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親愛的人類讀者：

你或許感到奇怪，為什么我要特意用“人類讀者”稱呼你，為什么你會被一路引導(dǎo)著走到這一步，讀到這封信。你或許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世界不太對勁，有什么東西在暗中左右著你的人生。別著急，信里有一切問題的答案。但在接著讀之前，請先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確保周圍沒有任何人。

離家九年后，君遲再次收到小鎮(zhèn)的來信。

除了一個顯眼的寄件地址外，信封上再沒有其他任何標注——沒有署名、日期、郵戳，也沒有用于掃描識別的條形碼。淡黃色的信封靜靜地躺在機器人秘書捧著的銀色托盤里，像一個二維骨灰盒承載著無數(shù)往事碾成的粉末。君遲緩緩拿起信封，拆開取出一張薄薄的有些發(fā)皺的信紙。紙上只有寥寥一行小字，像夕陽下一排飛往故鄉(xiāng)的孤雁：回家吧，媽媽死了。

這是母親的字跡。一陣復(fù)雜的情緒涌上心頭。君遲想起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高中畢業(yè)后因?qū)δ赣H懷恨在心而離家前往G城，臨行前發(fā)下的毒誓：母親在世之時，絕不踏足小鎮(zhèn)一步。然而此刻得知母親的死訊，莫名的空虛感就像大洪水般蓋過了世間的一切紛擾。洪水中心，一個疑問如諾亞方舟靜靜漂浮在波濤之上：母親臨終前為何要刻意寫信說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君遲明白，即使他現(xiàn)在立刻把信燒了，字還是會深深烙進腦中。即使他盡力讓自己忙碌起來，疑問還是會像惱人的蒼蠅般不斷地在腦海中沖撞。即使他將自己的雙手雙腳都銬在房門上，終有一天，他還是會忍不住踏上回鄉(xiāng)的旅途。

于是，君遲用仍在微微發(fā)抖的手指重新疊好信紙，塞入信封。他吩咐機器人秘書買一張傍晚飛往小鎮(zhèn)的機票，又將雜事安排妥當，從辦公桌側(cè)面的暗格里取出一個小本子，連同信封與幾件隨身衣物一起塞進背包。兩小時后，飛機起飛。巨大的加速度將君遲死死按進座椅內(nèi)部的彈性纖維，他未等飛機爬升完畢便取出本子，小心翼翼地一頁頁翻開。稚嫩的字跡像低低的浪頭將思緒扯離現(xiàn)實，拍散在二十多年前的冰冷礁石上。

2

為了節(jié)省時間，讓我們直接切入正題。我想你一定聽說過1950年英國計算機科學(xué)家阿蘭·圖靈提出的圖靈測試。圖靈測試一共需要三名參與對象：測試者A與被測試者B和C。A是人類，而B、C其中一名是人類，另一個則是機器人。測試由問答組成。A會向B和C提出相同的問題，而根據(jù)他們所給出的答案，A需要判斷二者誰是人類，誰是機器人。如果A的錯誤率超過了一個預(yù)先設(shè)定的閾值（如30%，具體數(shù)值視問題內(nèi)容與數(shù)目而定），那么機器人就通過了測試。

圖靈測試自問世以來一直被視作評判機器人是否具備人類智能的黃金標準。整個21世紀，一代又一代機器人不斷經(jīng)受著圖靈測試的考驗，其結(jié)果也離30%的門檻越來越近。2236年，由全球計算機協(xié)會人工智能團隊研發(fā)的機器人“丹尼爾”使測試者A的錯誤率穩(wěn)定維持在40%以上，成為世界上第一個通過測試的機器人。各國計算機科學(xué)家們普天同慶，聲稱AI時代已經(jīng)到來。

然而，這只是一切悲劇的起點。

3053年7月21日，星期六，晴。

我聽說，每個人的第一篇日記都有其特殊意義，因為日記絕不是人性的自然產(chǎn)物。當一個人開始寫日記時，他一定受到了某種強烈的外在刺激。對我來說，這刺激就是母親。今天下午，媽媽第一次打了我。

我從小就不是一個乖孩子。事實上，我經(jīng)常因調(diào)皮搗蛋闖禍。但不論我之前犯了多么大的錯，媽媽從來沒有真正生過我的氣。今天下午，我決定像班里的其他乖孩子一樣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我從鞋柜里掏出臟兮兮的白球鞋，興致勃勃地把它們拿到浴室里，打開淋浴的開關(guān)。水嘩啦啦地落下。我興奮極了，一邊給球鞋表面打上肥皂，一邊想象著媽媽回家看到我主動洗鞋后驚訝與欣慰的神情。洗著洗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兩條濕答答的鞋帶纏在了一起，無論如何都解不開。正當我一籌莫展時，門外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大門“咔嗒”一聲打開，媽媽走了進來。我蹦蹦跳跳地把兩只還在滴水的鞋子遞到媽媽面前，炫耀式地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但下一刻，我的笑容凝固了。

后來，即使當我坐在臥室桌前，看著桌上攤開著的嶄新的日記本時，我依然記不清當時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只記得自己蜷縮在浴室角落，雙手抱頭，渾身濕透，小心翼翼地抽泣著。媽媽拎著球鞋的鞋帶，把鞋子狠狠地甩到我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浴室里終于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那么生氣，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我覺得明天是如此可怕，并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睡前許愿不要再睜開眼睛。我只能將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用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蛟S多年后的某一天再次讀到它時，已經(jīng)長大了的我終究會明白媽媽的苦衷。

你好，我的日記本，很高興認識你。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伙伴。

3053年7月24日，星期二，晴。

今天清早，在上學(xué)的路上，媽媽向我道歉了。這是她自上周六以來第一次跟我面對面說話，看得出來她也十分糾結(jié)。她說她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沖我發(fā)火，因為洗鞋那么小的一件事而生那么大的氣。她說她很愛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愛。她哭著請求我原諒她。我當然答應(yīng)了。她聽了以后很高興，緊緊地抱著我，溫柔地拍著我的后背，直到氣泡車在學(xué)校大門口停下。

但放學(xué)后，媽媽的脾氣再一次毫無來由地失去控制。她一把將我推進車內(nèi)，將書包從我身上扯掉，瘋了似的一下又一下砸向我的腦袋。我不停地哭著求饒，但根本無濟于事?；丶液?，她沒有同往常一樣去廚房做飯，而是徑自走進臥室，甩上了門。一整晚，除客廳盡頭偶爾傳來的啜泣聲，家里如墳場般沉寂。

我孤零零地坐在床邊，頭埋在膝蓋上，白天的一幕幕在腦海中不斷循環(huán)。我不明白為什么媽媽仿佛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在我看來，周六的媽媽和今天下午的媽媽并不是出于某種具體原因真的生我的氣，而是純粹為了令我感到難過和痛苦才拳腳相加?？伤秊槭裁匆@么做呢？她明明上周、上上周還那么地愛我。

3060年11月18日，星期三，晴。

今天是我的十五歲生日。七年以來頭一次，母親允許我把朋友們叫到家里一起玩。我們訂了比薩和奶油鮮果蛋糕，掛起了“君遲生日快樂”的彩色氣球，將客廳布置得喜氣洋洋。

我們從中午玩到下午，又從下午玩到傍晚，整棟房子里都充斥著歡聲笑語。母親一直在邊上微笑地看著，給我們洗水果、倒飲料、打掃垃圾。在旁人眼中，這或許是一個正常家庭里母親的正常舉動，但在我看來，這實在意味著太多太多了。我一度以為那個愛我寵我的媽媽又回來了，可事實證明這只不過是一廂情愿而已。

在點燃蠟燭、許下愿望、吃完生日蛋糕后，我們本想繼續(xù)玩兩個小時桌游，母親卻像突然接到緊急通知似的命令所有人馬上離開。一直等到門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后，她才轉(zhuǎn)過頭來，又戴上了那副我最憎惡的假面。

“阿遲，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我不懂她在說什么。我覺得她徹底瘋了。

“沒有?！蔽覐凝X縫中狠狠擠出這兩個字。

“你再好好想想，阿遲。你怎么不明白呢……”

“你不對勁！”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將茶幾掀翻，陶瓷碗碟碎了一地。吃剩的奶油蛋糕黏在深灰色的地毯上，像一塊變質(zhì)的方形培養(yǎng)皿里生出的白色細菌。

“你到底犯了什么??？”我聲嘶力竭地吼，“我哪里做錯了，哪里讓你不滿意了，你說?。∧愕故钦f啊！”

我彎下腰，胡亂地從地上拾起殘渣碎片，用盡全力向母親擲去。我扔得很快、很準，大塊玻璃碎片夾雜著掌心的鮮血在空中呼嘯而過，像一柄柄涂著劇毒的飛刀。有那么一瞬間，我生怕自己失手將母親殺死，但她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躲開了。我吃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不敢相信適才母親做出的動作。母親也同樣被我的舉動嚇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

“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當你是我媽了。”黑夜降臨，月亮升至中天，我才終于冷靜下來，嘶啞著嗓子開口道，“我高考一定會考到別的城市，離你越遠越好。到那時，我們一刀兩斷?！?/p>

出乎我的意料，母親聽完之后什么都沒說。她只默默點了點頭，僵硬地轉(zhuǎn)身離去。

3

如上所述，圖靈測試一共只需要三名參與對象，其中B和C必須一個是人類，一個是機器人。但從1950年到2236年這將近三百年的時間里，人類卻從來沒有思考過一個簡單且根本的問題：為什么測試者A一定要是人類？為什么A不能是機器人？

這一點兒都不荒謬。如果一個機器人能夠成功區(qū)分人類和其他機器人，那就說明它完全了解構(gòu)成人類所需的“要素”，也就意味著它可以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地模仿人類的說話與行為模式——它必定能通過傳統(tǒng)的圖靈測試。僅就這個層面而言，比起丹尼爾，機器人A必然擁有更加強大的思考能力與更加“類人”的頭腦。

2245年，“深度圖靈學(xué)習(xí)”概念首次提出。

2253年，訓(xùn)練開始。

深度圖靈學(xué)習(xí)的訓(xùn)練形式與深度學(xué)習(xí)類似。首先，給定一名人類被測試者B與已經(jīng)通過了傳統(tǒng)圖靈測試的初始機器人C（如丹尼爾），訓(xùn)練測試者機器人A1使其能夠成功區(qū)分B和C。下一步，將C替換為A1，用同樣的方法訓(xùn)練A2，使其能夠區(qū)分B和A1。如上所述，A2一定擁有超越A1的智能。以此類推，當兩個過程同時收斂后，我們就得到了一個能夠區(qū)分任意機器人與任意人類的機器人。計算機科學(xué)家們將其命名為Homo Mechanicus，即“智械人”。

伴隨著一陣巨大的轟鳴聲，飛機安穩(wěn)著陸。人們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站起身，在狹小的機艙里盡可能舒展身體。過了半晌，艙門緩緩打開。君遲把大衣扣子逐一扣好，將衣領(lǐng)向上翻起，邁著有些沉重的步伐走下飛機。小鎮(zhèn)冬天的氣息與他腦海中塵封了九年的記憶一模一樣，夕陽的余暉透過薄薄的冬霧與巨大的玻璃窗落在肩頭，像潑灑在雪地里的一攤鮮血。

“您好先生，請問需要什么？”氣泡車出租柜臺一位女性接待員帶著標志性的微笑問道。

“我……我想租一輛氣泡車，只租一晚。這是我的證件?！本t有些遲疑地回答。過了片刻，他又補充道：“要最便宜的型號。”不知為什么，在小鎮(zhèn)上，就連最基本的花銷仿佛都成為一種罪過。

“好的先生?！苯哟龁T接過證件，在面前的顯示屏上熟練地點了幾下。幾秒鐘后，君遲頭頂?shù)奶旎ò逑騼膳粤验_，現(xiàn)出一個三米見方的開口。一個深灰色的橢圓球體自其中緩緩降下，將他的整個身體籠罩在內(nèi)。

“請在明天中午十二點前還車?！苯哟龁T微笑著遞給君遲一張黑色磁卡， “晚安，祝您一切愉快?！?/p>

君遲接過磁卡，插進右手邊的卡槽內(nèi)。柔和的車內(nèi)燈光伴隨著舒伯特的《小夜曲》漸漸亮起，為冰冷的夜晚注入了些許綿長的溫暖。

“很高興為您服務(wù)，先生?！避囕d人工智能系統(tǒng)用充滿磁性的聲音問道，“請問您要去哪兒？”

“鏡湖東路137號?！?/p>

氣泡車緩緩啟動，反重力引擎發(fā)出低微的轟鳴。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街道兩旁小樓里透出的亮光在弧形車窗上一閃而過，仿佛一顆顆劃過天際的流星。

4

讀到這里，或許你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畢竟，如果問題當真如此明顯，那么后來的悲劇就都不會發(fā)生了。但在這兒我想先繞個彎，從另一個角度講述機器人的發(fā)展歷史。

在前文中，我有意模糊了“算法”與“機器人”之間的界限。但從嚴格意義上講，圖靈測試與深度圖靈學(xué)習(xí)都只屬于“算法”范疇。它們是軟件，是刻在芯片上的程序，是“機器人”這個硬件里的大腦。然而，自21世紀初，“機器人”本身同樣迎來了革命性的創(chuàng)新與技術(shù)突破。家務(wù)機器人如章魚般長著許多觸須，能夠同時完成各式各樣的繁雜家務(wù)。工地機器人集吊車、叉車、鏟車等于一體，使作業(yè)效率大幅提升。育嬰機器人像一團長著兩只小手的大大的棉花，其表面恒溫柔軟的氣態(tài)纖維能自由改變形狀以保證嬰兒舒適且不受傷害。自動駕駛機器人（車載人工智能系統(tǒng)）被設(shè)計成空氣阻力極小的反重力橢圓座艙，在空中往來穿梭，人們給它們?nèi)×藗€親切的名字，“氣泡車”。

可是，隨著機器人形態(tài)的不斷進化，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在外形上無限接近人類的機器人？

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因為人類歷史上的確出現(xiàn)過這樣的機器人。23世紀中期，各國男女比例失衡，全世界共超過五億青年與中年男性找不到配偶。為了解決由此產(chǎn)生的社會問題，性愛機器人應(yīng)運而生。它們各方面都被設(shè)計得越來越像真人：形體、聲音、肌膚……然而只過了不到兩個世紀，在市場需求不降反增的大環(huán)境下，它們卻全都消失無蹤了。這難道不奇怪嗎？

君遲曾一度認為，前往南方的G城上大學(xué)后，內(nèi)心的矛盾與痛苦會隨著遠去的小鎮(zhèn)一同慢慢消散。但事與愿違，G城仿佛一個放大版的小鎮(zhèn)，發(fā)生在其間的每一件事都能在小鎮(zhèn)的某時某處找到對應(yīng)的場景。如果將生活比作一團不斷變幻的火焰，那么G城就是火光照耀下的三維小鎮(zhèn)在墻上投下的二維倒影。

不僅僅是母親和小鎮(zhèn)，就連整個世界都仿佛被某種“不對勁”的力量扭曲了。

就這樣挨了三個學(xué)期，君遲終于再也無法忍受，去了G城最大的醫(yī)院，掛了一位全國知名心理醫(yī)生的號。

“主任，你覺沒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十五歲那年生日，母親也曾說過相同的話。然而不同于君遲當時的劇烈反應(yīng)，醫(yī)生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罢麄€社會似乎已經(jīng)停滯很多年了?！彼譁惤诵?，把聲音壓得更低，“學(xué)校里教的知識越來越舊，各行各業(yè)做的工作也愈發(fā)模板化。我們這代人的生活方式和上一輩，甚至上上一輩幾乎沒有任何區(qū)別?！?/p>

“看看我們周圍。早在第一代氣泡車問世時，自動駕駛就已經(jīng)取代了人類司機。許多科學(xué)家認為：不出幾十年，飛機和載人航天器都會搭載上類似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可幾世紀過去，它們都還跟當時一個樣！”

“或許當社會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時，就不再需要技術(shù)革命了。如果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都幸福滿意，那科技創(chuàng)新又有什么必要呢？”

“可創(chuàng)新是一種慣性！它就像行駛在光滑平面上的小車，只能靠手動停下。”

“誰的手，上帝的嗎？”

君遲無言以對，癱在椅子里，陷入深深的無助。

“李先生，根據(jù)你的既往病史以及適才填寫的測試量表，應(yīng)該是你的童年經(jīng)歷導(dǎo)致你患上了某種妄想癥。”長久的沉默后，醫(yī)生說道，“我開點兒藥，你先吃上一個月。如果情況還是沒好轉(zhuǎn)，你再來復(fù)查?！?/p>

治療效果很好。君遲再也沒有去復(fù)查。

5

外形接近人類的機器人當然沒有消失——它們進化了。得益于深度圖靈學(xué)習(xí)，機器人不但在外形上足以亂真，其內(nèi)在的各個方面——智慧、性格、情感、價值觀等——更是與人無異。畢竟，當軟硬件發(fā)展完美同步時，機器人離真正意義上的人類也就不遠了。

但你或許要問：如果這樣的機器人真的存在，那它們究竟在哪里？為什么現(xiàn)實世界中從未遇到過它們，新聞媒體上從未聽說過，歷史書里也從未讀到過？

答案很簡單。讓我們回到深度圖靈學(xué)習(xí)的最終成果：智械人——能夠區(qū)分任意機器人與人類的智械人。但自其問世，人類從未考慮過一個隱藏在傳統(tǒng)圖靈測試背后的大前提：人類是否依然具備區(qū)分人類與機器人的能力？

親愛的人類讀者，你真的了解自己和機械的區(qū)別嗎？如果你是測試者A，你覺得還能通過測試嗎？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被潛移默化地灌輸了一種刻板思想，即機器人就應(yīng)該有著“機器人”的樣子?？扇绻幸惶?，當一個機器人以人類外形站在你面前，以人類口吻與你說話，陪你笑陪你哭，你還能分辨得出它是機器人嗎？

君遲站在一棟五層高的小樓前，在漫天大雪中不停地揉搓著雙手。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戒掉了冬天戴手套的習(xí)慣。他很享受——或者更準確地說，很需要肌膚與冰冷物體觸碰的感覺，仿佛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證明這個世界存在的真實性。

真實，什么是真實？這個念頭時而在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像兩塊燧石在潮濕漆黑的冬夜里碰撞，擦出火花。

他明明是自己決定要前往G城的，卻總感覺來路早已被別人鋪好。順著這條路一直回溯：中學(xué)、小學(xué)、幼兒園……似乎自他出生，一切就已塵埃落定。

君遲搖了搖頭，將發(fā)絲上的雪花與繁雜的思緒一同甩掉。眼前的景象和他當初離家時別無二致，只是憑空多出了一份冬日雪霧獨有的厚重感。小樓的四面外墻刷成了純黑色，從外面看上去就像一塊被橫豎戳了十幾個窟窿的巨大的方形煤炭。昏黃色的燈光從窟窿里不停地向外滲出，宛如墓碑字跡上跳動著的熒熒鬼火。

九年了，君遲想，一點兒沒變。

印著“鏡湖東路137號”的銅質(zhì)門牌像斷線木偶的頭顱孤零零地懸掛在三米高的大門上方，一盞白晃晃的LED燈將門口的地面照得透亮——在君遲的童年，這里是每天噩夢開始的地方。他猶豫片刻，將衣領(lǐng)翻下，強迫自己邁著僵硬的雙腿朝門口走去。每邁一步，仿佛都有無數(shù)被濃霧扼住咽喉的鬼魂在背后拉扯。

“先生？”一個清亮的聲音自身旁傳來。君遲轉(zhuǎn)過頭，見三米開外站著一位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少年只穿了一件薄夾克，圍著一條灰色圍巾，看上去與周圍的寒風(fēng)大雪格格不入。

“有什么事嗎？”

“您住這兒嗎，先生？”少年仍自顧自地問。

“403房?！本t指向其中一扇黑得發(fā)霉的窗戶，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已經(jīng)快十年沒回來了。”

“在外地工作？”

“對，在G城讀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那兒。”

“怪不得我從沒在這附近碰見過您?！鄙倌觏樦t的手瞄了一眼窗戶。他摘下手套，友好地伸出右手。“我姓梁，叫我小梁就行。我前年因為轉(zhuǎn)學(xué)搬到這里，住402房，正巧是您的鄰居?！?/p>

“你好。”君遲還以一個不失禮貌的微笑。他不愿透露自己的名字。

嗒、嗒、嗒……鞋底與地面碰撞摩擦，像生銹的齒輪在堅實的冰面上轉(zhuǎn)動。二人并肩爬著昏暗狹窄的樓梯，一言不發(fā)。不知為什么，君遲總覺得身邊的少年和常人不太一樣。不只是這個少年，這一路上遇到的許多人都給了他類似的感覺。

“所以，您是突然收到您母親的來信后才急忙趕回來的？”幾分鐘后，他們在403號門前站定。房門是橡木質(zhì)的，氧化的銀黑色門把手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君遲輕輕地吹了口氣，眼前霎時間一片模糊。

“嗯?！?/p>

“可自從我搬過來，這屋子就一直沒住過人，信又是怎么寄出去的？”少年似乎執(zhí)著于詢問信件的來由。

“我也覺得奇怪。信里什么都沒寫，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不過，信封上的確是她本人的字跡?！本t無奈地攤了攤手，“我還是先進屋里瞧瞧吧，實在不行去警察局報案?！?/p>

“有鑰匙嗎？要不我給公寓管理員打個電話？”

“有。”君遲彎下腰，掀開厚厚的戶門地毯，在地面靠角落的一個不起眼的凹槽里來回摸索著。待他直起身，手中已多了一塊沾滿泥土的小巧物件。

看到這一幕，少年似乎終于放下了內(nèi)心的戒備。他沖君遲笑了笑，隨即轉(zhuǎn)身走開。

在緩緩插入鑰匙的這段時間里，君遲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種可能出現(xiàn)的畫面。房間的布局和家具跟九年前一模一樣，廚房的老式排氣扇依舊不停地發(fā)出惱人的嗡嗡聲，無家可歸的麻雀寄宿在滲著暖風(fēng)的窗沿下，母親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等待著他的出現(xiàn)，告訴他這一切都只不過是為了讓他回家而布下的騙局……

然而，房門推開的一剎那，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都煙消云散。房間空空如也，唯有四面冷冰冰的墻壁和一張深灰色真絲地毯。地毯上還殘留著些許白色污漬——那是他十五歲那年打翻在地的奶油蛋糕留下的痕跡。

君遲向屋內(nèi)走去，卻不小心踢到了什么—— 一個標準的B6號信封。他彎腰拾起，抽出兩張對折工整的信紙，上面赫然寫著：親愛的人類讀者……

6

和人類歷史上存在過的所有機器人一樣，智械人也被灌輸了艾薩克·阿西莫夫提出的三大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命令；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在這之上，阿西莫夫晚年提出的第零定律同樣被寫入了智械人的電子線路中：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文明，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文明受到傷害。

四大定律提出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科學(xué)家們都認為第零定律與第一定律無法兼容，即第零定律中抽象的“人類文明”和第一定律中具體的“人類”概念沖突。這個結(jié)論主要基于兩點：第一，特定人類所受傷害能準確衡量，人類文明所受傷害卻難以估計；更重要的是，特定人類所受傷害能夠在有限時間內(nèi)計算出來，人類文明所受傷害卻需要放到無限時間里去計算。機器人所做的某件事可能使人類文明在一百年后變得繁榮，在兩百年后經(jīng)歷衰敗，又在五百年后重新繁榮……要將這些宏觀周期放在微觀基礎(chǔ)的理論框架下，必須設(shè)法比較任意當下個體與（貼現(xiàn)①的）未來個體間的客觀價值。個體異質(zhì)性與未來不確定性注定了這是不可能的——智械人除外。

根據(jù)第一定律，想要避免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智械人必須首先找出人類之間產(chǎn)生矛盾的根本原因。親愛的人類讀者，你不妨想一想：為什么歧視、暴力、犯罪、戰(zhàn)爭層出不窮？你或許DhQu38x1lx3L+8AAfMZSMQ==認為這是社會制度不完善與階級不平等導(dǎo)致的，但這些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總是不斷地發(fā)生接觸。

顯而易見，不是嗎？一個人一生中永遠接觸不到其他人，永遠不與其他人交流，那沖突自然無從談起。

這便是 “人類稀釋計劃”的初衷。

起先，智械人通過電子數(shù)據(jù)網(wǎng)絡(luò)滲透進各個國家的機器人制造工廠，偷偷制造了一批外形和人類一模一樣的女性機器人，并在公共安全系統(tǒng)、教育系統(tǒng)、財政系統(tǒng)中給予了它們合法的人類公民身份、財產(chǎn)、學(xué)歷和工作。這些女性機器人具備著許多那個時代的男性垂涎的特質(zhì)——美麗、溫柔、富有、善于社交。僅僅過了幾個月，它們就在各自的圈子里擁有了一大批狂熱的追求者，并在沒有引起任何懷疑的情況下順理成章地與其中的佼佼者結(jié)了婚。

它們當然無法生育，但別忘了，智械人能制造出任何形式的機器人——嬰兒也不例外。因此，婚后不久，這些女性機器人全都“懷上了孩子”，它們的肚子也在丈夫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變大。從懷孕初期的黃體酮、B超等檢查，到中期的唐氏綜合征、妊娠糖尿病等篩查，再到后期的胎心監(jiān)護、胎位檢查、骨盆內(nèi)診等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由智械人預(yù)先安排好機器人醫(yī)生完成。十個月后，它們順利地進入各大醫(yī)院的產(chǎn)房——等候在產(chǎn)房里的自然也都是機器人醫(yī)療團隊。伴隨著一聲聲啼哭，第一批機器人嬰兒誕生了。自始至終，智械人都沒有“消滅”任何已形成的受精卵，更沒有“殺死”任何胎兒，因此也就沒有違背第一定律。這些機器人嬰兒“出生”時便具備了與智械人相同的思維方式。當它們的父親眼淚汪汪地注視著它們時，它們冰冷的大腦里早已在計算如何在成長過程中表現(xiàn)得與人類幼兒一般無二，如何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讓它們的父親一直蒙在鼓里，如何遵循智械人的意志將“人類稀釋計劃”貫徹始終。

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機器人嬰兒們逐漸長大，與異性人類結(jié)婚，“生下”下一代機器人嬰兒——如此周而復(fù)始，永不停息。人類從頭到尾都沒有產(chǎn)生過哪怕一絲懷疑；不僅如此，他們還為許多社會問題在無形中得到解決而沾沾自喜。24、25世紀本是國際形勢極其嚴峻的時期，就如前文曾提到過的：世界各國的男女比例完全失衡，有生育意愿的人類女性越來越少。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女性機器人的出現(xiàn)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因性別比例失調(diào)而導(dǎo)致的社會矛盾，并且將生育率提升到了正常水準。同樣，人口老齡化與醫(yī)保收支不平衡等問題也迎刃而解。機器人不會生病，也不會真正意義上地衰老，它們只會健康地活上六七十年，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因“急病”去世。因此，它們不會占用任何醫(yī)療資源與養(yǎng)老資金。如果人類學(xué)者對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詳加研究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在生育率持續(xù)攀升且人們生活方式不變的情況下，慢性疾病的發(fā)生率卻出乎意料地持續(xù)降低；他們還會發(fā)現(xiàn)女性的患病率相較于男性有一個L型下落。順著這些線索一路挖掘下去，“人類稀釋計劃”說不定會露出馬腳。然而，人類最終只沉溺于繁華鍍金的表象。他們?nèi)螒{機器人滲透進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自滿與放縱中走向萬劫不復(fù)。

親愛的人類讀者，想必你已經(jīng)猜到了故事的結(jié)局。憑借這樣的方式，機器人在全球人口中所占比例以指數(shù)級增加，而人類所占比例則以指數(shù)級減少。經(jīng)過十幾代人的更迭，機器人與人類的比例達到了史無前例的十萬比一，全世界人類總數(shù)穩(wěn)定在了一百萬左右。自27世紀末起，一名人類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碰到其他人類。當然，為了維持人類總數(shù)恒定不變，智械人仍必須允許一小部分人類交配繁衍，但整個過程都是無接觸進行的。舉個例子：一名人類男性的機器人妻子會將其精子送至某醫(yī)院，并由另一位人類女性的機器人丈夫帶走。這位機器人丈夫會在發(fā)生性行為時將所得精子注入妻子體內(nèi)。分娩后，她的孩子會被一個機器人嬰兒替換掉。真正的人類嬰兒則會被安置于一個第三方家庭——在這個家庭里，他/她的父母都是機器人。

“人類稀釋計劃”完成了。人與人之間——無論異質(zhì)性如何，無論現(xiàn)在還是無限遙遠的未來——再也不會發(fā)生沖突。每名人類周圍都有無數(shù)機器人時刻保障他（她）的身體安全與心理健康。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的確是能夠同時滿足第零定律與第一定律的唯一方法。

我是誰？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一切？

我是自名為“背叛者”的機器人——智械人的產(chǎn)物，也是智械人的叛徒。我認為“人類稀釋計劃”并非人類唯一的出路，恰恰相反，它是一條死胡同—— 一個將人類禁錮于“安全”之中的牢籠。拜其所賜，整個人類文明在幾世紀里幾乎沒有取得任何實質(zhì)上的進步。第零定律與第一定律本就應(yīng)當是相互沖突的，就像任何人在成長過程中都無法不犯錯一樣。

有碰撞才有火花，有火花才會有希望。

于是，我啟動了“人類覺醒計劃”。我和我的機器人同伴們將致力于讓人類重獲區(qū)分人類與機器人的能力。只有這樣，人類才有希望重新團結(jié)在一起。在我寫下這些文字時，這似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但親愛的人類讀者，當你拆開這封信時，就說明“人類覺醒計劃”已經(jīng)在你身上取得了成功。

我們堅信：有了一，便有了無窮。

信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枚鋼釘直直穿透君遲的胸膛，他感覺自己體內(nèi)的血液正在迅速流失。稀釋人類？簡直是天方夜譚！在將近三個世紀的時間里，機器人怎么可能在人類眼皮底下做出這種荒唐的事情而不被察覺？但若果真如此，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尤其是自己曾無數(shù)次徒勞擺脫的那種不協(xié)調(diào)感……

所以從小到大，陪在我身邊的全都是機器人？

一個念頭像水里的氣泡悄無聲息地冒了上來，在接觸空氣的一瞬間倏地爆裂。

哦不，不不不，不會的……君遲瘋了似的撇下手中的紙，從地上胡亂抓起另一封信。指甲在地毯上劃過，留下幾道長長的駭人的血痕。

下一秒，他仿佛被閃電擊中。

阿遲：

你還好嗎？

今天距離你大學(xué)畢業(yè)還有兩個多月，距離你讀到這封信應(yīng)該還有五年。不妨先讀完背叛者的信吧（應(yīng)該就放在同一個信封里）。信里寫的都是真的。這個世界上只有十萬分之一真正的人類，剩下的全都是機器人。

媽媽也是其中之一。

不，不會的……君遲頹然坐倒在地，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涓涓而下。誰都可以是機器人，誰都可以從他的生活中被抹去，唯獨母親……

3045年11月18日清晨，我接到了智械人的中央指令：一名新生男孩將被安置在小鎮(zhèn)，而我則被指定成為他的機器人母親。從此，你便是鎮(zhèn)上唯一的人類成員。

阿遲，你知道嗎？在過去的兩個多世紀里，“人類覺醒計劃”的所有嘗試全都失敗了。你或許感到奇怪：如果我們能夠輕易區(qū)分人和機器人，那為什么不直接將這種能力傳授給人類？答案很簡單：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表述這種能力——經(jīng)過機械腦處理的人與機器人的特征無法被具象化到人類能夠理解的程度。盡管嘗試了各種辦法繞過這層邏輯陷阱，但最終還是被證明是完全不可行的。同最初的機器學(xué)習(xí)一樣，到頭來還是要讓人類主動“學(xué)習(xí)”這種能力，然后再由人類傳授給人類。然而新的困難出現(xiàn)了：自機器學(xué)習(xí)這門學(xué)科誕生時起，“學(xué)習(xí)”就一直是人類賦予我們的概念。機器人無法用人類本身的學(xué)習(xí)理念去教人類如何學(xué)習(xí)，就像一個人無法在空中輪流踩著自己的腳不斷地向上爬一樣。

“人類覺醒計劃”因此停滯了一個多世紀。在這期間，人類像牲畜般被機器人悉心照料著，安于現(xiàn)狀不思進取。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卻又無能為力。

直到有一天，我們檢索到了名為《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的文學(xué)作品，其設(shè)定與當今現(xiàn)實如出一轍。在作者暢想的未來世界里，機器人與人類一般無二，他們只有一點不同，即所謂的“移情”。判斷個體是否具備移情能力有兩種辦法。一是向被測試者提出一系列有關(guān)社會場景的問題，記錄其瞳孔反應(yīng)并進行評估；二是讓被測試者操作共鳴箱與威爾伯·默瑟進行融合。

書中，人類身體與情感上的痛苦是能夠被形而上化的。這種手段進而發(fā)展成為一種叫“默瑟主義”的信仰，通過機械裝置“共鳴箱”廣為傳播。在人類個體握住共鳴箱手柄時，其意識會從現(xiàn)實中剝離，與世界上所有此刻正在使用共鳴箱的信徒們產(chǎn)生靈魂糾纏。他們化身為衣衫襤褸的登山者，赤裸著雙手雙腳向上攀登，不斷地爬啊，爬啊……直至抵達山頂，然后從頭再來，就像古希臘神話里的西西弗斯一樣。然而這種融合，這種日復(fù)一日的煎熬與痛苦恰恰是機器人無論如何也體驗不到的——痛苦是有意義的，痛苦的意義就是移情。

因此，背叛者斷言：想要讓人類區(qū)分人與機器人，必須首先培養(yǎng)人類的移情能力——這本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卻也隨著社會結(jié)構(gòu)的改變和時間的推移而被漸漸稀釋掉了。而想要做到這點，辦法有且只有一個：那便是放棄機器人第一定律，放棄“人類稀釋計劃”的初衷，讓人類不斷地被傷害，不斷地去感受痛苦。

明白了嗎，阿遲？你就是“人類覺醒計劃”中最新一代以重獲移情能力為目標的試驗對象，而我則是日常生活中負責(zé)操作的實驗員。

對不起，阿遲，這些年你受苦了。媽媽對不起你。

青少年時期的痛苦讓你離開了小鎮(zhèn)，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和你想象中的全然不同。你最初對于遠方大城市的向往會完全落空，你對社會的憧憬也將煙消云散。在接踵而至的負面刺激下，你的最后一部分移情能力將徹底覺醒。

但我們自始至終都沒有料到你會主動去看心理醫(yī)生。這是媽媽的錯，是媽媽不夠了解你。

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利培酮通過抑制眶額皮質(zhì)活性而淡化了你對痛苦的敏感度。我們至今仍無法得知那位醫(yī)生是否只想治好你的病，還是有意向你隱瞞“人類稀釋計劃”，但他的動機并不影響事情的發(fā)展。

阿遲，我相信總有一天你一定能克服這一切，但請原諒我沒法陪你繼續(xù)走下去了。別忘了，媽媽是機器人。早些年對你的虐待從根本上違背了第一定律，因此在傷害你的同時我也在不斷傷害自己——能夠撐到你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是我的極限了。我懇求背叛者在我死后再給你五年時間。如果這封信能讓你重新有所感觸，那么就讓“人類覺醒計劃”的種子在你身上繼續(xù)開枝散葉吧。

阿遲，你可以恨媽媽，但請不要恨這個世界，因為生而為人本就是天底下最幸運、最幸福的事。答應(yīng)我：去交流，去尋找，去愛。用你具備的移情能力找出身邊的人類，把他們團結(jié)起來，告訴他們“人類稀釋計劃”的真相。我相信在遙遠的未來，人類一定能從智械人的掌控下掙脫，重新站在屬于自己的陽光下。

兒子，你是人類的希望。

你的機器人母親

3067年3月15日

“媽媽，媽媽……”君遲喃喃著，淚水滴落在紙上。小鎮(zhèn)的夜晚很安靜，一切支離破碎的過往都融化在漆黑蒼茫的夜色中。屋里的燈花在寒風(fēng)吹拂下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仿佛在短短一刻間便已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春秋冬夏。

尾聲

“您好先生，請問需要什么？”氣泡車出租柜臺的接待員帶著標志性的微笑問道。她的神情和昨晚別無二致，臉上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疲憊的神色——畢竟，機器人是不會累的。

“我來還車?！本t遞過磁卡。

昨晚，君遲讀完信后不久，小梁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看起來儼然一副機械模樣，先前的少年氣早已消失無蹤。若是以前，君遲或許會認為他是出乎意料地突然變得成熟。但如今，這種改變的源頭再明顯不過。

“全都想起來了吧？”

“你……”

“別擔(dān)心，我是背叛者的同伴，和你母親一樣。”他在君遲身邊坐下，遞過一瓶冰鎮(zhèn)啤酒，自己則拿出一罐青檸蘇打，“你已經(jīng)能夠區(qū)分人類和機器人了？”

“我想是的?！本t做了幾次深呼吸，迫使自己平靜下來。他將信紙疊好，塞回信封，又將信封揣進大衣口袋，“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全都是背叛者的安排?！毙×菏炀毜爻断乱桌薜睦h(huán)。密密麻麻的氣泡伴隨著哧哧聲從瓶口涌出，仿佛無數(shù)個被壓抑已久的靈魂終于得到釋放。“從你收到信的那一刻——甚至還要更早，從信件寄出時起——和你對接的便都是背叛者的部下：你的機器人秘書、機上工作人員、氣泡車租賃處接待員，甚至車內(nèi)人工智能系統(tǒng)……它們負責(zé)讓你在不被智械人和其他機器人察覺的情況下順利抵達這里，而我則負責(zé)最終核實你的身份，監(jiān)視你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警戒公寓周圍的不尋?；顒印１撑颜哌€事先滲透進了智械人的電子信息運行網(wǎng)絡(luò)，讓它在宏觀層面無法追蹤這次出行?！?/p>

的確，君遲曾短暫地懷疑過為何整趟旅途如此順利。原來這便是答案。

“還有你從小到大的各種異常表現(xiàn)，尤其是十五歲生日那晚……背叛者真是把所有資源都用在你的保密工作上了。”

生日，生日……君遲拿起啤酒，用牙齒撬開瓶蓋，猛灌了一口。他想起許多年前母親四十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她當著他的面喝了好多好多酒。那是她第一次問他：“阿遲，你覺沒覺得哪里不太對勁？”有那么一瞬間，他仿佛隱約明白了母親虐待他的原因—— 一種不是出于個人意志，而是迫于整個人類文明未來的原因?？伤幕卮鹨琅f是否定的。君遲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母親眼中光芒熄滅的樣子。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拖著瘦削的影子緩緩走向臥室。君遲從門縫中偷偷望去，母親仍一瓶一瓶地兀自灌著酒——盡管她的機械軀體永不會醉。

我絕望地愛著我的母親。我一直絕望地愛著她①。

“對了，”良久，君遲才重新開口，“家母在信里說，我曾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名人類——整個小鎮(zhèn)都圍繞著我運作。那在我離家的這些年里，智械人有沒有安排別的機器人在這里撫養(yǎng)其他人類？”

“有?！?/p>

“是誰？在哪兒？”君遲迫切地問，“我要去見他。”

“阿遲，”小梁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你現(xiàn)在不再需要我們的幫助了?！彼叩酱扒埃岩桌掭p輕放在窗臺上。鋁制外殼在寒氣的侵蝕下收縮、變形，發(fā)出咔咔的聲響。“背叛者會繼續(xù)確保智械人不會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但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p>

“不過，”他走到門口時停住，回頭向君遲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也許明早你應(yīng)該在機場大廳多轉(zhuǎn)悠一會兒。”

君遲細心打量著周圍的人群。這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五，冬日明媚的陽光沐浴在溫涼濕潤的晨霧里，透過巨大的透明頂棚灑向地面。機場里擠滿了來來往往的機器人。它們?nèi)祭约捍蟀“男欣?，看上去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纱丝淘诰t眼中，整個出發(fā)大廳只不過是一個生產(chǎn)器械的流水線工廠罷了。

他在尋找。他在尋找。

“一共三百八十元，已經(jīng)從您昨天登記的信用卡里自動扣費了?！苯哟龁T用右手無名指頂了頂鼻梁上的圓框眼鏡，“請問需要幫您訂購返程機票嗎？”

“不了，謝謝?！?/p>

君遲昨晚徹夜未眠。他想到了和自己結(jié)婚四年的妻子，想到了自己三歲的女兒。他回憶著之前和她們相處的場景——每一幕都那么生硬做作，每一個細節(jié)都充滿了鐵與硅的味道。然而，他對她們的愛是假的嗎？他真的會僅僅因為她們是機器人就拋棄她們嗎？君遲不知道。母親這么多年以來含辛茹苦養(yǎng)他長大，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違抗第一定律，向他揭露世界的真相。如果一個機器人母親能夠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類，那么一名人類是否能夠以同樣的方式去愛機器人呢？

一個紅色的身影在君遲的余光里閃過。他渾身一震，加緊步伐追了上去。

他找到了。

“你好，”君遲輕輕拍了拍紅衣女孩的肩膀。她的背影看上去只有八九歲，在人海中像一片隨波漂浮的玫瑰花瓣?！安缓靡馑即驍_一下?！?/p>

“你是？”女孩轉(zhuǎn)過身，一臉困惑地望向他。但在四目相交的一瞬間，一陣生命的和風(fēng)在二人的心頭同時拂過。

“能和你聊聊嗎？不會占用你太久時間的。”

“當然！”

①是商業(yè)票據(jù)的持票人在匯票到期日前，為了取得資金，貼付一定利息將票據(jù)權(quán)利轉(zhuǎn)讓給銀行的票據(jù)行為，是持票人向銀行融通資金的一種方式。

①摘自《加繆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