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軍 朱富銘
摘 要:詩歌唱和成為元祐間蘇軾與秘書省文人交游的重要手段,成為引人注目的詩歌現(xiàn)象。蘇軾在元祐間與秘書省職官唱和之作數(shù)量較多,他們的唱和之作多出于交游、宴飲、雅集過程之中,基本不涉及時政國事,在新舊法之爭、洛蜀黨爭激烈之元祐間,體現(xiàn)出蘇軾與這些秘書省職官們的情感選擇。蘇軾與這些秘書省職官皆博學高才之士,他們的唱和之作是文人逞才斗藝的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力求詩意深邃、用字精巧、事典廣博、用韻嚴謹、句式規(guī)范,體現(xiàn)出“以才學為詩”的特征,使宋詩的題材、筆法、結構、語言等方面的特點愈加鮮明,為推動整個元祐詩壇的繁榮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關鍵詞:蘇軾;秘書??;唱和;詩歌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1573(2024)02-0005-06
從現(xiàn)存蘇軾的詩歌來看,詩歌唱和成為元祐間蘇軾與秘書省文人的交游方式和情感交流的重要手段。對于這種詩歌現(xiàn)象,后人褒貶不一。反對者有之,如朱熹認為“元祐諸公作詩費功夫,要何用?元祐時有無限事合理會,諸公卻盡日唱和而已”[1]。贊賞者有之,如邵浩在《坡門酬唱集·引》中說:“既又念兩公之門下士黃魯直、秦少游、晁無咎、張文潛、陳無己、李方叔所謂六君子者,凡其片言只字,既皆足以名世,則其平日屬和兩公之詩與其自為往復決非偶然者,因盡摭而錄之,曰蘇門酬唱?!瓱o事展卷,則兩公六君子之怡怡,宛然氣象在目,神交意往,直若與之承歡接辭于元盛際,豈特為賡和助耶?!盵2]67張叔椿也在《坡門酬唱集·序》中說:“詩人酬唱,盛于元間。自魯直后山宗主二蘇,旁與秦少游、晁無咎、張文潛、李方叔馳騖相先后,萃一時名流,悉出蘇公門下。嘻,其盛歟! ”[2]81朱熹的批評著眼點在于元祐間政治風起云涌,而元祐諸人只知逞才斗藝,不關心國事時政;邵浩、張叔椿的贊賞源于他們認為唱和之作是元祐諸人情意的表達。爭論的出發(fā)點不同,也正說明了人們對蘇軾與秘書省文人唱和之作的價值等方面認同的差異。
一、蘇軾與元祐秘書省職官的唱和之作
詩歌唱和,是元祐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種現(xiàn)象。在元祐文人中影響最大的是蘇門文人。蘇門,是指元祐時期形成的以蘇軾為精神領袖、以“四學士”等為骨干的一個文人集團。蘇軾于元豐八年底還朝,除了元祐四年三月至元祐六年二月至杭州、元祐六年八月至元祐七年九月知穎、揚州之外,蘇軾在整個元祐間都在京師,而且職位驟遷。元祐元年任翰林學士。元祐六年正月為吏部尚書,二月為翰林學士承旨兼侍讀。元祐七年七月為兵部尚書,十一月為禮部尚書兼侍讀。蘇軾在元祐間曾為兩制之首,又歷任三部尚書,接近權力中心;而且蘇軾又利用主試學士院的機會選用人才,使得“四學士”“六君子”“清江三孔”、廖正一、李昭玘、毛滂、王鞏等齊聚京師,環(huán)繞在蘇軾身旁,“蘇門”由此形成。與其經(jīng)常交往的還有李公麟、王詵、錢勰、李之儀、王欽臣、劉攽等。他們交游雅集,飲酒品茗、題詩作畫,蔚為文壇盛事,著名的《西園雅集》就是元祐文人情韻風流的一個縮影。
蘇軾與秘書省的交集,不僅在于他曾選拔李吁、盛次仲、張耒、晁補之、劉安世、李昭玘、陳察、廖正一、王采、李文簡、劉燾、章援、鄭侃等人進入秘書省,又先后舉薦歐陽棐、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任職秘書省,除此之外,蘇軾還與王欽臣、錢勰、劉攽等秘書省職官往來甚密。他們交相往來,詩酒唱和,聯(lián)章疊韻。除了個別之間的唱和之外,蘇軾在元祐年間參與了四次大的唱和活動。第一次是在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蘇軾主試學士院,與鄧溫伯(字圣求,又名潤甫)同宿翰林院,蘇軾作《武昌西山》,共有三十多人和之,其時秘書省官員有黃庭堅(時任秘書省校書郎)、劉攽(時任秘書少監(jiān))、孔武仲(時任秘書省校書郎)。第二次是在元祐二年,劉攽種竹,作《西省種竹偶書呈同省諸公并寄鄧蘇二翰林》,蘇軾、鄧溫伯、曾肇、孔文仲、孔武仲等人和之,其時秘書省官員有劉攽(時任秘書少監(jiān))、孔武仲(時任秘書省校書郎)。第三次是元祐二年五月,蘇轍、蘇軾、黃庭堅、蘇頌、劉攽、王仲至等觀看李公麟所藏韓干畫馬,蘇轍先作《韓干三馬》,蘇軾、黃庭堅、蘇頌、劉攽、王仲至次韻之,其時秘書省官員有劉攽(時任秘書少監(jiān))、黃庭堅(時任著作佐郎)。第四次是元祐三年蘇軾知貢舉,李伯時做考校官。在鎖院期間閑來無事,李伯時畫碾馬來排遣閑悶。畫好之后,黃庭堅先作《觀伯時畫馬》,余人皆和之,其時秘書省官員有黃庭堅(時任著作佐郎)、宋匪躬(時任秘書省正字)、劉安世(時任秘書省正字)、李昭玘(時任秘書省正字)、廖正一(時任秘書省正字)、晁補之(時任秘書省正字)。
就蘇軾個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來看,蘇軾在元祐間的唱和之作數(shù)量較多。據(jù)黃任軻、朱懷春校點的《蘇軾詩集合注》,元祐間蘇軾共創(chuàng)作詩歌557首,除去杭、穎、揚州期間的詩歌,在京師創(chuàng)作詩歌276首,占元祐詩歌總數(shù)的49.55%。而在京師創(chuàng)作的276首詩歌中,唱和詩歌133首,占京師詩歌的48.19%,也就是說蘇軾京師詩歌中有接近一半的詩歌是唱和詩。而在這133首唱和詩中,與秘書省職官唱和詩歌共48首,具體情況是元祐元年蘇軾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孔武仲唱和,元祐二年蘇軾與黃庭堅、孔武仲、曾肇、劉攽、錢勰、張舜民、晁補之、張耒唱和,元祐三年蘇軾與黃庭堅、林希唱和,元祐四年(四月以前)與劉攽、王欽臣、黃庭堅唱和,元祐七年九月至元祐八年五月與王欽臣、秦觀、吳傳正等唱和。
二、蘇軾與元祐秘書省職官唱和詩中的情懷
詩者,言情達意。蘇軾在元祐間任職翰林學士多年,翰林學士職位清要,“翰林學士,執(zhí)政之亞”[3],有“內(nèi)相”之稱,其選任苛刻,尤重文學才華,錢惟演曾說“朝廷之冠,雖宰相之重,皆可雜以他才處之,惟翰林學士,非文章不可?!盵4]597元豐官制后的秘書省為著作之庭、圖書之府、校讎之司,其官亦多為文學之士,因此蘇軾與秘書省職官有著接近的文化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再加上蘇軾與“四學士”、王欽臣、孔武仲等秘書省職官或為師生關系,或為朋友關系,所以他們的唱和雖多出于交游、宴飲、雅集過程之中,卻是他們真情的流露。同時元祐間又是新舊法之爭、洛蜀黨爭激烈之時,就像朱熹所批評的那樣,諸多唱和之作卻絲毫不相涉及時政國事,這也體現(xiàn)出蘇軾與這些秘書省職官們的情感選擇。
蘇軾經(jīng)常與這些秘書省職官往來聚會,所以他們的唱和之作首先就呈現(xiàn)出了他們的生活場景,或為相贈回饋,或為宴飲之樂,或為品書論畫,各種各樣的生活瑣事和日常生活用品呈現(xiàn)在他們的詩作中。如黃庭堅寫了《雙井茶送子瞻》,蘇軾以《黃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回謝;蘇軾作《慶源宣義王丈,以累舉得官,為洪雅主簿,雅州戶掾。遇吏民如家人,人安樂之。既謝事,居眉之青神瑞草橋,放懷自得。有書來求紅帶,既以遺之,且作詩為戲。請黃魯直學士、秦少游賢良各為賦一首,為老人光華》,黃庭堅作《次韻子瞻以紅帶寄王宣義》,秦觀作《和東坡紅鞓帶》。一來一往之中,普通的生活物事顯現(xiàn)出高雅的情趣,作詩之樂,生活之趣,在唱和之中彰顯出來。尤其是與文人密切相關的各種書齋之物,如筆、墨、紙、硯、琴、棋、書、畫等進入到他們酬唱視野之中,蘇軾的《次韻宋肇惠澄心紙》、黃庭堅的《次韻王炳之惠玉版紙》等,這些書齋之物,在唱和詩中成為文人們具有高雅文化內(nèi)涵的文化意象,成為文人們表情達意的橋梁和工具。唱和之中他們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題畫詩,如蘇軾作《戲書李伯時畫御馬好頭赤》,晁補之和黃庭堅分別和之《次韻蘇翰林廄馬好頭赤》《和子瞻戲書伯時畫好頭赤》;蘇軾寫了《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幹馬》,黃庭堅以《詠李伯時摹韓干三馬次子由韻簡伯時兼寄李德素》《次韻子瞻和子由觀韓干馬因論伯畫天馬》兩首詩和之;黃庭堅作《觀伯時畫馬禮部試院作》,蘇軾以《次韻黃魯直畫馬試院中作》《試院觀伯時畫馬絕句》兩首詩和之等。
蘇軾與秘書省職官們的唱和之作,著眼于日常生活題材,反映了蘇軾與這些秘書省職官們生活中的某一個生活場景、某一個生活片斷,從多側(cè)面反映出了文人們的生活情趣和人文旨趣。他們的唱和,不局限于一唱一和,而往往是一人唱而數(shù)人和之,唱和酬答之中傳達出真摯的情感。如元祐元年十一月蘇軾主試學士院的時候,提到了當年在黃岡的一些舊事,蘇軾作《武昌西山》,時任秘書省校書郎的黃庭堅、孔武仲都有唱和之作,前后一共有三十余人和之,而蘇軾最后用《西山詩和者三十余人再用前韻為謝》一詩致謝,這次唱和成為當時轟動一時的文壇盛事。
武昌西山是蘇軾當年貶謫黃州時經(jīng)常游覽的地方,蘇軾在元豐三年曾作《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詩。在游覽時,當?shù)厝苏f當年鄧圣求作武昌令的時候也經(jīng)常游覽此地。二人雖都曾游覽西山,但又有很大的不同。鄧圣求是進士之后授武昌縣令,而蘇軾是“烏臺詩案”后貶黜黃州,二人的身份、處境截然不同,況且蘇軾游覽西山時鄧溫伯已經(jīng)回朝任職。但數(shù)年之后,二人都在翰林院,蘇軾為翰林學士,鄧溫伯為翰林學士承旨,所以再提及當年的舊事自然感慨頗多,所以馮應榴注曰“子瞻內(nèi)翰昔竄謫黃岡,游武昌西山,觀圣求所題墨跡。時圣求已貴處北扉,而子瞻方忤時遠放,流落困窮。不二年,遂與圣求對掌誥命,并驅(qū)朝門,同優(yōu)游談笑于清切之禁。在常情固足感嘆,有文而深于情者,宜如何哉?”[5]1386蘇軾的《武昌西山》首先就是對當年游覽西山之事的回憶和感懷?!袄宋獭敝柑拼Y,喻指鄧溫伯,以“浪翁今在”“公留妙語”指出當年鄧溫伯曾經(jīng)游覽此地?!爱敃r相望不可見,玉堂正對金鑾開。豈知白首同夜直,臥看椽燭高花摧”[5]1383四句將回憶指向了眼前,當年二人雖游西山卻無見面的機會,沒想到現(xiàn)在二人同在翰林,一起宿直,人生跌宕變換,如夢境一樣。詩歌最后以“猿鶴怨”“鴻雁來”“松風哀”寫出了作者和鄧溫伯離開后西山的種種景象,暗含著蘇軾對西山的懷念。同時,詩歌以西山為視角,折射著蘇軾與鄧溫伯人生經(jīng)歷的變化,寄寓著世事蒼茫、人生難料的感慨。
黃庭堅的《次韻子瞻武昌西山》、孔武仲的《次韻蘇翰林西山詩》兩首和作依然緊扣西山,由西山的風景寫到了鄧溫伯的勒銘留詩,寫到了東坡的貶謫經(jīng)歷,詩歌最后都以玉堂對直來寫出作者人生命運的感嘆。二詩不同之處在于由西山到蘇軾的性情的展現(xiàn)。黃庭堅之作寫出了蘇軾的“崔嵬”之心,是由“黃州副使坐閑散,諫疏無路通銀臺”的苦悶到“洗湔塵痕飲嘉客,笑倚武昌江作壘”的灑脫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實際上是對蘇軾面對“山川悠遠莫浪許,富貴崢嶸今鼎來”的人生命運的超然態(tài)度的描寫??孜渲僦饕矊懗隽颂K軾的“崔嵬”之心,所表現(xiàn)的是蘇軾貶謫黃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來的“折花倒酒送流景,不念春風飄落梅”的瀟灑超然,進而以蘇軾的這種“崔嵬”之心來暗示“大賢坎軻終必用”的自古以來圣賢皆遭坎坷的成才之理。詩歌的結尾亦即詩歌的重心,是以蘇軾與鄧溫伯的人生際遇來暗示遭遇明主、群賢畢至的社會現(xiàn)實。二詩雖都寫到了蘇軾的情感態(tài)度,但黃庭堅著眼于蘇軾思想的變化過程以及蘇軾的人生態(tài)度,孔武仲著眼于蘇軾的命運所折射出來的時政國事。相比較而言,黃庭堅的唱和之作更加契合蘇軾詩歌本身的意蘊和情感。正如蘇軾在《西山詩和者三十余人再用前韻為謝》所說,雖然現(xiàn)在與鄧溫伯同在玉堂,有著“還朝豈獨羞老病,自嘆才盡傾空壘”“我如廢井久不食,古甃缺落生陰苔”的歷經(jīng)沉淪仍渴望有所作為的積極觀念,但在由當年游西山時的貶謫之身到現(xiàn)在的身為翰林學士的變化過程中,蘇軾此詩所表達的是“飲泉鑒面得真意,坐視萬物皆浮?!薄霸盖竽献谝簧姿c屈賈湔余哀”的超然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黃庭堅、孔武仲的和作中,西山是一個意象,折射出蘇軾的人生命運和情感態(tài)度,二人對蘇軾原作的解讀的差異,從不同側(cè)面豐富了蘇軾的形象。
不幸的是,蘇軾在詩作中所表達的人生難料的感慨在蘇軾與鄧溫伯以后的人生歷程中得到了驗證。紹圣元年,廷試進士李清臣發(fā)策,力詆元祐,而蘇轍不滿李清臣等人盡更元祐的做法,上書批評李清臣等人。鄧圣求在紹圣元年三月丁酉上書說“先帝法度,為司馬光、蘇轍壞盡”[6],攻擊舊黨。自此,“紹述之論大興,國是遂變”[7]10561。《宋史》對鄧溫伯的評價是“紹圣初哲宗親政,潤甫首陳武王能廣文王之聲,成王能嗣文、武之道,以開紹述?!盵7]10911鄧溫伯雖然在紹圣元年五月暴卒,但由他所提出的紹述之議,拉開了打擊元祐黨人的序幕,蘇軾首當其沖。蘇軾與鄧溫伯的命運就像宋代詩人陳杰在《蘇東坡西山詩前后和者五十余篇暇日登覽愴然有感於元祐紹圣之事僭亦用韻》中所說的那樣,觀覽西山“西門巡得陶氏柳,西嶺并無坡老梅。惟余荒磎入煙霧,曾載轍跡行崔嵬”的景象,想到蘇軾與鄧溫伯元祐紹圣之間的事,無比感愴。二人元祐年間雖然有“無端玉堂牽清夢”“武昌舊令偶同直”的時光,但自從鄧溫伯“首倡紹述”之后,蘇軾等人遭受的是“毀書滅跡”的災難,帶來了“白頭不同趨”的迥然命運,西山最終只能給后人留下“憑高為吊千古恨”的感嘆。
蘇軾與秘書省職官們的唱和,不僅僅是他們之間相互交流溝通的橋梁和途徑,也從文學的角度呈現(xiàn)出了元祐文人們的日常生活場景。在他們的筆下,普通的生活充滿了情趣,透露著詩意,體現(xiàn)著別樣的雅致。往來的唱和之中,詩人的情懷、個人的志向和日常生活交融到一起,詩歌的寫實性、通俗性得到極大地加強,詩歌更加貼近現(xiàn)實、貼近生活,體現(xiàn)出宋人對生活的關注和思考。因此,周裕鍇先生認為元祐年間蘇軾與秘書省職官們的唱和,“最大的意義在于使日常生活詩意化。當代學者指責元祐體,很大程度上是因其內(nèi)容大多為無關國計民生的個人生活瑣事。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正是詩歌對各種非重大的、日常性的私人生活內(nèi)容的滲入,才極大地凸現(xiàn)了詩歌作為一種藝術提升與美化生活的功能?!盵8]
三、蘇軾與元祐秘書省職官唱和詩中的藝術
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辯》中說:“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9]嚴羽對于整個宋詩的評價未必準確,但“以才學為詩”的說法,對于蘇軾與秘書省職官們的唱和詩而言則較為恰當。唱和詩最大的特點就是在唱和之中要契合原作的題材、詩意、情感,更關鍵的是用韻的嚴格要求,可以說唱和詩本身就是文人逞才斗藝的一種創(chuàng)作形式,自然需要創(chuàng)作者具有非凡的才學,否則很難勝任。
元祐間蘇軾為翰林學士,宋代對翰林學士的選任要求極為嚴格,“茍非清德美譽,藹然眾譽,高文博學,獨出一時,則不得與其選”[4]1685,歐陽修認為“高文博學”是翰林學士的必要條件,而蘇軾“文章為天下第一”[10]。秘書省也要求任職人員具有廣博的素養(yǎng),“自非兼該文史,洞達天人,擅博物之稱,負多聞之益,則何以掌蘭臺之秘記”[11]。在秘書省任秘書少監(jiān)的劉攽、任校書郎的黃庭堅、晁補之等人以文字為業(yè),亦是滿腹經(jīng)綸。蘇軾與黃庭堅等秘書省職官皆具有非凡的才學、廣博的學識、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所以他們在唱和詩這種競爭才藝的創(chuàng)作形式中力求詩意深邃、用字精巧、事典廣博、用韻嚴謹、句式規(guī)范,出現(xiàn)了“以才學為詩”的傾向。茲以典故運用為例,分析蘇軾與秘書省文人的唱和詩“以才學為詩”的特色。
詩歌作為言志抒情的工具,為避免感情的直白平淡,使用典故成為增強意蘊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典故或化用前人語句,或代指歷史事件,本身包含著特定的內(nèi)涵,有著特定的使用環(huán)境,只有將典故的內(nèi)涵與詩歌的意蘊真正結合起來,通過“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12],把言外之情、字外之意巧妙地表達出來,才能真正發(fā)揮典故的作用。所以古人對典故的使用頗為講究,葉夢得《石林詩話》認為“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於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則事詞為一,莫見其安排斗湊之跡。”[13]葉夢得認為典故運用不可牽強,一定要使典故與詩歌內(nèi)涵一致,意蘊統(tǒng)一,達到化用無痕的效果。王安石認為:“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發(fā)明,情態(tài)畢出,則用事雖多,亦何所妨。”[14]王安石的說法與葉夢得大體一致,典故并非越多越好,只有真正做到典故之意與詩題之意相契合,典故的效用才能發(fā)揮出來。
蘇軾與黃庭堅、晁補之等秘書省文人飽讀詩書,滿腹才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都善于運用典故。元祐二年,蘇軾作《送楊孟容》:“我家峨眉陰,與子同一邦。相望六十里,共飲玻璃江。江山不違人,遍滿千家窗。但苦窗中人,寸心不自降。子歸治小國,洪鐘噎微撞。我留侍玉坐,弱步欹豐扛。后生多高才,名與黃童雙。不肯入州府,故人余老龐。殷勤與問訊,愛惜霜眉龐。何以待我歸,寒醅發(fā)春缸?!盵5]1397楊孟容,四川眉山人,蘇軾同鄉(xiāng),蘇軾寫此詩送別他。詩歌以“洪鐘噎微撞”“留侍玉坐”“弱步豐扛”幾句運用了多個典故。“洪鐘噎微撞”出自東方朔《答客難》“以莛撞鐘”之語,“留侍玉坐”出自謝脁《銅雀臺》詩“御座猶寂寞”,“弱步豐扛”出自《漢書項羽傳》“力扛鼎”和梁簡文帝詩“弱步逐風吹”之語。蘇軾運用這幾個典故意在描寫楊孟容退隱歸鄉(xiāng)、自己仍然勉力侍奉朝廷的現(xiàn)狀,目的是引出下文“后生多高才,名與黃童雙”,“黃童”指黃庭堅等,是說故人離去但還會有黃庭堅這樣的青年才俊涌現(xiàn)。蘇軾在寫此詩時戲說“效庭堅體”,意即模仿黃庭堅的語氣、體例作詩,表達對黃庭堅的稱頌。黃庭堅(時任秘書省著作佐郎)唯恐別人誤解蘇軾“效庭堅體”之意,作《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以韻道之》一詩和之,也運用了多個典故表明自己不敢承擔蘇軾之比:“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風月笛,玉堂云霧窗。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菟傻?jié)聚?,波濤所舂撞?萬牛挽不前,公乃獨力扛。諸人方嗤點,渠非晁張雙。但懷相識察,床下拜老龐。小兒未可知,客或許敦厖。誠堪婿阿巽,買紅纏酒缸?!盵15]117黃庭堅此詩中的典故,如“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句使用了《左傳》季子觀樂之事,杜預注曰“集子聞鄶、曹二國歌,不復譏之,以其微也”[15]117,是說自己如曹、鄶那樣的國家一樣,在蘇軾面前顯得自己才學淺陋細微?!皥猿鞘芪医怠本浣栌昧恕妒酚洝分袧h武帝筑受降城接受匈奴投降一事,是說自己在蘇軾面前甘愿受降、甘拜下風?!按蚕掳堇淆嫛币痪湔Z出《三國志·龐統(tǒng)傳》中孔明對龐統(tǒng)的仰拜之事,這句話是說自己奉蘇軾為老師并甘愿拜之。黃庭堅此詩通篇表達的是對蘇軾的敬仰之情,詩中通過對多個典故的借用、活用,把自己對蘇軾謙恭的態(tài)度形象地表達出來,產(chǎn)生了耳目一新的效果。
如元祐三年,蘇軾的叔丈王宣義(即王淮奇,字慶源。宣義是官名)歸鄉(xiāng),向蘇軾索要紅帶,蘇軾作詩一首送之:“青山半作霜葉枯,遇民如兒吏如奴。吏民莫作官長看,我是識字耕田夫。妻啼兒號刺史怒,時有野人來挽須。拂衣自注下下考,芋魁飯豆吾豈無。歸來瑞草橋邊路,獨游還佩平生壺。慈老巖前自喚度,青衣江畔人爭扶。今年蠶市數(shù)周集,中有遺民懷袴襦。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紅帶志不癯。我欲西歸卜鄰居,隔墻拊掌容歌呼。不學山王乘駟馬,回頭空指黃公壚?!盵5]1493黃庭堅則以《次韻子瞻以紅帶寄眉山王宣》為題和之:“參軍但有四立壁,初無臨江千木奴。白頭不是折腰具,桐帽蹤鞋稱老夫。滄江鷗鷺野心性,陰壑虎豹雄牙須。鷫鷞作裘初服在,猩血染帶鄰翁無。昨來杜鵑勸歸去,更待把酒聽提壺。當今人材不乏使,天上二老須人扶。兒無飽飯尚勤書,婦無複褲且著襦。社甕可漉溪可漁,更問黃雞肥與癯。林間醉著人伐木,猶夢官下聞追呼。萬釘圍腰莫愛渠,富貴安能潤黃壚?!盵15]231王慶源為蘇軾的叔丈,辭官歸鄉(xiāng),蘇軾這首詩意在送別,詩中運用“妻啼兒號”“野人挽須”“芋魁飯豆”“袴襦”四個典故刻畫王慶源為官清廉、愛民如子的形象,通過“歸卜鄰居”“隔墻拊掌”刻畫其歸鄉(xiāng)后與民同樂、放曠自然的自在生活,又通過對為榮華富貴而背叛竹林的山濤、王戎的否定,表現(xiàn)王慶源藐視權貴的桀驁個性。蘇軾之作,通過平常的語句將典故精煉的內(nèi)涵自然地表達出來,蘇軾對長輩的稱贊也自然而然地體現(xiàn)出來。黃庭堅的次韻之作,緊扣蘇軾原詩之意,典故的運用更是變化多端,將前人的詩句和歷史掌故運用更加自如。蘇軾原作首先表現(xiàn)了王慶源為官清廉,黃庭堅之作則運用“四立壁”“千木奴”“鹔鷞裘”、“複褲”四個典故加以表現(xiàn)。蘇軾與黃庭堅,一原作一次韻,詩意契合,典故的運用都是通過點化前人的詩句或歷史事件,將深刻的寓意借助簡易的語言表達出來,顯現(xiàn)出了蘇黃深厚的才學以及出色的語言運用能力。
蘇軾與黃庭堅、晁補之、孔武仲等秘書省職官由于自身深厚的學養(yǎng),他們的唱和詩能夠在描寫尋常的生活場景中借助精練的語言,使得用典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技巧豐富了詩歌的表達方式,詩中的用典與詩意的表達緊密結合起來,達到了“詩者,志之所之也”的目標。典故的運用,符合黃庭堅等秘書省職官的身份,體現(xiàn)出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才學,也有益于詩人在唱和中表達自己的情感、見解。如蘇軾和黃庭堅在上詩中所說的“不學山王乘駟馬”,“林間醉著人伐木,猶夢官下聞追呼”借古人表達對王慶源歸隱的贊可,同樣也是自己情感的流露。蘇軾、黃庭堅皆是元豐八年還朝,至此詩寫作的元祐三年,因新舊法之爭、洛蜀之爭,數(shù)年之間屢受彈劾,黨爭帶來的壓力必然影響到他們的創(chuàng)作?!盀跖_詩案”后蘇軾多次說“多難畏人,遂不敢爾。其中雖無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醞釀,便生出無窮事也?!盵16]1709“某自得罪,不復作詩文,公所知也。不惟筆硯荒廢,實以多難畏人,雖知無所寄意,然好事者不肯見置,開口得罪,不如且已”[16]1745。元祐年間蘇軾諸人屢受攻擊,這樣的經(jīng)歷使他們的唱和詩淡化了詩歌的政治功能,較少直接關注、表現(xiàn)政治。豐富的才學,有益于他們將自己對現(xiàn)實、對時政的看法、感受隱藏在諸多典故之中,融注于日常生活和交友往來之中。典故的運用,也使他們的唱和之作在表現(xiàn)風流雅集、逸聞趣事的過程中具有了一種深邃的內(nèi)涵。
同時,他們唱和詩中對典故的運用,“或著力語工,或盡心于新意,講究驅(qū)遣靈活,運化無跡”[17],“蓋其胸中有數(shù)萬卷書,左抽右取,皆出自然”[18],體現(xiàn)出“以才學為詩”的特色。但也必須看到如果用典過多,尤其是生典僻典過多,如上文提到的“千木奴”非常用之典故,若非了解歷史事件的來源則很難把握詩句的內(nèi)涵,就會顯得生硬晦澀,給詩意的表達帶來困難,逞才斗藝的弊端會被無限放大,這也是蘇、黃等人的唱和詩后來遭致批評的一個原因。
總體而言,蘇軾與秘書省職官們的唱和詩,充分展現(xiàn)了元祐年間文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反映了文人們的高雅情趣,折射出那個時代的人文精神,唱和詩中的寫實性、通俗性使宋詩的題材不斷開拓,“以才學為詩”使宋詩的題材、筆法、結構、語言等方面的特點愈加鮮明,為推動整個元祐詩壇的繁榮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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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艾 嵐
On the Antiphon Poetry between Su Shi and the Imperial Library Officials of Yuanyou Period
Wang Yanjun, Zhu Fuming
(School of Language and Culture, Shijiazhuang Tiedao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Hebei 050043, China)
Abstract:Antiphon poetry became an important means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Su Shi and the imperial library literati, and became a noticeable poetic phenomenon.
During the Yuanyou period, Su Shi and the imperial library officials wrote several antiphonal poetry works. Much of their poetry stemmed from the processes of travel,
banquets, and elegant gatherings, which did not involve the current affairs of the state. These poems reflected the emotional choice between Su Shi and these secretaries
in the old and new law of the dispute, Luoshu party disputes in the years of the Yuanyou period.Su Shi and these secretaries and imperial library officials are all erudite and highly talented people, and their works of antiphon poetry are a form of writing by literati to show off their talents, it strives for profound poetic flavor, skillful use of words, extensive allusions, rigorous use of rhyme and standard sentence patterns, reflect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aking talent as poetry', it make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ong poetry in terms of subject matter, writing style, structure and language became more and more distinctive, and played a positive role in promoting the prosperity of the poetry scene in the whole Yuanyou period.
Key words:Su Shi;imperial library;antiphon; poetry
收稿日期:2023-11-13
基金項目:2023年度河北省社會科學發(fā)展研究課題“蘇軾影響下的北宋秘書省職官詩歌創(chuàng)作研究”(20230402079)
作者簡介:王艷軍(1972-),男,河北武強人,石家莊鐵道大學副教授,博士;朱富銘(1972-),男,山東蒙陰人,石家莊鐵道大學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