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有時我會聽到她抱著一捆稻草
走過夜晚的院子
打理完狹小的廚房,她像一只游動的倉鼠
把草抱在胸前,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靠近,像是有話要對你說
她像是要給你什么,手指和手掌攥得很緊
有時她從窗子探進頭
或是在墻上睜著一只眼睛
給你打著手勢,讓你不要到外面去
她手中的碟子碰撞,發(fā)出叮當的脆響
她越來越近,把一個瓷盆放在水井旁
壓水井的鐵柄按動,讓水升上來
有時她在紉著一根針
有時悄無聲息
扯著一個線球,向一條河流躍去
像一只被毆打過
受傷的松鼠
我的祖母,我有時
看到她渾身濕漉漉地
從一個黑水塘里走上來
有時看到她,正在沼澤里埋頭挖著淤泥
她在她的院子里
在她的世紀
她干著她的活,打著啞謎
有時我們會給她留著門,有時會把她
和她的整個世紀
都關在門外
出院回家
已經走了一上午的路
大約午后兩點的時候,我們渡過了那條寬闊的河
河灘上的水草清新、茂密,閃著亮光
一頭母牛,帶著它的孩子,在遠處低頭吃草并低語
沒多久又是下一條河流,我們小心地跟著一條水壩過去
水壩上漫過的水清涼、柔軟而細心
一群鳥,跟著另一個更大的鳥群
在身后的楊樹林里成片地起落,那樹梢的高處永遠屬于它們
只是它們也將迎來自身的一場小小的死亡
我們進門,家里的一切依舊,都是那么熟悉
一所房子,才離開一周就已顯得那么親切
更親切的,是你把我從背上慢慢地放下來,用手輕撫我的額發(fā)和脖頸
我渾身還軟軟的,仿佛一株麥子在一場風暴過后,剛剛直起成熟的腰身
五月已經快過去了,太陽一場一場洶涌友善的熱浪
已經將田地里看不到邊際的麥子,成片成片地向遠方催熟
入秋
婦女們一起,坐在樹蔭下
納鞋底,漿鞋面,縫補被單
蜻蜓成群,飛舞,落在身后的朽木上
經過了漫長的雨季
那些木頭,一碰就碎
門開著,孩子們在院子里
追逐著,瘋狂地按壓著
壓水井高高的手柄,咕咚咕咚地
喝下清涼的井水,門框上
還留著去年的春聯,紅已經褪盡
空氣沉悶,天空幽藍而高遠
就像我坐在遠處憂傷的心
突然,一陣車鈴響過,一輛嶄新的
自行車,從人們身旁駛過
一陣風,帶來零星的雨滴
下午,還是那樣,但孩子們
有些疲倦,圍坐在大人身旁
有人聊起那些故去和離開的人
不遠處的水塘,更加明亮
如嘴唇,閃動著無聲的波光
多么悲傷!那個剛剛失去妻子的人
那三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那位再也找不到她的孩子的母親
雨滴又一次零星地落下
墻邊的雞冠花紅得像是要墜落,要腐爛
景象與生活
幾塊長滿了草的薄田
羊在更遠的草坡上,不像是在
吃草,而是在分開草叢尋找著什么
所有有墓碑的地方,都意味著
人死了,會被挪動地方,有的會
被抬出很遠
一個院子,墻被刷上了白漆,但墻頭上
用一排紅瓦結實地蓋著,一把鐵鍬
和一把鎬頭并排靠著,像兩兄弟搭伙
過日子,打發(fā)時光,不必多說些什么
但已經生銹了,好久沒用了
如果世界還是從前的樣子,這樣的生活
算不了什么,如今世界已經完全不是從前的樣子
一個上午過去了,這樣到處類似的景象
看一看,也算不了什么
雪地
誰也沒有留意那些麥子的根
它們在地下起舞
如車輛亮著燈,駛入隧道的黑暗
地面上還是雪
整片的雪地蓋過廣袤的田野
去往高速公路的岔路口,豎著
瑟瑟發(fā)抖的銷售別墅的廣告牌
從沉重的歷史中浮出,周圍連綿的
村莊,舉起成片白色的屋頂
想要試著說些什么,但都歸于沉默
一只鳥移動著,向前,或者向右
但始終背對著人的一切
在麥地上,雪地上,被壓縮成
一個模糊黏稠的黑點
頭彎下,探入冰冷的泥土中
子彈頭,小白鞋
我們給他起外號子彈頭,緣由是
他的小雞雞太小
另一個是老歪,來自鄉(xiāng)村的少年,看書時
一直歪著腦袋,年復一年
他需要幫助殘疾的父母
把地里的麥捆稻束一個一個扛回家
再一個,粗瓷大碗,說的是那個
坐在最前排的女孩,她的皮膚粗糙得像一塊砂紙
還有一個,小白鞋,她渾身散發(fā)著小鎮(zhèn)的獨特香氣
和高年級的男生去看電影,談戀愛
我們是那么的下流,無恥,毫無忌諱
不顧及別人的傷悲、感受和自尊
不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跳動的心
每一次心跳都是在推動著這個星球轉動
多么隱晦的詞語:子彈頭,粗瓷碗,小白鞋
那時候,姥姥也會沖著我大喊一聲:大洋馬
這時候,她不再是那個埋頭洗衣做飯的老媽子
她取下墻上的棍子,真正地揮起來
要求我止步,讓我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
已經深秋,天很冷了,毋庸置疑威嚴地
禁止我一個人再跑到田野上去,她發(fā)明了
一個詞,這樣她就縛住了我的童年和一生
(江非,山東臨沂人,現居海南。著有詩集《自然與時日》《泥與土》《傳記的秋日書寫格式》《一只螞蟻上路了》等10部。獲茅盾文學新人獎、丁玲文學獎、北京文學獎等。入選《鐘山》《揚子江文學評論》“新世紀文學二十年20家(部)”青年詩人榜、花地文學榜年度詩歌榜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