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導演侯孝賢被證實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無奈從電影行業(yè)退休,《刺客聶隱娘》成為他職業(yè)生涯的封關之作。這部上映于2015年的電影,不僅拿下諸多大獎,也為中國女俠形象增添了新的色彩:過去,影視劇中的女俠名震江湖、光芒萬丈;《刺客聶隱娘》里,女俠是隱匿于武林和廟堂的過客,頗具悲情色彩,也很有隱士風范。
事實上,后者才是女俠的真實面貌。從唐傳奇到近代故事,女俠們大多生卒不詳、無可考究,存在于真實歷史與虛構(gòu)傳說之間。但她們往往有一個共同特點,便是與時代風云、政治博弈相關。聶隱娘、紅拂女、呂四娘、鄧劍娥……無一不是在動蕩年代留下颯爽英姿的奇女子。
這一次,我們來講一位同樣傳奇并極具文學和歷史研究價值的女俠——紅線。
在唐代傳奇里,紅線屬于絕對的“大女主”:背景之復雜、人物之神秘、故事之曲折,都令人難忘。她最早出現(xiàn)在袁郊的傳奇小說《甘澤謠》中,因其文筆華美,且暗含晚唐時期佛、道、俠思想的深意,受到歷代文人學者的重視。
唐朝,時至唐肅宗至德年間,天下風云變幻莫測,烽煙四起。紛擾世道中,有一位節(jié)度使名薛嵩,是唐初名將薛仁貴之孫,鎮(zhèn)守潞州(現(xiàn)山西長治部分及河北涉縣)。薛嵩府中,有一位婢女,名叫紅線,不僅精通音律,善彈琵琶,更兼通讀四書五經(jīng)。更為難得的是,她還藏有一身武藝。
一日,軍中宴飲,鼓聲陣陣卻帶有一絲悲涼。紅線站在薛嵩身旁,輕聲言道:“此鼓聲哀婉,擊鼓之人必有心事,如月照孤舟,寂寞無依?!毖︶渣c頭稱是,暗自贊嘆紅線的敏銳,并召來擊鼓之人詢問。原來,此人妻子昨夜病逝,心中悲痛欲絕,不敢告假,仍然堅守崗位。薛嵩聽后心生憐憫,令其歸家料理后事,薛嵩仁德之名從此遍傳軍內(nèi)外。
鼓聲不僅悲唱個人命運,也在講述江山變故。朝廷命薛嵩控制山東,并命他將女兒嫁予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之子、兒子娶滑亳節(jié)度使令狐彰之女,以此三鎮(zhèn)聯(lián)姻,共謀安定、共照天下。但田承嗣是個有野心的人,面上說自己因患肺疾,畏熱畏寒,“若得山東之地,氣候涼爽,或可延年益壽”,實際上一直在密謀吞并潞州,還精選軍中勇士三千,號為“外宅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讓薛嵩驚懼不已。
深夜,大軍營門已閉,薛嵩獨步庭院,僅紅線隨身。紅線看出薛嵩的憂愁,輕聲問道:“大人近日寢食難安,莫非是因田承嗣之事?”薛嵩嘆道:“是啊,此事關乎國家和百姓的安危,非是你所能解的?!奔t線笑道:“奴婢雖微,亦愿為大人分憂。如螢火之光,雖微不足道,亦能照亮一方天地?!毖︶月勓裕曋t線,見其眼神堅定,于是將詳情和盤托出,言及繼承祖業(yè)、承受國恩之重,一旦失守,后果將不堪設想。
紅線聽罷,自信滿滿地說:“此事容易,大人勿憂。請先備一使者、一良馬、一書信,余事待我歸來再議?!?/p>
就這樣,薛嵩被紅線說服了。只見紅線轉(zhuǎn)身回房,整備行裝。她換上一襲紫衣繡花袍,腰系青絲帶,足蹬輕便靴,胸前佩龍文匕首,英姿勃發(fā),馬不停蹄地趕向魏城。
薛嵩閉門獨坐,背燈飲酒。平日不善飲的他,當夜卻連飲數(shù)杯,最后昏昏睡去。晨風拂過,似有落葉之聲,薛嵩驚起而視,竟是紅線悄然歸來。薛嵩喜出望外,急問:“怎么樣?”紅線笑道:“豈敢有負使命?”薛嵩又問:“沒有傷到什么人嗎?”紅線答道:“無須如此。我如今已取來了田承嗣床頭金盒,簡直如探囊取物,輕而易舉?!?/p>
隨后,紅線詳細描述了事情經(jīng)過:“我昨天夜半就到了魏城,穿越數(shù)道關卡,隨后施展輕功,飛躍城墻,潛入城中。至田承嗣住所,趁軍中士兵巡邏交談的間隙,我開門潛入至其床前。田承嗣頭裹黃巾正露足而眠,在他的枕前短劍旁邊有一金盒,我用龍文匕首輕輕割斷金盒系帶,將其取走。在月光之下緩緩打開,只見盒內(nèi)藏著他的生辰八字與北斗神名,覆以香料珍珠。保存如此用心,想來必定是他珍愛無比之物。我看他熟睡之態(tài),是真的沒有意識到其性命系于我手,但畢竟仁德為先,終不忍殺他。隨后我單取金盒而歸,出魏城西門時,又遇到數(shù)道關卡,我都以輕功越過?;貋碇螅疫b望城墻銅臺、亭臺樓閣,月亮已上林梢,雞鳴竟已破曉。此行雖然艱險,但畢竟有所成果,今金盒在此,望減大人之憂?!?/p>
薛嵩聽后,大喜過望。反觀魏城簡直翻了天,田承嗣如熱鍋螞蟻,焦急萬分。薛嵩隨即遣使至魏城,致書田承嗣送回金盒。田承嗣也因此知曉薛嵩深不可測,亦知野心已敗露,次日便遣人送布匹、駿馬、珍寶給薛嵩,許諾從此和睦相處,共謀發(fā)展。紅線一人熄滅了兩城戰(zhàn)火,避免了生靈涂炭的結(jié)局。
完成使命后,紅線決定告別。薛嵩吃驚地問:“你出生在我府上,這是要去哪里?”紅線笑道:“奴婢身世坎坷,有幸生于大人之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九年了。如今大人疆域安寧,百姓安居,奴婢當留此侍奉大人,前日往魏城一行,使得兩地皆安,生靈無恙,其實是為報答大人養(yǎng)育之恩?,F(xiàn)在我已功德圓滿,還希望大人恩準奴婢離去,繼續(xù)求學問道?!?/p>
幾天后,薛嵩設宴為紅線送行,宴席上,他舉杯痛飲,為紅線作詩一首:“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p>
“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奔t線就這樣消失于塵世紛擾間。金庸曾用“飄逸有致”評價這位女俠的結(jié)局:“有英雄之氣,兒女之意,明滅隱約,余韻不盡。”
從唐至宋再到元明,紅線的故事被不斷書寫,數(shù)十版不止,而女俠的故事也越講越多。宋代如嚴蕊、薛希濤等青樓女子,雖出身紅塵卻一身傲骨,明代馮夢龍在《情史類略》中將她們歸于“情俠”;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俠女身負家仇,隱于市又瀟灑來去;《清稗類鈔》中的鄧劍娥,打敗俄國將軍,救下波蘭軍官,最后也不知所終……
女俠們的結(jié)局都頗為相似,像煙花一樣留下傳奇,也像煙花一樣驟然消逝。她們之所以被書寫、被銘記,不僅因為傳奇,更因為她們總是以一己之力,懷抱著家國大義,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寄托了不同時代的百姓對和平與正義的向往。
在紅線離開的1100多年后,中國出現(xiàn)了一位真正留名青史的女俠。她沖破封建束縛,投身于革命事業(yè)和婦女解放;她創(chuàng)辦《中國女報》,“以開通風氣,提倡女學,聯(lián)感情,結(jié)團體,并為他日創(chuàng)設中國婦人協(xié)會之基礎為宗旨”;她以巾幗之姿獨當一面組織起義,為革命流血犧牲……千年的女俠風姿在她身上得到全面體現(xiàn),她不再是江湖的過客,不再是不可考的傳奇,而是真正影響了歷史進程的俠士。她便是鑒湖女俠——秋瑾。
從紅線到秋瑾,從傳奇到真實,是中國女俠的演變,也是女俠精神的傳承: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學院)
編輯 余馳疆/美編 徐雪梅/編審 張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