯凝視她。
“不是外人,哎呀,其實你還是媒人。那時候你不是讓我?guī)兔φ夷莻€江律師搞定辦債權(quán)人那堆案子嘛。我跟他不熟,看他那樣子特傲慢,不好接觸。為了開口吧,我就請他吃飯。后來他過意不去,又請我吃飯,請來請去我們就‘湊合’了……”
趙樸魯點點頭:“好了,別說了,給人傷口上撒鹽不是?”
鄒蔓莉說:“我知道,你跟別的男人不一樣,你大氣,所以你能坐在審判席上,你心里有大江大河呢?!?/p>
趙樸魯說:“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p>
“對了,老鄒生前,托到我們所,交給我這個,讓我給你?!?/p>
他拆開,是一份遺囑,寫得清楚明白,關(guān)于一套房子、一萬塊錢和全部訴訟卷宗文書的分配處理。前面兩項分別給他的兒子們,訴訟文書和卷宗都留給趙樸魯。還有一句話寫在遺囑背后——
家事,不就是他媽的看透人心嗎!
趙樸魯從兜里掏出一張卡交給鄒蔓莉,說:“先還你一部分,按存款利率不能按貸款利率,你我恩情一場,當(dāng)紅包了?!?/p>
“真不要臉,羊毛出在羊身上?!编u蔓莉臉一紅,一窘,笑笑說。
門再次關(guān)閉,然后,童童抱住了他的腿,他彎腰摟緊童童。童童仰著臉:“爸爸,你是法官,我問你啊,離婚是什么意思?再婚是什么意思?”
趙樸魯看著他,模樣鄭重其事:“意思是你比別人要多一個親人,是編外成員。”
童童語氣詫異:“是多了一個,不是少了一個?”
“是多了,不是少了?!壁w樸魯抬起頭來,認(rèn)真回答。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