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我是個灑脫果敢的女孩子,聽到最多的一句評價就是“你怎么總是這么瀟灑快樂,像個男孩子一樣”。
三年級的暑假結束后,我們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分班,在新的教室里,我認識了同桌阿魚。阿魚是個跟我個性截然相反的女孩子,用她的話來形容就是“內向膽小,消極被動”。但和她熟悉之后,我發(fā)現她很能說,只不過她交流的對象比較單一,或者說僅限于我。相處時間長了,阿魚在我面前甚至能夠用“滔滔不絕”來形容,比如,她家門口又開了一間文具店,里面有彩頁的筆記本;比如,她新得到一份禮物,是兩支一模一樣的自動筆,可以送我一支……我和阿魚逐漸成為最好的朋友。
六年級的一節(jié)作文課上,老師講起了把字句和被字句的轉換以及運用方法,在抄PPT的時候,阿魚悄悄偏過腦袋問我:“你覺得,把字句和被字句像不像我們倆?”
“嗯?”
“我像被字句,消極被動一些;你像把字句,積極陽光一些。”阿魚吐了吐舌頭。
“別瞎定義自己,沒有人是一成不變的,”我頓了頓,“而且,被字句怎么了?每個句子都有存在的意義,被字句也一樣不可或缺?!?/p>
后來,我和阿魚考進了同一所中學,更巧的是我們還被分到了同一個班。
成長從來不是靜止的,學業(yè)的壓力、代際間的溝壑、自由和束縛的矛盾,皆成為成長的煩惱。我在漫長而溫暾的時光里逐漸變得沉默寡言,那種如脫韁野馬的自由似乎都被擰在一起,扎進一條厚實的韁繩,然后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縛住,掙扎不得。于是,我學會了隱忍,學會了低頭,消極地看待未來,被動地接受著來自他人的各種評價,然后在質疑和不確定中徘徊,最終選擇否定自己。
同一時期,阿魚也沒有秉承一貫的悶葫蘆性格,而是變得開朗起來,不知是不是走入新的環(huán)境給了她煥然一新的希望和勇氣。
3月, 阿魚推著新買的自行車和我一起走在放學的路上,她從書包里掏出兩顆糖,一顆分給我,一顆給自己。桃子味的糖果浸在口中,散發(fā)出清清甜甜的味道。
“ 小閑, 我快要走了哦。”阿魚忽然輕輕地說。
“去哪里?什么時候?”我覺得阿魚的話來得很突兀。
“ 就快了,4月上旬……”阿魚說。
桃子味依然在口腔里散開,散發(fā)著不合時宜的甜蜜。阿魚告訴我她要到國外讀中學,然后繼續(xù)在那里讀大學,不過在這之前要先轉到北京去念一年書。
阿魚轉學后,我就失去了唯一可以分享心事的對象,于是徹底把自己封閉起來。
有時我會想起阿魚,當初的被字句已然變成了把字句,在地球另一邊的大陸上的某個角落里生活著,她說著另一種語言,對照著鐘表上的另一種時間。那時的把字句也成了被字句,按部就班地成長,為邁進下一個階段做一步又一步的鋪墊。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成長會是一場孤軍出IVVSSyDynOJCYxJ5bhx9yg==征的持久戰(zhàn)。我常常莫名自卑,會因為自己和他人沒有共同語言而逃避人多的場所,會因為曬黑了一點而不敢靠近那些光鮮亮麗的玩伴,會因為洗臉時不小心弄破了一顆痘痘而刻意避開想要和我真誠對話的人。
大四那年, 作為師范生,我們有為期一個月的教育實習工作。順利通過一所學校的考試后,我成了實習教師,面對單位里經驗豐富的前輩們,我十分恭敬和謙卑。我知道,這份恭敬和謙卑的背后,是沒有盡頭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但我無力改變。
有一天,班里的體育老師因假休息,我和班主任老師一起帶班,她是一位比我稍長幾歲但實力雄厚的姐姐。孩子們在操場上自由活動,我們則坐在操場的空地上一邊看著學生一邊聊天。她贊賞我會彈琴、畫畫,能寫字、攝影,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那都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三腳貓功夫。
“不是的?!彼龘u了搖頭,“你不知道,辦公室里多少老師都羨慕我們班有一個小閑呢。”
“可我的性格是個缺陷。”
“我不這樣覺得,”她說,“我以前也像你一樣,內向到一句話也不想多說,能自己解決的問題從不張口麻煩別人……不過這都沒關系,人際交往雖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可是還要按需分配,它在每個人的生活中占比是不同的,而且,我們有比這些東西更為寶貴的奢侈品,沒有必要去迎合別人。你看,我是理科生,硬傷就是寫作文,我只會把把字句變成被字句,可這都不是阻礙一個人向光出發(fā)的理由。”
我心里“啪嗒”亮了一下。
她把手揣進外套的口袋,像變魔術一樣從里面掏出兩顆糖,其中一顆遞給我:“吶,吃糖吧,糖能把心情變好。”
清新的白桃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我想起大洋彼岸一個叫阿魚的女孩子,我對她說過“其實,被字句也不賴啦”,然后,我想起在某一節(jié)作文課上,語文老師講著把字句與被字句的轉換原則——句子中原有的成分不能隨意丟掉。對,沒有丟掉,無論是把字句還是被字句,那些獨屬于我們自己的特質從來都屬于且僅屬于我們。
“謝謝!”我笑著告訴她,“我的心情被你的糖變得很好?!?/p>
(摘自《哲思》2024年第5期,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