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中國作家在作品中的“故鄉(xiāng)”都有地理上的原型,能找到對應的地理位置。順著這個思路,2023年年底,央視《文學的故鄉(xiāng)》紀錄片劇組來到山東尋訪張煒的家鄉(xiāng)。但這次,拍攝者卻遭遇了難題。因為張煒出生的那片萊州灣畔的林野被大面積砍伐,林子中的獨屋早已拆除,他在少年時就外出讀書、游蕩,很難說哪個小村莊是他具體的家鄉(xiāng),他的鄉(xiāng)鄰是誰。但這并不影響讀者們通過他的小說追尋他的精神故鄉(xiāng)。
三十多年前,張煒憑借《古船》《九月寓言》兩部力作步入中國一流作家的行列,他的作品也成為文學評論界觀察、研究的熱門。但很多研究與觀察似乎總是發(fā)生某種錯位。比如多年來,外界一向冠以他“道德理想主義者”的標簽,但他從不認為自己的作品中出現(xiàn)過這樣的說教氣息。
但張煒還是心平氣和地接納了這一切錯位的解讀,他也知道自己作品的閱讀難度。他自嘲說,能連續(xù)讀完他幾本小說的讀者,可算是“受累了”。不過,一旦習慣了張煒的敘述,讀者就會驚訝于他書中宏大的歷史視角,細膩的筆觸和廣闊的學識,也會順利浸入他營造的那個世界里。這樣的世界,是張煒多年來用鋼筆和稿紙一個字一個字地搭建出來的,他發(fā)表的作品已經超過兩千萬字,每一個字都經過了他的手寫。他對《中國新聞周刊》確認,不久前,他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去老萬玉家》,依舊是他手寫完成的作品。
如此堅持古典寫作方式的張煒,并不是一個和現(xiàn)代社會脫節(jié)的人。他常??葱侣劊煜こ霭娼绲男聞酉?,了解直播帶貨是怎么回事,甚至知道某些書在年輕人中走紅起來的事,正想抽時間讀一讀這些書。雖然他不喜歡社交軟件,但也會用微信溝通工作、記錄靈感,當然也會用軟件打車出行。
他只是選擇和當代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選擇不與那些浮躁淺薄的人、事、物為伍。這是他一直以來的選擇。三十多年前,在學界那場早已被人遺忘了的“人文精神論戰(zhàn)”中,他在一篇名為《抵抗的習慣》的文章中就已經提到:“對于流行的荒謬,要有抵抗的習慣。”這句話,至今依然可以作為張煒獨特寫作方式的注解。
最近幾年,張煒想和年輕人對話的愿望強烈起來。新書《去老萬玉家》的封底上寫著,這是一本“寫給新一代青年的記憶之書”。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將故事背景設置在年輕人熟悉的當代,而是讓它發(fā)生在遙遠的19世紀末的膠東半島上。他將故事的主人公設計成一位俊美、聰慧的年輕人舒菀屏,書中,在廣州同文館讀書的舒菀屏為了完成恩師的托付,前往傳說中能力超群的女匪老萬玉的兵營探訪。他經歷了各種磨難挫折,也經過了對“圣女貞德”一樣的老萬玉的崇拜和幻滅,才最終逃離魔窟,獲得成長。
聽起來,這是一個作者在腦海中虛構的清末傳奇,也像是一部年輕人的成長小說。但在張煒看來,這個故事并不是傳奇,它是基于史實的嚴謹書寫。書中,他所描寫的地理環(huán)境、自然風物和大量的歷史故事,都有其真實的來處。女主角老萬玉的形象就來自三位草莽英雄傳說的混合。小時候,他家附近流傳著一個傳說,說樹林里面有一位面色黧黑,外形恐怖的年長女匪,讓旁人不敢接近。后來,報紙上出現(xiàn)的一則美貌女匪的歷史新聞也讓他印象深刻。他把這兩位女子的形象,和民國時期山東“膠東王”的故事混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書中的老萬玉。
這樣一個故事,背后背負的,是膠東半島那一段沒有太多人知曉的歷史。19世紀末,膠東半島曾有幾股勢力涌動:清廷的官軍、地方的土匪、南來的革命軍,還有不少前來傳教、辦醫(yī)院的外國人,他們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這種復雜中也醞釀著全新的社會變革。張煒覺得,說起百年前的新文化運動,如今的人們只知道北京、廣州等大城市曾是先進思想的傳播地,卻很少有人知道,那時膠東半島也曾引領風氣之先。他希望,年輕人還是能以小說和故事的方式,去“接近真實”,去了解這些切實發(fā)生過的半島傳奇。
只是對年輕人而言,這部小說似乎還是有點厚重,充滿復雜的隱喻和指向。相比之下,張煒出版于2022年的小說《河灣》接受起來更容易,也更有當代性。小說以一個網絡暴力事件為引子,串起了主人公身邊復雜多變的人際關系:婚戀關系,同事關系,上下級關系等。其中也描寫了都市人使用聊天軟件時不安、躁動的心理,以及網絡謠言對真實生活的影響。最終,面對煩惱,男主角和朋友們只能到一處頗具自然情懷的“河灣”,暫時休憩,但“河灣”的存在,也不能讓那些煩惱真正消失。
寫作《河灣》時,張煒難得地從厚重的歷史中抽身出來,直面了當代年輕人的困惑。他也將很多身邊人的真實經歷放在了書中。其實,十多年來,他一直在各地的大學教書、講學,經常接觸學生,也常常和年輕人溝通。即便如此,他依然感覺他和年輕人對話是困難的。在他看來,很多人的思想已經慢慢變得平庸化、簡單化,在這種基礎上,對很多問題難以展開理性的討論。他想,爭論不如告別,不如還是訴諸文字?!斑@本書就是寫給網絡時代的年輕人看的,希望他們知道‘暴力’的可怕?!彼f。
盡管在這些小說中灌注了不少嚴肅議題,張煒的態(tài)度還是清醒的。他很清楚,時過境遷,現(xiàn)在讀者要面對的娛樂手段五花八門,文學也早已不再如他年輕時那樣,具備強烈的感召力量。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告訴讀者,在現(xiàn)代人習以為常的,由空調房、電腦和手機組成的室內生活之外,還有無數(shù)更復雜的生活、知識與經驗,值得所有人浸入其中。
在膠東半島,隨意說起一個地名,張煒就能還給你一段極具畫面感的小故事。他回憶,在他小時候,在山東的蓬萊、龍口、萊州一帶,冬天在海上、海邊活動的人,沒有一個人的耳朵是完好的,包括他自己也是這樣?!八腥说亩涠純鰻€了,到了春天,天暖了以后,人們都會有一個挺長的恢復期,整個耳朵干癢發(fā)紅,慢慢地‘脫殼’,幾乎每個人每年都要這樣,就跟蠶蛹要脫硬殼一樣?!彼堄信d味地講著,仿佛看到了童年時海邊那片“林野”中,那些耳朵殘缺的人走來走去的場景。
雖然出生地已經消失,但擅長寫自然和土地的張煒,作品中一直透露出濃重的故土意識,他自認是一個相當戀家的人。這一切因果的形成,都和他異于常人的經歷有關。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張煒外祖父的朋友在山東龍口萊州灣旁邊的一片林野搭建了房屋。他的外祖父早年是一名同盟會的革命黨人,后來不幸犧牲,外祖母為了躲避追殺,就帶著他們全家遷到了那間靠海很近的林中小屋,成了“獨門獨戶”的一家人。
這樣的環(huán)境,給了張煒一個孤獨、奇異的童年生活。1956年,他誕生在這片離海很近的林野里,家里只有父母、外祖母,附近沒有鄰居,只有無聲的大自然。在林間小屋的那些年,張煒的父親在外地為水利工程工作,母親也因為工作原因很少回家,他大部分時間都和外祖母在一起。當時,只有三種人會來這個荒蠻之地的小屋里做客:采藥人、獵人和打魚者,這些人常有新鮮的故事,有時候還會留下獵物。張煒最初的社會交往就來自這些大人。此外,能夠引起他興趣的,就是家人留下的那些藏書了,在這樣的日子里,他的想象力也飛速滋長起來。
但一個孩子畢竟還是需要同齡伙伴的陪伴。于是,幼小的張煒常常長途跋涉穿過林場,到附近一個叫“西嵐子”的、由流浪者集合成的小村莊里,去找小伙伴玩耍,他幾乎去過那里的每一戶人家,在很多人家里“蹭過飯”,喝過水。數(shù)年后,“西嵐子”發(fā)現(xiàn)了煤礦、油田,變成了礦區(qū),天南海北的人都在這里會聚,居民也換了一撥又一撥。通過這個村莊,孤單的張煒接觸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特殊的家族史,迥異于常人的生活環(huán)境,敏感的天性,都注定了年幼的張煒遲早會被文學女神眷顧。事實上,他的人生劇本也確實是這么寫的。讀小學和初中時,校長是一位文學青年,他在學校里辦了一本名為《山花》的雜志,是這位校長本人用手刻蠟版制作、印刷的。張煒給這本雜志寫了很多文章,這種練習成為他未來文學生涯的啟蒙,而雜志的油墨香氣,一字一字的鋼板刻印過程,變成了深深的記憶,或許也成了他至今還用紙筆寫作的理由。
中學畢業(yè)后,張煒去了南部山區(qū)的叔叔家生活,不久又開始了在半島上的游蕩,這成了他救贖自己的方式。在鄉(xiāng)野里,他在各處尋訪像他一樣,苦于作品無人問津的文學青年,向他們“拜師”,和他們成為至交好友。膠東半島的大片土地上遍布了他的足跡,他也因此擁有了友誼和閱讀經驗。在這個過程中,他也累積了數(shù)百萬字的習作,一直帶在行囊中。漂泊的日子也有結束的一天。1978年,張煒考入煙臺師范??茖W校中文系,兩年后,他被分配到位于濟南的山東省檔案館工作,在這幾年里,他終于有了一張安靜的書桌,也有了大量可閱讀的歷史資料。
很快,這個厚積薄發(fā)的山東青年開始讓文壇刮目相看。20世紀80年代,張煒發(fā)表了一系列關于“蘆青河”的作品,兩次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引發(fā)評論界熱議。到了1986年,他的長篇小說《古船》在《當代》雜志首發(fā),講述在虛構的膠東洼貍鎮(zhèn)中,三個家庭跨越四十年的興衰歷史,厚重的筆觸和動人的故事在全國讀者中引起反響,成為當年的一大文學現(xiàn)象。1992年,他又在《收獲》發(fā)表帶有魔幻色彩的代表作《九月寓言》,以一個無名小村中發(fā)生的光怪陸離的故事,再度震動文壇。
明眼人都看得出,《九月寓言》中的小村,《古船》中的洼貍鎮(zhèn),都是“西嵐子村”的縮影。當年,他在村民身上獲得的親情和友誼,都已化為奇詭的文字和故事,流傳至今。林中小屋里那個愛聽故事的男孩,已經長成了一位歷史的“說書人”。而獨特的經歷,孤單的童年,也讓他筆下的故事變得富有特色:它們似乎與沉重的現(xiàn)實和歷史有關,又似乎略帶魔幻,無法完全對應,就這樣在細膩的講述中,和現(xiàn)實保持著一份不遠不近的疏離。
如今,張煒還在一筆一畫地寫著,但他感覺長篇小說的寫作該停下來了。這樣的長篇寫作,對作家而言是體力、心力上的巨大考驗。而寫作新書的過程,最讓他為難的不是那些繁復的史料,也不是繁重的勞動,而是對小說語言的把握。因為這本書的故事發(fā)生在清末,離現(xiàn)代有一定距離,他不能使用太過現(xiàn)代的語言表述,但因為小說內容也不是單純的武俠或者傳奇故事,又不能寫得太像明清小說、白話小說。他還是在紙上寫作,也必須字斟句酌才能下筆,否則不好修改。這些自我要求如同走鋼索一般,讓他吃盡了苦頭。
張煒說過,自己的寫作像是馬拉松,這話放在他身上完全沒有炫耀的意思,它完全就是事實描述,有時候,也只有這樣馬拉松式的寫作才能完整地表達他對一代人、一段歷史的看法。2010年,張煒推出了“小說史上最長的純文學小說”《你在高原》,全篇一共四百五十萬字,分為10部39卷,寫作時間長達22年。在這10部書中,通過書的主人公、地質工作者寧伽的視角和經歷,他為和他一樣的“50年代生人們”寫下了一部心靈史。他曾經借書中的一個角色之口,自述這群“50后”復雜的靈魂:“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統(tǒng)統(tǒng)都攪在了一塊,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2011年,這部作品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這種英雄主義,和與生俱來的歷史責任感,一直是張煒這代人的性格底色。他們似乎總要為歷史和同輩人多留下一些什么,才能夠放過自己。實際上,在多年前他創(chuàng)作《古船》時就隱約有這樣的自覺了。當時他在長篇小說領域遇到瓶頸,卻又一心想取得突破,憑著年輕人的勇氣和心力,他最終只寫了一稿,一鼓作氣地完成了那本驚世駭俗的作品。如今想來,像《古船》《九月寓言》這樣已經被奉為經典的作品,他自己都很難超越了。
如今,有了23部長篇小說和大量隨筆、詩歌,有超過兩千萬字的作品傳世,獲得了大獎的肯定,張煒似乎終于可以稍稍放松一點了?,F(xiàn)在,他每天下午都會到家附近的公園爬爬小山?;丶液?,他喜歡和自家的貓狗共享“天倫之樂”,家中那只胖乎乎的布偶貓憨態(tài)可掬,有一對引人注目的大眼睛,是女兒送給他的。每當看到這些可愛的動物,他就會忍不住變得更加感性。張煒愛美是出了名的,他的作品主角中很多都是英俊貌美的男女,可是在動物這里,他的審美標準完全妥協(xié)了。在他看來,世界上沒有長得難看的貓、狗,每一只都有它的可愛之處。
生活的愉悅,真的會讓他就此停筆嗎?或許沒人能夠知道。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在張煒心中,寫作的標準和要求是不能改變的。在這個一切都電子化了的世界,他還是堅持手寫文字,手動修改,在多年之前物資匱乏的時代,得到稿紙對他而言都是一種奢侈,他因此才養(yǎng)成字斟句酌的習慣。他說,電腦打出來的文字和手寫的文字,不可能是同一種“味兒”。那早年形成的、用文字抵抗荒謬的習慣,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