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爺不是北京大爺,而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有家有孩子,但他在自己六十歲生日那天,堅持搬出去換一座城市一個人住。沒有人能說服他,他也不解釋。他的老朋友來勸,說是要搬就在附近找個地方吧,免得將來家人收尸麻煩。這句話他倒是聽得進去,就在家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帶了一點隨身物品住了進去。搬家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只鳥。
那只鳥的品種很難說清楚。懂的人說有可能是畫眉,不過又說不一定準,因為它更像一只大一號的麻雀,而且,它基本上不叫。鳥爺說:“不叫好,不提要求,沒有抱怨,大家耳根清凈?!庇腥藛桒B爺:“這鳥不會叫,又不好看,你養(yǎng)著干什么?”鳥爺翻了翻白眼:“這話你回家問你爹媽去?!蹦侨司蛹铱欣?,有無限多的時間來“關(guān)心”街坊。
搬了家,養(yǎng)了鳥,鳥爺就天天跟他的鳥待在一起。不逗弄,也不馴,更不和鳥說話,他就坐在鳥籠邊上,和鳥大眼對小眼那么相互瞪著。天氣好,他就帶著鳥出來曬太陽;陰雨天,就把鳥籠放在餐桌上,自己在一邊坐下,繼續(xù)和鳥相互瞪著。家人來探望,鳥爺也沒什么話,專心致志瞪著他的鳥,家人就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發(fā)愁。
城里有位張嬸,立了堂的,說是從關(guān)外請了保家仙來,問事很靈。家人就去求張嬸,讓她給看看,老爺子究竟是怎么了。張嬸收下棒香、雞蛋、面條、紅包和酒,就請神上身去看??赐暾f沒事,老頭和鳥叫作“一魂雙體”。降生的時候,三十三天上的罡風太強,把老頭的魂給吹走了一絲。一甲子之后,那絲走失的魂附在這只鳥身上。所以,他們倆待著感覺舒服自在,感覺自己終于全乎了。人是這樣,鳥也是這樣。
家人聽完有些著急,難道說以后就這樣了?有家不回,整天和一只鳥在外面待著,這算怎么一回事?這日子怎么過?外人又會怎么看?張嬸想了一下,回答說也許等到融魂之后就能好。家人又問怎么才能融魂?張嬸不說話,斜眼去看桌面上的雞蛋、面條。邊上就有人插話:“這不是你應(yīng)該問的,說了你也不懂。人沒事就好,你趕緊回吧,后面還有人等著呢。”
這事之后,大家都管老頭叫鳥爺。不管真假,事情得到一個解釋就好。人們理解了鳥爺,接受了鳥爺,有時候還會帶著同情的眼光看著鳥爺和他籠子里的靈魂碎片。有人評論說:“難怪那鳥和他一樣鳥。”就有人勸,說:“做人要厚道,嘴碎容易傷功德。”又有人插話:“功德個屁,那叫陰騭,沒看見老頭下眼皮的陰騭紋嗎?那是有福報的人,輪不到我們來操心?!?/p>
鳥爺可能聽到了這些話,也許沒有,反正也看不出來,他還是整天和他的鳥待在一起。這話反過來說似乎也可以,鳥整天和他待在一起,雙方都沒有厭倦的時候。家人們開過幾次會,一條思路漸漸清晰起來:只有活物才有靈魂,如果殺死那只鳥,靈魂脫出,不就可以和老爺子融魂了?但也有家庭的重要成員審慎地表達了擔憂:“如果靈魂這一次沒有融合成功,老頭從此殘缺了怎么辦?”有成員當場激動地表示:“以前殘缺著,一切不挺好的嗎?就是找到了那只鳥,一切才變得奇奇怪怪的?!?/p>
重要成員想了一下,再次提問:“如果這次那一絲靈魂再次飄走,附在一只蛤蟆甚至一只豬身上,怎么辦?”會議陷入僵局,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景象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良久,角落里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我要是他,我要知道你們都這么想,那下一次我的魂多半要附在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身上?!狈块g里終于有了笑聲、罵聲,鳥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曾經(jīng)在陰陽兩界打轉(zhuǎn)轉(zhuǎn),然后靠一句笑話又回到了陽間。
但最后鳥還是沒了。鳥爺?shù)暮门笥掩w伯伯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
那天鳥爺帶著鳥來找趙伯伯,說是時候到了。趙伯伯心中一驚,問:“什么時候?”鳥爺說:“這鳥我已經(jīng)馴好了?!备鶕?jù)鳥爺?shù)恼f法,他五六歲的時候遇見過一個江湖把戲人,身上挑著七八個鳥籠,走村串鎮(zhèn),給人表演把戲。那些鳥都聽他的話,籠門一開,就會自己飛到那人手上。鳥還會做算術(shù),會測字,弄完,把戲人說一聲“回”,它們就又自己飛回籠子了。
鳥爺用了自己所有的壓歲錢,暗中求到了馴鳥的方法。他等待了五十多年,終于等到了把戲人描述過的那種鳥,這段時間他嚴格按照把戲人的教導,每天都在馴那只鳥,現(xiàn)在與鳥終于達到心意相通的境界??吹节w伯伯不相信,鳥爺就現(xiàn)場演示了一下。
他在三張小紙條上分別寫了“原地起跳”“張開翅膀”“倒掛起來”。然后,鳥爺把三張小字條揉成團,讓趙伯伯握起來搖一搖,隨便取出一張來。趙伯伯打開一個,上面寫著“張開翅膀”。鳥爺神秘莫測地看了趙伯伯一眼,并不說話,轉(zhuǎn)頭瞪向那鳥。隨著目光落下,那鳥全身陡然一震,然后就像是提線木偶一樣,僵硬而遲緩地張開了翅膀。鳥爺回望目瞪口呆的趙伯伯,眼神微微閃爍,仿佛有黑色的火光。
最后的終極測試,是打開鳥籠,讓鳥出來,自己飛到鳥爺?shù)氖稚匣蛘呒绨蛏?,這就是馴鳥成功。趙伯伯打斷鳥爺,問:“這段時間你一直就是為了做這個?拋家棄子,有家不回,租房扮孤寡老人,就是為了這個?”鳥爺?shù)呐d致被打斷,有點不高興,反問道:“老趙,這輩子你有沒有什么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這輩子你做過幾件這樣的事?這輩子你是不是一直為了別人做這做那?老趙,你說這有沒有個頭???什么時候是個頭?我六十歲了,可以為自己活一回了嗎?我就想馴一只鳥,五十多年前就這么想,沒有一天停過。老趙,你告訴我,究竟行不行?”
說著,鳥爺平復了一下情緒,打開籠門,最后的考驗終于來臨。
那鳥看籠門打開,歪著頭確認了很久,然后輕輕一躍,雙爪分開抓住籠門兩側(cè),試著把頭探出去。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它用力一蹬,躍出籠門,在空中張開雙翅猛拍兩下,騰空而起,畫出一道極為流暢的曲線,從老趙家敞開的窗口飛了出去,頭也不回地穿過晾衣繩和電線,掠過樹頂,斜插天空,從此消失不見。
趙伯伯評論說:“看來,那鳥也有自己的安排?!?/p>
(希 言摘自微信公眾號“槽邊往事”,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