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坤琰
抗戰(zhàn)時期,朱自清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其妻兒在成都生活,他返蓉省親或到國民政府教育部與會期間,曾數(shù)次在重慶逗留??此扑c重慶只有淺淺幾面之緣,但如果細讀他的《重慶一瞥》《重慶行記》以及他豐贍的詩文、日記,會發(fā)現(xiàn)他有著深深的重慶情結(jié)。
因緣際會
1940年5月,朱自清在西南聯(lián)大繼續(xù)任清華大學(xué)教授兼國文系主任。因昆明物價高昂,夫人陳竹隱攜子女回故鄉(xiāng)成都生活,他獨自一人在昆明執(zhí)教。
這年7月27日,朱自清第一次踏上重慶的土地,他要從這里換乘汽車去成都休假。他在重慶逗留了五天,好奇地帶著1937年版的重慶地圖跑了很多地方,比如棗子嵐埡、觀音巖、黃家埡口、南岸……在他印象中,重慶很大:“跑的地方不算少,而離開的時候,重慶在我心上還是一座丈八金身,摸不著頭腦。重慶到底好大,我現(xiàn)在還是說不出?!?/p>
朱自清第二次來重慶是在1942年6月12日,與北大中文系教授魏建功乘機抵渝,出席國民政府教育部大一國文委員會會議。會議間隙,他參加了多場社會活動。15日在教育部開會期間,國立中央大學(xué)國文系主任伍叔儻約請他到中央大學(xué)作學(xué)術(shù)講演;16日下午3點多,他出席了北大同學(xué)會的聚會,在座的有傅斯年、茅盾、張國燾、陶希圣等。他在18日的日記中寫道:“歸后,起草明日演講大綱。”19日,伍叔儻邀朱自清、魏建功在沙坪壩參加午宴。餐畢,朱自清即到沙坪壩松林坡中央大學(xué)作題為《文學(xué)與語文》的講演。
1944年暑期前后,朱自清借道重慶,轉(zhuǎn)赴成都休假,在重慶僅逗留三五日,拜訪了諸多友好。
朱自清在重慶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在1946年。這年5月,西南聯(lián)大師生分批回遷,為等候政府安排回北平的飛機,朱自清一家在重慶上清寺中央研究院辦事處滯留了四十八天。6月中旬,朱自清回到成都,做北歸準備。其間,忽聞好友聞一多遭反動派暗殺的消息,異常震驚。
8月18日,朱自清赴蓉光大戲院出席成都各界人士舉行的李公樸、聞一多追悼大會,他在會上介紹了聞一多的生平事跡。講畢,朱自清先行退場,返家收拾行裝奔赴重慶。8月23日,朱自清在重慶上清寺中央研究院辦事處駐地,接受《大公報》《新華日報》《民主報》記者聯(lián)合采訪。他跟記者說:“最近兩年,聞先生參加了民主運動,為中國的民主而奮斗。他沒有政治野心,不想升官發(fā)財,僅僅為了民主運動,而遭慘死……聞先生的一生中,有一個貫穿的精神,這就是他的愛國精神?!贝稳?,《新華日報》即發(fā)表了《清華大學(xué)朱自清教授談聞一多教授生平——聞先生的一生分三個階段,他的一貫精神是愛國主義》一文。
在重慶滯留期間,朱自清的社會活動頻繁。滯留重慶的一百五十余位北大、清華教授及其家眷,大多數(shù)住在中四路招待所里,因朱自清晚到,便住在牛角沱生生花園的“第十八層地獄”(李廣田當(dāng)時對記者這樣說)里。朱自清住在最下層,靠近嘉陵江邊,從街上走下去,有兩百多個石級。一家五口擠在兩間房里,天氣又熱,倒真有點像“地獄”。《民主報》記者唐弘仁形容這房子小得像鴿籠,“訪客”只好隨便坐在床沿上開始閑談式的訪問。
而朱自清卻不在意,從容地在“鴿籠”里看書寫作,接待來客。10月5日,他的學(xué)生、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供職的逯卓亭,花兩塊銀圓叫了滑竿(中國西南各地山區(qū)特有的一種供人乘坐的傳統(tǒng)交通工具),抬著他的兒子和懷有身孕的妻子,專程來拜訪恩師朱自清。朱自清的研究生蕭望卿把逯卓亭引進門,朱自清見逯妻有孕在身,忙示意她不必大禮,回頭急喚妻子陳竹隱快來照顧他們。
陳竹隱和逯妻羅筱蕖是四川老鄉(xiāng),她帶羅到廚房里噓寒問暖,兩人親切交談,如同姐妹。次日,逯卓亭在一家西餐館舉行晚餐會,為朱自清一家送行,作陪的有西南聯(lián)大和史語所在渝候機北上或東進的同人。兩天后,朱自清一家飛回了北平。
“我在重慶不但看見了苦難,也看見了幸?!?/p>
朱自清分別于1941年3月和1944年9月寫下了千字短文《重慶一瞥》和六千字長文《重慶行記》。這兩篇文章透露出他對重慶的深情。他有心跑了不少地方,仔細觀察重慶的地理環(huán)境、山川風(fēng)貌,體察重慶的氣候交通、衣飾穿著、風(fēng)俗民情,在《重慶一瞥》里描繪了一幅山城重慶的秀美畫卷:
清早江上霧蒙蒙的,霧中隱約著重慶市的影子。重慶市南北夠狹的,東西卻夠長的,展開來像一幅扇面上淡墨輕描的山水畫。霧漸漸消了,輪廓漸漸顯了,扇上面著了顏色,但也只淡淡兒的,而且陰天晴天差不了多少似的。一般所說的俗陋的洋房,隔了一衣帶水卻出落得這般素雅,誰知道!……
他在《重慶行記》里,又用“熱”“行”“衣”三個小節(jié),展現(xiàn)了戰(zhàn)時重慶忙碌而多彩的生動畫面。他對重慶贊美有加:“重慶真忙,像我這個無事的過客,在那大熱天里,也不由自主的好比在旋風(fēng)里轉(zhuǎn),可見那忙的程度。這倒是現(xiàn)代生活現(xiàn)代都市該有的快拍子?!笨吹街貞c人的陋習(xí)、不合時宜之處時,他也毫不吝惜批評的筆墨:“我看沿街的防空洞大半開著,洞口橫七豎八的安些床鋪、馬札子、椅子、凳子,橫七豎八的坐著、躺著各樣衣著的男人、女人。在街心里走過,瞧著那懶散的樣子,未免有點兒煩氣?!?/p>
朱自清不僅描繪了重慶的外在形象,也反映了重慶的內(nèi)在精神。他寫道:“重慶的人民,真是偉大的人民,他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這樣的氣候里,這樣的戰(zhàn)爭里,還能夠這樣的忙碌,這樣的歡樂,這樣的堅強,這樣的創(chuàng)造。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工作,他們的戰(zhàn)斗,他們的建設(shè),都是一種奇跡,都是一種力量,都是一種美?!薄拔以谥貞c,不但看見了今天,也看見了明天。我在重慶,不但看見了戰(zhàn)爭,也看見了和平。我在重慶不但看見了苦難,也看見了幸福?!?/p>
文朋詩友
朱自清在浙江省春暉中學(xué)任教時,就與同在該校任教的豐子愷結(jié)成了好友,他們的友誼持續(xù)了二十多年。即使天各一方,即使在流亡歲月,他們依然心心相印,相互牽掛。1945年暑假,朱自清在成都遇見從重慶來成都舉辦畫展的豐子愷,舊友重逢感慨萬千,幾天里兩人幾乎形影不離。7月17日,朱自清作舊詩直抒胸臆,題曰《卅四年夏,余自昆明歸成都,子愷亦自重慶來,晤言歡甚,成四絕句》,深情回憶了二十多年來與豐子愷相交的往事和兩家的深厚友誼。
抗戰(zhàn)勝利后,內(nèi)遷的機關(guān)、學(xué)校都忙著回遷,流亡到大后方的人們也急切地盼望著返回故土。1946年6月14日,朱自清從昆明飛抵重慶,來到沙坪壩廟灣豐子愷自己修建的家——“沙坪小屋”,與豐子愷話別。兩位老友有說不完的離情別緒,他們互道珍重,后會有期??烧l知這次分別,竟成了他們的永別。
朱自清的祖籍是浙江紹興,蔣復(fù)璁(字慰堂)是浙江海寧人,他們都生于1898年。他們在留學(xué)德國期間,友情已很釅絡(luò)。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身為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主任的蔣復(fù)璁,投入護送善本圖書西遷工作。1940年,國立中央圖書館在重慶成立,蔣復(fù)璁出任首任館長。這些年,朱自清在昆明,蔣復(fù)璁在重慶,雖關(guān)山阻隔,但他們書信往來不絕。幾年間,朱自清每次蒞臨重慶,蔣復(fù)璁都會設(shè)宴款待他,與他會面晤談。1944年7月12日,蔣復(fù)璁還陪同朱自清參觀了設(shè)在重慶兩路口的國立中央圖書館。
1944年暑假結(jié)束,朱自清自成都來重慶,轉(zhuǎn)機回昆明,因臨近中秋節(jié),朱自清特意給蔣復(fù)璁帶來一些禮品,孰料卻遭蔣復(fù)璁“峻卻”,朱自清便作詩調(diào)侃一番,題曰《中秋節(jié)近,以火腿干菜月餅貽慰堂,皆鄉(xiāng)味也。慰堂峻卻不受,作此調(diào)之》。
餅餌聊隨俗,先生拒勿深。
團圞中秋月,迢遞故鄉(xiāng)音。
且快屠門嚼,還同千里心。
物輕人意重,佳節(jié)俊難禁。
朱自清對蔣復(fù)璁說,禮輕情意重,知交好友,禮尚往來,乃人之常情,更何況佳節(jié)來臨,更不必有什么禁忌了。
朱自清在重慶還與書法家潘伯鷹有過不少往來。他們二人早于1928年相識。全面抗戰(zhàn)軍興,清華大學(xué)遷往湖南長沙組建臨時大學(xué),文學(xué)院設(shè)于南岳衡山圣經(jīng)書院,稱“長沙臨時大學(xué)南岳分校”。1937年底,潘伯鷹輾轉(zhuǎn)到了湖南衡山,到衡山后“偶因游山,過白龍?zhí)恫胖迦A大學(xué)也遷至此地。那時舊友如佩弦、如浦君練、如吳雨僧都在”。國難之中故友相逢倍覺親切。后朱自清隨校南遷昆明,潘伯鷹則千里奔蜀,寓居重慶。1941年4月,朱自清有函致蕭公權(quán),論詩之外附帶說道:“趙堯老(熙)到陪都,詩事甚盛,與座有潘伯鷹君舊曾相識。”朱自清得潘伯鷹之消息,遂有“索其近稿”與蕭氏共賞之意,于是有了朱、潘二人詩柬酬唱的一段佳話。得朱自清索詩函,潘伯鷹欣慰之余書近作四首,并作《聞佩弦居報恩寺》二首,寄往成都。
朱自清和潘伯鷹詩柬酬唱之外也曾會面交流。1942年6月中,朱自清到國民政府教育部開會,他在日記中寫道:“15日晤(胡)秋原、伯鷹及曾履川。曾以自書集杜一紙見貽。觀曾《江樓詩》一冊,囑和?!迸瞬椧苍貞浥c朱自清在重慶的會面:“……佩弦因事到重慶才在陸晶清女士家與我相見。我在上清寺一私人家中(那時我已無家),約了他和飲河社(抗戰(zhàn)期間,潘伯鷹在重慶發(fā)起并主持的詩社)中諸公相見。酒酣耳熱,我們談得很多。他還是像戰(zhàn)前那樣溫文安靜,沒有高談闊論,也沒有牢騷?!睋?jù)《朱自清日記》和游國恩的回憶可知,潘伯鷹所說的這次會面是在1944年7月。朱自清在7月11日的日記中寫道:“上午與(浦)逖生共訪伯鷹?!庇螄髟凇兜磕钪熳郧逑壬芬晃闹谢貞?,朱自清到成都后于8月21日曾致函游國恩,信函中語及此次會面:“潘伯鷹君在渝印《飲河》副刊專載舊詩及詩文。過渝時曾示以滌非詩,潘君選錄五首……” 游國恩的回憶印證了朱自清與潘伯鷹及飲河社詩友的這次聚會。從這些記錄中不難看出,朱自清在重慶與潘伯鷹及曾履川等飲河社詩友的會面,還是很熱絡(luò)的。
與朱自清交往密切的陪都友人還有很多,如老舍、馮雪峰、吳組緗、姚蓬子等。朱自清不僅與他們有書信往來,每次到重慶總要拜訪他們,或者接受他們的宴請。
心系重慶
抗戰(zhàn)時期,朱自清雖身處昆明,但他與陪都文藝界、陪都文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像所有愛國知識分子一樣,心系家國,心系抗戰(zhàn),用手中的筆作刀作劍,參與全民族反擊侵略者的抗戰(zhàn)。
1939年4月9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在重慶舉行年會,朱自清當(dāng)選為抗敵協(xié)會第二屆理事會理事。作為站在文藝界抗日統(tǒng)一陣線前列的堅定戰(zhàn)士,朱自清沒有辜負陪都文藝界的期望,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1940年至1946年期間,重慶的《新民報》(晚刊)、《新蜀報》、《掃蕩報》、《中央日報》、《抗戰(zhàn)文藝》等報刊,先后發(fā)表了朱自清十八篇作品。他的一些重要的時勢評論和文藝理論文章,都寄給重慶的報刊首發(fā)。他不僅是抗敵協(xié)會理事,也是其機關(guān)刊物《抗戰(zhàn)文藝》的編委,因此積極為《抗戰(zhàn)文藝》寫稿。幾年里,他有數(shù)篇文章發(fā)表在《抗戰(zhàn)文藝》上,如《重慶一瞥》《抗戰(zhàn)的比喻》《回到大的氣派——英雄的時代要求英雄的表現(xiàn)》《始終如一的茅盾先生》等。
朱自清不僅積極為重慶報刊撰稿,還把自己精心創(chuàng)作的一本詩論書稿《新詩雜話》交給重慶作家書屋出版,足見其與陪都文脈頗為綿密。
彼時,重慶作為中國戰(zhàn)時陪都,是對日作戰(zhàn)的神經(jīng)中樞,因此,朱自清關(guān)心重慶,牽掛重慶,熱愛重慶,是很自然的事。從他的日記中,亦可以看出他很在乎重慶的蛛絲馬跡:
1938年11月4日“趙訪熊自重慶歸來,消息甚少”。
1939年3月6日“得化成信,謂在重慶甚忙”。
1942年1月14日“岱孫將飛往重慶為清華借錢”。
1943年2月15日“聞查君將去重慶”。
1944年6月24日“端升自重慶歸來”。
1946年1月29日“楊西宜來談重慶事”。
…………
只要與重慶有關(guān),朱自清都在日記中記上一筆。毋庸諱言,朱自清對陪都重慶是向往的,他甚至有到國民政府任職的機會。但朱自清自有他的做人準則,他不愿去腐敗的官場同流合污。據(jù)他的子女回憶:
如果接受這種高官厚祿的收買和拉攏,全家的經(jīng)濟景況和地位馬上可以得到改善;但父親還是“閉門拼自守窮慳,車馬街頭任往還”,毫不猶豫地一一拒絕了這些要放棄自己的原則立場、出賣靈魂才能改善生活境遇的邀請。
不為五斗米折腰,不向權(quán)貴低頭,是朱自清做人的本色。他熱愛重慶,但更在意自己的清譽,所以他沒有來重慶做官。
1946年10月7日,朱自清一家飛離重慶,回到北平。但他心里仍念念不忘重慶,在10月28日寫的《回來雜記》中,記述了重慶的糧價和公共交通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
北平就是糧食貴得兇,別的還差不離兒。因為只有糧食貴得兇,所以從上海來的人,簡直松了一大口氣,只說“便宜呀!便宜呀!”我們從重慶來的,卻沒有這樣胃口。再說雖然只有糧食貴得兇,然而糧食是人人要吃日日要吃的。這是一個濃重的陰影,罩著北平的將來。
(北平的)電車有時來得很慢,要等得很久……公共汽車也是來得慢,也要等得久……可是剛從重慶來的卻有些不耐煩。別瞧現(xiàn)在重慶的公共汽車不漂亮,可是快,上車,賣票,下車都快……
重慶,像一位老友的面影,深深地刻在朱自清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