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醫(yī)院候診室里的一點點片段，32歲的薩姆·拉什比幾乎沒有關于父母的任何記憶。

1994年，母親死于艾滋病時，薩姆只有兩歲。一年后，他的父親也在利物浦皇家醫(yī)院去世。他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他們一開始告訴薩姆的說法是，他的父母得了癌癥和中風。

直到十幾歲時，薩姆才知道真相。他的雙親，還有他四個月大就夭折了的姐姐，都直接或間接死于英國國民醫(yī)療服務體系受污染的血漿制品。

薩姆的家，幾乎是被英國的“污染血液”摧毀了。

據(jù)英媒報道，在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初的英國，約有3000人因使用受污染的血制品而死亡，還有3萬人因此感染了HIV病毒和丙肝病毒。更觸目驚心的是，80年代，當艾滋病患者在受治療群體中出現(xiàn)時，專家便多次發(fā)出警告，稱這些自美國進口的血液制品存在風險，應當停止使用，但英國政府卻堅稱，“沒有確鑿證據(jù)證明HIV病毒可以在血液中傳播?！?/p>

即便丑聞在內(nèi)部早已敗露，但外界對真相卻一無所知。幾十年來，受害者及其家屬一直在呼吁英國政府調(diào)查此事，都沒有掀起什么波瀾。直到2017年7月，迫于壓力，時任首相特雷莎·梅才同意啟動全國范圍內(nèi)的調(diào)查。

今年5月20日，負責血液污染丑聞調(diào)查事務的英國前法官蘭斯塔夫，公布了一份超過2500頁的調(diào)查報告，證實了歷屆政府和國民醫(yī)療服務體系（NHS）數(shù)十年間對“毒血丑聞”的隱瞞和掩蓋。一時間，輿論嘩然。

當天，首相蘇納克就此事道歉，稱這一天是英國的國家恥辱日，“我們國家生活的核心存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道德失敗”。

此時距離薩姆失去雙親已經(jīng)過了近30年。

致命的“神藥”

薩姆的父親加里天生就患有血友?。ㄒ环N遺傳性疾病，會導致患者無法凝血）。

20世紀70年代，一種新的治療方法興起?？茖W家們在血液中發(fā)現(xiàn)了凝血因子Ⅷ（一種有助于血液凝固的蛋白質(zhì)），并將其從健康人的血漿中提取出來，制成針劑。

在當時，凝血因子Ⅷ很快成為血友病患者的福音，NHS也開始推行這種新療法，而加里正是接受這種新療法的患者之一。

然而，英國所能生產(chǎn)的凝血因子Ⅷ十分有限，需求很快就超過了供應。于是，衛(wèi)生官員開始從美國進口血漿。

當時沒有得到重視的一點是：在美國，制藥公司可以用錢買到血漿。其中，不少血漿最終追溯到了某些高危人群身上，包括吸毒人員和監(jiān)獄囚犯——出于經(jīng)濟動機，他們很有可能在病史上作假。

凝血因子Ⅷ，混合了成千上萬人的血漿制成。在這個過程中，只要有一個人的血感染了病毒，就很難保證整批血漿的安全。但英國政府完全沒有想過這一點，即便世界衛(wèi)生組織早在1953年就警告過，這類血漿產(chǎn)品會帶來肝炎風險，并敦促各國不要進口血漿。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世界第一賣血大國，美國當時供應了全球超過90%的血漿制品，其中，法國、葡萄牙、意大利、冰島、日本、加拿大、伊朗等國，都曾出現(xiàn)類似的感染病例。

對血友病患者來說，凝血因子Ⅷ幾乎是當時的“神藥”。誰也沒料到它早就出現(xiàn)了問題。更重要的是，加里一直不知道自己感染了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IV），還在無意中將這種病毒傳染給了妻子萊斯利。

20世紀70年代中期，有證據(jù)表明，接受凝血因子Ⅷ治療的血友病患者更容易患肝炎。20世紀80年代初，艾滋病被首次發(fā)現(xiàn)。很快，血友病患者和接受過輸血的人中，也相繼出現(xiàn)艾滋病患者。

雖然人們直到1983年才確認艾滋病的病原體是HIV，但英國政府在前一年就收到過警告，稱血液制品可能傳播這種病原體。但當時的英國政府認為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因此病人沒有被告知這種風險。

據(jù)調(diào)查估計，有3萬多人因輸血或注射凝血因子Ⅷ受到了感染（高達2.68萬人在輸血后感染了丙型肝炎）。研究發(fā)現(xiàn)，在1250名感染HIV的出血性疾病患者中，有380名還是兒童。其中3/4的人已經(jīng)死亡。

薩姆后來才得知，被“毒血”所謀害的，不止自己的雙親。他原本還有一個姐姐，一出生就感染HIV，四個月大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在第一次接受英國廣播公司采訪時說：“我的整個家都被毀了?！?/p>

“最嚴重的災難”

“血液污染丑聞”是NHS自1948年成立以來“最嚴重的災難”，大約有3000人因感染艾滋病毒和肝炎而死亡。不僅如此，由于艾滋病的“污名化”，薩姆和許多受到感染的家庭，甚至還要遭受社會異樣的眼光。

莎拉·簡的弟弟柯爾特感染了HIV，1992年去世時只有10歲。她說，為了不受當?shù)厝说钠哿?，他們被迫搬了三次家?！芭笥押袜従幼兊檬柽h。我們被人躲得遠遠的，還要受人非議?？聽柼貨]有朋友，因為沒有人愿意和他玩。”

彼得今年48歲，距離他被告知自己是HIV病毒攜帶者已經(jīng)過去了40年。但他還是沒有辦法像同齡人那樣生活——他沒有工作，也不能去旅行。他因為HIV多次出現(xiàn)嚴重的健康問題。1996年，他得了三次肺炎。他的父母不止一次被告知，彼得可能只剩幾個星期的壽命。

“我都沒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彼得·阿德拉姆說：“我無法想象如果沒有被感染，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p>

多年來，這些人一直在等NHS給一個說法。

有人認為，自20世紀40年代以來，另一種血漿產(chǎn)品白蛋白（Albumin）已經(jīng)表明，高溫可以殺死肝炎病毒。除非經(jīng)過高溫處理，否則凝血因子Ⅷ根本就不應該獲得使用許可——當局本可以在允許凝血因子Ⅷ銷售之前就確保其安全。

然而，之所以沒有這么做，主要是出于經(jīng)濟考慮，直到1985年年底，NHS一直在使用未經(jīng)高溫處理的凝血因子Ⅷ。

20世紀80年代末，受害者及其家屬以醫(yī)療過失為由要求賠償，但政府作出的舉措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成立了一個慈善機構(gòu)。該機構(gòu)并不承認對這些受到感染的患者負有任何責任或義務，只向HIV感染者發(fā)放一次性補助金。受害者還被迫簽署了一份棄權書，承諾不起訴衛(wèi)生部，這樣才能拿到“賠償金”。

然而，當時很多人只知道自己感染了HIV，直到多年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同時感染了肝炎病毒，而一直以來，英國政府都沒有給出實質(zhì)性的補償方案。

來自考文垂的喬納森·埃文斯便是如此，20世紀70年代，他在牛津血友病中心同時感染了HIV病毒和丙型肝炎，于1993年去世。那時，他的兒子杰森只有4歲。杰森從小被叫作“艾滋病男孩”，他的母親也在父親去世后崩潰了。除此之外，他的一個叔叔，也因同一種血漿產(chǎn)品感染了這兩種病毒，并于1996年去世。

青少年時期，杰森開始追溯父親死于艾滋病背后的真相，這也促使他走上了從事新聞報道和調(diào)查工作的道路。

2015年，蘇格蘭地方政府公布過一次調(diào)查報告，稱幾乎不可能或不應該采取不同的做法，這被認為是粉飾太平、掩蓋真相。自此，杰森開始了他的研究和游說工作，他成立了一個名叫“Factor8”的活動組織，力圖推動一個賠償框架的形成。2017年，杰森決定起訴衛(wèi)生部瀆職。

在埃文斯這樣的受害者家屬及活動人士的努力下，政治和輿論的壓力，開始向英國政府傾斜而去。幾個月后，時任英國首相特蕾莎·梅終于宣布，要啟動全國范圍內(nèi)的調(diào)查。

7年過去，共有五千多名證人的證據(jù)，以及10萬多份文件，得到了重新審查。真相呼之欲出。

政府的失敗

負責此次調(diào)查的前法官布萊恩·蘭斯塔夫揭露了歷屆政府和醫(yī)療專業(yè)人員的失敗——為了挽回面子以及避免高額的補償費用，他們始終不愿承擔責任。布萊恩發(fā)現(xiàn)，有人蓄意隱瞞了丑聞，還有證據(jù)表明，政府官員銷毀了文件。

1983年，人們對艾滋病的了解還不全面。那年6月28日，英國駐華盛頓大使館向英國政府警告，血液污染可能導致艾滋病。

一名大使館官員在與美國艾滋病工作組的成員會面后，給英國衛(wèi)生部一名高級官員寫了一份長達五頁的信，記錄了他與美國代表的談話，警告美國獻血者血液受污染的危險。他寫道，一些美國有償獻血者有“不良嗜好”，其與成千上萬獻血者的血液混合制成的凝血因子Ⅷ，將給血友病患者帶來風險。

1983年5月，英國傳染病監(jiān)測中心的主任斯彭斯·加爾布雷思博士也曾寫信給英國衛(wèi)生部的高級官員伊恩·菲爾德，希望在搞清楚艾滋病的風險之前，停止使用所有美國血液制品。

然而，衛(wèi)生部的一位官員認為，停用美國的凝血因子Ⅷ還為時過早。當時的衛(wèi)生部長肯尼思·克拉克在1983年的一份艾滋病傳單中寫道：“沒有確鑿證據(jù)證明艾滋病可能通過血液或血液制品傳播”。

至少到1985年，英國國家醫(yī)療服務系統(tǒng)的病人仍在使用從美國進口的未經(jīng)處理的凝血因子Ⅷ。

報告指出，如果政府及時采取措施，解決與輸血或使用血液制品有關的風險，許多死亡和疾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布萊恩·蘭斯塔夫說：“當權者的反應加劇了人們的痛苦?！?/p>

布萊恩在報告中寫道，醫(yī)生、政府、國民醫(yī)療服務系統(tǒng)和其他部門：“不止一次，而是多次”辜負了患者。

這些人里面，前衛(wèi)生大臣肯尼思·克拉克罪責難逃。1985年2月25日，他向公眾表示：“從來沒有一個普遍的國家計劃，來補償那些因各種醫(yī)療程序而遭受不可避免的不良影響的人”。

當然還有英國前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她在1989年的一次會議上表示，因血液制品而感染HIV的人：“已經(jīng)根據(jù)當時的醫(yī)學建議得到了最好的治療，如果沒有這種治療，許多血友病患者就會死亡”。當受害者團體要求賠償時，撒切爾在一封信中回應道：“政府不承認血友病患者感染艾滋病病毒是疏忽所致。”她還說，如果這些人獲得了賠償，那對其他殘疾人是不公平的。

直到2013年去世，撒切爾都未曾就此道過歉。

如今壓力給到了蘇納克的政府。5月20日，他對下議院說：“今天的報告表明，我們國家生活的核心出現(xiàn)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道德失敗。從國民健康服務到公務員隊伍，再到歷屆政府的部長們，在每一個層面上，我們信任的人和機構(gòu)都以最令人痛心和最具破壞性的方式失敗了?！?/p>

他發(fā)誓要“糾正這一歷史性錯誤”。他承諾向受影響和感染的人支付“全面賠償”，“我們愿意承擔實施這項計劃所需付出的一切代價?！?/p>

據(jù)估計，賠償總額將達到100億英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