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 關(guān)紀新
一切都已靜息:
黑暗與光明,
花與書。
——里爾克
下面要談到的,是慶蘭與他創(chuàng)作的《螢窗異草》。
慶蘭,字似村,別號長白浩歌子,鑲黃旗滿洲籍,章佳氏。他出身于顯赫的旗族世家,祖父尹泰與父親尹繼善,先后拜為東閣大學士與文英殿大學士。清代不設宰相(丞相)職,大學士職務大體即相當于當朝宰相銜。及至慶蘭一代,其三哥慶玉、四哥慶桂,又都出任過朝中要職,慶桂還得以拜文淵閣大學士。章佳氏一門這種連續(xù)三代拜相的情形,不僅在清代,在歷朝歷代也是很少見的。他們的家族不單是官場顯貴,且為皇親國戚,慶蘭的妹妹嫁給了儀親王永璇為嫡福晉,益使其門第榮耀高攀一層。
具體說到慶蘭呢,他也有過一個奪人視線的高起步:那是乾隆十二年,皇上在朝堂之上欽點少年慶蘭為秀才,這實非尋常人所能得到之榮幸!卻孰知,慶蘭一生的功名竟到此止步,再無寸進,與其一家人的仕途風光也便無法相匹配。后來慶蘭在心情順暢、沾沾自喜之際,也曾自稱“殿試秀才”;而到了心情不濟時寫下的詩句里,便要發(fā)些個不輕不重的牢騷:“更有蹉跎如我輩,半生眉宇未曾舒”(《呈三兄》)。
生長于三世相府門第,少小還得到過不一般的榮譽,如若說慶蘭一向就跟功名事業(yè)憋著勁兒,委實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墒?,他為什么始終游離于官場之外,甚至偶爾抱怨蹉跎自誤、眉宇不展呢?造成這樣結(jié)果的明確因由今天已經(jīng)難以查找,以常理來揣測,則無外乎科考失意或者性情使然這兩種可能。而鑒于慶蘭的文采學養(yǎng)及家族蔭蔽,科考不第的可能性又比較小。
幸好有人留下了些相關(guān)的參考意見。滿人鐵保在他嘉慶年間主編完成的《熙朝雅頌集》中,撰有“慶似村傳”,寫道:“(慶蘭)家世簪纓,三代俱登宰輔,以似村之才之學,稍有志于功名,取顯軼如拾芥;而似村棄之如敝屣,視之如浮云,獨構(gòu)老屋數(shù)楹,棲身僻巷,以避車馬,作小書屋,環(huán)種以竹。”于此可以得知,由根本上講,慶蘭還是在主動躲避官場紛爭,要一門心思致力于自己鐘愛的藝術(shù)生涯。這首《芳園》詩,也突出地證實了作者慶蘭平日里閑居自適、放歌縱酒的疏漫情致:
芳園煙柳帶煙和,聊試樽前一曲歌。欲透春光簾半卷,好收山色鏡新磨。鵲非報喜何妨少,雨縱澆花也怕多。解事小溪知我意,卻從竹中抱琴過。
據(jù)文獻介紹,慶蘭一生詩、畫皆精。曾吟撰《小有山房詩鈔》和《絢春園詩抄》兩部詩集,可惜現(xiàn)已失佚。聊可補憾的是,在《熙朝雅頌集》中保存了慶蘭的二十八首詩,民國年間徐世昌主編完成的《晚晴簃詩匯》中亦存有其作品。這樣保存下來的詩作固然有限,卻提供了略可窺及慶蘭精神圖像的管道。
身為乾隆年間京師滿族作家群的一員,慶蘭跟同一作家群其他不少人在精神層面上是有共性亦有差別的。他的家世與身世都沒有遭受過政治沖擊的記錄,并不像永忠、敦敏、敦誠和雪芹等人,內(nèi)心早已密布著縱橫層疊的凄苦郁結(jié)。他的“半生眉宇未曾舒”,至多也就是對個人未能像父、祖及兄弟們一樣平步青云的偶為感慨,說說罷了?!@在封建時代的大多數(shù)閑散士子那兒早已不稀罕了。他的心性基調(diào),是厭倦塵世攪擾,并且向往真情、向往自然、向往藝術(shù)世界的。在這方面,他和京師滿族作家群的其他成員沒有兩樣?,F(xiàn)今存世的慶蘭詩作多可證實,他雖出身豪門世家,卻別具懷抱,出于天性,流連田園風光且攜卷吟哦,每每總是興致盎然。
同時代的江南名士袁枚,系尹繼善門生,與慶蘭交誼甚深。他的《隨園詩話》(補遺卷十三),曾把慶蘭詩歌作品一些佳聯(lián)援引到一處,意在梗概其藝術(shù)格調(diào):“尹似村詩,雖經(jīng)付梓,而非其全集也。集外佳句云:‘鵲非報喜何妨少,雨縱澆花也怕多?!橹窆S泥先破,才放春花蝶便忙?!コ幊胤酪箖?,春生布被藉爐溫?!I將花種分兒女,試驗誰栽出最多。《接尚書伯書》云:‘惹得妻孥來笑我,柴門那說沒人敲?!獢?shù)聯(lián)可謂專寫性情,獨近劍南矣?!?/p>
在京師滿族作家群體中,慶蘭與明義私交最好。明義的詩作《綠煙鎖窗集》今人仍能讀到,里面,也可覓得較多與慶蘭唱和或者有關(guān)慶蘭的內(nèi)容。明義一首《和慶六似村韻》,堪稱直揭慶蘭人生選擇的謎底:“偃仰馳驅(qū)別有因,歸真返璞是全身。不貪五斗折腰米,免卻九街撲面塵。趙女秦箏堪樂歲,青鞋布襪好尋春。平明鐘鼓嚴寒際,不負香枕更幾人?”從《綠煙鎖窗集》中,讀者還有個意外發(fā)現(xiàn),那是一首被附錄其間的慶蘭詩作《題云郎詞后》:“酒綠燈紅景尚存,最難割處是情根。而今春夢空回首,猶憶吳門欲斷魂。別后一帆成幻影,攜來滿紙帶啼痕。須知我亦工愁者,風趣還應與細論。”明義詩集中存有不少他們與這位云郎來往的唱和之作,并有一句說明:“云郎,姓陸名箋字云籃,姑蘇優(yōu)人。”若把慶蘭《題云郎詞后》詩和這句說明擱在一處,再聯(lián)系到《紅樓夢》中所描寫的賈寶玉與蔣玉函的故事,人們就不難大略地想象出貴公子慶蘭跟蘇州藝人陸箋產(chǎn)生情感的輪廓。當時,有閑階層酷嗜藝術(shù)的公子哥兒們行跡放浪、交際藝伶的情形幾近成為一種時尚,有的“紅學”專家甚至認為連曹雪芹也有過此種際遇。對這類故事附帶的情感因素或許可作另外議論,但慶蘭確實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對他貼近下層社會生活、撰寫描繪現(xiàn)實的小說作品,肯定是有裨益的。
文言小說集《螢窗異草》的署名是“長白浩歌子”,而不是“慶蘭”。這就在有關(guān)研究界引發(fā)了一起訟案,有的研究者認為其作者不是慶蘭,而是清末什么人。囿于本書的寫作宗旨,筆者無意就此來做更多的剖析,而只是想表明,贊同認定該書作者即慶蘭的論者觀點[1]?;蛘呖梢陨约友a充的是,在文壇上下不把小說創(chuàng)作看作文學正宗的年代,像慶蘭這樣有著非同一般身份的文化人,暗中居然如癡如醉地寫起不登大雅的玩藝兒來,心理上還是須顧及一些社會反響的。試想一下,《夜譚隨錄》作者和邦額的社會地位比慶蘭低許多,且和氏就性情來說大約也要較慶氏直率坦然,但是,和邦額寫《夜譚隨錄》,同樣未署上本名而只是署上了“?齋氏”的別號(那時節(jié)連“筆名”的概念也沒有)。如此看來,慶蘭在他的小說集上署“長白浩歌子”的別號,是正常的。至于“長白”二字,亦非虛飾,在有清一代,原是只有本系女真后裔的滿人,才會以此來表達自己固有的民族地位與民族意識;也可換句話說,只有本系女真后裔的滿人,才有資格這么自況。[2]
歷史上,處在特定民族位置上的文學家,出于各自緣由,在作品當中表達自我民族情感與立場的方式,是可以不盡相同的。即以乾隆年間三位滿洲小說家為例:曹雪芹、和邦額和慶蘭,在這方面便可看出軒輊差異。和邦額是明明白白地去寫滿人,因為他既無過高的社會地位,也無在政治上需要著意規(guī)避文字獄的道理;雪芹呢,是幾乎處處寫的是滿洲社會場景,卻要特意抹掉表面上的一應族別痕跡,那是因為他生為欽定“罪人”之后,沒法兒不用這樣的防身術(shù)來逃避重啟的禍患;而慶蘭,與二者的情況均不相同,他的家族沒有前科,卻是過分引人注意的滿洲名門,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不提防出語不慎給家族造成麻煩,于是,他要選擇第三條途徑,盡力淡化跟滿洲事務相關(guān)的題材,卻在署名上用“長白”二字,來委婉地披露出寫作者的身份地位。
《螢窗異草》共三編十二卷,一百三十八篇作品(包括一篇后羼入的贗作),總規(guī)模約三十萬字。比起和邦額之《夜譚隨錄》來,《螢窗異草》就作品題材、精神意蘊以及描繪故事的細密章法來說,倒是更接近蒲松齡《聊齋志異》的風格,無怪乎有人曾經(jīng)將《螢窗異草》說成是“聊齋剩稿”。應當肯定地講,《螢窗異草》與《夜譚隨錄》對比,藝術(shù)上是要高出一籌的,而在直面社會現(xiàn)實的描寫方面則顯得略遜膽識。單就反映滿洲社會八旗生計問題來看,《夜譚隨錄》難能可貴地多有摹寫,《螢窗異草》則是有意繞開了這一社會現(xiàn)實,而不能不讓人遺憾。
雖沒有直筆勾勒身邊的八旗生計現(xiàn)象,《螢窗異草》仍有它觀察社會情狀刻寫社會矛盾的另一些好作品。慶蘭的祖、父曾在東北、西南、江南及京城任職,于是,慶蘭亦如和邦額一般,有幸陪侍前輩遍游國內(nèi)各地,眼界極為開闊,對社會的認識頗多深刻之處。
描寫青年男女愛情生活的作品,在《螢窗異草》里占有較大的比例和醒目的位置,這也是證明作者確曾受到《聊齋志異》影響的重要依據(jù),同時還體現(xiàn)了慶蘭這位優(yōu)秀的滿族作家寫作此書之時所達到的思想境界與人文高度。昔日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間的滿洲人,在男女青年的情感生活和婚配模式上,并沒有較多的條條框框。當他們來到中原之后,也在比較長的時間里保持著對古國封建禮教的敏感與拷問。這恐怕是《螢窗異草》作者慶蘭跟《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間的差異所在。《螢窗異草》當中《拾翠》《銀針》《鏡兒》《郎十八》等篇,都以曲折動人的故事和鮮明確切的寫作主旨,表達出作者對男女主人公自由相戀的贊許,以及在婚姻領(lǐng)域反抗封建傳統(tǒng)的民主意識。《劉天賜》講述了一則身份高下不同的青年人,因地位有別不能結(jié)合,故而相互盟誓要他生相守,最終真的得以實現(xiàn)的故事,有著與封建禮教相背離的鮮明主題?!稐钋锒稹菲?,更是一反封建時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擇偶原則,教一位富貴門第的母親直率說出尊重年輕人自主選婿的決定:“媼之色似甚喜,既而曰:‘老婦龍鐘,耳目之聰明大遜往日,兒女姻事,無敢自作主張,俟小妮子來與郎君旗鼓相當,渠之意中,則老婦之意亦中矣?!比绱税褍号g兩情相悅看作是確定其婚配對象的言論,在那么一個封建禮教桎梏的社會里,幾乎是無可尋覓的。正因為是這樣,作者以其作品人物之口的這番表述,才顯得異??少F。
自主的、美滿的與兩情相悅的男女婚配,既然在那個時代里那樣難得,慶蘭便只好把這樣的理想婚配愿景,寄托到現(xiàn)實生活之外的某種狀態(tài)下去兌現(xiàn)。追隨著《聊齋志異》的路子,《螢窗異草》也大量地書寫人鬼戀、人狐戀、人仙戀,以及美好的愛情只有靠小動物的扶助才能實現(xiàn)的故事?!肚嗝肌访鑼懙氖呛汕嗝家圆挥宓那楦衼碜非笈c皮匠竺十八的純真情緣,二人為了感情私奔而去,竺十八卻經(jīng)不起迷亂世道的誘惑,一錯再錯;青眉為搭救竺十八而殉亡,才喚回了后者的良知,并欲隨青眉赴死;最后,是青眉還陽,與竺十八攜手返鄉(xiāng),過上了他們的好日子。《宜織》《桃葉仙》《住住》等,也盡是些人狐相愛并且經(jīng)過了頑強力爭而終獲幸福生活的作品?!堵浠◢u》一則,講述青年公子申翊出海過程染病去世,魂靈遨游海面,為落花島上的仙女救護成仙,彼此結(jié)為連理,在島上享有了數(shù)年相親相愛的美滿光景,后來申翊因思親心切,返回人世,不料老父親等卻因其尸骸已埋葬多年而不敢相認。
《秦吉了》篇,轉(zhuǎn)述了劍南地方的一個愛情傳說。某大戶人家有一婢女,專門為主人喂養(yǎng)一只秦吉了鳥,婢女與秦吉了關(guān)系極好。一日,婢女受主人差遣到梁姓人家去辦事,與梁家公子梁緒互相一見鐘情,為了促成這段純真姻緣,小小的秦吉了不辭勞苦,兩地穿梭傳遞音信,不料一次在穿梭途中被惡少彈弓打中,跌落斃命。而與此同時,婢女也因私情泄漏遭到主人家之酷罰,沒等咽氣即被放入棺木埋掉了。在這個人間悲劇幾乎鑄成的時候,又是秦吉了的魂靈來向梁緒托夢,梁遂根據(jù)鳥兒的指點,前去墓地,掘開婢女棺木,將奄奄一息的情人搭救回家,使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一只小小的秦吉了鳥,在這段動人的傳說當中,被刻畫得不僅有情有義更兼舍生忘死,哪怕一己命喪黃泉,依舊要以其魂靈來為人間的癡男怨女穿梭奔波!讀罷作品,人們亦不能不為作家慶蘭完成了如此感人的愛情敘事而慨嘆再三。
注:
[1]這種觀點的典型表述,可參見薛洪的《〈螢窗異草〉》(《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7年第1期)、《〈螢窗異草〉論略》(《民族文學研究》1987年第4期)等論文,以及祝注先的論文《長白浩歌子和他的〈螢窗異草〉》(《西南民族學院學報》1989年第3期)。
[2]清代及后來文獻上面的署名凡綴以“長白”字樣者,均屬如此。另外的例子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因先輩之漢人血統(tǒng)以及自身之“包衣”身份所限,在表達自己家族同滿洲一樣發(fā)跡于遼東的歷史,則往往署名作“千山曹寅”。人們知道,位于現(xiàn)今遼寧鞍山境內(nèi)的千山,本是東北地區(qū)長白山脈的一個支脈。
【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