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蓉走進水秀村時,天已見晚,一坨油汪汪的太陽開始融化。她的高跟鞋給吸進泥地,又吐出來。路邊沒有狗叫,村莊像是死過去了。她使勁吸起鼻子,才能捕捉到薄涼空氣之外的淡淡醋味。楊蓉終于看見村口立著那個獨目女人,瘦得薄薄一片。她問,西口做醋那家人還招工嗎?獨目女人一只眼窩里空落落的,另一只很靈巧活泛,好像隨時串門過去。她撇撇嘴,這家家戶戶都做醋,你說哪家?楊蓉微笑著說,我說的是趙氏,趙家的。那只活泛眼向上打挺,這村原名叫趙家莊,家家姓趙,你找哪家?
我找原來招工的那家。
獨目女人笑了,一口黃牙跳出來,扎了楊蓉一下,家家都想招工呢,年輕人都跑了,都短人手。你說的是哪家?楊蓉張了張嘴,想了想,閉緊了。高跟鞋插著泥土往前走。走出去很久,獨目女人的眼睛從眼窩里逃出來了,粘在她后背上,陰涼涼、密匝匝的。她不由自主地去摸,摸到脊骨那兒長長的傷疤,渾身便打了一個哆嗦。
到時候該下灶了,一層層紅谷米混著高粱加入,糊茬子,也就是蒸煮。去浮沫,浸漬后的紅谷米油乎乎的,摸起來疙疙瘩瘩的,整把撈起,放入甑中,直到白霧往外撲簌,頂著鍋蓋咣當咣當響,趙宏聲掀鍋蓋,向米層澆入一舀泉水。趙孩目光綿延著,盯著那些飽脹的米粒,松松的,邊緣潰散,下甑,一舀清水繼續(xù)降溫。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臉上把米香濃厚的白霧吞進去又吐出來。臉上油光光的,接著水淋淋的。
門里進來一個女人,問,招工嗎?她面皮很黃,眼睛無神,鬧餓的樣子。趙宏聲放下f024198f193f6db1f558181dccfb3173舀子,問,是長待還是短工?女人兩手環(huán)著一個白棉布口袋,囡先做一陣,做得順手就繼續(xù)做嘍。趙宏聲不抬頭,澆著涼水,問,家哪兒的?
官莊的。女人說。官莊離這里不遠,隔了一座小麥山、叫小麥山,因為山上長滿了像小麥的野草,開穗子,穗頭大,一簇一簇,很招搖的樣子,金黃熾熱的,看上去誘人,但不能吃,吃了脹肚?;哪觊g,連這脹肚的谷物都給村民薅得干凈,小麥山徒留了一個名字。如今薄薄的土層底下,摞著石頭和骨頭。石頭和骨頭底下,有一條涌入地下的泉河。都說骨頭是官莊人的先祖,讓黃泥漬洇了,所以小麥山有時候也被叫作黃骨山。水秀村村民嚇唬孩子就會說,把你放到黃骨山,讓狼拉了你去!
趙宏聲扯了兩把拉風(fēng)葫蘆,說,原來做過醋嗎?女人說,見過釀酒。釀酒不就是釀醋嗎?酒壞了變醋。趙孩吐了吐舌頭,小小的臉輕輕搖晃。趙宏聲鼻子里哧一聲,聲音陡然大了,那怎么能一樣!醋是開門七件事,對人只有好處沒得壞處。酒是什么東西!禍害!趙孩上去拉扯趙宏聲的胳膊,趙宏聲才平和下來。關(guān)了火,趙宏聲把軟糯的熟米舀出來,擱在能蜷入一人的白瓷盆里瀝水。趙孩用一根竹竿不斷翻攪。水汽一霎一霎噴出來。女人還立在門口,臉上殷切著。趙宏聲慢吞吞說道,我們要招長工的。
女人剛走遠。八歲的趙孩坐在板凳上,問趙宏聲,這個不行嗎?趙宏聲的目光長在手里白嫩嫩的米漿上,半晌才說,性子太急。
趙孩說,不好看!
趙宏聲說,就知道好看好看,花也好看,葉也好看,好看不中用啊,拿酸做醋的(做作)。還是得稻谷麥穗,這多好,牢牢地攥在手里,是糧還是醋。
趙孩不吱聲了。夜色逐漸從黃骨山脊背處滑上去,趙宏聲擰開燈,細細瘦瘦的光旋即氤氳開來,屋里誕下一片扁扁的焦黃。這時,狗叫得最密最歡,一個連一個,像止不住的咳嗽。二十五、二十六……趙孩在數(shù)狗叫聲,他拿鉛筆在那一天的日歷上寫下了歪歪扭扭的二十七。他正學(xué)習(xí),好記數(shù)字,趙宏聲對外總說家里要出個狀元。
靳紅是下午到的水秀村。不需界碑,酸澀的味撲簌過來,把人整個拎了起來。醋味嗆,讓人頭暈?zāi)垦?,像酒,但比酒更鉆人。怎么說呢,就像醋變成拳頭,把她放在案板上捶打,直捶到每一寸皮膚潰爛處都鉆滿了醋味才作罷。靳紅捂著鼻子,走在水秀村的青石板路上,打望著鄉(xiāng)里人家。每到作坊門頭,她便站定了,一雙眼睛很歡實地脧來脧去。半晌,不是人家嫌她要錢多,就是她嫌雇用時間短。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只細瘦包袱,裝了兩三張煎餅,咬起來已經(jīng)硬了,口感像紙。她吃了半晌,覺出了辛酸,淚好像頂出來,趕忙吞嚼,咽下去。
趙孩爬到房頂晾曬紅谷米,看到靳紅在扒翻麥垛。趙孩撿了塊石頭,擂過去。她扭頭,他低頭。故技重施。當他扒著梯子從墻后冒出頭,一塊小石頭,一下就正中眉心。趙孩啊一聲,頭朝后,落到天井。
靳紅第一反應(yīng)是跑,把布袋系緊,綁腰上。剛溜過那家門邊,門開了,一陣濃烈的醋味翻滾過來,接著,她感到了疼,雙手被反剪到背后了,九十度。醋味嗆得她睜不開眼睛,眼淚迷蒙,慢慢才看見一雙黑得發(fā)青的眼睛正凝視著她。
她被醋味推進了門內(nèi)。天井漆黑,醋味盈天。在水秀村她逛的時間夠足了,這么凜冽的醋還是頭回碰到。怎么說呢,渾身毛孔張開了,被灌滿了,把她的內(nèi)部翻過來的架勢。等眼睛能睜開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半倚著泥巴封口的醋缸。她轉(zhuǎn)過頭,門閂了,掛了鎖,心里一陣慌。又聽見黃骨山起起落落的烏鴉,忽而都立在近前的槐樹上,像一個個逗號,喊出哇哇哇——小孩干哭似的號子。靳紅嘴里一陣腥,是咬破了嘴唇,血涼涼的。她倒鎮(zhèn)定了。屋里陡然放出光,門扇開了。男人叫,作死!你還不進來!她雙腿忽然變成了橡皮,軟糯,拎不起來。完了完了,她心想,讓你再……靳紅你也有今天。又聽他喊道,不賠藥費你休想跑!心終究回落,哦,是為著錢。多年來,她的生活經(jīng)驗告訴她:可怕不是有所圖,而是無所圖。前者,總有取舍——有取舍,就能保命。
村口有一位老太太,雙手疊放,摁在桃木棍上。她眼神困頓頓的,嘴里沒牙了,說話艱難,像是從喉嚨里嘔出來的。她告訴楊蓉,醋作坊還有幾個,都費不起工夫了。說完這句話,她仿佛陷入黏稠的回憶中,嘴里叨念起許多名字。楊蓉一一聽了,問,這些人去哪兒了?
老太太枯枝似的手伸出來,指著前方小山,說,死了,走了,沒了。一陣冷風(fēng)切膚而入,卷起一股淡淡的醋味。楊蓉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木塞子已經(jīng)烏黑油亮了。拔開,一陣濃烈醋香。大娘,他家做的醋大概這個口味……話沒說完,老太太目光活了過來,一把奪去,手顫巍巍的,忙湊到鼻子底下,整個人像過電了,不住顫抖。沒了牙的嘴像窩窩頭,一下就叼住瓶口。她仰頭,貪婪吮吸,醋頃刻灌進嘴里。然后,老太太伸出舌頭,奇怪,老人的舌頭紅得厲害,卻很干燥。舌尖細細落在瓶口、瓶身。
這個味正,是囡年輕啥(時候)的味,多好(少)年了。老太太咧開嘴,露出僅存的一顆上門牙,稀松掛著,搖搖欲墜。楊蓉感到胃里一陣翻滾。老太太張開的嘴像黑洞穴,似乎要伸出一只手來,一下就能把她扯進去。楊蓉搖搖頭,步入村莊深處。夜黑了,她像走進了一團堅固泥沼。天空中只有一鉤月。本應(yīng)該黑暗的村莊,卻到處覆蓋著一層白色絨毛狀的東西,像生了白霉斑。那寂寞的白色像是能發(fā)出聲音似的。奇怪了,村莊里沒有狗叫,闃靜了。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或者廢棄的平房,擠擠挨挨,被爬山虎和其他爬藤植物掛滿了,占據(jù)了。草木葳蕤,萬千垂下黑絲絳。仿佛人走了,植物反過來侵占領(lǐng)地了。空氣因此濕漉漉的。古舊的房子加上泛濫的植物,村莊的面孔變得模糊,舊址何其相似。楊蓉漫無目的地找尋著,地面潮濕,土地在半夜呼吸,把深水層的甘洌往上一層層遞送。水秀村的醋就是以這地下水出眾而出眾的。聽說這地下埋葬了古時候的一座城,后來變成累累黃骨。地上的河,淌入地底,叫作幽泉河。
又過了幾個世紀,山下的人也都成了地下幽魂,不管是泉河還是幽泉河,都釀成了一汪水。這水又柔又綿又有勁道,在大夏天也冰涼,真是陰質(zhì)的了。用它做醋,醋味恣肆,橫沖直撞,能裹挾其他所有味道。但這向來只是傳說,也有人聽說這里又是什么黃骨山、幽泉河,覺得不吉利而不飲。很多小作坊里的醋只能賣給大廠,換個商標,兌了品質(zhì)。
水秀村的人不怕,什么黃骨頭、什么幽靈泉,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水秀村的人對醋有癮,每頓飯菜都要加的,他們還發(fā)明了許多吃法,生大蒜、五香葉,用醋和了,添一個熟雞蛋,石臼搗碎,蘸饃饃或者卷煎餅。煮龍須面葉,加麻汁,倒蒜泥,最后澆上醋,能吃好幾碗。把鮮地瓜切薄片,滾開的水焯了,加鹽添醋——醋熘地瓜片。不飲別人醋。他們腰里別著一只葫蘆,像別人酗酒似的酗醋。
楊蓉看到一戶燈光忽然從黑暗里跳出來,陰森森的。但它是附近唯一的光了,她敲門。半晌,有人開門。天井里豎著一只燈泡。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挓挲著手,臉上油脂麻花,眼白多而瞳孔小,一笑起來眼白忽而不見了,只剩下兩彎濃黑。楊蓉問,你家人呢?小女孩領(lǐng)她進屋。屋里破落,角落床頭一堆舊衣服里一個活物蠕動起來,是個老頭。楊蓉對水秀村的怪已經(jīng)習(xí)慣了,開門見山道,山里人,還有那些醋店去哪兒了?
老頭看了她半天,說,醋啊,醋是好東西啊。
楊蓉說,我知道呀。但大家都去哪兒了?
老頭說,醋啊,一天不能不吃醋啊。
楊蓉說,那做醋的人去哪兒了?
老頭說,醋啊,囡想吃醋了。妮,給囡一口醋哩。
小女孩聲音硬邦邦的,還喝,都低血壓了還喝。
楊蓉說,這里不是挨家挨戶都做醋的嗎?老頭說,哼,做了也不讓人喝,是要死的了。小女孩冷笑道,不讓恁喝還當囡害恁呢。要是吃死了,囡還抬不動恁!楊蓉捏了捏小女孩的耳朵,把她摟進懷里,跟你爺爺怎么說話呢。小女孩說,他跟囡怎么說話就跟他怎么說話。楊蓉站起來,從兜里掏出另一個小瓶,指尖點一點醋來,抹在老人的上嘴唇。那里干裂了,黑血塊凝固著。醋就點在上頭,老頭迅速用下唇把上唇包進來,一鼓一鼓,細細咀嚼似的。
夜里,楊蓉跟小女孩睡,半夜聽見窸窸窣窣的動靜,睜眼見一個干瘦的身影。細瞧,是那老頭在偷她醋吃。他學(xué)她,瓶口磕在手指上,一次一滴,舔進嘴里,咀嚼好半天。楊蓉睜了睜眼,想說什么,又閉上了。這時,卻聽見老頭說話了,這真是趙家做的味,他們加黃酒糟。味厚,妮,恁是舊人?
楊蓉一愣,起了身。院里陰森森的光讓一切都長滿白霜。楊蓉說,您吃得出來?老頭說,好多年了呵,要囡說,好多年了呵。楊蓉說,他們?nèi)ツ膬毫耍坷项^揮揮手,把最后一滴醋也舔進了嘴里,半晌,嘴里流下涎水來。他說,做醋的作坊很多,但個個有個個的味。這個味就是老趙家的味,錯不了。楊蓉點點頭,巴巴地看著他,像怕打草驚蛇似的輕聲問,以后還能吃到這個味嗎?老頭看著她,他的眼白渾濁了,透出一股青,他低下頭,只剩薄薄一張皮的手,往臉上一捋,把嘴角的口水又推到嘴里。好像一進必有一出似的,雙眼冒出老淚。
吃不著(到)了!
五斤糧食只釀出一斤醋。等水分瀝干,糊茬子倒出攤鋪在青石板上,拌入醋曲。醋曲是用麥子跟豌豆做的,石碾磨得面似的那么細,與麩皮攪拌,結(jié)成坯子,攥成一塊一塊的,放進柴火里頭悶著發(fā)酵,等出了彩色霉,拌上麩皮,在甕里堆悶,成形后是白色的,樣子像粉末。用手來試溫,略熱即可。趙宏聲有訣竅,他做醋曲加一點橘絡(luò)。加橘皮會變色,液體變黃影響賣相,橘絡(luò)是白色,微苦發(fā)澀,正好中和了水的清涼。雙腳踩曲,還活血化瘀,妙得緊。趙宏聲還有個說法,他覺得水秀村地下水陰氣盛,而這橘子向陽生長,橘絡(luò)被剝離后,盡著太陽底下曬著,干干的,陽氣足著。兩者是陰與陽的平衡。再埋入黃酒渣——這就是秘方了。放好后,入壇。老趙家的醋壇是祖?zhèn)鞯?,趙宏聲也說不出它們是什么時候來到這個家的??傊鷣?,它們就在了。它們比他的老祖還老,也注定了他要跟醋打交道。那老醋壇跟新缸不同,下面邊緣有孔,下缸前,有麥細稈堵著。醋成后,捅細稈幾下,醋順流而下,流到外面,滴答滴答,顏色是一種比蜂蜜稀薄的淡金色。草編旮旯(粗草圈),蓋上,再蓋上草帽和草席濾清。端上醋醅和炒煳的高粱,泡兩天,再淋醋,相當于殺菌了,最后裝入八陡瓶。
他的手攪蕩起來,整個天井盈滿了酸味,酸得滿滿登登,仿佛把院子里站滿了,一點都下不去腳。趙孩被砸中的額頭一塊紫斑。靳紅用醋涂了傷口,邊涂邊勤快地自我介紹,說是南邊來的,一道打聽,知道這兒叫水秀村,其實就是醋坊村。家家戶戶做醋釀酒,銷路好著呢。她是來做長期工的,手腳麻利,只求個好人家,錢多錢少好商量,這件事還得講個眼緣不是?趙宏聲滿臉黑乎乎的糙皮,像給醋浸泡過似的。但細看了,糙皮底下是一種蠻橫的俊氣。他左頰少了一顆牙,是小時候啃面疙瘩啃掉的,再也沒長齊,笑起來,他便刻意遮著,嘴角一邊高一邊低,皮笑肉不笑的。你倒是挺會送上門來。你怎么知道我們招工呢,或許我們不短人手呢?
奇怪,水秀村的口音重,他普通話倒說得俏麗活潑。靳紅抱了抱趙孩,吹了吹他頭皮,看上去無礙的樣子。她爽利收拾著屋里亂堆的曲塊和壇罐,說,你們都是小作坊,能有多大經(jīng)營呢?我看你家有孩子,我最喜歡小孩子,剛才誤會一場就說明了我們有緣。趙宏聲顴骨聳了下,說,說得怪好聽,你會做醋嗎?靳紅說,我咋會呢?但我長眼睛了不是?會看了就會做。趙孩聽罷一把摟住靳紅腰。
燈呼啦一下跳動了下,這時,靳紅看到了墻上薄薄一張脆黃的紙,像風(fēng)干的皮膚樣黏著:
七月七日作。若七日不得作者,必須收藏取七日水,十五日作。除此兩日則不成。于屋里近戶里邊置甕……三四日,看米消,攪而嘗之,味甜美則罷;若苦者,更炊二三升粟米投之,以意斟量。二七日可食,三七日好熟。香美淳嚴,一盞醋,和水一碗,乃可食之……
見她瞇著眼睛辨認,趙宏聲輕聲說,《齊民要術(shù)》,祖上的。風(fēng)從窗戶外吹來,一股濃烈得要裂開的醋味擠進來,把靳紅的鼻腔甚至胸腔壓得扁扁的。一陣咳嗽奔涌出來,又頭暈又目眩,燈光幽暗地一閃又一閃,瞳孔里壇子大了起來,又迅速鼓脹。她踉蹌幾步,跌下了,靠在床腳。趙孩倒安穩(wěn)了,拾了一條毛巾來,洗涮了,遞給她,她急急捂住口鼻。慢慢地,眼前一切歸攏起來。
父子兩個并不理她,一大一小赤著胳膊,翻著席在地上的醋曲。
是暈醋,很正常,慢慢就好了。趙宏聲說。
果然,慢慢就好了。視線從曲曲彎彎,變得澄明而筆直。她逐漸能看清,鼻子也漸漸不再堵得難受。她打量他們勞作。汗滴從肩胛處一片片淌下來。曲子翻好了,鏟在青石板上。趙孩搬來一盆水,潑水。趙宏聲就像要給他的步驟做注腳似的,說,這個地越潮越好,潮濕才會長菌包,長了白毛長黃毛,長了黃毛長黑毛,長了黑的去皮。熟了以后,就要晾著,在棚屋里頭摞起來,擱在甕里燜它,余下的活,都是時間替你干哩。時間啊,都是寶。
靳紅揉著趙孩出奇大的耳朵,說,掌柜的你說那么多,我一下哪兒記得???家里就你倆嗎?媽媽呢?趙孩的眼睛陡然直了,瞳孔像凍住了,瞬間凸了出來,似乎馬上就要從眼眶里像玻璃珠子樣掉下來。趙宏聲用手不斷撓頭搔脖,目光不住探去天井。靳紅順著看過去,天井里還有一側(cè)房,與這片屋子對稱。
她轉(zhuǎn)過臉來,看見父子兩個的臉上裝飾了一種復(fù)雜的神情,是有秘密想要隱藏才會表露出來的樣子。
趙孩忽然跺了腳,聲音細得一根銀線樣,二十三、二十三!
趙宏聲倒平靜了,把裝滿了曲子和紅谷米的缸斜立著,滾到門邊。還說那個正話,你有家去嗎?砸了孩子的頭你準備給多少錢?靳紅也不慌不忙了,我沒有錢,但我很能干,你們要是不嫌,就雇我。
我們雇個女的,不適合……他似乎在猶豫。靳紅說,什么合不合適!人正不怕影子斜哩!趙宏聲這糙漢子垂下頭,臉臊了,眼睛都不敢在她身上脧,好像怕戳到她,他胡亂搔著大腿,道,這個活也不輕松,你得拉火得提水得踩實,累人呢。攪醋味刺鼻,碰了皮膚會腐蝕。長時間彎腰,腰肌勞損。能受了?靳紅湊上臉去。屋里燈光暗淡著,她這一靠,倒把趙宏聲嚇了一跳似的,他上半身往后撤,眼睛瞪大了,嘴角還一高一低著。靳紅說,我沒處可去,又把孩子傷著了,你不得扣我在這做活嗎?趙孩忽然拉著靳紅,小聲說道,我們還有一間屋。靳紅想到了剛才他們臉上的那種諱莫如深,恐懼好像剛生發(fā)出來的,空氣中還有殘影未消。她渾身打個哆嗦。只聽見趙孩小聲叨念,二十三、二十三……
趙宏聲擰開天井里的大燈。光跳動出來,一切竄進了光的湯水中,融化了的樣子,光像一條河,哪里是在光底下走,是蹚進去的。趙孩拉著靳紅的手,走過一堆堆醋缸,密匝匝的醋味濃得像一道道墻。但靳紅已“久入鮑魚之肆”了。月光在墻上閃爍。屋子看上去簡陋,像泥巴臨時糊了,一個半拉子工程。屋里摞滿大醋缸,中間僅讓出一條小道。走過去也就是走進去了,盡頭,靠墻一張小床。一看是常睡人的,被褥鋪開,枕頭黃漬。
都干凈呢,趙孩說,你睡下吧,我們明兒起得早,得抄甕。靳紅看著他,說,還疼嗎?男孩忽然咧開嘴笑了,眼神中透出一股狡黠。他忽然把食指靠在唇邊,比了一個“噓”,不疼不疼,早不疼了。就是想讓你留下來。靳紅就笑了,她喜歡這個小男孩的直接。她抱了抱他,問,那你跟你爸睡?小男孩重重點頭,可能是疼了,捂住傷處,又忽然攥了她手心。有一種冰涼的硬質(zhì)觸感。靳紅低頭一看,是鑰匙。趙孩羞澀了,你可以反鎖,外頭打不開。靳紅便收了鑰匙,察看他傷口,不疼吧?她又問。趙孩說,不打緊,我們命賤,天天摔打呢。一個小孩子說出“命”又如此豁達,倒讓靳紅有點意外了。她說,你不怕嗎?趙孩說,不怕,遲早都得埋在黃骨山,早去早占坑。靳紅就笑了,你們家就靠做醋對吧?趙孩輕輕點頭。靳紅說,我今天走了好多家,發(fā)現(xiàn),你們家醋壇最老,規(guī)模最大,可真想不到。趙孩嘟嘟囔囔,靳紅沒聽清。她半蹲下來,問他,可是你在數(shù)什么呢?
老大爺閉上眼睛,一滴淚就在眼窩里漾蕩,好像泥地里的水凼填滿了,聲音陡然大起來,有了斬釘截鐵的悲壯味道,死了都死了,早死了,早去托生了。她的心好像被別針扎了一下,但又覺得這些信息都像是從醋甕里窖藏了,很綿長的,如今拿出來,有了酸餿味了。
背后忽然有動靜,那動靜像是活物,從里往外爬。老大爺仍舊一動不動。楊蓉攥緊了手,她的眼睛習(xí)慣了光照而不習(xí)慣黑暗,所以一直到小女孩踮腳游弋過來,一下抱住她,她才認出輪廓。小女孩抬起頭來,目光從楊蓉身上茫然游蕩了一圈,又游走,看著更黑的大山處。楊蓉感到小女孩的手腳扒緊了她,要把她當樹爬。楊蓉的背部旋即作祟,每當她緊張,后背上的疤就會發(fā)癢,楊蓉甚至有種感覺,那道疤活過來了,有了生命,試圖掌控她,從一個又細又深的創(chuàng)面變成一條越界的瘡疤,隨時生長壯大。它在吞噬她。
她輕聲問,怎么死的?他們怎么死的?
屋子空下來。醋味明晃晃地在空氣里打轉(zhuǎn)、碰撞。醋在暗潮洶涌。夜里,它們偷偷發(fā)酵,拼命把一些液體從紅谷米、高粱、麩子的固態(tài)中擠出來,像喪失了肉身的魂魄,可以隨處流淌了,恣意了,以為無孔不入。水聲,是醋在變身。但靳紅跋涉了一整天,累了,夢里又回到了明亮亮的屋子中,水池里的水吧嗒吧嗒有規(guī)律地濺落。她聽見自己在哀號,那時她每天晚上都要哀號,被揍了后變成了悶頭哭,再后來就一滴淚都榨不出來了,像老在街頭的整捆甘蔗,渾身只剩下了粗纖維。
翌日一早,她醒來,才曉得哪里不對。屋里除了醋,沒有別的味道,除了醋缸,也沒有別的物事,可就是這種“沒有”,卻變得越來越大,撐滿了,好像東西背后疊了一層?xùn)|西?!皼]有”的東西擠占了“有”的東西的位置。是什么呢?她走在一缸一缸之間,忽然發(fā)現(xiàn)了,是人的氣息。雖然這兒打掃過,但床板上明明留著人形的,很瘦,個頭不高的樣子。即便靳紅已經(jīng)揉搓過鋪面,但長年累月睡在這榻上的人形賦予了一種輪廓。枕頭上,黃漬更印證著那個人的存在。最結(jié)實的證明來自枕頭底下的一根長頭發(fā),發(fā)黃,彎彎曲曲。靳紅拿在手里琢磨了很久,放下了。接著,她便覺得屋里有了一個不知面目的人,一個女人。她慌忙沖出去,一下就撞在門邊,拼命搖門,鑰匙哐啷哐啷響,她才驚醒似的,哆哆嗦嗦開了門,被明亮的日光接過去。
院落還是那個院落,很有農(nóng)家味很平和,沒有異樣。只不過,靳紅看到了一口井,就在院子中間——昨天為何沒有看到?井上很松散地蓋著一塊石盔。她走過去,身體卻在抗拒在發(fā)麻。她蹲下來,想用力推開,底下有什么很肆意的味道往外翻涌,是腥的,沖鼻。她被自己的作用力反作用了,一下跌坐,軟得像泥。醋缸一排排堆著,正好與她面面相覷。它們挺著圓滾滾的黑肚皮,細看來,上面貼著的紅字好像都是緘口標志,被封在內(nèi)的,是蠢蠢欲動的秘密。
他們干嗎要收留她在這兒睡?為什么家里沒有女主人卻有女人睡的床鋪?為什么小男孩和男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到底他們想在她身上找什么?他們是要她的命嗎?為什么昨晚沒有下手?
她的心臟幾乎要掉下去了,好像身體里有一個腔道可供下墜似的,心臟一路滑行,砰咚,到頂了,是趙孩捉住了她的手。
要不要看做醋?他問她。
紅谷米、玉米加水,與麩皮、稻殼攪拌均勻,在天井的空地上堆放十二個小時。趙宏聲交代,夏天攤開,冬天堆起。清明下種的作物,才濃香才純種,清明當天下種的高粱秸稈才能封死陶瓷醋瓶,早一天晚一天都會滲漏。然后蒸料,把料放進鍋里蒸。蒸到米粒待透明不透明的半膠狀,松軟又膨大時,你就可以讓它們出鍋,為了少煳鍋,就得用慢火。哪里是熬料呢,是熬人,火急了你就聞見里面的煙火味,冒煙火就太大,撤在涼席上降溫,降到跟手心一個溫度,加入醋曲和酵母,兩手來回翻拌均勻,這叫抄甕,是個耐心活。在醋料發(fā)酵的這一個月,你要不斷抄甕,不能一次抄到底,只能耐心攪和上半部分,慢慢地手探到底,再翻攪過來,之后,你把這一股腦配料都放到壇里封嚴了,麩皮、稻殼和曲子慢慢發(fā)酵,加水混合,蓋好麻袋片,它里面就有了化學(xué)作用——你趴在缸沿上聽吧,熱鬧呢,是它們在燒自己。自己熬啊熱啊鬧啊,一點點向外冒泡。等七天。七天后,里面就有了平和。這時,你就把它們“請”出來,放到熏缸里熏焙,熏缸浸入醋缸里,把醋缸放在磚砌的火道里。趙宏聲拿起腰邊的葫蘆往嘴里灌了一口,抿了抿嘴,趙孩輕輕對靳紅咬耳朵說,我大(爸)喝醋像喝酒,一天嘴不離醋,還醉醋,就像別人大醉酒的——一直到這句話下來,靳紅才覺得這一大一小的父子倆像是落了地,不再像從土里冒出來的牛鬼蛇神,有了活生生的人間氣息。
趙宏聲帶他們來到屋后頭,空地上,一溜泥巴坑道。另一頭連著火窯,燒著大柴火,烤道里黑漆漆的。火道從進口到出口,依次能擺放六口缸,此刻正碼放著數(shù)量剛剛好的缸。靠近爐子的熱,離遠了就冷。于是人力要跟上,抱著掂缸,來回倒。一天要倒兩次缸。七天就完成熏焙了。趙宏聲又抿了醋,靳紅注意到他干起活來賣力氣,像一次性要把全身氣力都抽拔出來使完才行,這就是為什么整個村莊里,只有他們家是紅色大木門,只有他們家的屋脊瓦新,只有他們家用得起夜光燈,門口一排火紅珊瑚豆,嬌得像女人的唇,這里一吻,那里一噘。
趙宏聲說,溫度控制好,醋不用出窖,你在這里聽著響。它們生了很多小腳,往上爬呢。你聽聽,你來聽聽。你就瞧吧,油光水滑,烏黑發(fā)亮,香得很,香得很!靳紅蹲下來,靜靜聽。但她什么也聽不見了,只有趙宏聲還在說話,她看見他薄薄的赭色嘴唇輕輕張合,她聞到他嘴里淡淡的醋味,酸得好像樹上的青梅子,醋的盡頭是一種煙熏火燎的男人氣息,濃了。靳紅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天色轉(zhuǎn)亮,荒涼的山上閃出來了一道日頭。村里的日子空了,連太陽都偷懶,赤條條的,單單是亮一點,沒有溫度的樣子。
事故,出了大事故!老頭好像不堪往事的重負,陡然從醋的“醉”勁中醒了,一下把她搡出去了,楊蓉沒想到老爺子這么有勁道。楊蓉扭頭就走,逆著光剛走出去,小女孩就追出來,巴巴地看她,說,恁要出去,出去,去那邊時遇到囡媽,跟她說來帶囡行嗎?囡聽話的。爺說囡很聽話的。囡會伺候人,囡給爺做吃食,他胖好多呢。
楊蓉心里沁出濃烈的酸楚,好像一汪醋從她身體里泵出來。
我一定告訴她。她說,她在哪兒呢?
爺說,她去“那邊喝茶”了。小女孩靦腆地笑了笑。
楊蓉愣怔著,她忽然想起了老爺子對村莊和人家的描述“死了,都死了”,還有那句“事故,出了大事故”。風(fēng)從黃骨山頭吹過來,甚至不是吹過來,是奔著小腳,把人抽得打轉(zhuǎn)。她背上的瘡疤總會偶然發(fā)作,變得奇癢。這會兒,窸窸窣窣在背后爬,她往后退著,直到像掀開了眼皮,露出了世界的白亮。她幾乎忘記了,她剛從東山女監(jiān)出來,就被丟進了發(fā)展迅猛的童安市——現(xiàn)如今是一只只知道往前扎頭猛沖的怪獸,才幾年呢,面目全非呀。哪里是車水馬龍,簡直就是上三層下三層,土地被剖開了,大山給鑿開了。怎么了?她不過在里面待了十年。十年,這個城市就像陀螺一樣奔忙著,把自己的零部件一一甩開,再重組,變成了另外一副面目。一切都變了,快速、快速,什么都大量繁衍、泛濫,快速膨脹,接近炸裂。這座即將炸裂的城市里沒有她的容身地。被面包坊趕出后,她徹底沒了著落。哪里都不缺人哪,滿大街都是機會——滿大街都沒有機會。誰的錢都好掙,但就是她的日子難過。特別是,城市的警察也太多了些。一看到他們,她的心就撲通撲通跳,人就慌里慌張。她背過身去,唯恐再被帶走。她花長時間站在超市貨架前,望著貨架上聳立的那些勾兌醋配制醋,她想念水秀村的醋味。
在城市里暈頭轉(zhuǎn)向。她跟不上了,她身體里的齒輪跟城市齒輪徹底錯開了,插不上,扯不動。后背的那道疤不會輕饒她。一到了夜晚就格外地癢。疼是能忍的,癢怎么可以?她想到了老朋友。在女監(jiān)里她就靠它活下來,在她也最想去“那邊喝茶”的時候(她甚至在放風(fēng)時通過不斷磨薄的石子而擁有了一把裁決生死的器物),她想吃了那頓白菜燉五花的好飯,就去投胎,早投早托生。可那天管教興高采烈地帶來一瓶醋。這邊女監(jiān)食堂喜用工業(yè)醋,也就是醋酸合成,吃起來一樣味道,但楊蓉的舌頭挑剔,嘗得出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那種醋沒有靈魂和生命,只是工具。直到管教的醋淋在她的米飯上,她的眼淚汪得落下來,也奇怪,她爹娘不管她她沒哭過,被騙被坑騙別人坑別人,她也沒哭過,從自由身到階下囚她更沒哭過。這會兒,就為了這一點醋的酸,一股濃郁的回憶的酸楚被頂了出來,冒了出來。她慌里慌張地擦凈了淚。管教叨念說,這是醋,是她老家的醋,老家全是做醋的小作坊,手工醋,多香多醇啊,說那邊的人把醋當酒喝,當水吃。每個人腰里掛著一只葫蘆,擰下蓋子,灌進嘴里。爽利啊,就是這個味。
就是這個味。她身體里吃過的醋一點點聚集了,都在嗷嗷叫呢,跟外面這醋呼應(yīng)呢,搖搖欲墜了。頭一回,在管教身邊,她不聽話了,一下奪來,劈頭蓋臉,全喝下去了。潑灑出了多少啊,又嗆了多少,從鼻子里泵出來,流得滿下巴、滿脖子。為此,她在黑屋里關(guān)了禁閉。
沒關(guān)系的,只是人生的停滯而已。只要你肯把時間看成一種黑色的液體。大把的無聲的時間從她的頭頂上呼啦呼啦地熬過去。她忽然明白了。
救她命的是醋。薄薄的刀片從她的舌頭下面松開了。她吐了出來,要活下去。怎么著,也要活下去。
井是怎么回事呢?靳紅問趙宏聲。他就笑笑,她這才察覺他有一股粗憨的溫柔,是那種農(nóng)村男人很少見的溫柔。溫柔是底,上面蓋了粗蠻,但底子就是底子,遮擋不住的,他糙糙的胡楂冒出來一圈,很耿直踏實的樣子。面對問題,他不聲不響,用力攪動醋缸,硬邦邦的胳膊上,汗水油乎乎發(fā)亮。他命令她,去那邊。她去那邊。是站著了。他說,蹲下去。她蹲下。他就把一只大缸挪到她肩膀。一開始她惶恐,覺得抬不下,然后重量落下來。她發(fā)覺她可以。肩膀的肉緊了起來,聚集了,頂著呢,她慢慢起身,把醋缸從火道最外面移到庭院里,趙孩就站在那里,接過去。他們就這樣配合了幾回,再換,換他扛缸,她踩曲翻曲、抄甕、挪缸、封口。爺倆本就默契無間。一道道工序下來,言語多余。她幾乎把身體削成了尖尖的針,扎進這細密的默契中,從他們的生活中開辟出一條甬道來。第二天,還是這樣錘煉。第三天……到了第二十一天,她幾乎把種種做醋的工藝摸索出了大概。鼻子也好,身體也好,給氣味喂飽了,已能赤手空拳地面對各種酸味。
不知從何時起,門外鉛筆寫的招牌“招工,做飯、打掃、翻曲,包食宿”不見了。夜里,她會聽到紅谷米化醋水的聲音,有時,院落的那口井還在凝視著她。有一次她問趙孩,井里有什么?
噓!我讓大告訴你!他說。趙孩已開始依戀她,最喜歡讓她把雙手并住,他整張臉埋進去,半晌不動。在靳紅以為他睡著時,他忽然醒了,抬起頭,嘴咧得很大,彎彎的眼睛看著她。一頭短短的發(fā)黑漆漆的。她心里一軟,同時又告誡自己別松動,這種拉扯讓她感到疼了。
翌日,父子倆就挪開了石盔,一股復(fù)雜又濃烈的味道翻涌起來,一捶就能把人打倒似的。下面幽深不見底,聽不到聲音。趙孩扔下鐵桶去,慢慢牽上來一整桶淡褐色液體,這是從黃骨山底下淌過來的地下水,綿、纏。趙宏聲抓住她的手,伸進去,冰涼。她笑了笑。他們就用它做醋。父子倆反復(fù)打了幾桶,又從醋缸里各舀出一瓢,要反哺醋,倒入井里,所謂“以醋養(yǎng)水,以水育醋”——這口井也是從老祖宗那兒傳下來的。醋有了特樣的味道。趙宏聲做醋,雙手是粗大的,反復(fù)下力使他骨頭錯節(jié),關(guān)節(jié)腫脹。在封缸前,他舀一勺裝進葫蘆里,接下來,就交給日頭了。日頭會烘焙這些自然之物,使它們生發(fā)。
有一天,來了人,是城里醋廠的,收作坊醋。水秀村做醋的人家本就是散賣,有了收購,才有了好收入,才有足了動力。趙宏聲頭個把醋搬上對方貨車。那幾天,父子倆把庭院倒騰空了,一口口缸發(fā)出了空蕩蕩的嗡嗡聲。只留下醋缸沿一層厚厚白白的肥膘,松松軟軟的,像是剛剛生長出來,靳紅是第一次見到。趙宏聲把那叫作“醋油”,也叫“醋蛾子”,他邊說邊撕了一塊,直接塞到她嘴邊。靳紅往后退了一步。趙孩笑笑,自己掰了一塊吃了。靳紅這才敢張開嘴,她細細的牙齒在咬下醋油時,擦過了趙宏聲的手指。一時間,她看見他的臉驟然紅了。他這樣的糙漢子,臉一紅,就發(fā)紫了。一張頂滿了紋路的臉飽脹起來,又黑又透。醋油很冰,軟彈的,涼粉似的,一股凜冽的酸從她的口腔爆裂開來。
收醋的人貨拉得滿滿的,豐收了。那一車,兜著全村人三個多月的辛勞。做醋的人都出來了,注視著貨車上的塑料桶,層層疊疊,摞得不能再高。直到收醋的人用塑料布把貨罩起來,他們才只能注視著遠方。
那人要把醋送去很遠的地方,比如,全國各地。水秀村的人沒去過的地方,他們釀的醋替他們抵達了。車開動了,遠遠地,貨車的后門攢滿了村民的目光。半個村的人都在張望,面無表情,讓目光蕩去很遠。
有了錢,水秀村的人要花錢,他們花錢的招式很貧乏,不是打牌就是搓麻將。兩三戶能湊一局,三個多月掙來的錢,三個小時就能傾光。全村的醋收入都聚集在那幾個牌技或運氣很好的人手上。不過沒關(guān)系,贏了的人是要大設(shè)宴請的。是流水席,一桌走了再上一桌。廚子是從山外請來的。雙雞雙魚雙丸子,取代酒的,是一碗碗醋。盡興啊盡興。水秀村的人喝醋像喝酒又像吃水。靳紅也高興,被他們哄著連吃了兩頓,喝了五碗醋。
接著,她發(fā)現(xiàn)了,趙宏聲也贏錢了,但他不請,村人也不會怪罪,甚至不打趣——生活枯燥單調(diào),他們善于用農(nóng)家幽默打趣一切,但他們從來不開趙宏聲的玩笑,仿佛只有他一個人有如此特權(quán),可家里有孩子要養(yǎng)的并不只有他家。慢慢地,靳紅有了一種感覺:有一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大秘密,他們在偷偷守護。
不過,趙宏聲沒請客,不代表趙宏聲就沒出血。醋缸空了,趙宏聲粗拉拉的大臉糙糙地笑著,跟趙孩和靳紅在村口坐上兩天才來一趟的中巴車——去臨近的西直縣游逛。西直縣那時已初具小商品市場的雛形——很多年以后,它變成童安市的物流樞紐,而在三個人漫無目的游蕩的那天下午,他們鉆在無數(shù)條正在發(fā)展的巷道,千百個鋪面像雨后的蘑菇一層層生長出來。
水秀村沒有這么多顏色,這些顏色都給西直縣收繳了。各種廉價飾品都擁到眼前。有人用喇叭叫賣著一整車堆得小山樣的成盒翠綠鐲子,一百塊一只,圍了滿滿登登的人。衣裳、玩具、小電器、碗筷,琳瑯著密布著,絢爛呀,好像這塊灰頭土臉的縣城上開出的一朵罌粟。賣絲巾的攤位上,落了一層全世界的熱鬧。靳紅為自己買了一頂紅帽,給趙孩買了一雙藏藍棉線手套。趙孩舔著粘滿芝麻的糖葫蘆,滿臉都是糖漿,她給他套到手上,順便抹掉了他的鼻涕。
天氣微暖起來。趙孩牽著她的衣角。她有種感覺,自己身體里裝滿了春天,花花朵朵,含苞待放的。她不禁摟著趙孩,有時候一下抱起他來。她在看各式樣的梳子頭花時,在攤位的空隙中看到對面擠在推車旁邊的趙宏聲,她剛要叫他,卻看到他慌里慌張把錢送過去,接過手鐲攤主遞來的盒子。靳紅沒敢說話,忙帶著趙孩轉(zhuǎn)過臉去,他們在拐角看到了一個耍雜技的,人群擠擠挨挨,趙孩連蹦帶跳。這時候,靳紅的肩膀一重,趙宏聲輕輕站在他們身后了。忽然他就做大馬,馱起了趙孩,趙孩興奮地拍打著趙宏聲的頭。他們在看一個耍雜技的人,赤手空拳,從一人高的小貨車上憑空翻個滾,落下來,立地,像跳水運動員一樣雙手翻騰著花,很漂亮地立定了,鞠躬。再來一個。沒有一點多余的動作,如果底下有水,那他一定濺起了最小的水花,可惜了,只有一片輕盈的塵土落下來。趙孩啪啪把掌鼓得很兇。
靳紅拉著孩子的小腿,忽然覺得慌張了,真像是過日子了。能這樣過日子嗎?這可能是她的日子嗎?這樣的好事能輪到她嗎?在快活的時候,她感到了一種辛酸和悲哀。她低下頭,幾乎是同時,趙宏聲的目光就落在她臉上。絲巾不錯,他說,好看。靳紅笑了笑,手從趙孩的腿上慢慢落在了趙宏聲的胳膊上。他一動沒動。
在一個過去的村莊,找到十幾年前的印記,在楊蓉的認知里,不可能是刻舟求劍。因為十幾年對于一個村莊來說,還不夠長。但關(guān)在里面的時間太久了,讓她忘記了這片大地變化的速度。閃展騰挪,簡直稱得上滄海桑田。在這樣一個飛速變化的村莊找尋舊人,無異于刻舟求劍。村里年輕人去哪兒了?傳承了上百年的濃烈醋味去哪兒了呢?黃骨山怎么不見了?
這些問題都寂寞地晾在幾乎凝滯的水秀村,沒人告訴她村莊是怎么荒涼的,那些人又是怎么離開的。為什么會離開這樣一個溫暖的村莊?難道城市里那樣的飛速旋轉(zhuǎn)不令他們感到頭暈?zāi)垦幔?/p>
不是一無所獲,楊蓉究竟還是辨識出了火道?;鸬缼缀醣唤斩捬诼窳恕讉€破損的舊醋壇子堆著,好像兵馬俑。剝開封口泥巴,醋已不見了,醋蛾子也變成薄薄一層干涸在缸口。楊蓉扯下來,放入嘴,沒有脆爽軟彈,只有一種苦澀的酸臭味。她哇哇哇吐出來,胃里翻騰著。
那天晚上,她騰出地方,把自己埋在火道里睡,摟著兩個胖乎乎的老醋壇。醒來嚇一跳,小女孩正盯著她看。見她醒,小女孩遞給她一只芝麻餅和一杯用竹筒裝著的水。芝麻餅是放涼了的,水是溫水。她吃飽,打了嗝,身體從從容容地曬起了太陽。陽光沒變,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子。小女孩說,爺讓囡問恁,恁會做醋嗎?楊蓉愣了一下,搖搖頭,我咋會做呢,我是外村來的,來討口飯吃。小女孩說,奇怪。楊蓉問,什么奇怪?小女孩說,大家討飯都要去城里討。
楊蓉嘴一扁,我樂意回來。
小女孩托著腮幫,爺說,恁該去西直縣長平街,那兒有做醋的。聽到西直縣這個地方,背上那條蜈蚣樣的疤又活了,從皮膚上正騷動呢。癢,癢得她靠在火道里像狗熊一樣來回蹭。小女孩見狀,也跳了下去,一只冰涼涼的小手忽然就伸進了她衣服里頭,輕輕地又是很有氣力地在她的傷口上撓抓起來。
囡爺背癢,也是囡給他擓。
靳紅發(fā)覺出父子倆對她好,她又不是傻子。
天氣轉(zhuǎn)暖,醋加速了變身,夜晚釀造的動靜是幽靜的,很深的夜里偶爾有一些流水聲讓人毛骨悚然。偶爾,靳紅失眠,聽見天井響動,從窗戶望去,父子倆還在倒缸。月亮地里,他們打開每一口缸,貼近聞味道,再輕輕攪動,往里面加一把糠。靳紅趴在窗戶上,這下,她在暗,他們在明。她見他們攪動著每一口缸,動作很輕,仿佛供奉著的樣子。月亮給兩個人都披了白毛毛的絨衣。整個空蕩蕩的庭院靜得像墳冢,像廢墟。醋從固體變成液體,又從液體成了氣體。不,黑暗中,簡直不是氣體,而是游魂了。然后,她聽到父子倆開口了。趙孩說,她很白很瘦。趙宏聲彎下腰費力攪動著。燥熱的風(fēng)逼出了他的汗,從額頭從脖頸從一切有力氣的地方積攢,下墜,很好看的樣子,用城里話說,性感的樣子。一個做醋的村人也有他的性感。靳紅這樣想著,心怦怦跳,聲音格外駭人了。趙宏聲說,她對你好嗎?趙孩說,不知道,就是怪喜歡的。他把被荷葉包裹的新鮮泥巴遞給了父親。風(fēng)干了。他甕聲甕氣地講,我看她很有耐心。
她手指很長,從來不吵不叫,也不生氣。趙孩開始笑了,奇怪,他的笑聲里也有一種跟年齡不相符的老到。
她的手,趙宏聲頓了一頓,她的手確實不像是做活的手,太細了些,可惜了。她說她是孤兒,興許她就能待下去。
這下靳紅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知道他們說的是她。他們在考慮她、忖度她。他們是在打什么主意呢?回想起來,有時候她翻弄醋曲,會感到有目光落在她背上,她會默默分辨,是父親的目光還是兒子的?她幾乎沒有猜對過。
平房上鋼架搭起來,蓋著透明塑料帳布。醋在缸里發(fā)酵好,就一口口搬上去,盡著日頭曬著,加速變身。那是熏房。趙孩不喜歡進熏房,發(fā)酵的熱氣和太陽積攢的熱氣都聚集起來,從缸里滲出來的濃烈醋味像固體了,是幾乎令人窒息的濃度,從鼻孔和口腔一直沖到肺腑,甚至在每一只腳指頭間亂竄。
這個活還得趙宏聲做。春寒還料峭,偶有遲來的寒風(fēng),趙宏聲只穿著灰薄運動褲——因為便宜,他在西直市場上一次買三條。上身赤裸著,咖啡色的緊實臂膀油光水滑。靳紅想到了之前她在西直縣店鋪里看到的西洋畫。畫上男人也赤裸著,關(guān)鍵部位讓樸實的西直人用刀子刮了去,成了一個洞洞。趙孩用手指在小洞上摳來摳去,被靳紅趕忙拉走。
他們?nèi)杖彰?。收醋人說了,下個月還來。水秀村飄蕩起醋的濃香,家家戶戶都開始發(fā)奮——通常,他們只需要忙一上午,下午就能三三兩兩打牌下棋或者閑聊曬太陽,村人的日子過得既清貧又清閑,在這里,時間好像生生不息。人們的時間是花在了打發(fā)時間上,就像打發(fā)一條狗或者一個淘氣孩子。
靳紅心里慌慌的。這種慌,讓她閑不下、按捺不住。為了打發(fā)膨脹的時間,她也走上了棚子。棚子里空氣是蓬松的,充滿了醋味,濃烈的醋味不停地繁衍,幾乎從任何縫隙里生長出來,變大變壯,幾乎要把兩個人掀翻了。趙宏聲不斷翻攪著醋缸,每當他掀開一個蓋子,就有一道濃烈醋味往外泛濫。醋味變成了一種潮熱,在兩個人之間不斷地攪蕩。靳紅不說話,默默跟在后面,幫他把翻過曲的醋缸挪動到另一邊,僅僅是這樣。她很快汗津津的了,藕粉色的褂子,前胸后背濕透了。她下意識去擋住胸口,這樣就用不上氣力。然后,靳紅就忙了起來,忘記了。不久后,她渾身水淋淋,好像穿戴齊整地走入了一間女浴室。大棚溫度高,外面溫度低,兩個人又忙著,直喘粗氣,透明塑料篷布罩滿一層白色霧氣,把天空、村莊和槐樹都消殺了,吞沒了。棚里變成了一間白屋子,是純潔如雪的樣子。趙宏聲忽然轉(zhuǎn)過身來,不吭不響,力道精準又游刃有余,一下把她兜進懷里。靳紅覺得窒息了,既被醋,也被一個男人的氣味緊緊包裹住了,口鼻不通了,熱血涌上來了,齊刷刷的。
靳紅的衣服褪得很快。是衣服自己要下落的,它們自動掉下去自主解開了所有的卡扣,自動罷工將她全部的肉體完整呈現(xiàn)出來,而她什么都記不得,只覺得渾身濕漉漉的,是汗,也是迎合的欲望。就在醋缸中間,兩個人,一黑一白,一壯一弱,一陽一陰,他們沉默無聲地交合,又快又細致,白色塑料棚像軟綿綿的綢緞?wù)至讼聛?,是以天為被了。沖撞中,靳紅的頭撞到醋缸上,她聽見了醋變身的聲響,那聲響置換到她身體里,噴薄、洶涌,兩個人近似肉搏了。羞恥的感覺全退盡了,她緊緊箍住了對方,看著他的眼睛,她看到他的目光游走了,躲避著她。他甚至在用力的時候,閉上眼睛,是痛苦至極的樣子。他把臉垂下去,拱在她的胸口2WTbVUhKS7x5ysXItYTXfA==處。
隔了半晌,靳紅聽見一種從身體中擠壓出來的扁扁的哭聲。她還以為是自己發(fā)出的,反復(fù)摸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眼角干干的。她捧起趙宏聲的臉。他躲開,她箍住。好了,這下面對面了。他的目光從遠方游蕩回來了,看著她,有一點憐憫有一點愛惜。他不老,但也不年輕了。溝壑很深的雙目和鼻尖都掛了一層眼淚。她摸了摸他的眼眶。他搖搖頭,我是個罪人,他說。
白霧漸漸散去。靳紅一動不動。白霧散盡,大棚就重新變得纖薄透明。他們也就失去了一座隔絕于世的孤島——一直到很久以后,直到靳紅離開了水秀村,她才會驚醒,她跟趙宏聲只有這么一次,僅僅這么一次。
西直縣不大,但發(fā)展速度不小。這幾年間,縣城長了飛毛腿,越是挨近城市的地方越如此。長平街不長,也不平,建在一條山路上,山同黃骨山連著“脈”呢,是做醋的好地方。但已經(jīng)沒幾家從事這項手藝了,楊蓉很輕易就找到了醋作坊。她幾乎是尋味而來。倒不是說味道多么正宗——她已經(jīng)很久沒嘗到過水秀村的醋味了。因搶管教的醋被關(guān)禁閉后,她在黑屋里待了足足半個月。那時她已經(jīng)對時間失去了概念。正因如此,黑暗中,她察覺到世界上真正統(tǒng)一的度量衡只有一個:時間。
管教輪換得快,只有她們這群有期徒刑八年以上的,才一直待在里面,唯一的樂子就是看看又有哪些犯案的女人進來了,犯的什么案。很多女監(jiān)的姑娘抽掉了罪人的身份,說到底還是一個女人。但在那個高塔中,一群同類之間,連女人身份都要抽掉了,說到底就是個人。一個沒了自由的人,最渴求的除了自由,最難以啟齒的欲望竟是吃。真是悲哀。她們一個個都是成年人了,以前要保持形象,狠狠地減肥。而在高塔,滿身滿心地向往吃。吃的誘惑太大了。不是餓的問題,因為伙食到底還是過得去的——也只能說過得去。在從事了一整天讓身心繁忙起來的勞作后,楊蓉往往也餓得只知道往嘴里扒飯而不知道吃的到底是什么。但最可怕的是周天。周天會加一個菜,白菜肉絲或絲瓜雞蛋湯。就是那一根根瘦肉絲,就是那一條條雞蛋,在醋的調(diào)配下,有了別致口味,簡直就是滿漢全席了。醋真是好東西,它改變了飯菜的味道,讓寡淡的變得濃郁,讓鮮的更豐美。但是,它不夠。不夠的意思是,它勾起了更豐富更難纏的饕餮欲望。
吃的欲望是遞進的,層層疊疊,無窮無盡,搜腸刮肚。對味覺的追求幾乎要熬干了她,連每一寸皮膚都開始嗷嗷待哺起來,她干燥了,渴求了,只想狠狠去吃一頓鴨血粉絲或者云南米線,越重口味越好,最好漂滿一層辣椒倒?jié)M半瓶醋,讓紅色和褐色浸染了她的身體。她不虧欠胃只虧欠舌頭。減肥時,你是知道在抵御著呼之即來的美食。而現(xiàn)在,你幾乎在求而不得中忍耐。
咸,是有的;甜,是不敢的;苦,本就是豐盛的;辣,是燒心的;只有酸,說來只有酸,讓你想起來就想到了舊人,想到了那種一蹴而就的溫柔。那十多年的時間,無窮無盡的時間里,楊蓉最怕的就是周天這一點點的周到。管教這一點點行好,一點點,就足以勾起更多更大的狂瀾,吞沒了。
楊蓉看到那個鄰居時,想起了舊日子,是比她在“里頭”更早的日子,她也許只是在農(nóng)地里見過那女人一次,但是她不記得了,記憶中某些部分遭到了封鎖,是一種被動保護,但那些動作她是熟悉的——用中間鼓兩頭尖的“母豬瓶”,也叫小石瓶,疙瘩瓤子堵住口,刷糨子,貼紙,紙是四四方方切割好的,附上以后再打簽,醋是白的,黃酒是紅的。
她慢吞吞地跟在女人身后,酸的味道撲鼻,但很銳利,尖酸刻薄的味,既熟悉又不熟悉。她盯了女人幾天,才被發(fā)覺。女人問她,收醋嗎?她很好奇,反問女人,現(xiàn)在還有收醋的嗎?女人乜斜她一眼,哪兒都會有收醋的,只要有人就會有吃醋的。只要有吃醋的,就會有收醋的。楊蓉問,那么當時那對父子呢?女人說,哪兒來的?楊蓉不確定地說,咱們當時做過鄰居吧?
女人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有一個客人要兩斤醋,她從缸里舀來,放在秤上,絲毫不差。楊蓉心想,就算在西直縣這樣的地方,照樣會有人有別樣的手藝。楊蓉仔細盯著女人打好了醋。她不聲不響的態(tài)度最終驚動了女人似的,女人說,到底恁來干啥呢?楊蓉說,我想知道他們怎么了。女人嘆口氣,從缸里舀了一勺醋給她。楊蓉猶豫,女人就著舀子邊喝了一口,見楊蓉不喝,笑道,醋有消毒作用,喝吧喝吧,有多少煩惱別喝酒喝醋吧。楊蓉說,不是我不吃,你加了工業(yè)料。女人的手抖了一下,詭譎一笑,又鎮(zhèn)定了,說,快速發(fā)展,要快速致富,慢工還能出細活嗎?慢工只能餓死囡們了。城里人咋掙錢的?就是搶時間,不搶時間能行嗎?早死了呀!時間,時間!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命??!加點這個料,跟你磨洋工弄出來的,一個味道!
不一個味道,楊蓉想說,但最終沒開口。她仰頭一口喝光了這醋精兌的醋——到底它是來自水秀村,到底它味道也直拉拉酸。女人也仰頭干盡了,粗粗的眼角密密的細紋里就容納了很多話語。是醋讓她們達到了某種密謀,就像男人喝過了酒,開始說掏心掏肺的話了。女人目光里的詭譎變了,變得有了一點憐憫和同情,像在問她,做好了準備嗎?
而楊蓉自己又添了一碗醋精醋,仰脖灌了,是告訴她,做好準備了。
臨近年底,童安市一家大型醋廠出了事。一對夫妻都在醋廠做事,副廠長支開男員工跑業(yè)務(wù),隨著他在火車上的時間越來越久,副廠長跟女員工接近的時間越來越長,順便睡了。男員工一次出差折返時發(fā)現(xiàn)了。平時他盡職盡責,巴結(jié)得有點卑躬屈膝了。目睹那一幕后,他沒有大喊大叫,只是默默關(guān)上了門,在外面抽了一會兒煙,等著老婆穿好衣服出來。兩個人就一前一后,悶聲不響地走了。這男員工半年后還是回來了,看上去釋然的樣子。廠長心善,收留了他。聽說他離了婚,還專給他騰了一間單人宿舍,有補償?shù)囊馑剂?。那副廠長一時也收斂。誰料到,他這趟回來竟是報仇雪恨,數(shù)十瓶敵敵畏全搞在剛做熟的醋缸里——幸好抽檢發(fā)現(xiàn)得早。發(fā)現(xiàn)的翌日,他泡在全廠最大一壇醋缸里,是溺亡也是攝入毒物,死前經(jīng)歷了失禁,發(fā)散出一股冤屈的渾濁味,在老醋廠久而不散,幾乎沖淡了多年來窖成的醇香。醋廠是老字號了,做不及時,也來水秀村收過散醋。老廠長骨子里頭有點俠義,出事后,辭退了副廠長,又堅持如期交付訂單。如此一來,他只得來到水秀村,宴請全村人,宰殺八頭豬,家家戶戶把肥膘的油滑到肚子里,又洇到了腦袋上,一個個油光水滑了,酒足飯飽了。老廠長砰地就跪下了,磕頭了,讓水秀村的作坊主們都拉一把。
頭一個答應(yīng)的就是趙宏聲。他不為別的,就為老廠長最先給了他生意,有了生意才有了如今的從容。一個人在這個世道上,緊巴巴過日子是受罪,要的就是那點點從容。從容就是體面了。現(xiàn)在,老廠長為了外面的體面就要丟掉當下的臉面,能不幫嗎?又有零零散散幾個作坊主答應(yīng)的。他們喝好了醋,送走了老淚縱橫的老廠長,說好加急交付?;貋砗螅w宏聲悶聲不響,又灌下一葫蘆老醋。靳紅都懂了,這是焦急。他做醋,往往需要一百天。歷經(jīng)三次翻曬,進了缸還要繼續(xù)再翻曬,曬足了一百天,飽吸了日頭,這些湯湯水水才會綿長、勁道。為了老廠長,他得下足氣力。一天翻三次的,如今翻五回。
天冷,但趙宏聲和趙孩幾乎半赤著膀子,熱火朝天地拼命。偶爾,他們唱起歌謠來,趙孩教會了靳紅,是這么唱的:
黃瓜倒醋,你在哪兒???我在山后,山后有啥?黃瓜拌肉。給我點吃,我還不夠。不夠加鹽。加鹽齁咸,齁咸加醋,加醋馕酸。
他們齊聲和著,一點點和諧了,熱熱的,三個人就互相打望一眼。趙孩的笑是全嘴角咧開,一口小白牙,眼睛笑沒了;趙宏聲的笑是閉著嘴,一邊嘴角向上挑;靳紅的笑則是半張半合著,笑一笑,力氣有了。草麥、谷子、黃豆在碾上制成圪糝,拌入麩皮、曲種,加溫水,干硬可捏,曲團成了。曲團像蒸面食的肥頭似的,靳紅負責捏團。用一塊磚頭大小的曲模,填上曲料,她最喜歡最后一步,褪下鞋襪,細細清洗后,光腿在軟綿綿的醋曲上踩實,咯吱咯吱。缸底鋪一層細細的麥秸,下入曲塊,密封好,等白毛慢慢生長出來,有了一股妖嬈的濃香。醋變身的日子就快來了。
那次熏房親近,成了意外事件,仿佛趙宏聲只會用他的身體交流?,F(xiàn)在,他把力氣都下給了那些發(fā)酵的醋坯。有時候,靳紅懷疑這些靜靜發(fā)酵著的米物其實是陰性的,在靠著男人的陽氣變化成水。也許很快,趙宏聲就會被這些醋坯抽干了,干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三個人熬瘦了,像是被賣往異鄉(xiāng)的苦力,困在密實的工作中。一起勞作、吃飯,幾乎不睡。如并肩作戰(zhàn),在充滿凜冽醋味的戰(zhàn)場上互相攙扶。一天下來,渾身的力氣就被抽干凈了,身體只剩下一張瘦薄薄的皮囊,話都泵不出。偶爾喘口氣,就是吃飯。靳紅坐在廚房。爺倆則蹲在天井,迅速扒飯,也不是享樂,是為了最快補充體力。好像飯下去了就能頂出一包勁來。
但靳紅最后還是發(fā)現(xiàn)了——爺倆總是默契地剩下半碗飯,等她準備洗碗時,那半碗飯就消失不見了。她觀察好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趙孩會每天消失一小會兒。有一天,靳紅早早把屋里的醋缸翻完,蹲在粗醋壇后,瞅見趙孩很迅速地把飯和菜通通倒進塑料袋里,裝入口袋,走出門去。她恍惚站起來,脧見趙宏聲在熏房。白色的霧氣已經(jīng)把熏房變成了孤島。她猶豫片刻,出了門,看到了趙孩一溜往前走,她尾隨他,一直到鄰近莊稼田前面的一間老房子。
趙孩像一只蚰蜒鉆了進去。她停下來。忽然她滿身都盛滿了心跳聲,怦怦怦的,想起了天井里那口井,那些影影綽綽女人的痕跡。陡然間,她幾乎站立不住了。是什么?是誰呢?她該去看看嗎?她有資格去看看嗎?看了之后她還是她嗎?他們還是他們嗎?但……不然呢?
她輕得如同游魂,推開了門。接著,那響動就沖出來了——一個人的罵聲。昏暗的屋子中間有一團暗淡的燈光,幽冥似的。撲簌出來的還有一股濃烈的熏醋味。從窗戶的縫隙中望進去,屋內(nèi)床板上橫陳著一個瘦弱人形,趙孩跪在地上,正一勺一勺把飯挖到那張不住咒罵的嘴里。那嘴不是嘴了,好像是一個無法饜足的黑洞,張開時,飯就掉了進去。咒罵聲冒出來,連帶著飯粒也向外碾出一點。
囡就是要死的,恁找好了人就讓囡解脫解脫吧,別再活受罪了。恁大莫要找個臉俏,歹毒喲……這是嗎吃食,豬才吃,恁喂豬哪。作的什么孽??!倒了八輩子血霉,想死死不成喲……
晾曬,拌曲,裝缸,插介,一缸裝滿三分之二。上蓋子,攪拌。等待發(fā)酵,起泡、變稀,谷子破碎,漾出酸味,拌入麩皮、谷糠,小米下鍋煮開,撈入蒸屜,晾溫,米湯攪拌。缸內(nèi)曲料半干半稀,棍子不好攪動,下手,一面翻攪,一面撈著嘗。到兩個月時,酸味四溢但醇香不足,曬曲,白天開蓋,讓日頭進來,夜里蓋上,料缸上長出一種暗紅色,仿佛放沉了的血豆腐。醋缸下有小眼,拇指粗,架上木架,慢慢傾斜,接醋。醋淋的洞填滿麥稈,敷入一把豆角筋做濾網(wǎng),一塊碎瓦蓋住豆角筋。醋料進醋淋,清水加滿,醋順著醋淋的麥稈流出。頭醋后,是二醋、三醋,最后顏色稀了,是淡醋,直到變成醋糟。醋糟也是好東西,曬干能喂牲畜。
淋醋時,靳紅到井口用轆轤絞水,用一桶水,往里返兩舀子醋,以醋養(yǎng)水。水本來甜,如今又有一點酸,酸不足以遮住甜,于是有了那種濃烈又幽暗的混香,在天井里久久地漾蕩著。
靳紅失魂落魄地跑回來。一個女人,想死而死不成的女人,一個躺著需要人喂食的女人。她什么來頭?跟趙孩什么關(guān)系?與趙宏聲呢?到底趙氏有什么秘密?或者,這個村莊還有什么秘密?靳紅忽然覺得這些秘密都長滿了腳,像蜘蛛似的,全是毛茸茸的腳,要從她身體上爬過去。一想到這對父子是如此把她排除在外,又是如此掩蓋著他們的一樁“罪行”,是的,罪行,她忽然想起了趙宏聲說的那句話:我是個罪人啊。
她的心跳總算平穩(wěn)下來,好像給所有洶涌的無法解釋的詭異都安置上了一種解答。
對了!他們一定是在作孽??!那口深不見底、氣味難辨的井,那些女人來來往往、細若游絲的氣息,那個枯瘦干癟、日漸失形的女人。他們一定怎樣了她。靳紅止不住打起哆嗦,她想到了電影《盲山》,想起了被丈夫捆綁的癡婦,忽然感到一種碩大恐懼,在醋味中彌漫出來。她察覺出新的絕望,她因絕望從另一個村莊跑來,卻是來擁抱這里的絕望。兩種絕望說不清哪個更具備破壞力。她一下變得軟綿綿,攪動醋的動作停滯下來。只聽見背后趙宏聲的聲音:要快一點,我們時間不多了,你發(fā)什么呆?
她轉(zhuǎn)身看著他。他身上總是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是醋,又有別于醋,顯得厚重,顯得氣力感人了。為了趕期,趙宏聲甚至在庭院里下大力氣上了一組太陽燈,如此一來,夜晚暫時被驅(qū)趕,天井里像白天樣明亮。但那種明亮是冷的,沒有溫度,空氣中只是長出一層陰質(zhì)的白霜,他們就在這種白霜下繼續(xù)熱火朝天。
她甚至目睹他一而再地走入熏房。熏房很快騰起白霧,白霧將他全部地吞沒進去,他出來時渾身濕漉漉,老遠就能聞到那種凜冽的醋味——原來,那令她癡醉的,如今卻叫她恐懼。
楊蓉回到村莊,每回回去,水秀村都好像更破落了一點。莊稼地縮小了,周圍種植了一圈經(jīng)濟林,是一種毛茸茸的迎客松小樹苗。這種樹苗在靜止不動時看上去很萌,舉著招搖的綠色小拳頭。一俟風(fēng)吹,一股猙獰就出來了,是狂烈的樣子。招搖著、來勢洶洶著張開了無數(shù)爪牙,隨時都要把她攫進去。她需要小心翼翼,躲開那種凋敝,仿佛村莊的凋敝具備傳染力,很快也會腐蝕到她。房子破落了,連經(jīng)歷多次修建的道路,也只不過是為了輸送年輕壯力給童安市。也許,做著醋營生的水秀村花了很久才明白,他們把新鮮勞力輸送出去,就像獻血——甚至,賣血過多的人,把未來的命數(shù)都輸送了出去。醋的味道一層一層淡了,黃骨山不復(fù)存在,只有路邊斷壁殘垣間露出的一口口破碎的醋缸還在力挽時間的狂瀾——真是徒勞。
她記得那女人說,他們出去送貨時出的事。不知咋回事,他們家一直都做醋起家,有底子的。那一年大家都掙了大錢,父子倆勤快,掙得最多,點錢時手TeKnFv9jhoydD52DIaXzTw==都麻了喲。結(jié)果只半個來月光景,忽然要賒賬。囡說恁賒賬做什么?他說要做醋。囡說恁笑死人了,掙那么多錢還要賒賬買料。那老趙陰著臉,不愛搭理的——恁曉得他總是那樣。還是孩子說的,說錢都沒了。剛說完就給他大狠踹一腳。囡想他們也不愛賭也不愛玩,哪里錢就沒了,那么多錢,都數(shù)麻了呀。
楊蓉打斷了她。她嘴角還掛著醋,好像干涸的血跡。楊蓉說,我只想知道他們是怎么出的事。女人拿起一根大蔥就往嘴里嚼,你找他們做什么?楊蓉舔了舔嘴唇,我只是想見見。女人伸長了脖子,像一只鵝,最后把半截蔥白一扔,忽然就蹲坐在門檻上,囡就知道不該賒給他們。要是沒賒給他們,他們就不會去找門路,他們單就做醋的,都等著收醋的上門,等不及了,是去送死了。借來貨車就上路了,那孩子也傻也愣,他怎么就能從貨車上翻下滾來呢,都見著了,他翻得好看呢,一下就是凌空連著一個跟頭……一頭就栽到路上了。天冷大霧的,后面一輛車,直直就軋過去了,司機直到開進溝里還睡著呢……撞得頭不是頭,腿不是腿了,死透了……老趙都看見了,也不吭聲。你知道他那個人,那個死樣,他抱著他兒子開車,直通通開到了新修的天橋,把欄桿撞翻了,結(jié)果停下——后來大家伙兒分析,他肯肯(一定)是想到了貨車是借來的,借來的東西總得還的。他直接打開了門,滑溜溜掉下去了??上У膯眩∷麄兗抑挥衅拍镞€活著哩!這么多年,都以為他家婆娘會先死!她從二十歲出頭生了孩子就得了一種怪病,頭疼,是神經(jīng)性的,治不了,疼起來要死要活,天天上吊、跳河、吃老鼠藥,吵著要死,在村里光溜溜地跑,被騙、給人玩了再跑回去,發(fā)神經(jīng),還是給老趙捆綁了藏起來了,是老趙不離不棄的。多少年都以為她死了,結(jié)果……女人的口氣變得神秘兮兮,充滿了一種咀嚼的愉悅,只有要死的人,活下來了。不只活下來了,還活得好呢。
活著?
是哩,奇怪吧,她倒清醒了似的。男人孩子死后,她嫁給了同村的人,還過了幾年“好”日子喲。
天氣好,一群微微閉著眼睛的老頭老太太就在村邊三五結(jié)隊站立著,手里撐著支棍,或者扶著白楊樹。白楊樹的葉子明晃晃的,如同招魂幡。他們一個個就站在自己的魂下面,凄涼地等待著,究竟死亡和孩子哪一個先到。楊蓉站在那群老人面前,問,那個女人——趙氏醋坊的女人嫁給了誰?去了哪兒?醋沒有了,村莊就沒有了?,F(xiàn)在就消失在過去中。她對著水秀村日漸干涸的池塘——如今只是一片單腳可跨越的水凼,看清自己:她像一個來自暗黑歲月的魂魄,只是在這里游蕩。找到過去的千絲萬縷,是她唯一的寄托了。
一開始沒人理她,老人們身體里有自己的時鐘,到老了,剩了一把骨頭了,一種有限度的任性如同返璞歸真的孩子氣,再次森森冒出來。他們不喜歡這個陌生而年輕的女人在水秀村晃蕩,好像在找尋著什么。關(guān)鍵是,這個女人還時不時打著冷戰(zhàn),然后拼命撓自己的后背,好像那里有什么。
楊蓉一一回看了他們,好像知道他們的控訴似的,喊道,我原來就是這個村子里的。我原來差點留在這個村子。我是來求救的,我為了有個活路而來,找不到活路我才走的。我不是故意要離開他們,我不是故意要取走我不應(yīng)該拿的。可我沒有辦法!
終于有一個老太太打望著周圍人。幾個老頭老太太互相看著??輼淦ざ奸L得像,他們也就是那樣子——面目存在一種神似。另外一個老太吐出一口焦黃的老痰,手里舉著桃木棍,終于開腔道,恁找的人哇,恁一開始就見過的。
楊蓉盯著她,她的背不癢了,開始燒灼了。她幾乎都要猜出來老太太要跟她說什么:一定是恐怖故事。果然,老太太說,他婆娘,曉得吧?婆娘還活著哩,你見過。你還在她家住過哩。她有回自殺是搞自己的頭,瞎了一只……瞎了一只眼咧!楊蓉幾乎是要跌倒了。
是那個一開始就擦肩而過的獨目女人。
計劃從一開始就誕生了,計劃不是后知后覺的產(chǎn)物。在靳紅抵達水秀村之前,計劃就有了。她所在的村莊離這兒不遠,翻過黃骨山就到了,但因為四面環(huán)山,那個村莊像久而不疏的琥珀,時間停滯了,風(fēng)俗停滯了,琥珀似的保持下來。靳紅有個智障的哥哥,因此,為他找對象是父母的愁心事。幾乎是為著哥哥,他們才生下了靳紅,有了健全的靳紅,智障哥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不僅有了保障,還能跟正常人一樣。怎么呢?村里人聰明呢,等價交換嘛。把俏生生的靳紅跟智障哥哥打包,不就抵上一個健全人了嗎?在村莊里,有的是這樣的組合。像齒輪一樣,另一家的殘疾哥哥和好妹子就有了盼,相當于咬合了,分毫不差。那男人叫劉長征,本來有些本事和運頭,腦袋活,是個能人。跑長途拉貨,超載跟疲勞不期而至。貨車翻了,人活著,命丟了半條——一條腿沒了。于是他不僅一窮二白,還三殘。他姐姐自發(fā)照顧他,帶著這樣的大拖累,好比腿上綁了巨型鉛球,也一直沒嫁出去。這樣的人正好是為靳紅和她哥哥準備的?;蛘哒f,彼此是為彼此準備的。
于是一場換親開始了。從父母敲定到洞房花燭,統(tǒng)共沒用半個月。兩個男人都踏實了,兩個女人一開始哭得慘烈,同時又帶著一點盡孝的慰藉。靳紅想不到,劉長征是后殘的,后殘跟先殘還不同,他的痛苦更漫長更持久也更深入人心。靳紅越順從,他越有一種摧殘的快感。他在打她中感到了力量,是腿重新長回來的感覺——這就叫操控。他的目光很難從她的腿上移開。新娘子靳紅細長繃直有力的雙腿無疑是對他的踐踏。他雙手健全,于是善用鞭子,揮舞酒瓶。靳紅嬰兒肥的臉,很快就像被剔骨刀削過了。她跑出來過,然后被父母用麻繩捆了送交回去——不這么做,她哥哥就會斷子絕孫。他們這樣對她,是期待給親家一個樣板:如果你家女兒回來,也要如法炮制。
但他們其實多慮了。劉長征姐姐、靳紅嫂子,劉長英過的是別樣的日子。她比靳紅自在得多。很快,下巴和臉頰就豐潤起來,一嘟嘟的肉就聳起來。她根本就不想跑,也沒必要跑。她嫁的是智障男人。在村莊,有時候,一個智障男人比一個殘疾男人要好得多,而另外一些時候,一個智障男人甚至超越了一個正常男人。劉長英吃飯可以上桌,還能吃婆婆親手端來的飯菜。只要她的肚皮能穩(wěn)穩(wěn)聳立起來,她的日子就是光滑的,玲瓏剔透。靳紅的家,到底不是她的家了,成了劉長英的家。
也是劉長英頭一個發(fā)現(xiàn)水秀村發(fā)家的事。她跟智障哥哥說不著——智障哥哥只知道跟她困覺、吃飯,偶爾清醒時,就去水溝里看魚——她回娘家跟自己哥哥說。劉長征腿瘸了,但心眼更活絡(luò)了。這種顛倒給他痛苦,同時,給了他對生的渴求。如果不是這份時不時找上門來的刺痛和渴求,他還真不好說,會不會咬牙活下來。
劉長征的嘴還是能說會道的,他讓靳紅把他推到村口唯一的鄉(xiāng)道上。打聽了走販,打聽了赤腳醫(yī)生,打聽了“鏟地皮”,甚至連一條狗都不放過,要從“汪汪汪”中尋覓出一道生機。真讓他找到了,他們告訴他,醋生意是好生意。
醋生意是好生意,手工醋好像一本萬利。水不要錢,谷子才幾個錢,只要下氣力釀,就能釀得涓涓細流、源遠流長的。時間不值錢的。氣力不值錢。不值錢的氣力,劉長征也是下不出的,所以他恨極了所有的能人。他要靳紅去水秀村,去找最富的一家,虛與委蛇,拿到配方。他是這樣交代的:瞅準機會!見好就收!
瞅準機會,見好就收!意思是,靳紅該動手了。配方她早就摸透了,不就是黃酒糟嗎?比例多少她已經(jīng)知道了。她早就知道自己該動手了,撞見癱女人不過是助力了?;蛘哒f,打從一開始,她就是不安好心,摸到趙氏這一家是因為醋缸最多,故意跟孩子打鬧混進來也不過是手段。她有的是反擊招式,穩(wěn)準狠,都是跟劉長征常年對抗習(xí)得的。何況,現(xiàn)在有一個比她處境更糟的女人。盡管已對那副皮囊有了預(yù)料,但她還是被一具活死人所能發(fā)出的最喑啞最惡毒的咒罵嚇得雙腿發(fā)軟。她扶著門框,聽見一股股的怨念從那個黑色的小屋里傳出來,趙宏聲你把我綁著,你不得好死!我死了也要拖著你走??!
即便如此,趙孩還能繼續(xù)無動于衷地用手把米飯和軟爛的菜、肉捏成一團,往她的嘴里塞去。隨著她說話,米粒一點點碾了出來,她的舌頭就像蛇頭,勾一下勾一下,把嘴邊的食物又勾了進去。只這一眼,不知為何,靳紅覺得,她死不了的。她一定會像狗皮膏藥那樣留戀這個屠殺她的人世間。她們都是這樣,既無可奈何,又努力側(cè)身生長,幾乎用她們卑賤的命默許了村莊對女人的傷害。靳紅忽然很憐憫她——憐憫她就是憐憫自己。
先做酒后制醅,二十一日成醋。
紅谷米在水里化了骨,發(fā)酵缸中入酒醪、麩皮、稻糠,日日里翻動而降溫、透氧醋化發(fā)酵。醋酸發(fā)酵二十一日,差一日都不是這口濃香了。首先是姿勢,要盡快翻醅,把所有的器官都參加進去,當顏色變成棕褐色有些發(fā)黑,微微發(fā)溫但不燙手,聞上去酸得鉆心,就奮力鏟吧抬吧,一鏟子醋醅潑灑,一回回撥鏟,一次次傾倒……趙宏聲用雙手捧了一把醋,指縫里往下纏綿地滴滴答答流淌,但沒關(guān)系,他還是把一掬最新鮮的醋挨在她嘴邊。好喝嗎?他問她,目光炯炯,好像很關(guān)心這個問題的答案。靳紅的目光就有了溫度,很熱,眼淚幾乎泫然而下。她忙用他的手遮了,故意把醋潑灑了。好喝嗎?他還是問她。她說,好喝,酸后回甘哪。趙宏聲就笑了,說,靳紅你是做醋的好苗子,你已經(jīng)嘗出了底子,多少人一輩子嘗不出底子來。趙孩則拿葫蘆舀醋,倒了一脖頸,叫道,大!你還說我沒嘗出過底子!趙宏聲笑笑,你就是沒嘗出過。靳紅很少見他笑,他這會兒笑得相當平靜,一副安步當車的樣子了。
靳紅問,那為什么會好喝呢?還有什么秘方?
是時間,他看著她,你以為我做的是醋,實際上我是在跟時間較勁,是時間和日頭——說到底還是時間,都釀到里面去了,它們萃得干凈,這東西要是放起來,比人都活得久,有了時間,這就是一缸好醋了。
關(guān)于醋的理論,靳紅已經(jīng)聽過不少,但是能讓一個村人把醋跟時間掛上鉤,就顯得博大精深、感人至深了。靳紅看著他的背,趙宏聲幾乎是很寧靜地背對著她。那天晚上,他們挨個嘗了醋的味道,然后他親自去鎮(zhèn)上給老廠長送樣本。靳紅有了機會,在趙孩偷偷藏飯菜的時候,捉住他的手。
你告訴我,你干嗎去?
趙孩拼命搖頭,眼睛惶恐不安了。靳紅忽然板起臉,趙孩!她叫他的大名,我知道你去給人送飯,告訴我,那是誰?你不告訴我,我這就走!趙孩還是拼命搖頭,好像要把答案從小腦袋殼里甩出去。
告訴我,我會對你好的。你不是喜歡紅姨嗎?
喜歡紅姨。趙孩的目光抬起來,汪汪的,盯緊了靳紅,把她看得渾身一顫,是一種撕心裂肺的信任了。然后趙孩躲進了她懷里,這還是他第一回這么抱住她。別走紅姨!那是……那是我……媽媽。
“媽媽”這個詞在裝滿了醋缸的天井里降落,忽然不像是一個響動,而像是從四面八方游動過來。是了,怎么不是呢?靳紅恍然了,是啊,那肯定是他媽呀,能讓他無法舍棄的,哪怕瘋了傻了癡了都沒法不管不顧的不就是媽媽嗎?她雙手環(huán)住了趙孩,說,她到底怎么了?為什么被綁起來?眼淚順著趙孩的瞳孔就淌出來了,很順暢的樣子。趙孩說,她要找死,大不要她死。她生病了,大說,只有這樣她才不去死。二十三、二十三,死二十三次就一定能死成。她光割腕就割了十二次了。我們看不了那么牢。
那你怎么辦呢?那是你媽媽,你不想她嗎?
趙孩看著她,慢慢低下頭,我知道我好像應(yīng)該想她。但我不想,從我記事,就做好準備了。
什么準備?
她會離開我們的準備。他說著,一腳踢走了一塊石頭。
她到底怎么了?
疼,大說她身上長了疼,要爆炸。她真忍不了。你看看她發(fā)病就知道了。活著真是受罪。
聽一個孩子說媽媽活著真是受罪——簡直就是受罪??墒勤w孩的臉異乎尋常的平靜,好像在說一件尋常不過的事情。
他忽然抬起頭,粲然一笑。這種粲然就有了種驚悚之感,月亮底下,他有些透明了,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個魂魄了。靳紅端起手臂——他就借著她的力,一下翻到了最大的醋缸上。剛剛還是個消極的小家伙,一瞬間充滿了孩童稚氣。呼的——翻越下來。真漂亮,翻了半個跟頭。
門忽然間敞開了,趙宏聲站在門口。靳紅看了趙孩一眼,趙孩臉上盛滿了一種新鮮的恐懼,好像她觸碰了什么她不該觸碰的東西。但是趙宏聲的臉是上升的、高揚的。他的眼睛忽然彎了,舉起胳膊。那兒吊著一只黑塑料袋,他劈開空氣闖進門來,二話不說,勇武地把塑料袋子放在桌上。還是趙孩爬上了凳子,把塑料袋子扒開。是票子,全是百元票子?。e說趙孩沒見過這盛況,靳紅也沒見過這盛況,他們屏住了呼吸,生怕喘口粗氣把票子吹跑。票子在塑料袋里,似乎發(fā)著光發(fā)著熱,層層疊疊,密密匝匝。三雙目光都直直地矗立在那些票子上。濃度太高,幾乎要把錢摩擦生熱變燙,最后起了火。
趙宏聲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老醋缸里舀了三大碗老醋,又從懷里拎出一瓶高度白酒,是村里人家釀的,酒和醋是一家的。釀醋先釀酒,酒敗而成醋,酒跟醋是血濃于水的。趙宏聲就讓這些血濃于水的東西都渾然一體,再次融合了。他們把桌子搬到了天井里。此刻,那些醋缸酵好了,有了離別之意,就像成熟了的孩子,要離開故鄉(xiāng)。明早,老廠長就帶人來。他給了一個附帶條件,這次收醋,是連同醋缸。也就是說,明晚,這片天井里比趙宏聲都蒼老的缸要走了。趙宏聲仰頭悶干了。苦咖色的,喝下去又酸又辣,舌頭尖上殘存了一點點的甜。好滋味啊,趙宏聲又仰頭喝,接著左眼角一行淚慢慢淌下來。靳紅,他開腔道,靳紅啊。
靳紅發(fā)現(xiàn)了,趙宏聲看著糙呢,但他的細皮嫩肉都在里頭。他是自損呢。單單是這兩聲喚她的名字,竟然讓她有了一種震撼。
趙孩很懂事地低頭,看著碗里的醋,只有他的醋是干爽的,沒有摻酒,他喝了,旋即抓了一塊窩窩,也不瞞靳紅了,躥出門去。趙宏聲的目光茫然追著他。片刻后,又游弋回來。靳紅啊。他伸出手好像想拉扯她,又放下手來。臉紅得現(xiàn)出黑紫,眼睛似乎飽飽蘸了水的,但說出話來又是泄氣的,軟綿綿了:靳紅啊,你看這醋,它們不是酸,是苦啊,就是熬,熬這日子。熬完了這一節(jié)骨,熬下一節(jié)骨,冇窮盡??!你看看這些作物,作物作物,就是讓人作踐的物!讓人踩,讓人捏出水來,就是受著啊,挺著啊。靳紅的目光也水水的了,都沒得窮盡呢。到哪兒了,男人的日子還是好過的。女人才是肯肯難呢。趙宏聲搖搖頭,他把臉貼在桌面上,雙眼通紅,凝視著靳紅。他看了她很久,手抬起來,又放回去。最后,他把手收回來,望著那些醋缸。
后來,靳紅明白了,他看的不是醋缸,而是時間。時間不是死物,而是活物。這些幾十年,甚至有上百年的老壇子都糟得看不出顏色,蒙著一層結(jié)痂的灰塵。趙宏聲撲哧一下跪在缸邊,摟住了井口邊最大的壇子,臉也貼著,喃喃自語。她靠近他,才知道他并不是喃喃自語,他是在跟它們說話呢。是道歉,也是囑托,告訴它們,到了那邊,要過享福日子了,熏房是玻璃板的明晃晃,天井里是水泥鋪面的寬敞著,火道也有火道的熱乎和派頭。不比這里了,小里小氣。
后來,老廠長來拉貨了。老壇子老罐子都擺出來了。整個鄉(xiāng)道上滿滿登登,好像進入了什么壇罐展覽了。有些村民高興,在自家醋壇上綁了大紅花,好像出嫁的女兒扎掛起來。所有人歡天喜地,只有趙宏聲的臉從早上就是癟的。老廠長的車就停在他家門口,就他的庭院大,就他的老缸多,就他釀的醋味足又豐厚。他本來站在門欄上,見貨車停好了,就慢慢讓開道,把門欄卸下。一群醋廠工人就進進出出了。村里人也有自己動手的,把各式樣的老壇老罐老缸都搬到了貨車上,碼得密密麻麻。趙宏聲一聲不響。一只只陳年老缸被挪走了。
一只醋罐掉下來,靳紅認得,它歷經(jīng)熏房的苦,更烏黑了,封口處的麻袋也酥了,往外翻著白塑料條。是見識過他們的野浪的。知道隔絕了眾人,他們也能不去計較一切像牲畜一樣的茍且。大肚子醋罐跌落下來,磕在冒出土的石頭上。裂開了,醬得濃濃的黑漆漆老醋就泛濫開了,滋陰了,到了土壤到了地府。總之,是要留在水秀村的。趙宏聲上前用手捧了一把醋,喝了,又捧了一把。村里人本來高興呢,錢都放到了兜兜里,鼓囊呢。如今看見趙宏聲這德行,也心軟了,造作了,都學(xué)著他,去捧一把醋,喝一喝,他們一面抹到嘴里頭,一面安慰呢,明年就好了,再上集買幾口新缸。新缸孔隙更松,醋也釀得更柔呢。
那天晚上,天井里空了,老醋缸在地上摳下了一個個巨大的圓。圓里面寸草不生。整個院子如和尚頭上有了戒疤。那些戒疤一個個生長起來,把天井裝得滿登登的。熏房空了,好像一只巨大的蠶繭蛻下的皮。靳紅知道,有一些東西改變了。這時候酒再次上來,是干拔的、凜冽的。靳紅一杯接一杯地灌著趙宏聲,有了不醉不歸的樣子。就連趙孩,也安安靜靜地啜飲著老廠長留下來的可口可樂。很快,鼾聲塞滿了這個天井。靳紅試了試趙宏聲的鼻息,很均勻的樣子。她又抱了抱趙孩,睡著的趙孩像一個福娃娃,嘴角還掛著醋。她鉆進了里屋,掀開了趙宏聲的枕頭,沒有,什么都沒有。她又翻窗、立柜,什么都沒有。不可能的,她見到他帶著錢到了里屋,她乜斜著他在床頭放下了成捆的錢。在放下錢之前,他還凝重地數(shù)了一遍,又數(shù)了一遍,好像數(shù)不夠也數(shù)不對。她再次拾起了枕頭。這回發(fā)現(xiàn)了玄機,這枕頭未免過于沉重和硬邦了。用剪子捅開,在麥稈和稻粟皮里面,被緊緊包裹的,是一個塑料包。靳紅拿走了。
在出門前,靳紅站在天井里仰望那口井。井是深邃的,有一股吸引人的魔力。她忘記她讀過哪個故事是關(guān)于井的。井在他們家鄉(xiāng),有吃人的性質(zhì),而且往往會吃窮人和女人。借著渾厚的月光,她在井底沒有看到別人,只看到了自己的輪廓,黝黑的、罪孽的。她很想讓那個影子破碎,于是把手邊所有看得到的一切都扔了進去。她的影子碎裂開了,層層疊疊涌起了一番漣漪。她回過頭來,多可愛的父子倆,他們還真是長得很像。她在趙孩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又仔細看著趙宏聲。她聽到了時間流轉(zhuǎn)的聲音,醋變聲的聲音——不,哪里還有醋呢?
一只大醋壇是剩下的全部了。她拾起來,把醋往嘴里灌去。她喝醋的樣子像在拼命喝酒。喝酒她都沒有這么兇。她自覺裝滿了,肚子里搖搖晃晃,整個身體全是醋,等于把水秀村都裝上了,是一件行李,彼此不分。她抓緊了裝錢的枕頭套,往村外跑去。
是往村外跑嗎?后來她想,她可能連自己都騙上了。欺騙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靳紅決定不做靳紅。靳紅決定不回到她原來的村莊,忘記劉長征和哥嫂,就當她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吧!
然而,她還是路過了莊稼地前的小屋。月亮很大,每當感到罪惡的時候,月亮總是臭名昭著。不過,她本來就是沖著它來的。她忽然明白了,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就是她。她只不過替她接納可能存在的命運。想到這里,她的腳步緩慢了,幾乎是不由自主進到了屋里。她得去解救她。救她就是救自己。
屋里的人瘦得不成形了。干巴巴的一層皮裹著肉骨頭,嶙峋著,像失去水分的枯木堆成的。她走近時,枯木擦出了噢噢噢的叫聲,一聲長一聲短,聲音尖厲又很奇怪,好像在啃食著什么。不像人發(fā)出的,像野獸。半晌后,靳紅發(fā)現(xiàn)了,她在啃自己的手指,是用牙齒來回地摩擦。靳紅站定了,忽然開始匆匆解繩子。她雙腿雙手都綁在另一頭,綁得緊緊的。在解開手腕時,靳紅看到反復(fù)切割的痕跡。那女人的目光像是一種活物,干癟,卻很詭異地泛著一種活絡(luò)的狡黠。在她臉上張望一通,收斂了,又打量一通。靳紅問,疼嗎?她豎起一邊的耳朵,好像在聽她講,但沒說話。她臉上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黑痂,既有血也有泥垢。這讓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本來樣子。
他們虐待你了對吧?他們把你捆到床上,然后就像禽獸一樣虐待你。好像那樣才能出氣。當然了,如果他的腿受了傷,他是不能夠翻上來做你的主人。但這根本不影響他控制你,他跟他的大姐一塊就把你捆得死死的。他們想怎樣就怎樣,他們能夠讓你覺得日子像線一樣,真長,簡直就跟一輩子那么長了。
她說這么多,對方只是發(fā)出一點嗷嗷嗷的叫聲。片刻后,她拆除了女人身上的繩子??熳甙?,她說,咱們都一樣??炫?,離開這兒!
但那女人只是很晦澀不明地看了看,目光里流露出明顯的好奇,還有一點同情和可憐她!她竟然在同情和可憐她?!靳紅目光里越是猶疑恐懼,對方的目光就越囂張。她一下站起來,也正好擋住破落窗戶上勉強為繼的月光。屋里一團黑暗壓下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直到轉(zhuǎn)開身體,才看見女人含住了一把刀,往嘴里伸去。
她撲上去跟女人搶奪,枯瘦女人不知從哪里生出了一股氣力,她竟然奪不過她。咣當一聲,刀掉落了。她的手上流出很多血來。有人沖了進來,一下就把她搡倒。她渾身疼起來。月光轉(zhuǎn)移過來了,她看見了趙宏聲。她想說點什么,又想解釋什么,但最主要的,是想控訴什么。但她選擇了什么都不說,把嘴緊緊閉上。只聽那女人喊道,趙宏聲你不讓我死,你不得好死!趙宏聲卻拉扯女人的手,女人胡亂抵擋著——接下來,靳紅垮了,靳紅垮了是因為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了那個擊打到她的物件:一只鐲子。
一股憤怒在身體里爆裂開了。靳紅一腳踢翻了面前的桌子,于是趙宏聲給怪女人打包來的飯菜撒了一地。原來如此,他不是為她而來——哪怕是發(fā)現(xiàn)她的罪行來追伐都不是——他是來盡責任,他是來獻殷勤,都是個活死人了他還要伺候她侍奉她,把她看重。而正是這一點,比劉長征對她的鞭打、傾軋、侮辱還歹毒過分,這分明就是在摧毀她,摧毀一種情感,一種理智,一種剛剛扎根又迅速消散的對愛的向往。她走過去,把飯?!撬龅?,為了照顧趙孩而煮得很軟爛——一堆一堆蹍得粉碎。她惡狠狠地,像發(fā)了狂,把屋子里的東西一件件扔到地上。她就像料定趙宏聲騰不出手來管她或者他根本沒有臉面管她——他是有罪的!她突然意識到,他沒對這個女人犯罪,那就是在對她犯罪了。他對她犯的罪比劉長征更過分,比她父母更過分。他說得對,他簡直就是罪人!他就是個罪人!
她踢開了門,腳尖刺心地疼。不管了。先跑,跑出去,把尊嚴狠狠甩下來,扔掉——沒臉沒皮你才能活,沒愛沒家你才能自由!她滿腦袋里不是別的,是那只她一直在等待哪天呈現(xiàn)在她面前的手鐲。
最后,她承認她嫉妒了,嫉妒比被憐憫的滋味還不好受。
前面就是黃骨山,黃骨山下滲出一條細長的河,她脫下衣服,去干癟的水里游。直到嗆了兩口水,她才忽然發(fā)覺,水秀村還是水秀村,因為醋的味道還在。以醋養(yǎng)水,也就是說,地下河的水還有著醋的記憶。就算醋的記憶在村莊里消失,但水還保留著它們。楊蓉就在這條醋河中自我洗滌,后背又疼又癢,她忍不住去擓。傷口的由來比傷口本身更具刺痛感。那是十年前,她短暫的自由人生。有錢,有手有腳,她用偷來的錢進了一批圍巾,繽紛的色彩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溫暖。顏色是好東西,把世界都給兜售在眼前了。為此她不惜躉了一大批貨物,在西直縣租了一間頂小的倉庫。夜里,隨便一蜷縮就能睡,像老鼠一樣,逐漸退去了一個女人的風(fēng)姿。風(fēng)姿是壞東西,是一件精細內(nèi)衣,沒有人看的,真要人看,就得讓男人欺負你或者欺騙你。所以,她就只好糟蹋它。
有一天,西風(fēng)刮得緊,她舍不得穿新襖,全身上下只有薄薄的秋衣褲,風(fēng)讓她瑟瑟發(fā)抖,渾身的骨頭相碰了,咔咔作響。大風(fēng)把集市也滌蕩了,趕集的人們散去,她卻無路可走。忽然,她接連把所有的圍巾都披掛上了,真是姹紫嫣紅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顏色都是她的擁躉了,哪里是溫暖,簡直是熱了。身體要燥得化成水了,又要從水里生成一個全新的女人了。然后她明白了,這種簇擁她以前經(jīng)歷過,那次不是跟全世界的圍巾,而是一個男人,是擁抱了,是趙宏聲僵硬的臂膀,是熏房的氣味。她眼里流出了淚水,從身體深處發(fā)酵出來的,經(jīng)過了五臟六腑多道程序,味道特別了,深邃了,不止苦澀,還有一種醋酸味。
忽然,一陣凜冽的痛從她左臉上生長出來,說是破綻而出都不為過。她幾乎要以為那是趙宏聲來打醒她了——比那還慘烈,是親愛的老熟人:劉長征跟她的智障哥哥,智障哥哥背著劉長征,像是他兇狠的座駕,他臉上浮現(xiàn)出智障那種對于任何熱鬧都開懷的快樂。隨著劉長征第二個巴掌降下來,她哥也竟然騰出手來拍起巴掌,劉長征的身體搖搖晃晃,他狠狠擰了智障哥哥一把,這種擰就是給了方向。智障哥哥轉(zhuǎn)過身來,好讓他面對靳紅。一種刻骨的咒罵從街道上干索索地響亮起來,你死到哪里去了!你還敢跑路!
她不聲不響,因為身上披掛著整個世界而流露出一種羞赧。然而她很快意識到了,憑什么是她要羞赧?她仰起臉來,像是成熟的稻子準備迎接秋雨那樣坦然地去恭迎屬于她的鞭打。
劉長征忽然舉起了手朝她身上劈來。她轉(zhuǎn)過身去。在劇痛降臨的同時,聽到她智障哥哥喊,砍砍砍!
她意識到了,他這次揮舞起來的不是胳膊,是刀,是立在家門口銹了一大半的砍刀。剛成親時他威脅她,要是有一天她逃跑,他就用這把砍刀要她小命。他真是個好漢,一個實打?qū)嵉哪腥?,他不打誑語。但是她智障哥哥一定看到了血,忽然嗷嗷嗷叫起來,把劉長征掀翻在地,他跳著腳,拼命指著她的背,用力嗷嗷嗷叫著。她忍住痛,忽然看到斷了腿的劉長征在地上舉著砍刀還在揮舞。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手部力量增強了,如果她再次回去的話,一定不是他對手了。劇痛泛濫著,她看到了順著褲管往下漏的血,從血量上看并不洶涌,她忘記了計算背后的圍巾——事后很久,她才知道是這些圍巾救了她,它們吃住了一部分的刀力。而靳紅的智障哥哥忽然還魂似的醒過來了,他喊道,刀!血!刀!血!妹——
他不再跳動了,反而回過臉去,像一個真正目睹了妹妹被戕害的正常哥哥那樣,一把子力氣全部對著劉長征使出來了。他四肢著地了,好像不知道該用胳膊還是用腿,于是全部都用上了——猛烈地捶、打、踹、跺。也許,他有一部分黑色的神志在緩慢的發(fā)病歲月中清醒起來,但還有大部分理智尚未清醒,于是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對方雖然倒在地上,但有靈活有力的胳膊,有一把雖然生銹但依舊削肉如泥的刀。智障哥哥的一條胳膊就這樣幾乎被連皮帶骨地割掉,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肉寒磣地掛著。他停下了動作,嗷嗷嗷大叫著,把那條胳膊甩在一邊,血噴涌了。眼見著他整個肉身又要再次撲上去,靳紅用盡了幾乎是平生最大的氣力,引導(dǎo)著智障哥哥。兄妹齊心,其利斷金。他們奪過了砍刀,一下一下落在劉長征的胸膛上、臉上、目光中,把生命從他身體里抽拔了出去。那簡直就是仇恨的實體物,那簡直就是靠著一種生猛的慣性——一種狂熱,一種咬牙切齒的恨意和慣性。那一刻,她腦袋里只有“砍”這一件事情,執(zhí)迷了。她甚至無法解釋這一切。很久之后,他們才停下來。那胸膛和臉已經(jīng)碎得不成樣子,幾乎不容易拾撿起來了。但劉長征嘴角掛著一抹狡黠的表情,駭然地割入她的頭腦。兄妹兩個合握的刀猛然被一種抽力頓挫。靳紅丟了刀,捋了捋頭發(fā),她對哥哥說,哥,你快走吧!智障哥哥忽然站起來,弓著腰,像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玩物似的,爆發(fā)出一種松快的笑聲,他用手抹起了地上的碎骨頭渣。他的笑聲那么快活和空洞。靳紅忽然瞪著他,眼淚呼呼涌出來——并不是因為意識到自己殺了人,殺了丈夫,而是意識到:她再次失去了哥哥,是永遠地失去了他。
楊蓉因防衛(wèi)過當被判刑,服刑期間,表現(xiàn)良好。經(jīng)減刑,她只在女監(jiān)待了九年半。她的法律援助律師邢番當初還以為可以做無罪辯護,只需要她把防衛(wèi)過當?shù)膼毫忧楣?jié)歸咎于智障哥哥所為,就說她渾身的血是在搶奪兇器中沾染上的。對于老謀深算的邢律師來說,這個案子簡直可以完全翻轉(zhuǎn),做無罪辯護。結(jié)果楊蓉當庭推翻了辯護律師長達十八頁的辯護詞,承認道,是我和哥哥一起砍了他。
她清楚地記得,邢律師看著她時那種揪心、遺憾又夾雜著憐憫的復(fù)雜表情,這還是這么多年來,她第二次從一個男人的目光中讀到這種憐憫。她對他笑了笑。
在出獄前,她有許許多多的時間能夠想象自己將來要做什么,比如吃,吃一切的美食——盡管在她出獄一個多月后,她暴飲暴食導(dǎo)致腹痛腹瀉,在飯桌上狂吐后,喪失了對美食的熱愛,完全治愈了女監(jiān)中養(yǎng)成的饑渴癥。但,有醋能治愈她。醋是什么?她想起趙宏聲說的,醋是時間,醋是歷史,醋是祖先,醋是根,醋是魂。醋是器皿,醋是容納,醋是海納百川又是萬物歸息,醋是消解又是整合。醋是一切,醋是醋。
在村莊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是她來的第二十一天,是時候了。
在村莊的深處,楊蓉看到了小女孩。她就站在路邊,手遮太陽,打量著從黃骨山開鑿出來的隧道。目光游動著,好像拉出了一道長長的線來,直直地覆蓋在細瘦道路上。楊蓉彎了腰,向她問好,又問,爺爺呢?小女孩的嘴角不動,眼睛先彎了一彎,接著像蹦豆子那樣蹦出話來,我爺爺?shù)睦掀艁砹?,讓我專心看著路。楊蓉笑了,爺爺?shù)睦掀?,不就是你奶奶嗎?小女孩低頭笑笑,樣子有點害羞地說,不是,我奶奶早沒了。楊蓉替她覺得酸楚了些,于是走上前,要摟住女孩,但女孩撥開她的胳膊,直往外看,好像真的相信她媽媽會從那條黑色道路上走過來。楊蓉摸摸她的頭,問,我上次來怎么沒見到爺爺?shù)睦掀拍??小女孩發(fā)出來一種嗤笑,好像楊蓉在明知故問,她說,爺爺?shù)睦掀拍敲疮?,你見了也會害怕的。楊蓉說,瘋什么呢?小女孩說,眼睛瘋,只有一只眼睛,嚇不嚇人!
楊蓉走進天井里,終于遇見了正在醋缸里放曲的獨目女人。那老頭看到了她,遞給她一只碎了一個豁口的杯子,里面是晶瑩的液體,聞上去酸得很。楊蓉接過去,悠長地呷了一口。她嘗出來,那是一種釀造醋。那老頭又抓出一把醋蛾子,有墻那么厚的,又白又肥,松軟彈滑,她很多年沒吃到這個味道了,這醋蛾子還在不斷長大,如同擁有生命似的。老頭看她吃下,笑了笑,說,囡原先是開醋廠的,廠里的老缸里到處都是啊,有一年我們把它養(yǎng)得很厚,后來出事了,就再也沒養(yǎng)起來,這就是風(fēng)水了。
楊蓉忽然盯緊了他,你不是水秀村的對嗎?
老頭一愣,說,囡老家早沒了。哪里有醋——哪里就當家。老了,就老自由了。但他說著這話,臉上又現(xiàn)出一種很荒涼的孤獨來。他看了看楊蓉,擺擺手,慢悠悠踱出去,陽光在這個日漸時日無多的人身上擺布了一種金色,仿佛立地成佛。在楊蓉——十年前的靳紅看來,他也是有善心慈心的,或者只是一種回報??傊?,他在兩個女人中,留下一點時間。
屋里有一只老缸,兀自站著,渾身落滿了時間。獨目女人的手里搖晃著一只玻璃瓶,透明晶瑩的醋頭映襯著她腕子上那只廉價玉鐲——她認得出它,她怎么沒早發(fā)現(xiàn)呢?獨目女人把瓶子靠近她,她看到了,液面呈現(xiàn)劇烈的波浪,那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醋線蟲,頭部和身體一般粗,像極細小的鰻魚。生了醋線蟲的醋,味道變臭。而它們雌雄同體,繁殖速度驚人。為了對付醋線蟲,趙宏聲會統(tǒng)一蒸煮成品醋。楊蓉抓起一把舀子,撈了醋,灌進嘴里。久違的井水甘甜,久違的酸意凜冽,久違的故鄉(xiāng)和落魄的赤子。
我在想,你什么時候會找到我身上來?
楊蓉說,我花的時間有點長,走的路有點彎。我只是想知道……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醋還在她的手掌側(cè)滴滴答答,她用舌頭輕輕舔舐,好像一條老狗。她扭著臉,只給楊蓉眼睛完好的這邊,好像,這是她僅存的尊嚴了。
那時候我真疼。我病了,疼起來就想死,我忍不了,是瘋了。我是為了尋死瘋的,老趙捆住我不是因為我瘋,是因為我想死。怎么呢,放著好日子不過是吧?你不曉得,我整宿整宿沒法睡,沒法子下床咧,活著是個累贅,抹過脖子,上過吊,割過腕,還喝了農(nóng)藥,還下河往里走——但老天爺不讓死啊,繩子斷了,藥是假藥,泡在河里還給人救了。我想啊,死不成活受罪,就是因為他們爺倆讓我消停不了,有牽有掛,有拉有扯啊。是那時候我想出那個辦法,逼他們——不逼他們不行——一定找個后繼的。娃娃有個憨后媽,孩他爹有個踏實媳婦。他倆從沒當真過,你知道吧?敷衍著,答應(yīng)著,拖著,熬啊,看我什么時候能熬過去。結(jié)果你來了。真合適啊,樣樣合適。他們不說,我知道的。我可難受了,我尋思一天又一天——反正睡不著,尋思唄,但是,不想死了,想活了。憑啥呀,這么好的爺倆,就留給別人了?就這么甘愿?神經(jīng)病!真是神經(jīng)?。∑婀种?,一點點,這不疼了那也不疼了。光是躺著,故意受活罪。慢慢地,有了精神了——自打你跑了,我突然覺得活了,活過來了。從來沒這么好過。
楊蓉不知道說什么。她的眼眶很沉的樣子,瞪著地面。
最后那段時間,我們過了平和日子,平和啊,我也知道,那是奪來的日子。我們過不到一塊了,都變了,什么都變了。他是那種守舊的人,他覺得對我有義務(wù)。他得讓我活下去,他得見我好起來。他就是那種人,所以說,是能夠日復(fù)一日做醋的人。他得為外面的東西負責,但他不對自己負責。他對自己負責,他就扛不起那些東西。你看矛盾吧?山開了,莊稼挪了,人走了,早知道我該早死的,誰早死,誰成全誰。說到底,我比他自私。獨目女人微弱地笑笑,陽光把她的笑容變成一種奇怪的橙紅色。她扭過頭來,另一邊空洞洞的眼眶塞滿了那種橙紅色,這讓她看起來像有一半的臉在燃燒。她又一次舀了醋,眼眶——是有眼睛的那一只,忽然躥出了一行液體,呼一下就落下來。簡直不像淚了,像從她身體里抽拔出來的汁液。
想不想做醋?半晌,女人忽然問她。
楊蓉恍惚覺得舊時光回來了。
她們往屋里走,又是幾只老缸。它們看著靳紅,是熟人相見了。上一次見面是十年前吧?當時趙宏聲跪在它們身邊,告訴它們,要過上好的日子。什么是好的日子?XVwFd4Fh2cZzU/LOU94ojA==是重新回歸到水秀村嗎?趙宏聲想不到吧,日子已經(jīng)變了樣子了。水秀村再也不是水秀村了。
把醋醅一把把地翻到另一邊,去掉結(jié)團、粘接的。屋子另一邊,堆滿了由高粱磨成的原料。一口口大甕擺了一地,酸味直往鼻子里鉆。這味道也是老朋友了。很快,一只大醋缸就密封好了。等著吧,等著吧,接下來就交給了時間。發(fā)酵的醅和熏好的醅反復(fù)地淋,醋就順著管子流出來了。醋好的那天,味道足了。醋味從屋子里漾蕩啊,漾蕩到每家每戶,漾蕩到逝去的水秀村。老人們排隊出來了,森森聳立,好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了。老骨頭了,頂著一層層枯樹似的皮,要了一碗碗醋,好像喝了還魂水,皮肉都寬松了,有了人氣,把笑容一點點攀在皺紋上。最后一只老壇,最小的一只,獨目女人鄭重交給了靳紅,靳紅從碗大的壇口,看見自己的影子。獨目女人說,這是他藏下的壇子,沒賣,他死也要守著。他活不下去了,你說好不好笑,想死的人老不死,沒想過死的人活不下去。他那時候是活不下去的。
她撩起一把醋,說,哥哥,你喝去!劉長征哎,你也喝去。曾經(jīng)活過的人,你們喝去!被掏空的村莊,你喝去。那過去的醋和以后的時間哎,你喝去!
就在這破碎的鑿空的黃骨山邊上,你們喝去吧!你們成了幽泉河的水,你們又魂歸了水秀村。她索性一摔,一碗醋就歸于塵土,歸于地下,歸于過去的水秀村和未來的水秀村。是黃泉有知了。然后,靳紅看到醋迅速地被土地吸進去,大地留下了褐色的干疤。
但,像憑空長出來的,在碎缸底,有一個綠色晶瑩的東西,是手鐲。不是那一只,但來自同一處。她蹲下去,使勁地,把它一并埋入黃土。土把它吞了,她就知道,盛著醋的碎碗赤條條埋進了地里,知道秘密的鐲子被土吃咬去。你們喝去吧!你們喝去吧!
她忽然沖著黃骨山笑了笑,抹掉了眼里的醋。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然后,頭也不回地向村莊走去。迎接她的,是濃郁的醋味,懷抱她的,也全然是它。
原刊責編 高亞鳴
【作者簡介】錢幸,山東泰安人,張煒工作室高級學(xué)員,法學(xué)碩士,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專業(yè)研究生在讀。在《收獲》《江南》《芙蓉》《山東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八十余萬字,有小說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多次選載。中短篇小說集《冷靜期》入選2022年度“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曾獲“泰山文藝獎”“山東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