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徽州古城里有一些有趣的房子布局,外地人看起來也許會覺得奇怪——一邊是幾百年歷史的明清古宅,或者一個長了青苔的牌坊,另一邊卻是新建的小區(qū),每家的空調外機整整齊齊地掛在墻上。不過,小區(qū)雖然是新建的,卻依然采用了傳統(tǒng)的粉墻黛瓦設計,樓頂還做了馬頭墻。南方雨水多,日子久了,墻就會泛黑,和旁邊的古宅漸漸融合在一起。古城里的日子和大城市的不同,并不是關起門來誰也不認得誰。老人們經常聚在一起擇菜聊天,孩子們也經常串門,寒暑假的時候,鄰居家的孩子會約在一起做作業(yè),做完了就一起玩,有時候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還不想回去,加雙筷子就把午飯解決了。
八月的一天中午,小武不想午睡,偷偷溜出來找阿勝。他們倆都是四年級學生,念同一個小學,只不過不在一個班。兩個孩子鬼點子多,經常在一起掏樹洞,抓知了,在小巷子口信口開河閑聊。一個暑假下來,兩個人都曬得黑黢黢的。兩家媽媽誰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就去另一家問問,十有八九在一起。
小武是獨生子,阿勝有個弟弟叫小凡。說起來奇怪,阿勝對自己的弟弟不怎么親近。小凡比阿勝小三歲,很黏人,阿勝和小武去玩的時候,小凡經常像跟屁蟲一般跟著,但是最后往往不是摔了就是累了,哭著鬧著要回家,非常掃興,所以阿勝和小武出去玩的時候,一般都會偷偷撇下他。
阿勝家住一樓,這天,小武到了阿勝家窗戶下面,輕輕敲了敲窗戶玻璃,他們倆約好了去小學操場后的池塘邊抓金龜子。阿勝從窗戶里探出頭,卻沒有要出來的意思,只擺擺手,打手勢讓小武進去。
“怎么了?”小武一進門就問。
阿勝讓他小聲點。小武以為是阿勝的媽媽在休息,她在鐵路工作,有時候值夜班,便問:“你媽媽在家呢?”
“不是,我媽媽出去了。”
“那你干嗎這么小心?”
阿勝指了指臥室里的小床,小凡在睡覺。
“這不正好嗎,小凡睡了……”
阿勝搖搖頭:“別提了,昨晚小凡發(fā)燒了,39度多,爸媽連夜帶著他去了醫(yī)院。昨晚體溫下去了,現(xiàn)在又燒起來了。家里沒有退燒藥了,媽媽去買了,爸爸在上班,我得在家看著他,就算要出去,也得等媽媽回來了才行?!?/p>
小武覺得有點掃興,但是小凡發(fā)燒了,也是沒有辦法。最近天氣實在太潮太悶了,像蒸桑拿一樣,不開空調著實難受,但是小孩子吹空調多了,就容易發(fā)燒。
阿勝家客廳的空調開著,臥室空調卻沒有開,只有一個開了最小檔的小風扇。小武有點無聊地坐下,拿起一本雜志翻看起來,只等阿勝的媽媽買藥回來,再編個借口和阿勝出去。
有人敲門了,阿勝忙去開門,是隔壁的李奶奶。
“阿勝,你一個人在家嗎?你媽媽不在嗎?”
“小凡發(fā)燒了,媽媽去買退燒藥了。”
“哦,七月半快到了,我做了點茶馓,估計你媽媽沒時間做這個,給你們送一點來?!?/p>
“謝謝李奶奶?!?/p>
李奶奶進來了,小武有點怕李奶奶,怯怯地打了個招呼。李奶奶以前是干農活的好手,力氣很大,即使現(xiàn)在年紀大了,身體還是很硬朗。有一次小武淘氣惹到了她,被她拍了一下后腦勺,火辣辣疼了半天。
李奶奶輕手輕腳進到小凡的臥室,在小凡身邊坐下,摸了摸小凡的額頭:“哎喲,怎么這么熱?”
“是的,昨天半夜還去了一趟醫(yī)院?!卑僬f。
正說著,阿勝的媽媽回來了。阿勝的媽媽有點胖,看起來圓圓的。她平時很和氣,但是發(fā)起火來卻有點讓人害怕。阿勝的爸爸在教育局工作,是個斯文人,這種時候都要躲著的。不過按照小武媽媽的說法,這也實在怨不得阿勝的媽媽——她在鐵路工作,每天接觸各種各樣的人,處理亂七八糟的事,尤其是到了春運的時候,人群黑壓壓的,沒點氣勢還真鎮(zhèn)不住。時間長了,阿勝的媽媽眉目之間似乎總有一股淡淡的“殺氣”,所以她的和氣里帶著威嚴,每當她走進小區(qū),一邊玩的孩子都會不自覺地安靜一會兒。今天天氣悶熱,她怕熱,加上走得急,背上都濕了。
“媽,李奶奶來了,送了茶馓。”
“好的,小凡沒什么情況吧……”阿勝的媽媽手忙腳亂地放下東西,看到小武,只微微點了點頭,“阿勝,去把量杯洗一下,等下要給小凡喂藥……李大媽,你太客氣啦……我們昨天晚上跑醫(yī)院,折騰了一夜沒睡,小凡的體溫下去了,今天早上又燒起來,反反復復的……這天氣真是,不開空調不行,開了空調,你看看……最近很多孩子發(fā)燒,我買這盒退燒藥跑了三家店呢。”
李奶奶摸了摸小凡的手腳,說:“手腳怎么這么涼?我說娟子啊,這別是中暑了!這幾天太悶了?!?/p>
“是啊……阿勝,量杯洗好了嗎?”
“依我說,這藥倒是不著急,我看小凡八成是發(fā)痧了,你有刮痧板嗎?”
“刮痧板?好像有的,但是不知道塞哪里去了,我找找?!?/p>
“沒有也沒關系,你打碗涼水來,我來給他掐兩把也一樣。先把風扇關了吧?!?/p>
阿勝打來一碗涼水,放在床頭柜上。小武看著李奶奶底氣十足的樣子,非常好奇:李奶奶又不是醫(yī)生,她要怎么掐?
“哎喲,小凡發(fā)燒了,來,李奶奶幫你掐一下啊,掐一下就好了……”李奶奶一邊念叨著,一邊把小凡抱起來,“哎喲,小可憐,來來來……”
小凡惺忪著眼,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腦袋,趴在李奶奶的大腿上。
阿勝媽媽幫著輕輕解開了小凡的衣服,李奶奶的手麻利地在涼水里蘸了一下,接著,她彎起中指和食指,夾住小凡后腦勺的皮肉,猛地一掐,小凡的后腦勺立刻紫了。
“媽媽!媽媽!”本來迷迷糊糊的小凡,此時如鯉魚打挺般拼命掙扎起來,不斷尖叫,“媽媽,媽媽,救命啊,快抓住她,快,快,媽媽,快抓住她!”
小凡瘋狂地抵抗,兩腿亂蹬,怎奈媽媽也在幫李奶奶,他怎么也掙脫不了。
“娟子,你看,一掐就紫了,這個痧要是不掐出來,還得了?吃藥也管用,但是見效太慢了。這里,還有這里,你看看,真兇??!”
李奶奶無情地掐著小凡的脖子、后背、胳膊肘,掐過的地方無一不是紫的。小凡撕心裂肺地尖叫著:“媽媽!快抓住她!把她捆起來!快把她趕走!”
小武和阿勝哪里見過這種場面,在一邊看傻了,不知道究竟是應該去幫小凡,還是應該幫李奶奶穩(wěn)住小凡。兩個人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見小凡哭得眼淚鼻涕亂飛、語無倫次的樣子,覺得又好笑又可憐。
最后,這一切終于結束了,李奶奶走了,房間里也安靜下來。阿勝的媽媽坐在沙發(fā)上,抱著小凡,機械地輕拍著,兩眼茫然地看著窗外一動也不動的樹葉,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樣,全然沒有平日里風風火火的氣勢。小凡嚶嚶地抽泣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又睡了。這時小武才發(fā)現(xiàn),阿勝媽媽的衣服上也是濕濕的,分不清是汗還是水,但是小武看清了她的臉,臉上全是淚。
阿勝去收拾小凡的房間了,因為剛才小凡一直掙扎,地上灑滿了水。小武這時候不知道該怎么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阿勝的媽媽平時挺嚴厲的,阿勝淘氣的時候沒少挨她的訓,有時還追著打,小武去找阿勝的時候,都盡量躲著她。但是這時候,阿勝的媽媽卻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頭發(fā)亂了,衣服皺了,袖子上、褲腿上濕答答的,她還不時抽一下鼻子,看起來是那么無奈,那么無助。但是她看著小凡的目光又充滿了憐愛,這是小武從來沒有見過的。
小武只覺得整個房間似乎都彌漫著水汽——空氣里的潮氣,小凡踢翻的涼水,阿勝媽媽額頭和背上的汗水,都攪在一起,讓小武覺得眼前也迷蒙起來,看不真切。阿勝家里的原本對他來說很熟悉的一切,似乎也都變得陌生起來。
過了一會兒,阿勝收拾完了,給媽媽端來一杯水,阿勝的媽媽這才回過神來,好像才剛看到他倆似的,輕輕地對阿勝說:“阿勝,去,門口柜子上有錢,拿點錢去買個西瓜吧。剛才我著急買藥,忘記了,小凡醒來可以吃點西瓜爽爽口。”
小武趁機跟著阿勝出了門。阿勝去買西瓜,小武就回家了。他知道,今天是不會去抓金龜子了,而且這個時候他也沒心思抓金龜子。
第二天,小凡好多了,開始跑出跑進地淘氣起來,阿勝的媽媽又像平時一樣帶著“殺氣”進進出出。但是小武總會想起那個悶熱潮濕的下午,他看到的和平時完全不一樣的阿勝媽媽,讓小武覺得有些困惑,又有些震撼。
發(fā)稿/朱云昊
插圖/崔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