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回到了紅村,選擇走在最靠東那條通向小學的路上。路的另一頭連著一座破舊的房子,擁擠在一排六戶人家之中,那是他的家。五年的時間,紅村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大門上的鐵鎖已經(jīng)被銹跡封殺,曾經(jīng)他那么急于鉆進警車里,以致連這把鎖都是女孩兒紅幫忙鎖上的。他在人們的視線里一邊走出大門走近警車,一邊回頭輕松地對人群里的紅說了一句:“幫我把門鎖好,還有迪迪?!边@一行為對紅村的人真是致命的羞辱,人們無法相信竟然還有這樣一種人,一個罪惡的人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像是罪惡發(fā)生在別人身上。
他回來的季節(jié)是秋季,紅村的人都到地里忙了。漫無邊際的玉米被砍倒,現(xiàn)在已經(jīng)直接脫出玉米粒來,這應(yīng)該是紅村最優(yōu)越的變化。但是任何消息就像每個人都需要呼吸的空氣一樣,忙碌都不算什么障礙。沒到中午人們就聚到了這座舊房子門前。人們習慣了那把鐵鎖鎖住這個院落,就像所有的罪惡都該鎖進地獄一樣,永久性會更好。即使監(jiān)獄已經(jīng)為他解開大門,法律也完成了對一個人刑事的控制,受害人春雨和黑馬已經(jīng)喜結(jié)良緣,而且有了自己五歲的孩子??墒羌t村的人無法原諒,甚至有的人已經(jīng)忘記了丁路這個人還活著,健忘早已成了一種肅殺劑。
但事實就擺在眼前,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主人打開,而且毫無保留地全部敞開。每個人都可以直接看到荒涼的院子和變形的屋門,那個人正在弓著腰準備修理那扇木門。
人們站在大門外相互猜測:“丁路真的回來了?”
“不可能。要怪當年的那個春雨,還給他出什么諒解書?!?/p>
“前幾天的大風吹開的吧?”
那個人自顧叮叮當當在木門上敲打著鐵釘,鐵釘生銹,把原本的木門框釘出一道嶄新的裂縫,一直從頂部裂到底,人們都聽到了尖銳的爆裂聲。那個人停下來,站在那道裂縫面前望著那扇門,晃悠著手里的小錘子,有種自我享受、自我解嘲的樣子,他以為村里人會像他自己原諒這根生銹的鐵釘一樣已經(jīng)原諒了他。他沒有要反身和大路上的人們說話的意思,也沒有打算換掉那扇破門,因為他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容貌收拾到可以出門的樣子。他鉆進屋子里,直到天黑也沒有出來。
2
丁路的氣色還真的不錯,他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家的院落和屋內(nèi)打掃干凈,一切都預(yù)示著新的開始。五年前的那天走得突然,兩個饅頭和一盤大白菜石化在鍋里,火炕上布滿老鼠的腳印和干糞便。主人不在家的時候能有鮮活的生命在這里活躍,他心里瞬間暖了一下。他不僅把火炕上的席子和疊得齊整的棉被統(tǒng)統(tǒng)扔掉,把那些老鼠留下的親切痕跡仔細地清理掉,還換掉了外屋地上的那口鐵鍋。
那口鐵鍋是他和李曉新婚的時候買下的,今后他一個人生活,并不需要如此大的鍋。換掉它經(jīng)歷了一番不小的折騰,鍋沿兒還很鋒利,把他的手割了一道傷口。他不管不顧地把鍋從鍋臺里鏟了出來,你可以想象到,一個人鏟除自己過去的所有歲月要費多少心力,丁路就費掉了多少心力。血沾在了鍋里鍋外和通向院子的墻根下,和所有的陳舊物件混在一起。
幾顆人頭此時“嗖”地消失在墻頭下面,從他回到村子,還沒有人正式來他家看個究竟。每天幾個放學后懶得寫作業(yè)的小學生會爬到他家的墻頭上,看著這個“罪犯”在自家的院子里和屋里忙個沒完,能聽到他們竊竊私語:“他強奸了那個春雨,我爸以前就說過。”
“哪一個?”
“被黑馬娶的那個!”
他們聊了一會兒,就更想爬進去近距離看看一個強奸犯是個什么樣子,他的臉和自己的臉有什么區(qū)別。但他們早在這個人回到紅村的當天夜里就被家長們唬住了,他們把各自家長的話匯到一起,在放學的路上分析了一遍又一遍,大致是一樣的:“小心你們的小命!”
紅一路狂奔到丁路家,恰逢周六,上學的她,周末才返回紅村休假。見到紅的時候,丁路已經(jīng)把自己的胡子剃干凈,把走出監(jiān)獄時的舊衣服換掉。他依然身材挺拔,一臉白皙平靜,唯一無法一時褪掉的是監(jiān)獄生活嵌進他身體里的束縛,讓他總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
“丁路叔叔,真的是你!”
紅從背包里掏出了一把鑰匙,上面還有丁路系上的棗紅色布條,那是這個家大門上唯一的一把鑰匙。他回來的那天用一塊磚頭砸開了銹鎖,他還記得那把鎖頭意想不到的脆弱,他只輕輕砸了一下就解決了。
“還得謝謝你,幫我鎖上大門呢?!?/p>
現(xiàn)在丁路變得更平靜了,他接過鑰匙,在遞與接的過程中,兩個人都感到過去被鎖住的一個巨大真相被重新傳遞。
“該扔了的好!”丁路警覺隨時會逾越心性的東西。
“丁叔叔,真的能扔掉嗎?”
紅憂傷地盯著鑰匙的紅尾穗。她已經(jīng)十五歲,有了女孩子的羞澀模樣,這問話也只有現(xiàn)在的她才能想到。那時候她才十歲,除了緊緊張張地鎖上這扇大門,偷偷把鑰匙藏起來,她的全部被恐懼占據(jù)著。
“迪迪,后來死了?!?/p>
丁路打量著眼前的紅,“嗯,我想那是迪迪自己的命運。我換了新鎖。你長大了,都長這么高了?!彼葑涌繅Φ囊话岩巫颖犬嬛?,“那時候,你不長個子,也不長肉,這么高,對,也就這么高?!?/p>
紅很快就轉(zhuǎn)身要走,她的眼睛里有無法抑制的東西要溢出來,她必須逃掉,她快速走出門,“丁路叔叔還是那么帥!”她已經(jīng)走到院子里了,“我會很快回來看你的。”
丁路沒有回答,他一直盯到紅的后背消失在大門外,才將那把鑰匙裝進一個生銹的鐵茶葉盒子里。那里裝著他女兒丁麗和丁環(huán)收集的所有小物件:一個五顏六色的雞毛毽子,一副大紅色嘎拉哈,一個布沙包被蟲蛀了幾個孔,露出豆粒兒的碎末。他記起來了,原來丁麗和丁環(huán)走后,是準備給紅做玩具的,但沒來得及。還有一個藍色小發(fā)卡,倒是沒有絲毫褪色。一小把紅色皮筋,早已黏成了一個團兒。一塊綠色橡皮,一個2B鉛筆頭兒。一個女人的一對星星耳環(huán),是假貨,已經(jīng)變成銅灰色,是從共青城的半月集市上買來的,屬于妻子李曉……
這時候,聽到紅在大路上向著這個家喊:“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這喊聲將爬滿墻頭的腦袋再一次嚇退,也有恐懼中跌落到地上的,“哎喲哎喲”地叫著逃匿的聲音。
3
紅村正處在秋忙的快樂旋渦里,快樂會盲目地遮掩掉痛苦的底色,尤其是別人的痛苦。也許是因為紅村一時還對一個“有罪”的人束手無策,也許是還有點兒什么別的緣由,丁路沒有及時得到一塊黑土地用來耕種,開始他所謂的新生活。
他在一天早上把自己收拾干凈,衣服是五年前他印在紅村人腦子里的那件軍黃色中山裝,穿在他身上依然讓人變得精神抖擻。村委會的領(lǐng)導即使已經(jīng)換了一茬,但認得他。他們在村委會只聊了幾句話,他們說:“丁路,你回來了,早該去看你一下,現(xiàn)在秋忙。”
丁路比有罪前顯得更有禮貌,他聲音溫和,賠著誠懇的微笑,還在村委會的人給他倒茶的時候把手指在桌子上點幾下以示謝意,讓人感到是監(jiān)獄改變了他,至少村委會的人是這樣理解的,他們在這個禮貌的有罪的人面前反而有些拘謹。
“怎么樣,回來這幾天還適應(yīng)吧?”
“還好,把家里都收拾好了,有空去坐。”
村委會的人都在忙碌,桌子上攤滿了各種文件、表格。
“我就是想問一下,什么時候可以分地,我想種塊兒地?!?/p>
村委會給了一個答復(fù):“要先等等,大家都在收秋。要么年底,明年一開春差不多可以春耕?!?/p>
丁路一路謝著離開村委會,他走在紅村的路上時甚至濕了幾次眼睛。秋季的紅村到處是莊稼的甜美味道,還有鋪滿路兩邊的掃帚梅(也稱格桑花),它生性堅韌、旺盛,它編織著黃色、粉色、紅色、白色,盡可能多地變化色彩,小心翼翼長在該長的地頭兒、荒坡上,或者在小東山和老龍崗上野蠻生長。
丁路想到老龍崗的瞬間下意識地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就過去了。是的,那是已經(jīng)過去的錯誤。他甚至躲開了春雨和黑馬的家門,為摻雜在那場錯誤里的人避開些什么。
丁路趁著村里人都在地里忙碌的空隙,把紅村的路都走了個遍,那些路沒有什么變化。他甚至有了信心,也許生活真的可以回到原本的模樣。他的兩個女兒和妻子曾經(jīng)最喜歡掃帚梅,她們甚至把它們比喻成丁路。他的大女兒丁麗說過:“爸,我覺得你就像掃帚梅,我在哪里都能有你陪著?!泵妹枚…h(huán)準會繼續(xù)搶著說:“爸爸還把掃帚梅搬到家里的花瓶里,我一睜眼就能看到,每天都能。”
丁路迅速折回自己家,他有些激動和害怕?;氐郊t村只安寧了幾日,記憶在身體里伺機復(fù)活,像人的本能一樣,他開始謹慎地阻止、篩選那些復(fù)活的記憶。
一段時間里,丁路覺得自己總該做點兒什么,現(xiàn)在他自由了。在監(jiān)獄里他一直做著安插電子件的工作,每日都要做。一天早上,他先從最近的左右鄰居開始,叩響了左鄰的門。左鄰沒有人應(yīng)答他,他又去右鄰家。右鄰的徐媽和藹可親,曾經(jīng)給丁路家看過無數(shù)次差點兒丟失的母雞。懷孕的母雞性格暴躁而糊涂,常常鉆錯了窩,鉆到徐媽家的雞窩里,都是徐媽給送了回來。丁路在聽到徐媽回應(yīng)的時候想起了那些溫暖的事情。
“誰呀?都不在家,地里去了?!?/p>
“我,丁路,想問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事嗎?”
徐媽斬釘截鐵地拒絕:“我們家不需要!”
丁路笑了一下,他知道徐媽是個善惡分明的人,她一時還無法接受一個做了惡的人這么輕而易舉地變好。丁路重新走到街上,每一家的門都是鐵鎖緊鎖,他的身體和內(nèi)心都緊縮了一下。
4
丁路的家曾經(jīng)幸福無比,和紅村的每個家庭一樣,但紅村的人卻為他擔憂過。丁路有兩個女兒,這在紅村與他個人的世界里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丁路認為男孩兒女孩兒都一樣,他不斷給村里人和李曉講過。紅可以作證,從他對女兒的愛就可以看得出來。紅小的時候特別羨慕丁麗和丁環(huán),不僅僅是她們學習、相貌都優(yōu)于別人,還因為她們有丁路。
李曉的態(tài)度和紅村的人一模一樣,她無法原諒自己。所以,她生下丁環(huán)后,時刻被自責折磨。她在乎村里人從身邊走過時停留在她和女兒身上的每一個眼神,甚至包括家里的一條青灰色狗,它叫迪迪。紅與丁麗是同學,常去她們家里玩,她還問起過狗的名字,有些拗口,稍不留神就能叫成四聲:弟弟。丁麗和丁環(huán)幾乎同一時間把一根手指立在嘴唇中間,眼神瞥向院子里的李曉。
李曉在一天清晨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走了。臨走前,她像往常一樣把早飯做好,黃澄澄的玉米粥,還扔給迪迪一塊蘸菜湯的饅頭。迪迪興奮地啃了好長時間,沒有抬起頭來看看它的女主人。后來紅村人全體出動,有人爬向村東的小東山,有人跑到村西的水庫,還有人到丁路家的6號水稻田方向去。沒有找到李曉,才知道她拋棄了丁路和一雙女兒。那時,逐漸散去的人們?yōu)槎÷吠锵?,他們都在念叨:“可憐的丁路?!蹦切u搖晃晃的身體晃進自家的院落后都松了口氣,似乎早早就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那只是驗證了他們藏在內(nèi)心的判斷是否準確的過程。小小的紅也在人群里,從那時候起,紅就有些恨人們晃動的后背,尤其那些木頭一樣板硬的后背。
一個周六的下午,紅再一次來到丁路家。丁路正在大門前水溝旁的大片掃帚梅里移動,他早已把院內(nèi)西墻邊的長方形小花壇用碎磚頭修理好。那些掃帚梅會被移栽到花壇里,丁路選了它們中的各種顏色,就像紅村的荒草坡長進了人的院落一樣。
“上次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死活不讓我出門,直到回學校去。”
丁路栽了一小圈花,給紅搬了個木板凳。他又給那些花澆透了水,才一起坐下來看那些花。那時丁麗、丁環(huán)和紅能在這個小花壇旁邊玩上一個下午不感到厭倦。
“我那時候特別渴望這個小花壇,我媽不喜歡花。我可羨慕了,我想要是我爸活著,肯定也會給我建一個這樣的花壇在院子里。所以,我整天賴在你們家?!?/p>
紅咯咯笑了一陣子,問丁路:“丁路叔叔,你今后準備干什么?”
丁路愣住了,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紅的臉上,這張臉充滿稚嫩,長滿絨毛,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他的大女兒丁麗。她和紅同歲,如果她還活著,應(yīng)該和紅差不多模樣。那個小四歲的丁環(huán)也該十一歲了,她從出生起就比丁麗有主意,不足一歲就口齒伶俐,喜歡甜言蜜語,膽子大得出奇,所以她六歲就敢一個人跑到村子的水庫游泳。是的,她從小喜歡水,離不開水,李曉就是把她生在了下雨的路上……
“春雨和黑馬來了嗎?我知道他們沒有膽量來。丁路叔叔,你不想把事實說清嗎?”
丁路緊張起來,“種地呀,我去村委了,明年春天差不多可以。”
其實從這個無意中被還原的小花園開始,丁路就發(fā)現(xiàn)人是無法逃掉記憶的,就算是他一輩子把自己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把外面的世界關(guān)掉。
“如果可能的話,我可以出來作證。丁路叔叔,我經(jīng)常自責,我那時候要是再大一點兒,我會說出實情??墒俏覜]有,我除了害怕哭泣,不會做別的?!?/p>
丁路在院子里走了起來,他轉(zhuǎn)了很多圈,“都過去了,我們不說這個?!彼匦伦聛?,突然又想起什么,跑到屋子里翻騰了一陣子,把那副大紅色嘎拉哈和壞掉的布沙包給了紅。他開始顫抖,不知如何面對繼續(xù)下去的生活,“原來就想著給你玩兒的,你看,你現(xiàn)在長大了,還玩這個嗎?”
紅哭了起來,她把這些過去的東西抱在懷里。紅還是很瘦,細長細長,偏黃的頭發(fā)讓她顯得更細瘦,細瘦的人哭起來讓人心疼,“我那時候特別希望你就是我爸?!?/p>
丁路過去抱了抱紅,拍拍她的腦袋,他在瞬間垮掉,他覺得那是他的丁麗和丁環(huán)。從李曉走了之后,她們被他養(yǎng)得細瘦細瘦的,他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建起這個她們整日渴求的小花園,盡可能讓她們一日三餐吃上熱飯,他還為此買了一臺收割機打算大干一場,為她們準備好日后上學、結(jié)婚用的錢物。
不能再重新提“水庫”“收割機”“春雨和黑馬”,丁路把所有過去的事情都截住,“不哭了,紅,回家去吧。這個花園是你的,你喜歡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p>
紅得到了那副大紅色嘎拉哈,那是小時候丁路叔叔給她們?nèi)齻€女孩兒做的。丁路從老龍崗上黑馬那里買了兩只羊,親手給她們做成這副嘎拉哈,還學著祛了羊膻味,上了大紅色。李曉縫制了那個五顏六色布塊拼接的布沙包,她們在爐火旺旺的火炕上能一直玩到睡眼迷離。所有的這些都像是昨天的事情,她只是覺得被這副遲到的大紅色嘎拉哈堵住了心口。
5
一天早晨,紅村的街道上有個人影在晃動,他握著一把掃帚清掃大街。雞鴨鵝的糞便、干掉的玉米葉子、廢紙、石塊,還有狗留下占據(jù)自己領(lǐng)地的痕跡,都被這把大掃帚一一清理掉。
人們看到那是丁路。原來和丁路關(guān)系不錯的幾個村里朋友,都在傍晚來家里坐了有一杯茶的工夫。他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原本可以無話不談的中年男人都不停地搓著大手,手都很粗糙,會搓下些死去的干肉皮,然后他們會用盡全力把那些死去的東西蹍到地面里去。他們大部分背著家里女人,帶了些剛脫粒的還泛著新鮮的熱潮氣的玉米,讓丁路磨成玉米面做些稀粥喝。那是冬日里紅村最健康的美食,家家都離不開。還有的帶了點兒面粉和零錢,但他們沒有喝丁路的一口茶。
丁路滿足極了。他每天堅持把紅村的四條南北街和三條東西路掃個遍,即使路面還沒來得及被染臟。這會耗掉整整一上午,有時還會用掉下午兩個小時。人們途經(jīng)那把揮動的大掃帚時匆匆忙忙,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只能看到丁路點幾下腦袋,并不期待對方的回應(yīng)。
秋忙冬閑,人們都在自家打麻將、喝酒、猜拳。生活發(fā)出的熱烈聲響把丁路的房子包圍了。丁路被擱淺,他獨自一個人待在家里,歪在炕頭上,他也會把火炕和火墻燒得熱熱的。他牢牢記得丁麗和丁環(huán)從小就怕冷,他不能把丁麗和丁環(huán)的手腳凍壞了。
有時候前后大街上會熱鬧一陣子,有人謾罵招賊了,丟了雞鴨和狗,那罵聲都有意無意撞到丁路家的墻壁上。人們認為只有他每天有時間在路上閑逛,以掃大街為由頭摸清每家的情況。所有莫須有的事情都會和他產(chǎn)生些關(guān)系,有時讓丁路覺得自己真的在寒冷夜色里走出過家門,盯視過那些在大門外被尼龍網(wǎng)圈起的雞鴨。
每天掃大街不足以占據(jù)丁路的全部時間,他的時間太漫長,他就在村子四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時不知不覺會爬到村東一里地之外的老龍崗上,黑馬已經(jīng)不在那間小瓦房里居住。黑馬在他進監(jiān)獄的那一年年底就和春雨結(jié)了婚,搬到村里的新房。他每天掃大街都會經(jīng)過他們家,他會刻意加快速度,有時會略過,他懼怕在某一個瞬間,無論是春雨還是黑馬會突然開門,關(guān)雞窩或者倒些臟水、抱上一捆木柴。一旦他們碰面,仿佛那件事真的是他當年做下的。
村西的水庫已經(jīng)結(jié)冰,有孩子在冰面上滑冰、滑木爬犁。他們高喊著,有時在村子里都能聽到快樂的聲音。丁路肯定是聽到這種聲音才來的,他站在岸邊的樹叢里,之前他一直避免自己來到這個地方。但是,他會隱隱擔心冰面沒有凍結(jié)實,那快樂聲也許就是救命聲。他是頂著一頭豎起的頭發(fā)奔跑去的,他被嚇壞了,看到冰面上幾個小男孩兒玩得滿頭大汗,帽子頂蒸騰著熱氣,他笑了幾聲,又很快蹲在了樹叢里。
夏天的時候這水庫會漲滿水,丁環(huán)已經(jīng)叫嚷了一個夏天,她意志堅決,一定在六歲的那一年到這里游泳,她勾著他的脖子告訴他:“游完泳,我就上一年級了。”那一次,丁路面對那種渴求妥協(xié)了,他自信自己的孩子長大了,他同意丁麗帶著妹妹去。就是因為他的自信,他的丁環(huán)死在了那個水庫里。
那天,丁路幾乎是從樹叢里飛回來的,他聽到那些冰面上傳來的快樂童音都是丁環(huán)的,他變成了輕飄的灰塵。那之后,丁路很長時間足不出戶。
直到一個小男孩兒有一天天黑透的時候站在丁路家的門口,他被嚇了一跳。他的家太安靜,幾乎沒有人跡。冬夜里,紅村的人很早就吃過晚飯爬上熱炕頭兒,大門緊閉,看電視、打麻將消遣漫漫長夜。估計只有丁路一個人不分早晚飯時間,他總是什么時候感到饑餓才在外屋地生上一把火,做碗玉米粥。
那晚倒風,鍋底的煙火總是從煙囪倒到鍋灶口。丁路敞著屋門,大門還沒來得及關(guān)上。他一直期盼著有人來,比如紅放寒假,她隨時會偷溜出來,像上次謊稱幫著她媽何彩鳳檢查雞窩一樣,即使很短的時間,只能說上幾句話。
小男孩兒戴著棉帽子,渾身是雪,準是在雪地里打過滾兒,這是紅村的孩子們最喜歡的事。他喘著粗氣,小胸脯還在起起伏伏,那是快速奔跑帶來的。他立在門邊看著一團又一團煙霧從鍋底里倒出來,丁路咳嗽不止,小男孩兒就快樂地大笑。
“你是誰?叫什么?”
丁路還沒有問完,就在門檻上坐下,搓著煙嗆的淚眼,男孩兒口齒清晰:“我叫馬駒,我媽媽叫春雨,爸爸叫黑馬?!?/p>
丁路瞪著小男孩兒,他有一張黑馬的圓臉,春雨的細長眼睛,個子肯定會長到一米七八,像黑馬一樣健壯。紅村那么大,他竟然走錯了門。紅村那么大,只有丁路家的門在天黑的時候還敞開著,還冒著煙火,明亮的煙火讓男孩兒走錯了地方。丁路這才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真正原諒自己。
一個女人在撕心裂肺地高喊,小男孩兒轉(zhuǎn)頭就跑,丁路想一把拽住他,他掙脫了,一邊哭一邊喊著姥姥,那個女人在丁路的大門口接到了男孩兒。她是春雨的母親,她抱起男孩兒,對著大門內(nèi)謾罵了一陣:“還想害人,害了大人害孩子!”
紅村的人一會兒就聚滿了大門前,人們從門前的大街一直連到每家的大門口,熙熙攘攘。就像當年警車停在這扇門前不停地響著警笛,孩子們嚇得哭泣,大人們議論紛紛,丁路從這扇大門內(nèi)被帶出來,他臉上竟然有快樂的痕跡。那時候,他的小女兒死了不足一年,大女兒剛死去三個月,而那個巨大的錯誤只隔了一個月。現(xiàn)在過去五年了,一切就像在重演,只是丁路躲到了屋內(nèi)的火炕上,把自己縮在棉被里,屋門在里面反鎖著。
紅也跑來了,密不透風的嘈雜聲凝固成鐵塊,紅的聲音微弱極了,沒有人能聽到這個辯解的聲音。就是聽到了,也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孩子的話。比起善意來,他們更愿意相信罪惡發(fā)生在人身上的真實性。
6
那一夜,春雨的母親被連夜送去了共青城縣醫(yī)院,她在被春雨和黑馬拖拽回家的路上心臟病復(fù)發(fā),她在意識不清時還在咒罵春雨和黑馬沒出息,懦弱膽小。
春雨的母親險些丟了性命,她需要在醫(yī)院里度過春節(jié),春雨日日陪床。奇跡在春雨母親重新回到紅村時發(fā)生了,她變得溫柔謙和,滿目慈悲,看到什么都會流眼淚。她還逢人就說丁路是個好人。去看望她的紅村人在病房里聽到的也都是有關(guān)丁路的故事,她一遍又一遍地說:“春雨不是丁路強奸的。”在初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人們也沒有那么驚詫。她說:“請原諒這兩個孩子(春雨和黑馬),他們當年還是孩子,沒有結(jié)婚就在老龍崗上黑馬的小木屋里發(fā)生了關(guān)系,天知道怎么會被丁路碰見,可能他想找黑馬做一副嘎拉哈。你們都知道的,在紅村保持純潔是件要命的事,而且被侮辱的人總是更容易獲得同情。孩子們過度害怕,春雨就在第二天晚上跑到丁路家打聽李曉是否回來,編了個謊話,污蔑丁路強奸來掩蓋他們倆的行為。你們知道的,春雨一直和李曉情同姐妹。當時,何彩鳳家的孩子紅也在丁路家,她可以為丁路作證。春雨哭得兇,黑馬很快就報了警,就這樣,事情就是這樣。不過,春雨也是給丁路出了諒解書的,減刑很多年。你們原諒孩子們,他們把這個秘密裝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不好過。”
丁路在來年的春季沒有分到一塊地,他的新故事再次引起了紅村一場不小的騷亂,從某種意義上他已經(jīng)等同于村民眼里的強奸犯。但是,紅村的路總是很清潔,所有的污穢每天都會被人清理干凈,即使是每一年的冬季。冬季紅村的雪路是掃不盡的,一場雪和另一場雪親密無間。
大概凌晨四點丁路就起床,拿著大掃帚和鐵鍬,有時候是長長的推板,獨自到大路上去清掃路面??赡芤驗樗L期這樣做,后來無論春夏秋冬,紅村就有了一個清掃工。
他總是先選村東那條通向村北小學的南北路開始清掃,那條路有一里地長,丁麗和丁環(huán)都在這條路上走過。當然,一定還有女孩兒紅,去完成她們的小學學業(yè)。丁麗帶著丁環(huán)去村西水庫游泳肯定也繞不過這條路。最早,李曉從這條路上消失后再也沒有回來。春雨在那個夜晚慌慌張張從老龍崗上跑下來正是途經(jīng)這條路。春雨的母親從醫(yī)院回來時也走了這條路。紅村秋收春耕的生活痕跡都會印在這里,而丁路踏出監(jiān)獄鐵門回到紅村就是從這條路走向他的家。所以,這條路通向所有人的秘密。
它周圍長滿一人多高的蒿草,再向前走,路兩邊就變成大片的楊樹林。紅村里差不多全部的人都在這片樹林里采過楊樹蘑,那種蘑菇灰黃色,能吃出樹葉和菌類混雜的香味兒。再向前一段路又恢復(fù)了蒿草和野花,一直長到紅村小學門前的寬闊廣場。陽光灑在這條路上,和所有路上的陽光一樣溫暖,光線充滿生機地跳躍著。
后來,紅經(jīng)常在周末或者寒暑假的時間偷偷溜進丁路的家,和他說說話。他們躲避著丁麗和丁環(huán)的過去,但總是輕而易舉地就繞了進去。他一說到那臺收割機的時候就會驗證一次丁麗是他殺死的。那臺收割機還嶄新無比,丁麗最喜歡和他一起在麥季里收麥子。一天,他鉆進機器里修理,瘦小的丁麗也好奇地鉆了進去??赡苎谉岬娜疹^曬昏了他的腦袋,要么就是太急于去收割那滿地熟透的麥子,他能找到的最大緣由是他還無法從丁環(huán)死去的事實里走出來,所以他才那樣恍惚麻木。他啟動了機器,啟動按鈕是他親手按下去的,收割旋轉(zhuǎn)輪飛速地旋轉(zhuǎn)起來,他忘記了他的丁麗鉆在螺旋輪下熟睡。
“你知道嗎,紅,那些都是犯罪事實,我能有機會去坐牢,多好?!?/p>
紅并不能立刻理解丁路,她驚訝于一個人的身上怎么有力氣背負這么多罪惡。那樣的話,丁路的一生只用來做這一件事了。他們通常沒有什么事情可做,小花壇里除了冬季,都會長滿鮮花。紅和丁路玩上幾把嘎拉哈,丁路還是像原來一樣手臭,總是輸?shù)?。后來,丁路從倉房里找出一個破舊的東西,在屋子里一點點擦拭,紅在一邊看著,他說:“紅,我一直有個遺憾,就是為什么我總是死不了!”
“就像這個老東西。現(xiàn)在我又重新把它搬出來,也不知道能做點兒什么。這該死的虎鉗牙口老化,以前它年輕,我剛從山東到紅村大集體的時候,在車間里它咬掉了我無名指三分之一的手指肚。后來廠子散了,我偷偷把它搬回了家。它是我的老朋友,但不講情面,總是傷害我。我的左眼還被一塊兒鐵屑崩到了,你看這個疤痕越來越向眼睛里長。我的左眼現(xiàn)在看不清東西,但我還能看得出你是個好女孩兒,你心地善良、漂亮,和丁麗、丁環(huán)一樣?!?/p>