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厄韋特(ElliottErwitt,1928—2023)出生在巴黎。1942年起,在洛杉磯大學(xué)進修了兩年攝影并對此進行了深入研究。1948年,厄韋特到了紐約,進入社會研究新學(xué)校轉(zhuǎn)修電影課程,并且遇見了愛德華·斯泰肯、羅伯特·卡帕以及洛爾·斯特萊克,隨后回到紐約開始了專業(yè)攝影家的生涯。1953年,他在羅伯特·卡帕的介紹下加入瑪格南圖片社。1955年以后,他為世界各地的著名雜志拍攝了大量的新聞攝影、圖片報道以及廣告宣傳作品。其中,因為他拍攝了政治家尼克松和赫魯曉夫1959年在莫斯科國際工業(yè)展覽會上的辯論照片,因而獲得了世界性的聲譽。20世紀60年代后期,他還擔任了三年的瑪格南圖片社主席職位。
馬克·呂布(MarcRiboud,1923—2016)生于里昂。14歲時父親給了他一臺柯達相機,從此呂布就與攝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呂布參加了法國地下反法西斯游擊隊,戰(zhàn)后進入里昂中央理工學(xué)院學(xué)習(xí)機械工程并于1948年畢業(yè)。1951年,他決定放棄他穩(wěn)定的工程師工作,把全部精力投入攝影中。最初作為一名自由攝影師,1952年加入著名的瑪格南圖片社。1959年,呂布當選為瑪格南歐洲分部的副主席,又于1975年、1976年當選為瑪格南歐洲分部主席。
厄韋特享年95歲,呂布享年97歲,幾乎在同一個時代生活,為瑪格南圖片社創(chuàng)作并以高齡帶來的成果享譽攝影界。厄韋特的知名,在于其辛辣的語言和對荒謬瞬間的發(fā)現(xiàn)目光,從而成為“非決定性瞬間”的大師級人物。呂布則以其全球的漫游和旅行出名。鏡頭中,從越南戰(zhàn)爭的硝煙到霍梅尼統(tǒng)治下伊朗的日常生活無所不含,尤其是對中國變化的記錄長達50多年。作為老朋友和瑪格南圖片社的長期合作者,十多年前,當時都已經(jīng)80歲左右的兩位老人,曾在倫敦的一家藝術(shù)中心相遇,那里正在準備厄韋特的一個攝影回顧展?!豆馊Α冯s志抓住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采訪了這兩位大師級人物。那次見面的訪談非常成功,且有意外發(fā)現(xiàn)——兩位大師惺惺相惜,擦出了不一樣的火花!
厄韋特早到了一會,看上去衣冠整齊,帶著寬厚的笑容。他的頭發(fā)灰白,眼鏡框架很大,服裝色調(diào)沉穩(wěn),上面有蘇格蘭狗的圖紋(也許攝影家以拍攝狗而知名,有“狗的萬神殿”之美名)。
當呂布乘坐歐洲之星列車到達之后,采訪終于開始。兩位攝影家的描述或是被中斷,或是引起相互間的共鳴。厄韋特安靜地坐在桌邊,俏皮地談及他的妻子、狗以及天氣。呂布則總是一副躁動不安的樣子,經(jīng)常站起身四處走走。采訪者的工作就是盡可能將整個過程串聯(lián)在一起。
第一個話題是,如何接觸攝影?
談話從他們的童年開始,兩個人都承認年輕時期的孤獨。厄韋特表示:“大部分攝影家都是害羞的,攝影是一種擺脫困境的方法?!眳尾家蔡峒八?jīng)絕望地想逃離他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他的父親曾經(jīng)給他一臺柯達相機,后來又給他一臺徠卡,結(jié)果他記住了哥哥的嘲諷:“你終于可以不必開口了,也許用你的眼睛就行?!眳尾嫉难劬φ娴牧说?,連卡蒂爾-布列松也說,呂布天生就是一個審查員,或者說得委婉一點,呂布的視覺遠遠強于他的口頭表達。加入法國軍隊并且參加過抵抗組織,呂布回到了家鄉(xiāng)里昂(被其稱為“世界上最悲哀的城市”),成為一個工程師。由于厭惡工廠的生活,他請了一周的假去拍攝照片,結(jié)果再也沒有回去。
厄韋特的生涯則完全不同,他說:“我出生在法國,原來不是這個姓名。感謝墨索里尼,讓我成了美國人。我的雙親是在大革命后不得不離開俄羅斯的。我最初的十年在意大利度過,但是法西斯在1938年驅(qū)逐了我們?!彼碾p親最后離婚,他不得不帶著心靈的創(chuàng)傷在1941年隨父親去了洛杉磯。他的青少年時代生活來源短缺,然而那時候他得到了一架古董級的玻璃底版相機,“至少讓我的生活有了些目標……我搭建了一個暗房,印制電影明星的照片?!弊罱K他有了一臺羅萊相機。有意思的是,兩位攝影家都是在14歲時得到了第一臺照相機,也許不是巧合吧!
接下來談到了在瑪格南的經(jīng)歷。
厄韋特和呂布第一次見面是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地點是在剛創(chuàng)建不久的瑪格南圖片社。當時的厄韋特已經(jīng)在紐約新學(xué)校的社會調(diào)查部門學(xué)習(xí)電影,其作品被農(nóng)場安全局的指導(dǎo)斯特萊克選中,同時被瑪格南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卡帕邀請加入1953年的合作項目,后來成為瑪格南的正式成員。呂布則是在1952年到瑪格南的,他和瑪格南另一位創(chuàng)始人卡蒂爾-布列松有更多的共同點,不僅是在藝術(shù)上,而且在經(jīng)歷上更為接近——兩人都參加過法國的抵抗運動。
卡蒂爾-布列松也許覺得依賴攝影生存比較緊張,因此勸呂布不要放棄工程師的職業(yè)。但是呂布說:“我在那一領(lǐng)域很糟糕,沒有人會喜歡做得很糟糕的行業(yè)?!庇谑撬x無反顧地進入了攝影,這時,卡蒂爾-布列松對他的決定表示了歡迎。呂布回憶當時的瑪格南:“卡帕是教主??ǖ贍?布列松讓我去見他,他告訴我可以在瑪格南發(fā)展得不錯,我卻不明白出于什么原因。和卡帕不同,我不懂英語,有沒有女朋友,因此顯得有點不夠自信?!倍蝽f特則以自己的理由贊美卡帕:“他是一個走運的賭徒,無論如何他都會贏,而且聲名在外?!眳尾甲⒁獾娇ǖ贍?布列松曾經(jīng)將卡帕稱為“冒險者”(呂布曾經(jīng)評價自己是半個新聞記者,半個冒險者)。但是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卡帕于1954年在印度支那觸雷身亡之后,卡蒂爾-布列松聲稱“攝影結(jié)束了”。正如厄韋特總結(jié)說:“卡帕完成了自身的塑造,在那個時代是超前的,打破了所有的清規(guī)戒律。真是一個楷模!”
后來兩位攝影家都曾當過瑪格南的主席。厄韋特是在20世紀60年代的后期,呂布則是在20世紀70年代的中期。厄韋特說在他掌舵的那個時代,“瑪格南是一個比較小的組織,很容易掌控周圍的一切……我最基本的工作就是團結(jié)一致——我們都是主角!如今有了52位成員,還不包括合作者和提名者?!眳尾纪膺@樣的看法:“對付這樣一個大的團體很困難。盡管我們是一個大家庭,但是這個家庭卻是非常好斗的。”但是不管怎么說,這個大家庭在整體上還是完美的。厄韋特由此推斷說:“有些事情不得不說,但是畢竟已經(jīng)生存了60多年了?!?/p>
焦點話題出現(xiàn)了,這就是他們相互之間的評價。
這次見面的一個目的,就是想讓他們相互之間評價一下對方的作品。記者讓他們挑選一張最喜歡的對方的照片。呂布很快地瀏覽了畫廊里懸掛的厄韋特準備展覽的作品,就像一只俯沖的鳥兒一樣,瀏覽了大幅照片中的細節(jié),然后選擇了拍攝于1969年紐約沃斯大街的一幅巨幅照片。厄韋特幽默地回應(yīng)說:“很高興選擇這一幅,可惜上面沒有狗?!眳尾嫉睦碛墒钱嬅嬷械募毠?jié)非常感人。
厄韋特選擇的畫面是:一幅內(nèi)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坐在椅子上的背影,面對的是法庭的審判,墻上掛著毛澤東的畫像。厄韋特認為即便我們不知道畫面的內(nèi)容,其構(gòu)成也堪稱典范。他指出:“呂布所有的照片,都有準確的光線和構(gòu)成?!眳尾加纱私忉屃苏掌墓适拢哼@是拍攝于1965年的中國,“文革”即將開始之前,是一次離婚的聽證。厄韋特笑著說:“任何人從他們的背影都可以看出,兩人在一起是多么痛苦。我喜歡這幅作品,真的好極了?!?/p>
呂布拍攝了世界各地的大量的作品,越南,柬埔寨,孟加拉國,印度,巴基斯坦,古巴,歐洲,以色列以及日本——但是中國是他拍攝次數(shù)最多、時間最長的國家,因此最為了解。然而呂布對當時的中國感到有一點遺憾,有點看似悲傷地說:“如今錢能買通一切。”厄韋特曾經(jīng)也為世界一些知名的雜志拍攝,去過許多次拉丁美洲、歐洲以及俄羅斯。
最后,他們談到了各自對攝影的理解。
兩人在年輕時都很文靜和害羞,然而如今談到攝影,他們都有自己不同的看法。記者覺得自己好像處于赫魯曉夫和尼克松之間,中間沒有翻譯者。
厄韋特堅持認為攝影“是一種物質(zhì)的形態(tài)”,呂布則感到“是一種過程的體驗”。厄韋特認為攝影就是“等待,就像釣魚”,呂布反駁說:“照片就是躁動不安,不是一種耐心。”呂布認為黑白照片等同于老照片。盡管厄韋特喜歡黑白,但是他還是認為必須看照片本身而定。
呂布稍微做出了讓步:“我主要是考慮到照片的成本?!眳尾颊f彩色照片讓他更舒服的原因,就是只需交給實驗室去沖洗就行了。而厄韋特則非常不同意這一點,認為如果將照片交給別人處理,自己就無法控制,這是會出問題的。其實兩個人都有自己的黑白暗房,對照片的制作都很苛刻。
兩人對當時的攝影都感到很沮喪。厄韋特解釋說:“世界上有大量的照片,但是好照片少得可憐。出版商現(xiàn)在要么做專業(yè)技術(shù)書,要么做色情畫冊?!眳尾脊緡佌f:“很難找到一個空間?!碑斈暝?jīng)全力支持他們的瑪格南,如今看上去也要分道揚鑣了。厄韋特預(yù)測:“在不遠的將來,瑪格南只能在老人的家中閱讀了。”呂布則更為極端:“今天,一談到創(chuàng)造力,也許就是廣告商?!庇捎诙蝽f特曾經(jīng)長時間拍攝過廣告,因此點頭稱是。這一次,他們總算達成一致了。
記者最后讓兩位老人做出一個總結(jié)。厄韋特說:“我并不相信攝影能夠改變這個世界,但是可以展現(xiàn)世界的變化?!眳尾紕t以法國人的哲理作為總結(jié):“選擇或選擇的自由只是一種存在的關(guān)注。但是對于攝影家來說,這需要一生的投入?!?/p>
多么精彩的對話——他們對攝影的終極思考,也許可以讓所有的攝影人受用一輩子。盡管今天,我們只能想象他們在天堂的聚會,是否還會繼續(xù)和攝影有關(guān)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