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累
一直以來,我嘗試讓我的
詩歌找到方向,像黃河水一樣
永恒的方向,盡管不曾
擁有更豐富的生命經驗。
我想做一個詩歌的守夜人,
可以長時間凝望北斗。
我會在下半夜夢見正午的
棉田里祖母和母親一起
摘棉花,仿佛從枝條上摘雪。
那些從星空中飄下來的
事物,蘊藏著人世間的悲傷,
但我對那些悲傷所知甚少。
生命很大一部分就是個謎,
而我想在有生之年接近謎底。
我的宇宙如此之小,
僅僅包含大地、星空和古老的詞語,
以及對萬物的愛。
道路、廟宇,青石階上
古老的符號,以及我長久以來
狹隘的信念:我愛,
我就會擁有它們,永在的
故鄉(xiāng),永在的黃河與平原。
躺在樹林松軟的草地上,
透過風中搖曳的枝條辨析天光。
人世就是這一刻的幻象,
沒有清晰可辨的事物,
只有真理閃爍的瞬間。
我在意的是那截被閃電
劈過的樹干投在大地上的影子,
其中隱藏著多少萬物相生
的秘密。我在意的是
星空與大地的產物,比如
眼前的黃河,我在它輻射的
血液鏈條中尋找命運的骨髓。
那來自《詩三百》的拯救性視線
從未被阻擋。我微渺的體溫
連接著北方地下綿延的凍土帶,
那苦修的凜冽一再地提示:
適合傳頌的,并不多于適合遺忘的。
最重要的不是墓碑上的銘文,
而是土堆隆起的意義
和枯草在隆冬時的沉默。
冬日下午的光線總讓我想起
外婆的音容。粘附在磚縫間的
干白的青苔,會在下半夜變成凝霜,
會像外婆晚年的銀發(fā)。
如今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這狹小
但干凈的院子里,回憶如同鯁在
喉頭的一句話。我想大聲說出來,
但有些感受是否就該保持某個沉默
的形狀?是否就該沿著喉頭抵達
耳膜、瞳仁和大腦?
我依然記得我九歲、六歲甚至
是四歲時的歡欣,全部來自那個
叫外婆的形象,在她的田野、院落
和灶臺邊。到如今我依然極端
熱愛大地上凜冽的植物,
它們仿佛光線背后的沉寂與無名。
它們守護著輪回的四季。
現(xiàn)在是冬日的某個下午,
我想起了外婆。她應該知道,
我正在戰(zhàn)栗的光線中慢慢成為詩人。
有一次,在某個初秋
某個下午某個村莊某座農宅
山墻邊的陰涼里,遇見
一位老祖母為她搖籃里的孫女
或者重孫女唱古老的兒歌。
那聲調和音詞在很小的時候母親
也為我唱過。
我記得如此清晰,甚至其中
每一個兒化音在絲綢一樣的空氣中
靜靜轉彎時的氣息。
我的臉上有清風逗留過的痕跡。
許多年,我保留著無畏的目光,
因為那些祖母、母親和女兒。
我靈魂中生鐵般的信和尊嚴
皆源自她們。
冬天的事物沉醉于凋零。
有一些烏鴉未能挨過北方滾燙的大雪。
它們凍僵的姿態(tài)并不會載入淺薄的史書,
但會成為水中的火。
這是我在黃河邊上看到的生存。
靜悸,不可熄滅。
冬天的天空明亮,仿佛
古書中的情節(jié),固執(zhí)而又驕矜。
枯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大地的義肢,
那些丟失已久的悲憫。
冬天的夜晚適合康德的道德律。
我總能從北斗的陣型中獲得支撐
寫作的弧度。
冬天是另一種無名的遙遠和戛然而止。
是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下葬的日子。
是他們彌留之際對蒼茫人世的最后一瞥。
冬天是一首詩,
也是人和萬物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