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賈慧玲的媽媽不幸罹患了阿爾茨海默病，腦海里的記憶被攻城略地，侵蝕成一片灰白色。她無奈承擔(dān)起照顧母親的責(zé)任，卻一再被母親折騰得失去耐心。

可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母親殘缺記憶里唯一的色彩，她尋著這些色彩一路找回愛和溫暖……

從紐約到上海，卑微的母愛在呼喚

2022年底的一天，身在美國紐約的賈慧玲接到安徽省蕪湖市一家養(yǎng)老院工作人員的來電。對方聲稱，她的媽媽畢曉芬總是趁人不注意時要出去，說是要找女兒。工作人員建議賈慧玲最好將媽媽接回去。

放下電話，賈慧玲心里五味雜陳，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跟她不親近的媽媽為啥非要找她？

賈慧玲，1992年生于上海，從美國紐約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后，她就留在美國環(huán)境系統(tǒng)研究所紐約分公司工作。賈慧玲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她一直跟著爸爸生活。

小時候，賈慧玲很羨慕別人有媽媽，可聽爺爺奶奶說，當(dāng)初父母離婚時，是畢曉芬主動不要她的，獨自回了蕪湖市南陵縣老家工作。這些年她也很少去看女兒，僅有的幾次，也只是給她送點吃的就離開，從不留戀。

稍稍長大后，賈慧玲會主動去媽媽那里過寒暑假，可每次去都待不了幾天。因為媽媽的性格古怪且擰巴，對她時而關(guān)心，時而冷漠，有時候還很暴躁，短暫的母女相處總是以不快結(jié)束。時間一長，她便不愿意去媽媽那里了。

后來，賈慧玲的學(xué)業(yè)越來越繁忙，直至她去了美國留學(xué)，和媽媽的來往就更少了。她只知道這些年媽媽一直沒有再婚，似乎在媽媽眼里，家庭和孩子都是累贅。她無法理解媽媽為什么不愛她，對童年缺失的母愛一直耿耿于懷。因為害怕自己未來也當(dāng)不好媽媽，她甚至不愿意戀愛結(jié)婚。

直到2018年，爸爸賈力因肝病去世。去世前，爸爸道出了他和媽媽離婚的秘密。賈慧玲這才知道，當(dāng)年是爸爸出軌在先，媽媽才堅持離婚。爸爸讓賈慧玲不要再怨恨媽媽，可多年的隔閡也不是說散就能散的。

之后，賈慧玲也嘗試和媽媽聯(lián)絡(luò)感情，可媽媽雖然年紀(jì)漸大，但性格依舊如初，母女倆總也說不了幾句話。她只知道，媽媽退休后，身體不太好，獨自搬去了養(yǎng)老院生活。那兩年，賈慧玲鮮少回國，母女間似乎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直到養(yǎng)老院負(fù)責(zé)照顧媽媽的護工告訴她，她媽媽在養(yǎng)老院的例行體檢中查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她又不喜歡跟別人交流，病情發(fā)展得十分迅猛，明明才發(fā)生的事情，她轉(zhuǎn)眼就能忘……

思來想去，賈慧玲還是決定回家一趟。當(dāng)時，她手里有一個項目在國內(nèi)有一個技術(shù)合作，她主動申請回到上海分公司，并第一時間趕到安徽蕪湖看望媽媽。

那是她第一次走進媽媽住的養(yǎng)老院。一群老太太正在陽光下跳著舞，媽媽卻一個人坐在小椅子上，眼神空洞，目光呆滯。賈慧玲從未見過這樣的媽媽，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她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媽。”畢曉芬回過頭，茫然看著她，像是全然不認(rèn)識她了。好半天，畢曉芬才問她：“你是玲玲？”見賈慧玲點點頭，她又問：“那你能帶我走嗎？”

一句話，差點讓賈慧玲淚如雨下。很多年前，她也曾這樣拉著媽媽怯怯地問：“你能帶我走嗎？”可媽媽只留給她一個沉默的背影。如今，角色突然互換，她該如何面對媽媽？

最終，賈慧玲將媽媽從養(yǎng)老院接了出來，只因她了解那種無助。她以最快的速度給媽媽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將媽媽帶回上海，打算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媽媽。

一有空，賈慧玲就帶著媽媽去醫(yī)院找專家看病，同時也上網(wǎng)查了很多資料。進口藥吃了，康復(fù)訓(xùn)練也做了，但媽媽的病沒有什么起色，反而總是無理取鬧要去找女兒，完全無視就在她眼前的賈慧玲。

醫(yī)生說，阿爾茨海默病最大的特點就是孤獨和遺忘，家屬要多和病人溝通，留住她的記憶，減緩病程的進展?？扇绾瘟糇寢尩挠洃洠Z慧玲犯了難。媽媽失去了記憶，她也鮮有和媽媽在一起的回憶，僅有的也都是些不美好的事，她無法追尋。母女倆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喜好，常常雞同鴨講，賈慧玲漸漸失去了耐心，感到不勝其煩?？舍t(yī)生說，長期不溝通會加重病人的病情。無奈之下，賈慧玲只能利用休息時間帶媽媽外出，讓她和別人多接觸。

尷尬的共處時光，有愛有憾更有恨

6月的一天傍晚，賈慧玲下班回來，和媽媽吃過晚飯后去散步。燥熱的天氣讓媽媽莫名煩躁，不是嫌棄上海的尾氣太大，就是抱怨聽不懂上海話，嚷嚷著要回老家去。

賈慧玲受不了，對媽媽吼道：“你為什么總是要回老家，老家有什么好的，讓你當(dāng)初寧愿拋下我也要回去？”雖然爸爸已經(jīng)告知她離婚的真相，可她始終無法理解當(dāng)初媽媽對她的拋棄，一直對媽媽有所怨怪。

可已經(jīng)迷糊的媽媽無法理解女兒的憤怒。看著媽媽形單影只的孤獨背影，賈慧玲既憤怒又心酸。

在媽媽一連吵鬧了兩個月后，就連醫(yī)生也說，患者回到熟悉的地方可能更利于她的病情。此時，賈慧玲在上海的工作并不如意，長期的壓力讓她患上了甲狀腺結(jié)節(jié)和乳腺結(jié)節(jié)，她打算辭職休養(yǎng)一陣，正好帶著媽媽回蕪湖市南陵縣老家看看。

回到南陵后，賈慧玲和媽媽一起住進了從前的老房子。那段時間，賈慧玲每天陪媽媽出門買買菜，做做飯，或者什么都不干，就是和媽媽在家附近壓馬路。媽媽的臉上有了笑容，有時候還會很熱絡(luò)地和她說很多話。

賈慧玲發(fā)現(xiàn)，雖然媽媽忘記了很多事，也不太認(rèn)識她，但卻從未忘記過她有個女兒叫“玲玲”。她會時不時從老家的抽屜里翻出一些小女孩的頭花、毛絨玩具，對著這些東西發(fā)呆，還會自顧自地對賈慧玲說：“這些都是我買給玲玲的，等她回來，我就把這些都送給她?！?/p>

賈慧玲很震驚，這些都曾是她年幼時最渴望，卻從來沒有從媽媽那里得到過的。一時間，她有些惆悵，卻固執(zhí)地對媽媽說：“可我現(xiàn)在長大了，已經(jīng)不再需要了?！?/p>

偶爾，外出的途中，她們會遇到媽媽以前的一些同事朋友，賈慧玲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但卻感覺這些人都對她很熟悉——從小會畫畫，得過奧數(shù)競賽的獎，留學(xué)時還申請到了三所美國名?！€有一些年紀(jì)大的阿姨，話趕話地勸她找男朋友，還說要給她介紹。

這些年，賈慧玲很少來南陵，這些街坊怎么會對她了如指掌？可轉(zhuǎn)頭看到媽媽熱切地和她們攀談，話里話外總將“玲玲，玲玲”掛在嘴邊，她這才明白，她以為對她很冷漠的媽媽竟一直在默默關(guān)注她，她成長過程中有一丁點進步，就足以讓媽媽高興得逢人就說，可她卻對此一無所知。

回老家的那一段時間，賈慧玲不熟悉路況，媽媽也時常迷路，可媽媽精神頭卻很足，每天都要出去走走。路過家門口幼兒園時，媽媽會駐足看上好一會兒，然后嘴里嘟囔著說：“也不知道玲玲在幼兒園會不會哭？放學(xué)會有人去接她嗎？”路過菜市場時，她還會興奮地說：“看，這里有奎湖魚，玲玲最愛吃的?！?/p>

偶爾，媽媽還會帶她去吃戈江羊肉、小刀面，那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媽媽像小時候那樣，把她不喜歡的蔥花都挑出來，再推到她面前，那一刻，時光仿佛退回到20多年前。

明明失去記憶的是媽媽，賈慧玲卻覺得自己才是在歲月里迷失的那個人。她想方設(shè)法地去求證，和媽媽溝通交流，漸漸拼湊出一些當(dāng)年她所不知道的隱情。

原來，當(dāng)年和爸爸分開時，媽媽條件并不好，為了不委屈她，才狠心將她推向爸爸。所以，她的記憶里才全是被媽媽“拋棄”的場景。媽媽不善言辭，這些年也總想關(guān)愛女兒，說出來的話卻總是反的，為此媽媽一直悔恨不已，就連犯迷糊時也總嘟囔著：“我對不起玲玲，我不是一個好媽媽，她恨我是應(yīng)該的。”每當(dāng)這時，賈慧玲的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這樣的媽媽，一時讓她無法面對。2023年下半年，賈慧玲和朋友合伙在安徽合肥創(chuàng)辦了一家科技公司。創(chuàng)業(yè)初期，為了給公司開展業(yè)務(wù)，賈慧玲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在不同的城市飛來飛去。她給媽媽請了一個居家保姆，想要從照顧媽媽的日常中解脫出來。

賈慧玲以為忙碌的工作可以讓她忘卻周遭的一切?？伤齾s常常在熱鬧的人群中突然安靜下來，腦海里開始冒出媽媽的身影。她會突然擔(dān)心媽媽在家是否安好，保姆能不能照顧好媽媽，媽媽還會不會總吵著找“玲玲”……

和媽媽重回童年，在愛的記憶里修籬種菊

2023年10月，賈慧玲去南京出差。因為行程趕，她在路邊隨意買了一碗牛肉面。吃著吃著，她突然就忍不住潸然淚下。明明眼前的面色香味俱佳，她卻很懷念媽媽親手做的手搟面。

當(dāng)時，她剛和媽媽生活在一起，心里只想著負(fù)責(zé)照顧媽媽吃飽喝好就行了?？删瓦@一點她都很難做到。她不會做飯，在給媽媽動手做了一次飯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做飯的天賦，便時常帶媽媽去餐館，給媽媽點外賣。

可媽媽吃不慣這些，總?cè)轮约页２?。賈慧玲被媽媽吵得心煩，抱怨說：“我從小就沒有媽媽教，根本就不會做飯，你愛吃不吃。”媽媽愣愣地望著她。

夜里，她被廚房噼里啪啦的聲音吵醒，竟是媽媽在廚房搟面。當(dāng)時，她還十分嫌棄媽媽，說媽媽不該給她添亂，把廚房搞得一團亂，可媽媽還是堅持給她做了一碗面。那碗面端到面前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些糊了，且沒有放鹽，實在算不上好吃?？扇缃裣雭?，她卻吃出了另一番滋味。

媽媽能夠認(rèn)出她的日子不多，但只要是清醒的時候，媽媽就總是在討好她，想要彌補她?？伤齾s一次次將媽媽拒之門外，覺得這種遲來的愛彌補不了她童年的缺失。

直到有一次，畢曉芬的一個閨蜜來家里看望她?？吹劫Z慧玲后，老阿姨也十分感慨：“你媽這些年苦啊，你要好好照顧她。”老阿姨告訴賈慧玲，這些年，畢曉芬相繼失去雙親，女兒已經(jīng)成了她唯一的牽絆和寄托，她想親近女兒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做，日日陷在自我糾結(jié)的痛苦里，身邊又沒個知心人，有苦無處訴。

不僅如此，賈慧玲還從阿姨嘴里知道，當(dāng)媽媽開始意識到自己記不住事時，就給自己買了保險，受益人寫的是賈慧玲。她還立了遺囑，將自己的住房和存款都留給了賈慧玲，連銀行卡密碼都改成了女兒生日。一時間，賈慧玲百感交集，悔恨從心底滋生蔓延……

2023年底，賈慧玲發(fā)現(xiàn)媽媽一天里有大半時間都在發(fā)呆。她似乎變得很痛苦，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身邊的人是誰，不斷地詢問，卻又不斷地忘記。每次出差回來，看到這樣的媽媽，賈慧玲的心里都特別堵。她不再怨恨媽媽，反而對媽媽的心疼已經(jīng)勝過了一切。

她想了很多辦法，可無論她做什么，媽媽就像是被困在了一座孤島上，不肯配合，若是勉強她，她就會變得十分焦慮。

一次，吃過晚飯后，賈慧玲照例帶媽媽去散步。在過斑馬線時，賈慧玲因在接打電話沒有注意到紅燈，徑直走到了斑馬線中間。就在這時，一輛左拐的汽車沖了上來，賈慧玲整個人都驚呆了，避讓不及。關(guān)鍵時刻，背后有一只手狠狠地將她拽了一下，她被拉著向后倒去，后面的人卻因慣性沖到前面。她這才發(fā)現(xiàn)，竟是媽媽！

車在離媽媽還有10厘米的地方剎住，媽媽就這樣和死神擦肩而過。賈慧玲感覺整個胸腔被堵住了一般，不顧一切地?fù)涞綃寢屔砩?，哭著喊著：“你嚇?biāo)牢伊?，你哪來那么大力氣？?/p>

這次意外讓媽媽的右手因摔跤導(dǎo)致輕微骨折，在醫(yī)院躺了十多天。那些天，賈慧玲不止一次地問媽媽：“你怎么這么傻？”可媽媽卻不顧受傷的手，看她的眼神盛滿擔(dān)憂和后怕，堅定地對她說：“我認(rèn)出來了，你就是玲玲，你就是我的玲玲啊?！边@一刻，賈慧玲終于明白，每個媽媽都深愛著自己的孩子，看到孩子有危險會以命相護。

那段日子，賈慧玲常帶媽媽去家附近的公園散步。一次，她們遇到了一對年輕母女手牽手走在前面。賈慧玲發(fā)現(xiàn)媽媽一直緊緊看著那個小女孩，眼神里既有羨慕，又有遺憾。

見此，賈慧玲也輕輕握住媽媽的手，像那對母女一樣。她發(fā)現(xiàn)，媽媽的眼神從茫然到清澈，最后嘴角還露出了笑容。賈慧玲猛然明白，那段她缺失母愛的日子，不只她有遺憾，媽媽也同樣為此感到難過和痛苦。所以，她才會羨慕那對親密的母女，因為她們娘倆從未如此親密過！

自從和媽媽有了親密接觸，媽媽深藏的母愛徹底爆發(fā)。她就像是重新“活”了過來，樂此不疲地帶女兒逛街，和女兒擁在一起睡覺……媽媽有入睡困難的毛病，賈慧玲一度想了很多辦法，用香薰、放音樂促進睡眠，都收效甚微。媽媽摟著她睡，時不時用手輕拍她的后背，一旦她“睡著不動”了，媽媽也能安心睡去……

有一段時間，賈慧玲工作很忙，常常熬夜到晚上12點。一天半夜，媽媽又偷偷溜進書房，卻什么都沒有干，只是默默看著她在書桌上寫文案。賈慧玲勸媽媽睡覺，媽媽說：“你以前讀書的時候，我都沒有陪過你……”賈慧玲感慨萬千。

和媽媽相處久了，賈慧玲心中的哀傷慢慢散去，她們之間的快樂越來越多，而這些，足夠她和媽媽一起去對抗腦海里的那個缺口。

編輯/包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